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驻站内刊征文参赛作品+五百个月亮
五百个月亮
文/胡斐
农历二月二,舅舅照旧睡到日上三竿太阳晒屁股。不分春夏秋冬,舅舅的闹钟都是太阳。太阳晒到他不得不睁开眼,晒到他觉得自己快融化了,他就会起床。他一睁开眼,眼角屎没擦干净,就凑到我跟前,喜宝,等会儿舅舅带你去理发。我对理发这件事没什么兴趣,但我看出他昨天又偷偷吃烧烤了。我指指他的牙,舅舅,吃肉了。舅舅的牙上粘着孜然碎,辣椒碎。舅舅是夜猫子,晚上活动,白天睡觉,他回家来往往脸也不洗,牙也不刷,倒头就睡。他不说他懒,他说他怕弄出响动吵醒我们做的好梦。舅舅说喜宝你这么聪明,是跟了舅舅吧。我不理他,我忙着搭积木房子,已经盖到第二层了。
二月二龙抬头,理发店里人挤人,姥姥说我在家里用推子给他推一下就行。姥姥端出一碗荷包蛋,让舅舅坐下来吃早点。离中午饭也近了,可是姥姥说不吃早点容易得胆囊炎,不管舅舅多晚起床都必须先坐下来吃早点,除非他醒来午饭已经端上了桌,那就可以早午饭一顿解决了。舅舅呼噜呼噜,三下五除二吃完荷包蛋,他是端着碗倒进嗓子里的,像鲸鱼一样。他说这会儿人都回家吃饭,理发店人少,我先领喜宝去理发。他根本没把姥姥的话听进耳朵里,姥姥明明说在家给我推头的。姥姥也不说第二遍,过来帮我穿好了衣服,让舅舅快点去快点回,一会儿吃中午饭了,看不见喜宝,你姐姐姐夫又得唠叨。
舅舅拉着我的手走出门外,站着听屋里的动静。姥姥回到厨房去忙活了,锅里炖着干羊肉,还要拌几个凉菜,爸爸昨天说要回来。听了一会儿,舅舅从兜里掏出一块绿莹莹的小石头,圆圆的,对着阳光照过去,里面惊奇地出现两只黑蚂蚁,细细的腿,细细的触角,头抵着头,像是在打架。我看得目不转睛,伸手去抓那块绿石头,舅舅把它高高地举起来,喜宝,这是舅舅花钱买的宝贝,只能给你看一眼。我跳着脚去够,总是要碰到它的时候,舅舅又伸长了胳膊。我开始哼哼叽叽,舅舅把它放到我眼前,喜宝,想不想要。我点点头,我想砸碎那块绿石头,看看那两只蚂蚁会不会爬出来接着打架。舅舅说这样吧,喜宝,舅舅买这块宝石花了很多钱。你喜欢,舅舅把它卖给你怎么样。我说没钱。舅舅问过年的压岁钱呢?我摇摇头。舅舅也跟着失望地摇头,都给她了吗?一点儿没剩?喜宝你有没有偷偷在哪里藏一点?我想起来了,我有一个大熊钱包,里面有钱。我又点点头。舅舅说那你去把钱拿出来,舅舅就把石头给你。舅舅轻轻地打开门,我迈着小短腿往门里走,姥姥正好走出厨房,她说怎么又回来了?不去理发了吗?舅舅说去,外面有风,我给喜宝拿帽子。舅舅拉着我的手进了我和妈妈的房间,他守在门口,脖子像安了弹簧,哗啦啦地转。我翻出了那个大熊钱包,拉开拉链,里面有两张红色的一百元,还有一堆零零碎碎的小钞票。舅舅伸手把绿宝石塞到我手里,顺势拿走了钱包,他留下了小钞票,把红钞票装到自己的裤兜里。我有了石头,不想去理发了,把它放在手心晃来晃去。但舅舅把一顶蓝色毛线帽戴到我头上,说一会儿他要去的理发店里有好多小狗。舅舅知道我想要一只小狗的,我一去奎奎家就去抓他的狗,那只小鹿犬被我追得满屋子跑,嗷嗷嗷地叫。但我要是睡着了,它也会静静趴在我身边,像一床温暖的被子替我焐着背和腿。我就乖乖跟着舅舅往外走,姥姥说快到中午了,要不吃了饭下午再去吧。舅舅说我都约好了,这会儿不去不行。姥姥说你去理发的地方远不远?远的话记得打车,喜宝走不了几步就要人抱的。舅舅说不远,就在附近,喜宝累了我抱着他走。姥姥说那快点去吧,舅舅蹲下身把我抱起来,乐呵呵地说喜宝,咱们出去喽。
才出了小区,舅舅就把我放下了,让我自己走。我不高兴,他掏了一块糖给我,我吃着糖也就不跟他计较了。我们穿过小区的西门,拐了几个弯,走了几条街,我嚷着车,坐车。舅舅抱起我走了几步,嫌我沉又把我放下了。我就只好牵着他的手,踉踉跄跄往前跑。总算到了一条晚上有夜市的街,白天那里很冷清,没什么人,路边都是以前的旧房子,大部分被人租去当了简易的洗车房。洗车房里的水哗啦啦顺着坡道流到马路上,我们绕过那些水流,有人跟舅舅打招呼,喊着三石,你怎么在这里?那人开着一辆白色的越野车,只穿了单薄的运动衫,正站在洗车房门前的马路牙子上晒太阳。舅舅停也没停,回了句陈总不是在海南发大财吗?陈总追了几步,说三石你最近忙什么呢?舅舅有些不耐烦,忙着混饭吃,我能忙啥?陈总笑眯眯,三石你来跟我一起干吧,我在开发区包了工程,盖楼。舅舅说让我过去给你当司机吗?陈总说那不可能,我那里活多,可以分给你一点,不过要垫资。舅舅骂了一句脏话,说你在这儿等我呢。陈总说不是,不是,三石你误会了。你要是不想出钱,帮我跑跑工程款要要债也行。舅舅脖子一昂,老子忙着理发呢,没空理你。他把我一把拎起来,跨过那道曲折的水流,站到了马路的对面。陈总说那三石,改天请你吃饭吧。舅舅啐了一口,卖片儿汤的。陈总不知道听没听到,总之再没声音传过来。
舅舅进的理发店又矮又小,太阳都落在当空了,里面还是灰蒙蒙,倒是有一溜等着理发的,都穿着厚厚的棉袄,粽子一样,也不说话。理发店里除了一面镜子,两把椅子,一张长条已经翻出絮的皮沙发,再没有别的,可以看的就是墙上的画报,舅舅说的小狗都在画里挂着。当然,其他人除了小狗还可以看看理发师。她理着极短的头发,从后面看会以为那是个男孩子,但冷不丁,她转过侧脸,去给顾客修剪不听话的细碎头发时,你才知道她是个女孩子,睫毛那么长,腮上粉红的一团,额前的刘海翘出参差不齐的弧度。她有些淡淡的,不太热情,不像我之前遇到的那些理发师,爱笑,顾客说什么立刻接茬,有一次我被妈妈领去理发,她偶然问起理发师家在哪里,结果那个黄头发的理发师从他老家拜年要带一扇牛肉开始,不停说,从太阳亮说到太阳熄,直说到我妈妈的头发烫好了卷。这个短发的理发师不怎么爱说话,从舅舅进来,她只说来啦,先坐吧。
