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战飞来桥
自古华山一条道
在这条险峻、陡峭、狭窄而闻名的华山唯一的上山通道上,此刻正慢慢行进着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他衣衫破旧，头发蓬松，虽然年纪才近五旬,头发中却已夹杂着星星白发。中年汉子背后背着一柄三尺带鞘长剑，剑鞘古色斑驳，磨损甚多，显示是经年的古物，有些暗灰的剑穗在山风中飘忽飞扬，仿佛有质之生命在舞蹈。
山风吹着中年人的衣衫猎猎作响，但他的步伐却是异常坚定，每走一步都如钉子一般钉在这路不盈尺的山脊石阶上。今天这么大的风，山中猎户早已关门闭户，窝在屋里，不敢外出。而这个冷漠、孤独的中年人没有一丝畏惧，只身一剑走在险绝天下的华山古道上。
这时，一阵更凌厉的山风携着骇人的尖啸吹来，天色也为之一暗。肆无忌惮的狂风卷起枯枝碎石、落叶土屑，如雨点一般劈头盖脸向他打来。中年人不闪不避，眉头也没有皱一下。这个中年汉子如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对如箭矢般的枯枝碎石仿若不见，只是目光坚定，一步一步踏出坚实的步伐，朝山顶上缓慢走去。
过不多时，风渐渐停了。中年人停下脚步，抬起头来，乱发中露出的一双深邃的眼睛直视前方。面前是一条二尺宽的石阶，均是山间青石铺就，不知有多少级。石阶尽头，几棵古木高达数丈，拨地而起，撑起一片苍翠的绿荫，古树繁枝掩映一角飞檐，半边灰墙，仿佛世外宫殿。
中年人的目光落到绿荫下的碧瓦灰墙上，伫立半响，布满苍桑的脸上慢慢泛上一种沉痛之色，许久，他的目光缓缓下垂，盯着自己的右手，右掌手指骨节粗大，刚劲有力，然而无名指和小拇指已经齐掌而断，断口处早已结茧，显示受创时已过多年。中年人看着自己的右掌，喉间压抑着发出一声低沉嘶哑的声音，接着，他慢慢抬起头，冷漠、坚韧的目光紧紧盯着石阶尽头的那片碧瓦飞檐，口中缓缓吐出几个字：“宁逸凡,我又来了。”
最后一级石阶终于踏在中年汉子的脚下，他的面前现出一座宫殿，黑瓦灰墙，庄严肃穆。中年人的目光停留在这座宫殿飞檐下横匾上的三个字“朝阳宫”。
朝阳宫门前,几个年轻弟子正在低着头打扫被风吹落的枯枝败叶，看到中年汉子慢慢走近，都停下手中扫帚。那汉子冷厉的表情上透出一股凛凛生寒的杀意,几个扫地弟子背脊之上不由地微微渗出冷汗。一个胆大的弟子大概看出这个中年汉子形迹古怪，似是来者不善，上前问道：“你是谁?来华山有何事......?” 中年汉子停下脚步,抬头望着朝阳宫门额上几个大字,一字一顿地道：“我来找宁逸凡,叫他出来见我！”
这个胆大弟子提高声音道：“我们掌门不见客,你回去吧.....！”话声未落,中年汉子鼻腔里重重哼了一声，身形一晃，如鬼魅一样欺身而近,探手向他胸口抓来。这名弟子是华山派中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身手已是不弱，肩沉腰挫，意欲侧身避开那一抓。但是身形刚动，就感到胸口一窒,衣领已被中年汉子牢牢抓在手中，一时呼吸难继, 慌张道：“ 你要干......什么?”便在这时,朝阳宫里传出一声叱喝 ：“什么人敢到朝阳宫里来捣乱?”说话声中,倏地冲出一条身影,卷起一道凌厉剑光如闪电般向那汉子疾刺而到。灰衣汉子弓背一抖，只听着呛啷一声, 剑光凌空一斩,接着手腕一翻,又将长剑插入背后鞘中。
