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火·红脸关公
社火·红脸关公
杨广虎
冯二娃回到了贾村塬上。他是一个人连夜从金河走上塬的,他不想见到任何人。这几年“新冠病毒”弄得他做不成生意。她和老婆在古城西安开了个面馆,既是老板也算服务员,前几年营生还可以,“生意做遍,不如买面”。这三年,反反复复的“新冠”“疫情”,“社会清零”弄得人心惶惶,生意没法做,谁还来咥面呢?苦苦撑了三年,房租一分钱没少交,原想放开后,生意能起色,没有想到,哗啦啦突然一放开,病毒传染快,大街上人烟稀少。人们心里有些恐惧害怕,疯狂囤药,什么止痛药、退烧药、感冒药风卷残云般,药架上空空如也。唉,过去是人有病去药店医院买药,现在是人把药买下占着等着盼着病来。
前面的路是黑的。专家教授预计的报复性消费看来一时半会不会光临。想来想去,痛定思痛,及时止损,冯二娃关闭了手擀面馆,挥泪回家了。寅吃卯粮。他也是万般无奈,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没生意,还要交房租,还要摊上自己工钱;情怀再有,老客户再念想,总不能拿钱拿自己开玩笑!这样下去,吃完老本不说,钱跟个雪花一样慢慢融化,还不如过年买些鞭炮听个响声呢!
老婆不愿意回到塬上村子,这些年城里过惯了,冬季有暖气,嫌回农村太冷。她要给儿子做饭,儿子冯如阳上了个三本,毕业后搞过副业(关中方言,打工之意),做过木工、泥工、钢筋工、电焊工、水电工、架子工、装修工,干过保险和保安,当过房产中介和刷墙“蜘蛛人”,开过吊车和疯狂“拉土车”,自己也开过店,算是自主创业“小老板”,最后赔得一塌糊涂。三十多岁了,还没找对象,不准备结婚了,最后干来干去,无论“老手艺”,还是“新工种”,“隔夜的金子不如到手的铜”,哪怕是“铁”也行!送个外卖,当个骑手,凭力气吃饭,落个现钱实在!租过城中村房子住过,也住过廉租房公租房,现在儿子冯如阳住的经济适用房,首付还是冯二娃和老婆一碗面一碗面汤买出来从嘴里抠下一点点积攒的。老婆怕儿子起早贪黑,吃饭没个准时,年纪大了得胃病;心疼娃,就留下了做饭当保姆,最关键的是,看有没有合适的女娃,给儿子抓紧找上一个水灵的俊媳妇说上一门婚事,了却二老的心事,早点也能抱上孙子,趁现在年轻还能带娃能帮就帮,也不枉在世上走上一趟。
当年的冯二娃,可是村里,乃至贾村塬、县功、金河等周围一带的能人。“凳不离三门不离五床不离七棺不离八桌不离九”,父亲是乡村有名的木匠匠人,样样精通,走遍四乡,盖大房做立柜,车门窗订风箱,还能画棺材,吃喝有人全管,装在腰包的尽是净落。冯二娃当兵转业回村后,找了个好老婆,自己拜师学艺,和塬上的建筑队头头们一起进城,当个“小包工头”,打打杀杀,挣了些钱。后来,慢慢地,人家公家单位盖楼要资质、要关系、要送礼,要垫支,冯二娃上有老下有小,不敢乱“炖”(关中方言,乱摊之意),才决定来到古城开面馆。当然,他也有私心,儿子在古城上大学,他要盯着。当年生了一双儿女,女大儿小,两口子把女子经管上完高中,女子冯如月就去南方打工挣钱了,没有想到,女大不由娘,在当地找了个对象连彩礼都没要一分结完婚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气得老婆逢年过节计划生育结扎得肚子疼。
父亲,也叫“大”,一辈子凭手艺吃饭,落了个好名声。没有想到,不知是年老不灵便,还是黄道吉日时辰没有算好,父亲拼尽一生的积蓄给自家盖房上大梁,“白酒浇梁”的时候,滑了下来,在医生住了一个多月,最终还是走了。后来,还是父亲的徒弟们搭手,才把房子盖起来。冯二娃,搬到这大房里,睡得不踏实,半夜醒来,总觉得父亲在梁上;母亲却不以为然,老太太坚持要睡在大房子的炕上,她说晚上能看见老伴在上梁。有一年,梁上还掉下一条乌梢蛇,吓人一跳,老太太少了些纸钱和香烛,念叨了一阵,蛇走了,从此,没人觉得梁上有人。