舅舅和几个人一起挤坐在皮沙发里,因为没有空位,他只好抱着我。我向后一仰,把他当成靠背,两只脚踢踏着。我已经忘了我的绿石头,也忘了小狗,我开始研究理发店的地面,瓷砖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黄不是黄,绿不是绿,一撮一撮的头发散落在椅子周围,当理发师的剪刀推子在客人头上跳来跳去的时候,那些头发就纷纷扬扬的掉下来,粗的细的黑色褐色,在地上聚集出抽象的画面,我相继认出了大象狮子猫头鹰。后来我就瞌睡了,头栽到舅舅怀里,迷迷糊糊被理了发,只听见舅舅的声音,月亮,月亮。不知道他是不是做梦了,大白天看到月亮。后来轮到舅舅理发,不得不把我放到长沙发里,让我倚靠在沙发的角落里,大概是看我的头一垂一垂,样子怪可怜,旁边的客人好心要把我抱起来,结果我闻到他身上浓浓的汽油味,立刻就醒了。我开始哭,舅舅撩起白色的围布伸手把我接过去。理发师说你儿子真可爱。舅舅慌慌张张地把我举起来,他不是我儿子,这是我外甥。我还没结婚呢,女朋友也没找到。理发师没看说话的舅舅,拿起一把扫帚清理地上的碎发。我隔着舅舅的肩膀看到那个满身汽油味的小伙子给了舅舅一个白眼,舅舅看不到,但我想我得替舅舅还击一下,于是我对着他吐了吐舌头。理发师看到了我的反击,她笑了。那是进到理发店里她第一次大笑,舅舅以为自己的话很可笑,得意地搂了一下我。地扫干净了,理发师说让他到地上来玩吧。舅舅把我放到地上,告诉我只许在店里玩,不能跨出店门。我说舅舅该回家了,我看见提着馒头的人从店门前走过,我想应该是到吃中午饭的时间了。舅舅说喜宝你老实呆着,我的头发刚理了一半儿。我只好在店里转圈,实在是没有什么好玩的,我就去逗收银台上面的小金鱼。那些金鱼小得像看不见,比蝌蚪还小,隔着玻璃一敲,就唰唰地游起来。舅舅没说过话,理发师也没说过话,理发店里沉闷得让人昏昏欲睡。有那么一会儿,我站在金鱼缸前,感觉自己的头要砸到收银台的柜子上了。舅舅总算理好了头发,理发师用毛巾帮他掸掸脖子里的碎头发,然后又用吹风机帮他吹了吹,帮他取下围布。我看见舅舅呆呆楞楞,像个衣服架子,动也不敢动。后来舅舅说了一句话,我耳朵竖起来了。他说月亮,多少钱?原来女理发师叫月亮。从我出生以来,我见过很多的人了,不过叫月亮的她是第一个。大家总把月亮长月亮短挂在嘴边写在纸上,却没人取一个叫月亮的名字,这也很奇怪。后来女理发师收了他二十块钱。舅舅说收得太少了。月亮说都一样,来我这里理发都是二十。舅舅掏出兜里的红钞票付了钱,温柔地说我走了。月亮找钱给他,点了点头,还是没说话。
舅舅走进小区大门,又抱起了我。他推开门的时候,爸爸已经回来了。过年他在家里呆了几天,就走了。他的工作和一座大湖有关,离我们很远的一座湖,那里的餐厅宾馆还有民俗博物馆都归他管,据说那里还有一架直升机,可以载着客人们盘旋,底下是一望无际的沙漠。妈妈为了方便照顾我,暂时搬到姥爷家里住。爸爸身上有好闻的沐浴露的味道,他抱着我亲了又亲,妈妈说你轻点,别把喜宝的涎水包挤破了。爸爸呵呵笑着,舅舅说姐夫你胖点了。爸爸说每逢过年胖三斤。姥姥夸我和舅舅的头都理的不错,爸爸才想起二月二要理发,妈妈说吃了饭我们一块儿回家吧,路过理发店你也理一下。舅舅说晚上你们回那边吗?那边指爸爸妈妈的家,姥姥说先别带喜宝过去,你们的暖气没烧,晚上怕是潮冷,等明天暖气烧好了,再把喜宝送过去。那边家里的暖气是分户的天然气,不住人的时候就停了。舅舅嘻皮笑脸,对,你们小别胜新婚,先过个二人世界。妈妈瞪了舅舅一眼,姥姥说别理他,家里那么长时间没烧暖气,一时半会儿热不透。就让喜宝先留在这儿吧。所以他们集体决定把我先留在姥爷家,我喝着肉汤,没把他们的话放在心上,也没怎么难过。
商量好了这件事,爸爸说三石,年也过完了,我们那里有些工程陆续开工,不然去工地上干活吧。买辆水车,来回运水,等工程结束,钱挣了,车也有了,以后修路绿化都可以搞。舅舅说我没钱。我忽然想起舅舅拿走了我的钱,我瞪了一眼舅舅,舅舅看出我要揭发他,他立刻夹起一个肉丸子放到我碗里。我埋头吃丸子,忘了说话。姥爷说我们也没钱了。舅舅脸红了,爸爸说不然我先帮你贷款吧。姥姥拼命摆手,不行。别。舅舅自己也摇头,不用了,姐夫。大家都不说话了,比赛一样埋头吃碗里的饭。
舅舅以前有房子,有工作,后来他想挣更多的钱,跟朋友合伙开了一家鱼火锅店,生意火了几个月,钱哗哗地流到口袋里,后来合伙人说家里有事要用钱,要撤股。舅舅把加盟费退给朋友,又分了红给他。没几个星期,合伙人开了换汤不换药的另一家店,他不是家里有事要撤股,他是觉得挣的钱两个人分太少了。舅舅为此资金周转困难,他从网上贷了款,为还旧贷款又借了新贷款。借的时候舅舅觉得很容易就还上了,后来贷款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多,等他发觉不对,已经像一只可怜的扑楞蛾子被蜘蛛网粘住一样,被沉甸甸的债务牢牢地捆绑起来,逃都逃不了。合伙人的新店生意越来越火,舅舅却因为忙着躲债筹钱没心思管理鱼火锅,厨师和服务员也开始敷衍客人,一个红火的店转眼就垮了。舅舅的鱼火锅低价盘出去的那天,他喝醉了酒,冲到朋友的鱼火锅店里,砸烂了桌椅板凳,还差点把火锅汤泼到客人的脸上。舅舅被拘留了十五天,出来的时候个子矮了一截,背好像驼了。