刚才冲出来那华山弟子目瞪口呆,手中长剑已然脱手,手腕上被割开一道口子,鲜血汩汩流出来,一滴一滴落到地上。那华山弟子按住伤口,强忍疼痛,待他看清那汉子面目,心下大惊，立刻转身,拨足急奔进三清宫去,一道扬声高叫 ：“掌门,那疯子又来了......！”
有天下第一剑客之称的华山派掌门宁逸凡闻迅赶了出来,那汉子却已然离去,只见朝阳宫的墙壁上已被他用剑锋刻了一行字：“二十余年来,屡败于君剑下,又十年卧薪,剑法终有小成,明日七月初七,与君约战于华山之颠飞来桥上,决一胜负,君若不来,华山派上下血流成河,河北张定一！”
年逾六旬的宁逸凡颌下短须微动，目光炯炯盯着墙壁上这一行字，伫立半响，心下叹道：“几十年来，我数次容让于他，究竟是为他还是害他。”
远处山色空蒙，群峰起伏，有如一线的华山石道上，却不见张定一的踪影。
宁逸凡负手身后，临风而立，山风鼓起他的衣衫猎猎飞舞，身影此时显得有些萧索。深沉的目光不知落在何处，只是眼内已经不经意间多了几分茫然。
张定一留字后离开了朝阳宫，却没有离开华山。他在山中找了一个背风的石洞，寻了些枯叶杂草，铺在洞中地上就地休息，然后掏出随身携带的干粮和水，补充食物和水分。
夜色渐浓，整个华山如被蒙上一层薄纱。张定一捡了些枯枝败叶，用火石点燃，然后斜靠着岩石，将食物一点点撕碎，放入嘴内。篝火飘忽跳动，照耀张定一的脸色明灭不定，他的目光随着跳突的火苗渐渐模糊，往事一幕幕又浮现在眼前。
数十年前，河北张家在武林中赫赫有名，家主张敛翼是名闻天下的天下第一剑客，纵横江湖，未尝一败。然而，华山派出了一个不世奇才宁逸凡。两强并世，必有一争。二人约定在张家庄的聚豪厅比剑，围观的江湖人士不下五百人，坐享天下第一剑之名数十年的张敛翼出乎意料之外输给了华山名不见经传的少年弟子宁逸凡。张敛翼从此耿耿于怀，郁郁寡欢，二十多年前忧郁而终。弥留之际，拉着儿子张定一的手说：“几十年来，我只有一件憾事，就是输给了华山的宁逸凡。张家几代以来，都是天下第一剑，定一，你一定要把张家那块天下第一剑匾重新挂起来。”
九岁的张定一跪在父亲床前，他没有流一滴眼泪，只是牢牢地记住了这句话。
曾经称雄天下的张敛翼死后，张家自此门庭败落，一年不如一年。后山孤坟前的石碑碑额上刻着有二行字：“纵横半生、唯凭长剑，终尝一败，此恨绵绵。”中间刻着几个大字：“剑客张敛翼之墓。”
此后，年少的张定一每天都在父亲的坟前练剑,临睡之前要把父亲的临终前的话念一遍，他年纪轻轻，就背上了为家族复兴的重担，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不知疲倦地练剑，张定一一天一天地长大，他的剑法也是与日俱增，张家的天地剑法被他练到炉火纯青。
十八岁那年，张定一在父亲坟前磕过头后，背上家传宝剑上了华山向宁逸凡挑战。
华山朝阳宫门前，与还不是华山掌门的宁逸凡激战三百余招,观战的华山派长老纷纷为张定一年纪轻轻就领会如此高深的剑法感叹，然而在第三百六十七招，宁逸凡一招“流星飞坠”，用剑柄撞中他手腕，长剑立时脱手落地。自信满满的张定一惨然一笑，拾起长剑，伸指在剑锋上一抹，手掌顿时鲜血淋漓，小姆指已被削断。张定一撕下一片衣衫，将手掌包扎，狠狠望着宁逸凡说：“技不如人，无话可说，以此一指，以明心志，再过十年，再来华山向你争天下第一。”说完，也不管地上的断指，掉头就下了华山。