冯二娃,城内开面馆。村子里就剩下老娘,一个人耕田种地,自力更生,自己动手,做饭洗衣。好在他们姊妹三个,上有两个姐姐,都嫁在不远的邻村,偶尔能回来看望一下老娘,经管一下,买些吃的和衣服。
就是再忙,冯二娃,每年逢年过节,特别是春节要回来看望老娘和乡党。村里有个红白喜事,他也要回家帮忙随礼。从小,冯二娃爱耍,摔泥巴、滚铁环、打陀螺、放鞭炮、看秦腔,都爱;高粱秆做眼镜、打四盒板、自制弹弓和哨子、狗尾巴草编织小动物、木制独轮车,样样精通。特别是过年,爱装社火。那时候,也没有什么智能手机动漫游戏能把人心拴住,人活得单纯又健康,眼睛好,“四眼”少;乡上领导也爱热闹,村上村民积极参与,大家社火比赛,敬神、求福、禳灾,什么黑社火、血社火、社火高跷,十八般武艺,各村竞相展现。
乡上的社火根据表演时间分为昼社火和夜社火,根据其表演形式可分为造型社火和表演社火两类。造型社火有步社火、背社火、马社火、车社火、芯子社火、山社火、血社火、面具社火等,列队游演;表演社火有地台社火、高跷社火等,主要在场院说唱斗打进行表演。与社火同时游演的还有百面锣鼓、刁鼓、西府唢呐、舞龙、舞狮、秧歌、腰鼓、竹马、旱船、赶犟驴、二鬼摔跤、张公背张婆、哑哥背妹、大头娃娃、面具舞蹈、喜剧表演等,好不热闹。
冯二娃,小时候,拿着竹竿做过仪仗队,阵容强大,给社火开道;第一次早早半夜起来装社火,骑在马上,是秦腔“三对面”的“陈世美”,小伙伴们以后不叫他“冯二娃”,都跟着后面叫着:“陈世美”!听着难听,这“陈世美”休妻离子找“公主二奶”贪图荣华富贵被黑脸包文正铜铡下面铡死!长大后,冯二娃,长得五大三粗,敦实健壮,特别是脸,被塬上的风吹成“红二团”,当时装社火的“红脸关公”有事没回村子,冯二娃,顶替着当了一回“红脸关公”。他上了脸穿上衣袍之后,举着青龙偃月刀,走上几步,还真有关公的样子。在村里山神庙磕头、烧香、焚表,祭奠完,锣鼓引着,“红脸关公”要在“山神爷”案板前转三圈,有老人唱起小调:“‘山神爷’老人家管四方,把庙修在大路旁,初一十五大门开,弟子为你敬香来!”“红脸关公”要和黄忠比大刀,扎势、抹胡子、击掌、备蹬、压把、跑圈这些程序做完,一家一家,“红脸关公”要走上一遍,把脸上的“红”,抹给家里有孩子的手上或脸上、身上,祈求平平安安,风调雨顺。当然了,每家人都很敬畏“红脸关公”,进门要放鞭炮,要披红挂彩,挂上红布或背面,有钱的要随个“礼钱”,村里唱大戏或灯影戏(皮影戏)用。
为什么关公“脸红”呢?母亲告诉他,据传,关公见义勇为,结果被官兵通缉。四处躲藏的时候,逃到了一座山里,有一个姑娘正在屋前纺纱,看到关公以后,说你赶快到床上装病,躲藏起来。那姑娘杀了一只公鸡,把鸡血抹在了关公的脸上,同时把自己的头发剪下来贴在关公的嘴巴上,然后用被子把他蒙起来。官兵追来以后,一看床上躺着一个人,把被子一撩开看,他们要抓的人是一个面皮白净的人,可眼前躺在床上的这个人呢,满脸通红,长髯过腹,好像在发烧,官兵吓得赶紧躲得远远的,关公因此躲过一劫。当然这个被鸡血染红的脸就再也变不回去了,而这个姑娘的青丝就变成他长长的美髯。这个故事有些勉强,官兵不可能抓人,这样粗莽。另一个故事讲,关公还是被追杀,关羽来到河边,老太婆对他说:“小伙子,你赶快把鼻子打破。”关羽一拳头把自己鼻子打破,用鼻血抹在脸上,变成红脸,再把头发拽下来贴在下巴上,立刻成了一条红面长髯的大汉。官兵追来一看,不是面皮白净的人,就继续朝前追赶。关羽谢过了这个老太婆,一路跑到涿州去了。这老太婆是谁啊?那是救苦救难的菩萨观世音,是观世音来点化他。第一是鸡血染红,第二是鼻血染红,传说有些太神奇了。
关公叫“关羽”,字云长。这些传说,都说明大家都想救善良的他。