他工作没了,要债的人一天打几十个电话给他,他不接,竟然打到姥爷家里,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找到电话号码的。那些日子姥姥走路总是回头看身后,她总觉得那些人已经知道我们住在哪里,过不了多久就要上门泼油漆写红字。没办法,舅舅卖了房子,姥爷凑了一笔,才勉强还清那些钱。这都是姥姥跟来家里的亲戚说的,他们一拨拨地来,姥姥就一遍遍地说,热情地泡茶倒水,满脸都是花一样的笑,谦恭地缩着腰。我坐在沙发里,有时候是坐在我的小汽车里,也有时候坐在地垫上,一遍遍地听,耳朵都要听出茧子了。等亲戚们走了,姥姥总是愁眉苦脸,她跟姥爷说我连留他们吃饭都不敢。怕他们真的留下来吃饭。吃好的怕他们说有钱不还,吃不好的又怕他们说装穷给他们看。她说了那么多的怕字,像一个一个放二踢脚,通地一响,通地一响。姥爷说那有什么办法?欠人家钱就没骨气。不管以前是仙是妖,都收起尾巴吧。舅舅住到了姥爷家里,睡了吃,吃了睡,胡子长成野草,头发油成毡子。被姥爷狠狠骂了几回,他才驼着背出门去,说去找工作。姥姥坐公交免费,听到哪里的超市搞活动送鸡蛋,她就带着我去领鸡蛋抢打折的菜。有一天我们坐着免费公交,红灯停在十字路口,旁边恰好是街心小公园,我一扭头就看见了舅舅。舅舅蜷缩在木头长椅上,动也不动,头上的一棵杏树光秃秃的,风吹过来吹过去,一根根光秃秃的枝梢就在风里摇啊摇。姥姥的眼泪珠哗地就掉下来了,我刚要喊舅舅,就被她捂住了嘴。她回去跟姥爷说先别逼三石了,让他缓缓,不然他真成流浪汉了。姥爷就不逼舅舅出门了,随他去,舅舅睡到太阳晒屁股他也不管,凌晨三四点猫一样溜进屋他也不管。姥爷跟舅舅说都是活,随你怎么活。舅舅就那么样,活了一年多了。
舅舅飞快地吃完了饭,逃回房间去。姐夫说还想跟他喝两杯,好好唠唠呢。姥爷说别管他,他不听人劝。我吃饱了,蹭下椅子,跑去开电视,我已经记住好几个频道,都在放动画片。爸爸妈妈说我们走啦,爸爸走过来亲我,我推开了他的脸,眼睛盯着电视画面,头也没回地说拜拜。爸爸说这个小崽儿,一点都不想他爹吗?妈妈说快走吧,等他想起你,你就哪儿也别想去了。还是妈妈了解我,到了快睡觉的时候,我突然清醒了,明白过来爸爸妈妈扔下我走了。我那个委屈,眼泪像大雨一样往外倒。舅舅跑出来,穿着干净的夹克衫长裤,外面又穿了薄羽绒,身上也散发着沐浴乳的果香。姥姥看了舅舅一眼,他穿戴好了,是准备出去过夜生活呢。舅舅说喜宝,你再哭,楼下的爷爷就来把你抱走了。我哭得更凶了,姥姥说别添乱,舅舅说他再这样哭下去,邻居真的来敲门了。说不定还报警呢。听到报警两个字,我暂停了一会儿,舅舅又拿了一堆糖给我,姥姥也顾不得我已经蛀空的牙,看着我吃,我安静地含着糖睡着了。可是舅舅刚把我放到床上,关了灯,啪嗒一声,我就醒来了。我看一眼黑黑的屋子,那些衣柜和桌子都像飘浮在空中,到处是一明一暗的眼睛,好像有一群妖魔鬼怪要来抓我。我又大哭起来,三个大人围着我,无计可施。舅舅打妈妈的电话,不接,打爸爸的电话,不接。爸爸打来电话的时候,我已经睡着,姥爷说喜宝乖乖睡了,他们就不管我了。舅舅说肯定是电话静音了。后来姥爷说不行把他送过去吧。舅舅看一眼表,说十一点了。姥姥说喜宝再哭下去,嗓子都哑了。明天给他爸妈送过去,还不得埋怨我们啊。没办法,舅舅只好送我回家。姥姥给我裹了厚厚的大棉袄,姥爷把我们送到小区外,打了车,舅舅抱着我钻进车里,我知道要去找爸爸妈妈了,不哭了。舅舅苦笑,喜宝,你的聪明以后可要用在正道上,别像舅舅啊。我听不懂他的意思,可我紧挨着他的手无意中摸到一个圆圆的东西,就装在舅舅的裤兜里。我说石头,舅舅假装听不懂。我就自己伸手去他兜里掏,舅舅嘻笑着躲了两下,乖乖把兜伸给我。我掏出了那块绿石头,舅舅什么时候把它拿回去的,我都不知道。而且他不是卖给我了吗?钱都在他的兜里呢,就和石头在一起。
舅舅说喜宝,你睡着的时候石头掉在地上了,是舅舅帮你捡起来装进兜里了,不然它就丢了。我不理舅舅,把石头抓在手里,就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光,那块石头发出湿润而明媚的亮,两只蚂蚁睡着了,还是头抵着头。舅舅转头去看车窗外,天上挂着一轮小小的弯月牙。我也看到了,我说月亮。舅舅忧郁地看了我一眼,喜宝,舅舅只是借你的钱,以后会还很多的钱给你。而且,他顿了一下,今天不是因为你,我就去找月亮了。
我们就拐了个弯,真的去找月亮了。
我知道舅舅为什么把石头卖给我,他需要钱付帐。付了出租车费27,付了理发的20元,他兜里的钱掰着指头能算出来。可他穿得那么整齐,腰也挺直了一点,个子也稍微长了一点,抱着我跨进了一家烧烤店。冬天烧烤店都会寂寞一点,不像夏天,连门外都摆满了桌子,人像海浪一样,来了又去。店里倒是有客人,包间里传出一群人高腔大嗓的声音,中间有个女声,笑起来嘎嘎嘎的,像电钻钻墙。月亮迎出来,她呀了一声,问舅舅怎么这么晚带着喜宝出来?她记住了我的名字,看来她喜欢我。舅舅说他不睡觉,我带他出来玩一会儿,等他累了,我们再回去。舅舅根本没提我哭鼻子的事情,也没提他应该把我送到爸爸妈妈那里的事情,我呢,也就老实配合他,不哭也不闹。坐车来找月亮的路上,舅舅和我商量,要是我乖乖跟他去找月亮,他就送我一辆挖掘机。我痛快地点头答应了,也没想舅舅是不是有钱买挖掘机,即使只是个玩具。我怀着对挖掘机的憧憬,乖乖跟他下了车。
