身体里的记忆

身体里的记忆
武志强

　　有过这样一些记忆，藏在你的身体里，是外人所看不见的，但是，当我要对你讲述这些记忆的时候，却遇到难度了，因为我无法描述它们，找不到相关的文字。即使我找到了有关的文字，我也不该写出它们，因为在我写出它们的同时，它们也正离开我的身体而去。它们就是这样一些记忆，依附于我的身体而存在，但又无法描述，无法去表白。

　　这样的记忆只适宜于藏在身体里，然后随着肉身一起消亡和腐烂。但是在肉体没有消亡之前，往回走，去寻找自己的生命时，还就得越过这些记忆，才能看得到生命中的那些隐秘。我在黑夜里触摸到这些记忆，它们是有着水草一样的潮湿和清凉的，也是有着水草一样的茂密的。我在草丛中踏出一条路来，就能为自己寻回那些过去了的生命。我寻找到自己有过的生命的点，就能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抵达这里。

　　审视当下，不免就要让人生变得严峻起来，因为这并不是我自愿的结果，而是某种程度上被逼迫着后退的结果，想到这儿，我的内心里就有几分伤感。我能够看到自己行进的路线，但那并不是我情愿走过的路。那些看不见的路的痕迹里面埋藏了我最深的隐痛，那是些身体里的记忆，只能自己呻吟着，却又不能向外人道出的。所以说我不想讲述，不想用语言词汇来描写它，就是怕失去它，那样我就至死都找不回自己了，我把自己留在身体里无涯的荒野上了。也许，就在此刻，我正在点点滴滴的失去它。

　　水面上那些漂浮的叶子，正在时光中变为碎片，那最初闪亮的碎片将会黯淡无光，黯然失色，就像我身体里正在失去的一些东西，在交织的道路中，我无法找回从前的自我，那个满怀希望，对未来充满自信的自我。现在的我，已经自觉到自己的生命在老衰，在走向枯萎。当然，这样说未免有几分的消沉，但事实如此，心灵的轨迹在告诉我，我也不得不这样说。看着那几只在水面上轻盈飞过的燕子，那在空中飞出的流畅的曲线，我心生羡慕，它们的动作多么灵巧和敏捷啊。就像我有过的那些少年的时光，那时我站在水边，用碎瓦片在水面上打出一个个漂亮的水漂，那扩散的涟漪就像我正做着的梦的纹路。往昔的燕子还在我的记忆里飞着，但已不是眼前的这些燕子，燕语呢喃，是我所听不懂的欢叫。我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激动了，没有大声的说过话了，是怕吵醒周围的事物吗？我也不知道，只能感觉到我是在静默中，选择了一种对现实逃避的态度，就是不想也无力去干预现实，不想因为现实而在自己心头搅起一团漩涡，只愿自己能够安静下来，尽量的平淡下来。

　　现在我回首望去，我在一种空中俯视的眼光看着自己，我想看清自己的来路，看到的却只是一个陌生的自己。我不认识我了，那是我自己吗？那样子的一个陌生，与现实的我中间隔了重重的距离。在那身体里隐伏的记忆里，有过曲曲折折的道路，你必须转来转去的才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影子在前，你想追上去，你加快了脚步，你能听见自己脚底的声音，但你却无能追上那个影子。那个成为你自己的影子，就是前方，是你自己所追不上的。某种意义上，它已经不属于你了，它属于身体，属于过去，属于记忆，就是不属于现在的你。

　　抵达从前，这是我的一个梦想，虽然我从来就没有真正地抵达过，我只能透过记忆的迷津，遥望从前。我在身体的迷宫里徘徊、流荡了很久，有的时候我就不想走出去，比方在这个清凉如水的夜里，周围的建筑和街道都沉睡了，只有远处不倦的路灯光还亮着，那照着的是应该是一条空旷无人的道路，看上去那道路就像是由心头的雾衍生出来的，昏黄的光雾蒙蒙的。