张定一下了华山之后,潜心苦练十年,十年后，他的剑法又突飞猛进，他纵横江湖，与武林中剑术名家逐一交手，无一败绩，他的剑法和信心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峰，在他二十八岁那年，张定一只身一剑又上了华山。
在华山朝阳宫里试剑厅中，已为华山掌门的宁逸凡接受了他的挑战。
满厅的剑光纵横，二条人影蹿高伏低，这是天下剑术最高级别的比试，围观的人目不暇接，叹为观止，他们看到了一个剑法通天彻地的张定一，更看到了一个传承上古剑仙，剑法博如渊海的宁逸凡。近三个时辰后，满室眩目的光影陡然一暗，宁逸凡和张定一二人人影一分，相隔丈余并立厅中。大厅中安静得可闻针落之声，所有人的心跳似乎都停止了，众人面面相觑，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不知道是谁胜谁败？许久后，宁逸凡上前一步，叹了一声说：“贤侄年纪轻轻，剑法就精进如斯，已非当年我之所及。”张定一木立当场，脸色生硬毫无表情，手腕陡翻，右掌一股鲜血溅出，一截手指掉落地上。张定一稍加包扎后，强忍剧痛，冷然道：“张某若有命在，十年后，再来向宁掌门讨教。”说完，凛然掉头而去。
如今又过了十年,他已从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变成了一个头发黑白相杂的中年汉子。
往事一幕一幕划过眼前，张定一心下微微泛上痛楚，借着跳动的火光，他凝视自己的右掌，小姆指和无名指齐掌而断，显得有些突兀而怪异，好像是在提醒自己，已经二次败在宁逸凡的剑下，半响后，张定一突然如被刺了一刀一般，心下冰冷，想到自己这只手如果再断一指，只怕连握剑都握不在，还谈什么完成父亲遗愿，挣回天下第一剑的荣耀，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喊道：“张定一，你不能败，你已经苦练了三十年，你的一生还有几个十年，到时你的手还那拿起剑吗？”
山风扑进洞中，火星四溅飞起。张定一瞪着双眼，望着洞外黑沉沉的夜空，他的眼内尽是屈辱、怨恨、痛楚、怒火......
七月初七,华山之巅飞来桥上。
这座系在二座危崖峭壁上的铁索桥,并排八根铁索自达对面山崖上,铁索之间相隔将近一尺，二边没有护栏,据说是当年华山上学道之人登天之处。近百年来,从没有人从铁索桥上经过,桥下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云雾缭绕,飞鸟难渡,若从桥下摔将下去,必定是尸骨无存！
张定一早早来到了桥边，微闭双目等待宁逸凡的到来，自朝阳宫试剑厅一战之后，他等待这一战已经等待了十年。
一条灰蒙蒙的身影由远而近，宁逸凡应约而来，他的眼眶内隐约带着一线血丝，他是华山的掌门，不得不来。