月亮忙着端菜拿啤酒,她短短的头发系了条花发带,白天的衣服上围了黑色围裙,腰里反扎着系带。她走得又轻又快,像小鹿,她说起话来叮叮咚咚,像溪流。舅舅把我放到靠着暖气的椅子上,仔细地研究起菜单。我猜他在心里盘算,除掉等会儿送我的车费,他还剩多少钱,可以点菜单上的哪些东西。舅舅点了烤翅,羊肉串,啤酒,月亮说别点太多,早点带喜宝回去吧。她收了笔,把菜单装回围裙的兜里去。舅舅就停下来,他心里肯定也松了一口气,月亮要是不说话,他兜里的钱就可能不够了。我轮流看舅舅的脸,月亮的脸,凭孩子的直觉,我觉得那天一定不是他们初次见面。他们早就认识了。
月亮给我热了一杯牛奶,舅舅喝着啤酒。再没来什么客人,所以舅舅招呼月亮坐一会儿,她坐到我的对面,看着我笑。我想我肯定是把牛奶喝到了脸上,我一那样妈妈就对着我笑。我伸起袖子去抹,月亮哎了一声,飞快地抓住我的手,然后抽出餐巾纸,隔着桌子帮我擦嘴唇上面的那一小块。我斜眼看见舅舅一脸痴迷的样子,像要把月亮放到他的眼睛里去,然后弄点烟雾,让她迷路,让她走不出去。要是月亮看见他那副表情,会不会打他一耳光。我笑起来,月亮和舅舅都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后来有人喊月亮,快去收拾。那桌客人结帐离开了,走的时候那个嘎嘎笑的女人经过我们,看了一眼舅舅,想跟他说话。舅舅扭过脸,假装给我喂羊肉串,躲开了。他们就跌跌撞撞地奔到门口,大喊大叫地招呼出租车。送他们出去的像是老板,年纪应该很大了,也系着黑围裙,眉眼有点像月亮。她返身回来,路过我们,想了想,坐到了舅舅的对面。她说我是月亮的姑姑。舅舅说您好。月亮姑姑很干脆,一点废话都没有,一看就是电影里那种厉害的角色。她说你跟月亮不是一路人。舅舅刚才还很恭敬的眉毛立刻挑衅地耸起来,姑姑说月亮什么都靠自己,每天睁开眼就在干活,从早晨八点到晚上一两点。你呢?舅舅没说话。我要是能利索地说话,会替舅舅回答,我就是吃吃睡睡,到处溜达。月亮姑姑又说我们月亮不喜欢啃老的男人,也不喜欢躺在那里等别人喂饭的男人。舅舅的脸煞白,我听出他在拿手捏着啤酒瓶,捏得咯叽咯叽响。他喝醉大闹过鱼火锅店,还被拘留过,他可是和人打过架的人,狠起来也许会拿瓶子干点蠢事儿。我伸手过去抓了一根羊肉串,然后往月亮姑姑脸前面一戳一戳,说吃,吃。月亮姑姑闪开了,她很怕我拿铁签子扎到她的眼睛或者脸上。舅舅从我手里抢过铁签子,啪地丢回盛串儿的铁盘子里。月亮姑姑站起来,说我怕你白费功夫,浪费时间在月亮身上。这句话听上去大概是你要有点自知之明的意思。舅舅垂头丧气,却还是坐在那里不动,月亮姑姑分明嫌弃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才走开。她心里估计在骂舅舅脸皮厚,比城墙还厚。舅舅喝完了两瓶啤酒,站起身来,看看空荡荡的烧烤店,是要打烊回去休息的时间了。他径直走到月亮那里,说我送你回家吧。舅舅是忘了他还没送我回家,我在他怀里用下巴磕他的肩,好提醒他还有正事。月亮姑姑还没说话,月亮先说了,我和你一起先送喜宝回去吧,这么晚了得让他赶紧睡觉。
我们在月亮姑姑箭一样锋利的目光里走出店外,舅舅背上一定被刺穿了许多小洞。微弱的天上月没什么亮度,街灯惨惨淡淡的照着,低矮的平房和高耸的楼房彼此相对,街上偶而闪过车的光柱,耀眼疾速地像外星人莅临地球。我起初不觉得害怕,但是夜风一吹,浑身开始哆嗦。人呢?那些吵吵闹闹的人呢?车呢?那些挤来挤去的车呢?没了,都不见了。它们都在睡梦里,我们像被孤单单扔到了别的星球。我赶紧搂住舅舅的脖子,我看见月亮和舅舅的距离越来越近,她的头恰好到舅舅的肩膀。我们站在路边等车,舅舅和月亮说着话。
我的直觉很准,舅舅早就认识月亮了,只不过可能见面的次数并不多。他们聊到的见面场景有下雪的夜,我记得那天,因为房子像白色的城堡,堆着白白的尖顶,我给姥爷堆的雪人插了胡萝卜的鼻子。还有一次是白天,树上的叶子都掉了,被风吹着在马路上打转,清洁工扫拢它们,运到背风的空旷处点燃。我不知道舅舅还在白天出去过,大概是他落魄到在公园里发呆的时候。这样算起来,他们认识没有几个月,而且并不很熟。大概他们说过的话也没有多少,因为舅舅只知道月亮的名字,不知道她的姓。而月亮连舅舅的名字都不知道,包括他的小名三石。但那个晚上他们说了很多话,从天上的月亮星星说到地上的猫猫狗狗,从小学校园围墙上的爬山虎说到北京的香山,车迟迟没来,似乎就为了让他们说说话。我瞌睡了,他们的话总是像蚊子嗡嗡绕在周围,让我没办法痛快地睡着。月亮时不时替我裹一下大棉袄,把我的腿盖得更严实一点。就我有限的人生经验来看,人和人交流是一件玄妙的事情,有的人,比如我姥爷和他的棋友谢叔叔,从来不说一句话,全靠下棋的手表达各种情绪,有时候手犹犹豫豫,有时候手果断有力,也有时候那手带出一点得意的颤动,预示着胜负已定。而我姥姥和她的闺蜜芹奶奶,见一次面,说过的话如果用秤秤一下,大概有一头年那么壮实。可是不管静默,还是聒噪,都有一种气场,雨和彩虹,花和春天,风和白云,舌头和甜,它们是顺畅的,自在的,优美的,是甜蜜的碰撞,是恰当的相遇,是合适的融化。月亮发出各种各样的笑声,轻的像白云,重的像咳嗽,变幻出好多种样子。我敏锐地发现了月亮白天和晚上的不同,但舅舅大概没那么细心,他从头到尾总是在找月亮的眼睛,像是在给相机对焦。
