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驻站内刊征文参赛作品+罐罐茶
(原载《石阡文艺》2022年第5期)
作者简介:周仕秀,女,70后,贵州石阡人。爱好散文、诗歌写作,偶有作品发表。系石阡县作家协会副主席。
罐罐茶
周仕秀
父亲是一个老茶客,喝茶成瘾,特别是冬天,吃完饭后,在火坑边上放一个土罐煨茶,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茶叶是母亲炒的,父亲说母亲炒的茶叶好,够味。茶在火中咕噜咕噜煮着。茶叶翻滚,沫饽堆积叠压在罐口,像萦回的水潭和曲折的沙洲旁漂游的新生青萍,或高爽睛朗的天空上浮动的鱼鳞云。罐中冒出热气,袅袅升腾,有时像烟,有时像雾。清香随着热气缭绕,溢满屋子。
小时候的冬天晚上,我们一家人围着火坑烤火,木柴在火坑里噼里啪啦地燃烧,火光把木屋照得通亮。母亲在煤油灯下缝布鞋,我坐在矮凳上读书。父亲将茶罐盛满水,放在火边,用火钳从火坑中央刨出烫灰,垫在茶罐底,盖上盖子。罐中水声微响,父亲揭开盖子,水沸如鱼目,他把茶罐退到火坑边上,抓一把茶叶投进去,轻轻一摇,再把茶汤倒进土陶碗里,热气腾腾,清香掠过鼻翼,沁人心脾。我放下书,告诉父亲我想尝尝他碗里的茶。
“小娃娃家不能喝茶,喝了要长胡子。女娃娃长胡子丑死了。”父亲说。
他一口接一口地喝着。茶水在他喉咙里发出呼噜噜的声音,我馋死了。
“就尝一点嘛”我央求。
父亲手中的茶碗递到我嘴边,轻轻呷了一口。一股浓烈的苦涩在口里乱窜。我推开碗,阿的一声,把茶水吐了出来。
“老爸,太苦啦!”。
父亲抿着嘴暗笑,自顾自地喝着,不再理会我。此后,我再不喝茶,那个味——太苦!
一到春天,女人们就吆喝着上茶山采茶。茶山有一千余亩,连片种植,葱郁的茶树沿着山体,一圈一圈整齐的排立着生长,茶芽在春光下青翠欲滴,油亮可鉴,十分壮观,为邻寨所有,我们寨只能去采第三茬。三茬为一芽三叶,茶苔依然油嫩,只是成品没有头两茬值钱,却更耐煮,味更醇厚,颇受老茶客青睐。人们称之为大宗茶。
清晨,春寒料峭,茶山笼罩在雾霭之中,女人们钻进晨雾穿梭于茶林间,静静采摘。阳光越过山脊,透过雾霭,投射到茶林上,形成若隐若现的流动光影,薄雾渐次散开去,把一群女人暴露出来,惊得鸟雀在树梢上蹿下跳,叽叽喳喳,以吵闹的方式对抗着不速之客。
女人们三五成群,遍布茶山,边采茶边拉家常。随着阳光的照射,寒意逐渐消退,变得温暖起来,有人敞开嗓子唱起了采茶歌,远处传来清越的应和声。
正月采茶是新年,抽奴金簪点茶园;
点得茶园十二亩,当官写纸满交钱。
二月采茶茶发芽,姊妹双双去采茶;
姐采多来妹采少,随意多少转回家。
……
没有男人在场,她们除了唱采茶歌,别的话题也毫无顾忌。不时轰然一阵大笑,她们又讲了一个令处子羞赧的笑话。引得树上鸟雀探头探脑,双眼圆瞪。
大家摘得起劲,麻利点的,把茶篓系在腰间,悬在面前,双手采摘,动作敏捷,像上下跳动的缝纫机针,那速度令我眼花缭乱。
相比之下,我尽显眼拙手笨,找不到茶芽,在茶林间乱窜。茶山脚的松树间有一些老茶树,高近两米,茶芽油嫩肥壮,呈紫色,母亲说这是上等茶芽。
太阳照到头顶,母亲在远处唤我吃饭。我循声跑去,看见母亲的茶篓满满的,十分懊丧,耷拉着脑袋问母亲,是不是因为我笨,才摘得那么少。母亲微笑着说不是笨,是采茶心切,没有发现它们藏在老叶子间。母亲看了我的茶篓,不断夸我采的都是好芽,我这才眉开眼笑。
我们择一棵松树下,坐在干松针上。母亲从背筐里拿出饭团,掐来两棵长长的芭茅草杆,剥掉草皮,掐成等长的四截做筷子。她递一双给我,自己一双。拿着饭团,慢慢打开,开始吃午饭。早已饥肠辘辘的我,现在吃什么都香。在山上吃饭,是很新鲜的事,很惬意。
母亲说,这座茶山泥土好,茶树栽种了很多年,这里的茶叶是出了名的好,炒出来格外香。
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后,茶山由农户承包,不允许别人采摘,母亲也就不再去茶山采茶了。父亲只好去集市买茶,总说买来的茶叶不够香。
喝茶成了父亲的习惯,也成了待客之道,只要客人进屋,便会递上热气腾腾的茶。在老家仡比,如果客人进屋没有一杯热茶,会被认为有失礼节。
父亲去世后,积攒的茶叶还未喝完,一直在盒子里放着。有一天,母亲要我给她泡茶。我很惊讶母亲怎么突然想喝茶,她以前是不喝茶的,母亲喝茶睡不着觉。
母亲说,尽管父亲走了,那茶叶还在,丢了可惜了,客人进屋递上一杯热茶,是父亲的习惯,不能忘了。
我进里屋取茶叶,突然看见屋角那个老茶罐,茶罐里面被茶水浸染成深沉的褐色,茶罐已积满尘埃。我想起了父亲煨茶的日子,要是他还在,定会煨上一罐浓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