沉重的脚步声传入张定一耳内，他睁开了眼睛，却没有去看宁逸凡，径直走向铁索桥，踏上其中的二根铁索，缓缓向桥中央走去。铁索桥在受力之下,桥身微微晃动,但是张定一身形却如生根一样紧紧贴在铁索上，一步步向前迈去。这些年来,他的铁脚功已经达至化境,难怪要定下在这人迹罕至的铁索桥上和宁逸凡决一胜负。凭借地利，他已经占了先机。
宁逸凡远远望着铁索桥上的身影,心下是复杂的情绪，半响后晃动宽大的衣袖踏上铁索,他象踩钢丝的杂技演员一样,踏在其中的一根铁索之上,缓缓前行,立在张定一前面一丈之处。
宁逸凡望着张定一生硬如岩石的脸上，低叹一声，道：“张道兄,你天赋过人，是剑道上罕见的的奇才，宁某数次与你比剑，只为切磋技艺，共增进益，你又何必苦苦执着于天下第一剑这个虚名呢？”张定一仰首冷笑道：“宁逸凡，你口口声声说不必在意天下第一剑的虚名，当初又为何会和我父亲争夺这个虚名？当真可笑之极。”宁逸凡神色一黯，当年一战，张敛翼败后忧郁而终，多少和他有些关系，默然片刻后道：“令尊当年名闻江湖，宁某少年一时气盛上门讨教，唉，此事宁某一直萦绕于怀。”
张定一身形笔挺，厉声喝道：“废话少说，现在看看是华山宁逸凡名副其实还是河北张定一更胜一筹？”宁逸凡枯瘦的身影仿佛经不起山风的吹拂，直欲凌风飞去，他淡淡一笑，缓缓道：“张道兄，又十年不见，你的剑法武功更上一层楼了，宁某这十年来琐事缠身，剑法疏于练习，自忖已非你的对手，不知这场比试是否可以作罢,宁某就此向张道兄服输,回去拆了那块天下第一剑的牌匾！” 这个名驰天下的天下第一剑客兼华山掌门出人意料地自认服输，就是张定一也是稍感意外，但他略一迟疑后，神色坚定地摇了摇头，冷冷道：“张某学剑三十余载,自是要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剑的名号,如何要你虚伪相让，这铁索桥上生死由命，胜败在你我掌中之剑，不必多言，剑下来见过分晓！”
宁逸凡嘴角掠过一丝生涩的苦笑，说：“你一定要比试，却要答应我一个条件，否则，宁某绝不会拨剑与你比试。”
张定一目光凝视他，冷漠地道：“什么条件？”宁逸凡缓缓道：“你要答应我，无论胜败，这次是我与你的最后一次比剑。”张定一手掌按上剑柄，声音冷销，一字一顿地道：“好，三十年了，就让这一次比试是你我之间的最后一次。”说完，眉头立起,背后长剑呛啷出鞘,顿时剑尖化作星光万点向宁逸凡周身笼罩而到。宁逸凡手腕倏翻,掌中青光流转,剑气吞吐不定,“ 当当当”二剑相交之声不绝于耳。
铁索桥上，一灰一青二道人影如惊雷急电一般上下翻跃,衣袂在山谷上空猎猎舞动,清越的剑锋相击之声远远传了开处，过了许久，二条人影渐渐地化为一团灰蒙蒙的身影,相交在一起,快速转动,分不清谁是宁逸凡,谁是张定一了！
桥边站了不少华山派的长老和弟子，他们得知掌门和张定一在此比剑，极力阻止掌门赴约，然而，宁逸凡还是来了。
这时,一阵凌厉的山风刮来,铁索桥如秋千一样大弧度摇晃,宁逸凡和张定一二人陡然站立不住,摇摇欲坠。宁逸凡连退了二步，扬声道 ：“起风了,不要比了,再比下去都要掉下去了，快退回山崖上去！” 伏低身形,探手紧紧抓住铁索。张定一目露凶光,切齿道：“没有分出胜负,如何要退回去?”身形摇摇晃晃,挺剑又是刺来,宁逸凡侧身闪避,举剑格开来剑,喝道：“你不要命了吗?”张定一目光尽赤,厉声道：“今天在这铁索桥上,定要分出谁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剑？”刷刷又是几剑，全然不顾性命,疯狂抢身上前疾攻,宁逸凡只得松开左手,站起身来挥剑抵挡。