车终于来了,我们都钻进车里去,暖乎乎的空调让我立刻踏实地睡着了。后面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知道了。既没有听见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第二天我早早醒来,发现自己睡在舅舅身边,我的脚搭在他的肚子上,我就咚咚地敲了两下。舅舅哼哼两声,埋怨地说喜宝,太阳还没出来呢,你怎么醒得比它还早。我说月亮,月亮。我在问他月亮后来去哪里了?怎么只剩我和他。舅舅脸上浮起神秘的笑容,喜宝,月亮这个词,念出来就像要写诗了,后面一定会有浪漫的句子跟着。我对他的话没什么兴趣,我爬起来的第一件事是要去卫生间,我拍打着舅舅,让他抱我去。舅舅无奈地爬起来,抱着我出去,姥姥正在熬粥,她问舅舅怎么没送喜宝过去?舅舅说喜宝出去溜达一圈睡着了,太晚了,吵醒姐姐姐夫怕吓着他们,我就把他抱回来了。姥姥问你们几点回来的?夜里那么冷,你带着喜宝去哪逛了?没冻着他吧。姥姥伸手摸我的脸颊,体温正常,脸色正常。舅舅趁着姥姥测体温的动作,顺势把我塞到了姥姥怀里。他说我再睡会儿,困。姥姥说睡去吧,眼睛都肿了。睡醒了把喜宝送过去吧,今天你姐家应该热起来了。舅舅嗯嗯地答应,回屋睡觉了。我又说月亮,月亮。我想告诉姥姥月亮的事情。但姥姥听不懂,以为我在念我刚学会的词语。舅舅对我笑了一下,他知道我说不出他的秘密,只会说月亮月亮。
我回爸爸妈妈家住了几天,我们去吃喝玩乐,商场餐厅游乐园。爸爸给我买了挖掘机,还有消防车,还有直升飞机。去买挖掘机的时候我隐约想起舅舅的许诺,不过算了,该有的都有了。舅舅兜里的钱应该早就花完了,他又两手空空了。这次他从我这里也拿不到什么钱了,我的钱包里只有小钞票。爸爸送我和妈妈回姥姥家时,给了姥姥一个信封,里面是一沓钱,作为妈妈和我的生活费。妈妈送爸爸去公司集合点乘车,我们留在家里,姥姥从信封里抽出一叠来,要舅舅拿着。舅舅躲开了,像那叠钱是一个炸弹,要在他手里爆炸一样。姥姥说拿着吧,我也想说舅舅你拿着吧。我从姥姥手里抽了几张出来,往舅舅衣兜里塞。舅舅忽然间眼泪汪汪,说喜宝,你比舅舅更像个大人。舅舅到底还是拿了钱,我想他去找月亮,肯定是要花钱的。
虽然总去找月亮,但舅舅的作息时间却没变。还是白天睡觉,晚上出去。可是也有不同,以前舅舅的身上都是烟酒混杂着各种调料的味道,最近变成奇怪的鱼腥的味道。我想他是不是作息颠倒快变成猫头鹰了,猫头鹰和他一样夜里出动,猫头鹰也喜欢吃鱼。舅舅怕是黑夜溜出去到处吃鱼呢,附近的街上开了好多烤鱼纸包鱼火锅鱼,他可以天天不重样地吃。这样过了一段日子,舅舅有天塞给姥姥一沓钱。姥姥既高兴,又掩饰不住扑面而来的惊恐,舅舅说放心,这是我自己挣的钱。姥姥问舅舅怎么挣的钱。舅舅说正经钱,妈你不相信我,我就寒心了。这是刚开始,以后我会挣更多的钱。姥姥就不多问,揣了钱拿回屋,翻出姥爷的钱包,清空里面的东西,只把舅舅给的钱塞进去。她是在替舅舅攒着钱。我睡觉的时候翻了翻大熊钱包,里面多了几张红色钞票。还有那块绿石头,睡在舅舅床上的那晚,它就不见了,我都已经忘了它,它又转回来了。看来舅舅真的挣钱了,可是他从哪里挣钱却是个谜。
清明前,姥爷姥姥要回老家祭祖上坟。妈妈不能去,她的公司内部审计,把她们一群人都放进一座楼里,吃住都在里面。她请假,没被批准,领导还说清明的假你该怎么休怎么休。这种想请两天休一周的小伎俩就不要搞了。弄得妈妈又羞又恼,电话里跟姥姥哭。于是我成了棘手的难题,跟姥爷姥姥去不合适,跟妈妈不可能,托付给亲戚以前倒是没问题,现在因为舅舅的事也不好意思张口。舅舅本来不在她的托付名单里,虽然他有时间,但他多少让人不放心。现在没办法,姥姥只好把舅舅当成重要人物,郑重地把我托付给他。姥姥说我们去几天就回来。舅舅面露难色,挠着他被月亮精心理过的发型。姥姥改口,说我们去三天就回来。姥爷姥姥一来一回,除掉坐车的时间,也就剩一天时间,可见姥姥也是万分为难才把我交待给舅舅。舅舅听到三天,面有愧色,说我看着喜宝,你们回去别着急,也转转,看看。姥姥说三天,就肯定会三天回来的。舅舅知道,我也知道。
头天早晨,舅舅早早起床,开了妈妈的车把姥爷姥姥送到车站,然后又接我回家。我们在突然空旷的家里四目相对,都有些茫然。舅舅倒是很尽责,牛奶到点热给我喝,饭到点做给我吃,我看电视他也不来捣乱,不随便换台看自己爱看的武侠剧,晚上还帮我刷牙洗脸。但是到了睡觉的时候,他就反常起来,坐立不安的。他在手机通讯录里翻了又翻,大头,住得有点远。徐知味,看起来有点凶,孩子可能不喜欢他的长相。大猫,孩子太小,夜里睡不好,他自己都黑眼圈了。他自言自语,我慢慢明白,他想在朋友里找一个合适的,帮他照看一下我。我有些委屈,我塞过钱给他,还陪他在又冷又黑的夜里去找月亮,可他呢,一点儿不像舅舅该有的样子。我扭过身子,不想理他,管他把我送到谁家里去,我都要扯直了嗓子使劲哭,哭到他们必须把我送回舅舅身边,我想好了,也没什么害怕的,舅舅在那里唠叨,我自己睡着了。醒来,舅舅还睁着眼睛。再醒来,我占了大半张床,舅舅睡在床边,差一点儿就要掉下去。看着他虾米一样小心弯着的腰,我把手搭在他的胳膊上,安心地睡着了。