当了一年“红脸关公”,村民都觉得冯二娃“装”得不错。其实,冯二娃知道,其中之苦,早早起床,吃个硬馍,舌头都搅不动,不敢喝水,怕关键时候骑在马上或者骡子上尿尿;社火讲究“装”上,就不能“卸”,直至回村才能卸妆。一天就吃块馍或者吃个麻花,再不能吃任何东西,“装”上社火,早起晚归,走村串户,姿势固定,表情专注,宛如雕塑,不能乱动,一天下来,能累死人!趴在热炕上直喊叫:“再也不装社火再也不装社火了!再也不装社火再也不装社火了!”可是第二年,村里“社火会”的人再叫,冯二娃毫不犹豫,好了伤疤忘了疼,继续装他的“红脸关公”,为的就是村人的期望。
疫情三年,村里装不成社火了。第一年,冯二娃打电话给村书记兼村长刘志成(正式叫“村主任”,关中农村人还喜欢叫;“村长”),村主任说:“今年有疫情,就别回来啦!”“这咋行?我还要回村看娘!”老娘电话中回答道:“你还是看好你们一家子吧?!我这一个老太太,现在的日子天天是过年,也不欠这一回!你要是回来,先把你拉酒店隔离一周!还没见娘,又要进城了!”算了算日子,冯二娃想想算了。大年三十,没有社火衣服,他把老婆的口红拿来,涂了个大红脸,披上红被子,拿起“打狗棍”,在面馆转了三圈,老婆直骂他陕西楞娃!还真把你当个“红脸关公”,忠勇侠义呢!你有本事,托上天把这些城管、市容等等乱收费的也管一管!去年,他要回村,村里有了疫情,村主任说了,你别说回村,连高速都下不了,原路要返回!回去弄不好还要隔离一周呢!你老娘我替你尽孝了!你老爹的坟我替你扫了!他要去找老婆的口红,人家早早藏了起来,他只得“白面”在面馆转了三圈。
今年,冯二娃卷起铺盖回村,就要耍一回社火,当一回“红脸关公”。村主任支持他,可是村里没人,一个个贪生怕死,大门紧闭,都怕“阳”了,在家里不出门。
冯二娃,其实有大名,秀才爷爷曾给起名:“冯日升”,意思为:“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取自《诗经》里面的,希望他“一日一升”,可惜他不是学习当官的料,脑袋灵光,但爱贪玩。也听村里老人讲,冯二娃父母在生他之前,有个哥哥,叫:“冯大虬(球)”,生下几个月,因为发高烧死了。后来生下男娃,就叫:“冯二娃”,父母从来没有对冯二娃讲过,冯二娃也不想问,事情已经过去,翻腾出来,无论真假,让人堵心,伤那心干啥?!
冯二娃从小就爱耍枪弄棒,算是“孩子王”,不是拿个木剑,就是用自行车链子做个手枪,装个“英雄”,扮个“解放军”。那时候关中农村,人们一边种地锄草,一边爱放个收音机,听袁阔成、单田芳、刘兰芳、田连元的评书,特别是刘兰芳的《岳飞传》《杨家将》,袁阔成的《三国演义》,这些评书一般一天讲半个小时,拿“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吊胃口,哪怕不吃饭,也要听完,小孩子疙就在门墩上咥面,也要听,有时候面黏成一块,也不知道。冯二娃、刘志成、马有利三个小伙伴爱在一起玩,受《三国演义》启发,冯二娃提出三个人歃血为盟,烧香磕头,在村里的“山神庙”结拜弟兄,桃园三结义,他们按照年龄长幼次序,刘志成为大哥,冯二娃为老二,马有利为三弟。三人立誓:“同心协力,救困扶危;上报国家,下安黎庶;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刘志成是村里小学民办老师的娃,受父亲“学而优则仕”影响,思想端正,一颗红心,从村文书、会计干起,最后当了村书记兼村主任,一直到现在;马有利父亲是杀猪的屠户,长得也跟猛张飞一样,但这娃粗中有细、善动脑子,由杀猪到贩猪,再到贩卖猪肉,养猪养鸡养奶牛,早早成了远近闻名的养殖“万元户”,娶了一个漂亮能干的媳妇,挖到了“第一桶金”,后来办起了砖瓦厂、预制厂、水泥厂,这几年搞起了房地产,到买地皮,找了个年轻的小媳妇,成为富甲一方的“土豪”。开始三兄弟年年还聚,冯二娃偷来别人送给父亲“立木”的好酒,弄上几个小菜,吃喝一番。