山风激荡,发出骇人的尖啸，一阵接着一阵刮来,铁索桥在狂风中上下翻转,剧烈晃动,二人在桥上已是东倒西歪，随时有掉下悬崖的危险，此时，不管武功多么高强的人在自然的力量面前显得如此卑微渺小。
张定一如同地狱里的魔鬼，面色狰狞可怖，发丝乱舞，双眼充血，挺着手中长剑，踉踉跄跄踏步上前当胸向宁逸凡刺去。长剑刺到宁逸凡胸前半尺，正待横剑抵挡，一阵急风刮来，脚下铁链荡起，已是躲闪不及，被张定一一剑刺破腰间衣衫，划破一道口子。剑尖上沾有几滴血珠，被狂风立即吹散，张定一目光中透出兴奋之色，挺剑上前又是一阵急攻。
宁逸凡脚底使出沾劲，贴住铁链，缓缓退了二步，稳定身形，长剑横在胸前，守住全身几个要害。在此情景下，他唯有只守不攻，以求自保。张定一一招得手，在山风中扬声大笑，神色极是兴奋，稍待片刻，右脚滑步上前，剑尖下点，削向宁逸凡足背。哪知这一招兴奋之下，用劲过急，身躯极力前趋，脚下落空，一脚没有踏稳，无处受力，身躯顿时向前仆倒，从两条铁链之间掉下去。眼看张定一就要坠落无底深渊，千钧一发之际，他情急之下，骤然抛出手中长剑，伸手牢牢抓住头顶上的一根铁链，止住快速下坠之势，整个人晃晃悠悠吊在铁索上，脚下云雾缭绕，宿鸟惊飞，半空中无一寸立足之地。
宁逸凡见此情景，也是心下大急，全忘了刚才二人还在不顾生死地激斗，连连喝道：“莫急，抓紧铁链，我拉你上来。”说完，小心踏步上前，俯身下去，伸手去拉张定一。张定一脸色惨白，命悬一线之际心下却在想道：“我若让他拉上来，那就是我败了，张定一，你不能败。”喘了口气，头上青筋凸起，道：“不要你拉，我自己上来。”可是刚才拼死相斗，手臂早已乏力，连提气几次，都无法跃上铁索桥。
悬崖边上的华山弟子瞧得心惊胆战，后背衣衫湿透，屏住呼吸，一口大气都不敢出。一个年老的长老凝神瞧了片刻，突然脸色大变，身形瑟瑟发抖，扬声大喊道：“掌门，快退回岸边，桥要断了。”
二人站立的那几根铁索经过上百年的风雨侵蚀,早已承受不起激斗之中的重力,有的铁扣锈迹斑斑，腐蚀严重，铁屑纷纷剥落，飘洒空中有如枯叶。张定一抓住的那根铁索在剧烈的摇晃激荡之下，铁口嘎噶作响，慢慢地拉开一个口子，并且缺口受力之下慢慢张大。
宁逸凡瞧在眼里，口干舌燥，脚下几节铁扣也出现同样的情况，心下一急，俯下身去抓张定一的手，喊道：“铁索要断了，快，把手给我。”张定一如中了魔咒一般连连摇头，叫道：“不，不，我不能败......。”身形在风中扭曲，带起铁索有如秋千般晃动。宁逸凡的额头渗出豆大的汗滴，他的声音有些撕哑，须眉俱张，嘶声喊道：“来不及了，快把手给我，快......。”
悬崖边上的一众华山弟子脸如白纸，手脚酸麻，汗如雨下，齐声喊道：“掌门，快退回来，不要管他了......快退回来。”张定一双手抓住铁索，身形随着山风大幅度晃荡，如空中飘扬的一根枯草。他面色狰狞，眼神恍惚迷乱，尖声叫道：“宁逸凡，你的徒弟叫你退回去，你快退回去啊，哈哈，我们胜败未分，你不战而走，那便是我赢了，哈哈......。”说完，仰首竟然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