白天舅舅早早就醒了,我一时没适应,舅舅说我们去买菜。他带着我直奔菜市场,买了没刺的鱼和一堆菜,回家就直奔厨房。等饭菜做好,他也不摆上桌,都装到保温桶和饭盒里,说喜宝,咱们去找月亮。原来他那么勤快,都是为了月亮,不是为了我。舅舅抱着大大小小的盒盒罐罐,没法抱我,我只有一路抓着他的衣角自己走。那天大概是我出生以后走路最多的一次了,要是姥姥知道了,会不会打舅舅一顿,我就这样胡思乱想着,又和舅舅走到污水横流的那条街上。舅舅本来是喜气洋洋的,快走到月亮的理发店门前时,他腾出手来把东西都堆得高高的,撂成一座山,然后一只手端着那座山,像个搬山的勇士,另一只手拉着我,快步往月亮那里奔去。结果他猛然刹了车,我猝不及防,被他扯了一下,差点摔倒,仰起脸看见舅舅用那座山挡住了脸,他的一只胳膊没法支撑山的重量,就放开我,两只胳膊抬住它,牢牢地挡住了自己。我说了一句月亮,他说喜宝,赶紧走。我不想走了,我太累了,只想坐到那个沙发上躺一会儿。我向月亮的理发店跑过去,嘴里还喊着月亮,舅舅情急之下,把那座山又换到一只手里,另一只手拎起我,架在他腰间,转眼间就躲在了一辆黑车的旁边。那辆车满身灰尘,正等着冲洗。车的主人站在车旁无聊地看手机,忽然看见舅舅,他喊了一声三石。舅舅低低嘟囔今天是什么风水。舅舅不想理那个人,拉着我就走。我觉得舅舅支撑不了多久了,那座山迟早得拖垮他。我不明白他来这里干什么?不是见月亮吗?怎么总是一副躲猫猫的样子。我忍不住回头去看月亮的店,她站在门外和一个人说话,那个人瘦高,笔挺的裤缝被阳光照出一道反射线。他们说了很久的话,因为拐到看不到理发店的时候,他们俩还站在门外。我想月亮是因为那个人没看到我们。舅舅是因为那个人不想过去。太复杂了,我替他们捋不清。我走不动了,我开始哇哇哭,舅舅把手里的山放到地上,也不管地上脏不脏。他抱起我,像一棵孤零零的树,远远地看着月亮的方向。我们狼狈地坐着小区保洁阿姨的小三轮回到了家,她偶然路过,看到了我才肯停下车捎我们一程。回到家里,舅舅给我热了点肉粥,他耷拉着头坐在那里,一堆凉了的饭菜摆在桌上,总有些凄凉。后来他接了一个电话,月亮在那头问他昨天不是说过来吗?舅舅说我在照看喜宝,出不去。大人拿小孩子当借口,大概会让人听不出破绽。月亮也就没怎么生气,相反还说了好多叮嘱的话。舅舅接了电话,也不见他高兴,反而有些病泱泱的样子,脸色发灰,眉头紧锁,像有万分难解的心事。舅舅盘店之后到处游荡的那些日子,大概没少有那样的时候。
我缠着舅舅闹了一会儿,他总算暂时忘掉了那桩心事,乐呵呵地给我当马骑,我们从客厅奔驰到卧室,累了歇歇,吃吃睡睡,玩玩这个玩玩那个,整整在家里窝了一天,哪里也没去。到了夜里,我睡了,总是隐约听到舅舅走走停停,他以为我睡得老实,其实我一只耳朵总醒着。到了凌晨三点,舅舅穿好鞋,大概是要出去,他看了我好几眼,犹豫不定,后来他关上门,把防盗门锁拧了好几次,关上打开,好像在查验门锁是不是管用。终于门锁不响了,他轻轻往楼下走。我坐起来,床头的灯亮着呢,所以我一时没那么害怕,我不知道舅舅这么晚要去哪里?烧烤店应该关门了。月亮从早到晚不停干这个干那个,晚上总要好好睡一觉的。过了几分钟,舅舅又开了门,他看到我坐着,连声说喜宝,舅舅在呢。可我瞪了他一眼,表示我知道他丢下我出去了。他大概是走出去一段路,觉得把我一个人放在家里不可以,不得已又返回来的。
舅舅说喜宝,我得出去干活。昨晚是让大头帮我顶班,今天不能再麻烦他了。委屈喜宝,不然你陪舅舅一起去吧。他也不跟我商量,径直替我裹了一层又一层衣服,又抱了一床毛毯,想了想,又拿了我的几样玩具,把我睡觉时喜欢搂的泰迪熊也拎着。就那样,我们像连夜搬家的逃难者,又钻进了夜里。舅舅把我带到一个停车场,然后找到了一辆解放牌卡车,车上装着玻璃钢大桶,是装活鱼的。他要开一个半小时的车,五点半赶到另一座城市的海鲜交易市场,再满载着草鱼龙利鱼淮王鱼长吻鮠还有虾呀蟹呀那些水产品回来,然后分别配送到预订的客户那里去。怪不得他身上总是带着鱼的味道,我以为他是去吃烤鱼。想到错怪了舅舅,我被他安置在后面的时候就很听话。他给我围了一个安全的屏障,又用厚毛毯给我堆出睡觉的地方,再把玩具放到我看得见的车座旁,一切妥当,我们出发了。
舅舅开得很稳当,月亮照在当空。他说喜宝,你跟着舅舅出来这一趟,算是从小就吃了苦,经了磨砺,以后你会有大出息的。我坐着卡车在夜里出游,并且保持着十分的清醒还是第一次,我很兴奋,也不想扫舅舅的兴。我就频频点头,以示赞同他的话。舅舅像是很乐意有个人听他这么说话,哪怕我还小。他说了一堆有的没的。后来他说,喜宝,我现在对月亮比对太阳亲。他指是应该是天上的月亮,我想也是,他白天出门少,总在夜里活动,见到月亮的次数比见到太阳的次数多多了。要认真说,太阳是远亲,月亮是近亲。舅舅说我见过各种各样的月亮,圆的扁的尖的,大的小的缺角的,白的黄的还有镶边的。他像在心里算数,想了想,每天一个,我见过快五百个月亮了吧。舅舅说以前我都很少看月亮一眼的,我忙得没时间看月亮。舅舅没潦倒之前确实很忙的,姥姥说光他的朋友们就能一个月不重样地来找他吃饭喝酒。那时候他就算夜里出门,肯定也不怎么关心月亮的。舅舅又说,月亮真好看。我又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个月亮。他再说几句,我知道他说的还是天上的月亮。有它,你夜里出去,就不会孤独,总觉得它在陪着你。车轮刷刷地压着路往前开,车窗外看不到月亮,可是不管看不看得见,你知道它总会在天空的哪个角落,静静看着你。我就那么听着舅舅的絮叨睡着了,舅舅还在不停地说话,他不能抽烟,会呛着我,也不能开窗户,风很冷会冻着我,所以他就说话,嚼话梅,吃口香糖,小声唱歌。我们到的时候天还是黑的,市场里阴冷,到处都是穿堂风,舅舅站在车上,别人把鱼送过来,他清点核对签字,时不时要跺跺脚搓搓手。一箱一箱的鱼被放到玻璃钢大桶里,舅舅开了氧气,好让它们活蹦乱跳地游。返回的路上,舅舅在服务站睡了十来分钟,他的眼皮打架,实在睁不开。我想到舅舅每天都要这样,觉得他在吃苦。舅舅倒像是没时间想那些,只一门心思握着方向盘往回赶。我说姥姥,他说喜宝不许跟姥姥说鱼的事情。等舅舅挣到很多钱,我们再告诉她。舅舅藏着很多秘密,这个秘密算是好的,我就听话地关上了嘴的门儿。