　　有好长一段日子，当我在我所能的范围内走来走去时，我就在想，我没有到达的地方更多，那也是记忆所不能抵达的，就如我的身体，它被我的思想和感情环绕着，一天天的茂盛起来，就像是一堵爬满绿藤的石壁，在岁月的静默里，我却不知道自己走在了何方，走到了哪一个位置，哪一个点。或许我比谁都清楚自己，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因为这并不是一个能让我满意的自己，也不是一个能让我情愿接受的自己。身体里的某处骨骼总是硌着我，让我疼痛，让我不舒服，让我的意志违逆。但这样的结果对我并不好，那就是我快乐的时候少了，我不能正确的认识自己，这是身体的记忆与现实的我的矛盾。

　　我在身体的记忆里走着，就像是穿过雨中一条深深的街巷，街巷弯曲，在某一个拐角处，我能看到一个记忆中三十年前的男孩，他穿一件打着补丁的蓝衣服，衣服洗的很干净，那是母亲的辛劳，男孩仰头看着雨水顺着墙壁流下，他发誓要数数究竟会有多少雨滴流过这爬满绿苔的墙壁，他数过来了吗？他经历了梦幻，后来去到了另一个地方。在另一个地方他回想从前，回忆过去。那些三十年前的雨水又流过他的脑海，在静夜里清晰地响着。回到从前，回到从前，这是可能的吗？

　　雨水中的叶子变得闪亮，我由一片叶子联想到无数片叶子。它们都在雨水中发光，像是记忆的眼。那藏在身体里的水草也钻出来了，只要有恰当的时光的勾引，它们就能一一出动，围绕在你的周围，等待着你的检阅。记忆就是一口幽深的井啊，从那里面打上来的水始终是清冽的，甘甜的。我愿意这样为着清冽和甘甜而打捞。我希望在拥有自己身体的同时，也能够拥有那些身体里的记忆，让它们像甘冽的泉水一样伴随我的生命。

　　那些身体里的记忆是没有名字的，也无法为它们命名，它们氤氲着，朦胧的存在，像雾，更像是一些水草，湿漉漉的，清亮亮的，生长在身体的某处，停留在时光的尽头。等着我去问候它们，同时也能唤醒迷失了的一部分我自己，让我重新抬起头来，拂去现实的灰尘，看取生命中那一片崭新的天地。是的，只要回来，只要有时间能站在这儿，就能发现那样一个簇新的自己。

　　应该说，尽管路途曲折，但我从没有背叛过自己，从没有背叛过自己的身体和记忆。我望向的远方，就是那些水草一样丛生的从前的记忆，记忆中的从前。那个时候我在成长，我在长大。我能看见我的面孔，那是我愿意看着的记忆里的面孔，那是新鲜的，像雨水中的叶子，像水草一样青嫩的，那时的呼吸中的空气都在歌唱。不像我现在是有着一张痛苦表情的面孔。有的时候，梦境比现实更真实，这就是人们愿意回忆的理由。我在身体的记忆里经历的时光，是一些幸福的时光。只是梦里还有梦，记忆后面还有记忆，就像身体里还有另外一个身体，对于回忆，那永远都是看不尽，也看不够的。

　　因为我喜欢这样，因为我是这样一个人，所以我来到这里，与我的身体的记忆作伴。在生命的某一时刻，我认识了自己，我希望认识的能比别人要多。相遇的瞬间，记忆认出了我，我也认出了那一张面孔，他还没有死去，正在我的身体里活着，并且向我送来了一个厚道的友善的微笑。就像冰释前嫌，时光所造成的所有的隔阂都可以在此时消融了，我紧紧拉住他的手，说：“我们是同一个人，你就是我自己。”

　　循着某些空中的轨迹和线条，我在经历着我的记忆之旅，我看见了从前的自己，身体记忆里的自己，包括有过的故事，命运的曲折。那从前还是疑问的现在都已有了答案。我似乎就能够为自己下结论了。但我又在此时刻迟迟下不了结论，是因为为时尚早，心有不甘吗？不论怎么样，现实已无多少悬疑，夜色中我能够看清楚自己，身体静静地躺着，而记忆在想象中烟雾一样扩散，不断占有着空间。那些记忆的薄雾在穿过我的身体，在我的生命里渗透、流动，过去、现在和未来，就像一条连绵的河。我想，我在记忆的旅途中，在旅途的终点，我能看见我的生命了，这一看见毋宁说就是一种发现。

武志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