后来,慢慢地,也聚不到一起了,马有利整天为了生意忙活,连个尿尿的时间都没有;刘志成虽是村里的“一把手”,“地头蛇”,“村中大员”,村上没煤没砂没石油天然气,塬上地不值钱,人往大城市流动,没啥“油水”!联产承包到户后,集体经济分完了,卫生所、村小学都撤了,村民都要去城里买房,批个宅基地也没人要,背手阔步走在村上连那些流浪狗都懒得叫,巨大的失落感让他逢人就说:“这空心村咋办呢?长此以往,村将不村,民将不民!”有点“杞人忧天”。冯二娃呢,进城开面馆,挣钱养儿子。这三兄弟当年的豪言壮语全被无情的社会分崩瓦解了,三个人平时凑不到一块,就是过年,也是象征性地聚一下,冯二娃仗义,酒菜自己拿,刘志成喝得烂醉如泥,马有利勉强喝几杯,冯二娃知道,这是嫌他酒不好,人家养生呢!过去,三兄弟逮住个“长脖子西凤酒”一醉方休,人有钱了,就惜命了。这几年,干脆三兄弟不来往了,微信都加着,懒得问候!家家都有难念的经,这社会,人人都有事,看起来都很忙,宁肯自己打工,也不愿在兄弟手下看脸色干事!像个要饭的。不过,最近听说大哥刘志成被马有利大老板“招安”,正布局“乡村振兴”,去人家公司当个“顾问”,协调一些地方关系,发些碎银子。冯二娃听了,气得咬牙切齿,后来一想,也对,人各有志,也要生活,趋利避害,总会变的。他还要感谢大哥,在村里当官,也算清廉,好歹庇佑一方村民,平平安安,谁家有事,坐在炕上,也能主持个正义。自家有什么事情,一个电话,也能照应,给老娘还吃上了“低保”;当然了,冯二娃回家也没空手,买些烟酒经常孝敬大哥。
谁叫人家是大哥呢?
《三国演义》中,关羽的外貌为:“身长九尺,髯长二尺,面若重枣,唇若涂脂,丹凤眼、卧蚕眉,相貌堂堂,威风凛凛”。老陕“人硬货硬脾气硬。”年轻的时候,冯二娃觉得自己装的“红脸关公”,忠义仁勇,威震一方,“武圣”之名,名不虚传,和解州“关帝庙”供奉的精忠贯日“气肃千秋”身强力壮、威严雄伟的“关老爷”有一拼!这些年,随着年龄增长,冯二娃突然觉得自己腰不直了,气不顺了,精神不抖擞了!提青龙刀、骑赤兔马、征战沙场、所向无敌、威风八面、叱咤风云、威震华夏的“骑马关公”形象被自己弄倒了!他想在村里找个“红脸关公”的接班人,哪有人呀?小伙子宁肯在城里给富婆洗脚,宁肯住在大桥下捡拾垃圾也没人回村里了。
只要自己一口气尚存,自己活着,冯二娃他就要把这“红脸关公”装到死!
冯二娃,向村主任大哥刘志成借了社火衣袍,一个人上了“红面”,头裹巾帻,红脸美髯,穿上衣袍,举起青龙偃月刀,脚蹬战靴,一个活生生的“红脸关公”!村里却没有人开门,只好在村里转了几圈,回家后,不肯脱衣,坐在木凳子上,苦苦思索,老娘笑着说:“多么好的一幅关公坐观春秋图!吃我擀的面还是包饺子!”
“什么也不想吃。”冯二娃说完,眼泪渗出了眼眶。他突然想唱《一壶老酒》:“喝一壶老酒让我回回头,回头啊望见,妈妈的泪在流;每一次我离家走,妈妈送儿出家门口,每一回我离家走,一步三回头;喝一壶老酒…… 喝上这壶老酒忠孝两难求,喝上这壶老酒那是妈妈你酿的酒,千折百回不回首啊,我大步地往前走啊!”酒不醉人人自醉,没有喝酒,醉了,“关二爷”呢?有城里人看上他这院宅子,说要办民宿精舍,儿子冯如阳还准备把它租出去交房贷呢!租出去,老娘住哪里?村里的日间照料中心,还是乡上的养老院?自己回家,回哪里去呀?成了无根的树,无娘的儿子,无魂的人!愧对祖先呀!冯二娃想到此,打了个冷战。
不是贾村塬上的冷风吹的。
“莫不是发烧了!让为娘摸摸!”老娘摸着说,“不烧呀。怎么面红了,莫不是‘阳’了?”
有道是:“关公骑马过赤壁,红,红,红;孝子放羊上雪山,白、白、白”。冯二娃只觉得身困,疲惫至极!脸热发烧,连忙用热水擦洗,镜子一照,脸还真红了,擦也擦不掉,不用化妆,不用重彩,红透肌肤,真正成了“红脸关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