天色亮了,我们回来了。路过一条长街,我忽然看见了月亮。她站在一处停车点,正在张望我们来的方向。舅舅的车开过去,停下了,他探出头去,说月亮你怎么在这儿。月亮说我给你带了早点。她递过保温壶,又递过茶叶蛋和包子,说吃了再去送货吧。舅舅没接,月亮走到侧门,拉了一下,没拉开,她拍车门示意舅舅开门,但舅舅嗡地一声发动了车。车上的鱼肯定都在水里打滚儿,被突如其来的加速给弄得天翻地覆。我差点儿被甩下车座,还好舅舅弄的屏障挡住了我。我爬起来,从后视镜里看到月亮跑了几步,又停下来。她站在那里,发着淡淡的光。月亮真的很好看。
舅舅把车停在一处粥铺,和我一起吃了早点,又带着我开始四处送货。舅舅大概是给一个水产批发店的老板开车,只负责进货送货,钱不过手。我们送到九点多,基本上鱼虾蟹快清空了。最后是一家鱼火锅,名字里有很多火,红底黑字的招牌亮堂堂的,舅舅把车开到侧边停好,也不下车,只是按喇叭,店里的人出来,他把单子给他们看一眼,他们就自己上去拿鱼。在别的店舅舅还要下车看一下的,到这家店他大概是累了,也没有别的店要送货,他眯着眼睛,身子往座椅深处一歪,把自己藏起来了,像是睡着了。鱼已经卸空,门口的伙计招招手,向舅舅示意。舅舅忽然腾地坐起来,我怀疑他一直醒着,刚才的眯眼都是假的。他发动了车,车窗外有人看他。舅舅没理那个人,我想舅舅不知道怎么了,那么多人想跟他说话,他总是装作看不见,大概他不喜欢他们吧。那个人很固执,又来敲车窗,隔着车窗,我看见他的嘴开开合合,不知道在说什么,脸上的表情一会儿热情一会儿悲愤,演戏一样。我倒看得热闹,舅舅打开车窗,冷冷地说小心鱼里有毒。那个人脸色一白,慌张地往店里跑去,舅舅哈哈大笑,油门一踩就蹿出去了。车后出现那个人,瘦瘦高高,手舞足蹈地指着舅舅的车,另一群人跟着他追出来,却只能看着货车一溜烟把他们甩开。我想起来了,瘦高个是站在门口和月亮说话的那个人。那天舅舅端着山一样的盒盒罐罐去送饭,看见他和月亮站在门外说话,舅舅就没去找月亮。
我们把车送到停车场,就回家睡大觉了。舅舅很困,我也没怎么睡好,我们像两只冬眠的熊,电话响也听不到。后来有人敲门,先是哆哆哆,后来是嘭嘭嘭。舅舅乱着头发起来开门,小区保安站在外面,气喘吁吁。舅舅揉着肿胀的眼睛,说怎么了?保安说喜宝姥爷打电话,说你们去向不明,让我赶紧上门看看。喜宝他妈一会儿就回来。舅舅说糟了。我心里也说坏了,大人们估计急成热锅上的蚂蚁了。舅舅挨个给姥姥和妈妈打电话,他说我陪着喜宝睡觉呢,什么事也没有。妈妈接到电话回去上班,姥爷姥姥傍晚到车站,她叮嘱舅舅别忘了去接他们。舅舅放下电话,头发乱蓬蓬,身上散发着一阵阵的鱼腥味。他闻闻我,我倒还好,就是被捂了太多衣服热出的汗味。舅舅把我放到莲蓬头下,洗萝卜一样从头到脚搓洗一遍,然后他给我换了一身干净衣服,让我看电视,自己进去洗澡了。舅舅的电话响了,他没听见,我喊舅舅,声音小他也听不见。电话断了,过一会儿又响起来,我就按了绿键,听到月亮在里面说话,她说三石,我做了饺子,中午带喜宝过来一起吃吧。我嗯嗯两声,意思是听到了,我很乐意去。但月亮没听到舅舅的回复,她又重复了一遍,以为沉默就是舅舅的答复。我听到她骂了一句,你是个混蛋,然后电话就挂断了。舅舅出来,我把电话塞到他手里,电话叮地响了一下,大概是有信息了。舅舅看了一眼,沮丧地坐进沙发里,刚吹顺的头发又被他揉成乱草了。我看出他陷在一种苦苦挣扎的状态里,因为他拔脚就冲出门去,不久又缓慢地走回来,重复折返好几回,我怀疑他根本就忘了我的存在。他在两件事情里举棋不定,在一个路口左右摇摆。
后来大概是我影响了他的选择,我往门外走,舅舅把我拉回来,我拼命挣脱再去拉门。门打不开,我就通通地踢门,同时爆发出响亮的哭声,有楼下的邻居大声喊,造反了吗?这么吵。我再哭久一点,领居会来查看,接着是小区保安,接着姥姥会打来电话,总之事情会朝着让舅舅焦头烂额的程度发展。舅舅没办法,给我和他都穿戴整齐,开了门,看我往哪里去。我自然是往月亮那里去,我饿了,我想吃饺子。我边走边嘟囔月亮月亮,舅舅明白了。他只好抱起我,我们往月亮的理发店走去。天阴沉沉的,风里已经有雨的前味。舅舅走得很快很急,他那天一直抱着我,我们站在月亮门外的时候,他额头和腮边都是汗水。月亮圆圆的眼睛,笑起来又是弯弯的,先是瞪了舅舅一眼,后来就弯弯的亮着。为了这顿饺子,月亮大概昨晚也独自忙了很久。它们被捏成小小的可爱的元宝,散发着舅舅喜欢的猪肉芹菜的味道。月亮暂时停止了营业,平时她吃午饭大概要到两点多了。我们就着简易的桌子,饺子一盆,醋蒜两碟,我的小碗一个,过小日子一样吃起午饭。我看出来月亮在暗暗高兴,虽然舅舅还是不怎么说话,但他来吃她包的饺子就好了。舅舅不是不想说,他是肚子里装了太多话,不知道该从哪一句开始。他几次以“我……”开头,月亮抬眼看他,他又把那句话塞回肚子里去了。他欲说还休,欲说又还休。舅舅总是眼神闪躲,像钻出洞外查看敌情的田鼠一样。现在变成月亮时刻在捕捉他的眼睛,像给照相机对焦一样。
后来店外来了一个人,无视暂停营业的告示,径直推门进来。他一进门,看清店里的画面,没有跟月亮说话,倒先问舅舅,三石,你怎么在这儿?来理发吗?不是,我们围坐在一起吃着饺子呢。他立刻就知道舅舅跟月亮的关系是另一种,他恶狠狠地说三石,你出来。他自己向店外走,舅舅也站起身来,听话地往外走。月亮说站住,他们就都站住了。月亮说你们认识吗?瘦高男人说不只认识那么简单。舅舅不说话。月亮看着他,等他说话,他只是像装那些鱼的玻璃钢大桶一样,内里满是游来游去的鱼,满是晃晃荡荡的水,却封得严严实实,鱼逃不出去,水也晃不出去。瘦高男人说三石,你够卑鄙的。这种事情都能做得出来。哪种事情?我跟月亮一样,立刻警觉地竖起耳朵,我们是在洞外放风的两只兔子,高高的耳朵充当着天线,随时接收任何微小的声音。舅舅结结巴巴,他慌了,他说不是你想的那样。瘦高男人说少跟老子装。你想报复我,堂堂正正来找我,靠抢女人这种手段,算个男人吗?舅舅恼了,你不配提男人两个字。也不配提堂堂正正这个词。
他们俩话语来去之间,我知道他就是那个跟舅舅合伙又撤资的朋友,是舅舅喝了酒去砸的鱼火锅店的老板。舅舅心里一直有个刺没拔出来,那就是他。他刺着舅舅的心,让他在夜里痛苦地睡不着觉,让他在白天不想出去见太阳。我在舅舅房间里看过他丢掉的纸片,上面写着一个人的名字,还打了红叉。舅舅把一柄水果刀夹在厚厚的书里,有时候晚上出去也带着它。没人随便进舅舅的房间,除了我,那些东西都是我东张西望到处乱翻的时候发现的。所以姥爷姥姥都不知道舅舅心里还有些恨没卸掉,它们沉甸甸压着他,让他除了报仇没心思干别的。即使他在拘留所里呆了十五天,也没有让他清醒,反倒更加深了怨恨。我猜漆黑的夜里,舅舅一定设计过很多的报复方案。比如开车撞,放火烧,刀子捅,诸如此类,他为什么没有实行?因为不可行。因为犯法。因为会让姥爷姥姥快要愈合的伤口又被撕开,让他们过得更凄凉。在设计报复方案的过程中,他大概一直在跟踪那个人。舅舅知道那个人家在哪里,几点出门,几点去店里视察,什么时候骑行十公里,请朋友吃饭喜欢去哪些餐厅,一般喝到几点,遇到哪些朋友会喝醉,或者没喝醉会去哪几个酒吧继续喝……舅舅都了如指掌,每一个信息都有助于他形成新的计划。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比那个人更了解他,甚至他眼睛多看谁几眼,舅舅就知道,他喜欢那个人。是的,那个人喜欢月亮,舅舅看出来了。
月亮和那个人见过几面,大概是月亮姑姑安排的相亲,因为男方条件好,她不停地想出各种理由各种形式让月亮和他见面。他们见面的时候,舅舅就躲在暗处看着。我猜就是树叶被扫到一堆又被燃起火的那天,他找了借口去接近月亮,跟她说话,认识了她。他也知道了月亮的理发店,月亮帮忙的烧烤店。舅舅中间有过退缩,清醒的时候就决定放弃,但总有些事情又再激怒他,让他想到失去了什么,满腔怒火于是推着他去找月亮。当然公平一点,不管是哪种理由,他都是喜欢月亮的。这是人跟人之间的玄学,我前面说过了。可是月亮也喜欢舅舅,这让他没有想到,他落魄,他穷酸,他两手空空。月亮偏偏喜欢他,她真的是月亮一样的人。舅舅决定开车送鱼的那天,月亮牵了他的手,她说你会有自己的车,然后,是自己的店。他们是在晚上见的面,天上的月亮看着他们,人间的月亮在他怀里。月亮没想到,我也没想到,让舅舅重新振作起来的人,一个月亮一样的人,是舅舅想要报复别人的棋子。后来我又想,舅舅会不会先喜欢了月亮,为了喜欢她找了借口而已。什么报仇,什么让那个人也尝尝失去的滋味,不过都是他的借口罢了。那个人嘴还很硬,说无所谓,天下好女人多的是,没有月亮还有星星呢。他那种假装无所谓的口气,我也很想上去踹他两脚。舅舅谁都没伤到,伤了自己和月亮。
舅舅和那个人越说越激烈,终于撕打在一起,理发店里空间有限,他们碰翻椅子,撞向收银台,倒进沙发里,我害怕地哭起来,很怕舅舅腰间揣着他的水果刀。月亮明白了一切, 茫然地看他们撕打一气,好像她是局外人,好像她做了一场梦还没醒来。等皮肉相碰的啪啪声越来越响,她猛然清醒了。她把我揽在身后,挡在镜子前,好挡住台子上那些剪刀,好让这场打斗不至于更惨烈。有一瞬间,我真的看到舅舅去摸他的腰,好像那把刀就藏在那里。可他摸空了。和月亮在一起以后,他丢掉了很多东西。月亮的下巴抖呀抖,最后她镇定下来,她把我送到门外去,拎起一把椅子,然后狠狠地砸向镜子。镜子哗啦啦碎了,舅舅和那个人鼻青脸肿地看着她,她对舅舅说滚,然后又对那个人说你也滚。舅舅想说什么,她冷冷地看他一眼。月亮说再不滚,我就报警了。舅舅肚子里的鱼都不游了,它们死了。他走出门来,踉踉跄跄,我抓住他的手,想给他当拐杖,好让他站得稳一点。那个人走出门,啐出口里的血,说了一句三石,我们两清了。以后你再敢整什么妖蛾子,别怪老子心狠手辣。地上有一块碎砖,他捡起来,舅舅挺直了腰板,把我放在他身后,以为他要冲过来。没想到那个人只是远远地把砖头扔到街上的污水里,让它溅起一串浪花,然后甩甩手走了。他开着车,眨眼消失在街的拐角处。
月亮从里面拉下卷帘门,我和舅舅听见她的哭声雨点一样落下来。伸手抹抹头上,是真的下雨了。可是舅舅站着不走,风吹冷了我的衣裳,雨打湿了我的脸,路过的人都喊舅舅,快带孩子回去吧,都淋湿了。月亮哗地拉起门,舅舅拉着我朝前走了几步,月亮扔出的一把伞落在他脚前。月亮说赶紧带着喜宝回去。以后别来了。舅舅撑起伞,抱着我,还是站在那里看。我也喊着月亮月亮,我喜欢月亮。月亮笑了一下,又哭了。舅舅忽然喊起来,月亮,我不是那样的。真的。他也呜呜地哭起来,眼泪掺杂着雨水,在他脸上流出蜿蜒的河。月亮没说话,她是另一个嫦娥,不会为舅舅降落凡间了。
我疲倦地靠在舅舅的肩头。想起他见过的五百个月亮。他那时候不知道自己喜欢月亮。等他喜欢上月亮,他才知道,他够不到月亮。可是他走夜路的时候,那五百个月亮总会有一个高高地挂在那里。不管他能不能挽回月亮的心,至少他不会迷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