宁逸凡伸出去的手停顿在空中，眼睛定定地看着他，心下冒出一个念头：“莫非，他已经疯了......。”
一阵更凌厉的风刮过，铁索软如丝线般急剧地上下晃动。宁逸凡身形伏低，奋力抓紧脚下铁索。这时，他的耳边传来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沉闷响声，响声缓慢拖沓，一点点压迫人的神经和思维，如同饥饿的恶鬼在缓慢地磨砺着尖牙。
铁索桥的八根铁索是数不清的铁扣连接而成，历经一百多年的风吹雨淋，铁扣早已没有当年搭桥时那么牢固。在二人激斗的受力之下，宁逸凡脚下二根铁索的几节铁扣正慢慢拉直，缺口越张越大，铁索桥随时有断裂的危险。
宁逸凡的头皮发麻，纵然他艺高胆大，也是心跳如鼓，他知道已经来不及了，就算现在马上拉张定一上来，二人也无法在铁索脱开之前回到岸边。此时，他反而冷静下来，长长吁了一口气，略定心神，紧紧抓住脚下铁索。
风中铁索桥如同在惊涛骇浪中颠簸的一叶小舟，随时会舟毁人亡。悬崖上空，风声呜呜尖啸，仿佛鬼魅藏在暗处窃笑。
“啪”着一声大响，铁扣已经被完全拉直，相接的二个铁扣脱落，长达数十丈的铁索被风一鼓，断成数截，带着二人挟着山谷中的劲风向深渊坠落。
悬崖边上的华山派弟子声嘶力竭地齐喊：“掌门.......。”有的人已经掩面倒在地上。张定一似乎丝毫没有将生死放在身上，身躯在急速下坠，他疯狂地大笑：“宁逸凡，这次你终究没有能胜了我，哈哈，我也是天下第一、天下第一，哈哈......。”一阵山风灌入他的口中，顿时将他的话吞没。
二道人影如二只断线的风筝在风中翻卷，从这人迹罕至的悬崖坠下。两边悬崖峭壁上的树木,藤蔓,乱石等快速掠过二人眼前。
宁逸凡和张定一各自紧紧抓住手中铁索，在无所凭借的高空，这二截铁索就是汪洋中唯一能够寄托希望的二段枯木。劲风在耳边急啸，凌厉的山风逼着眼帘都无法睁开。
没有过多久，八丈长的铁索很快坠落到了尽头，巨大的重力让铁索急速蹦直，紧接着一声沉闷的大响，腐蚀不堪的铁索瞬间断成二截，带着宁逸凡和张定一向崖底下坠落。
倒底是堂堂华山掌门，生死存亡之际，宁逸凡将手中铁索抖得笔直向悬崖边上横扫而出，铁索甩在崖壁上，拖起泥石、枯枝没有丝毫停顿一路拖下，宁逸凡的心一直往下沉，陡然手腕一紧，下坠之势慢了下来，铁索钩住崖壁上伸出的一枝灌木树枝。宁逸凡心下一喜，但是旋即脸色变了，灌木树枝终究太过细小，下坠之势又过急速，受力不住，连泥带土被拨出，身形又坠向崖底，但是下坠之势还是减慢了许多。
张定一抓住的那根铁索较为牢固，没有立时脱落，但好景不长，只持续了半盏茶的功夫，铁索也脱开成了二截。耳边风声呼呼，衣衫鼓起有如风帆。张定一低头瞧见宁逸凡正在自己的前侧方向下坠，二人身形相距不过数尺，只见宁逸凡睁大眼睛看着自己，忽然呼着一掌凭空击来。
这一掌突兀之极，张定一完全没有防范，何况身形悬空，无立足之地，如何避得开这突如其来的一掌，嘭着一声，结结实实挨了一掌，整个人摔向山崖边上,额角当即被崖边石块磕破，还没有回过神来，脚下无处立足，如一个巨大陀螺一路滚向崖底。
宁逸凡坠落得更快,耳边风声呼呼，崖底的一切逐渐清晰，此时距崖底只有数丈的距离,下坠之势又是如此快速，他纵然身怀绝技，非比常人，此刻却也无能为力，他的嘴角掠过一丝无奈的苦笑，笑容还没有完全褪去，嘭得一声大响，就重重摔落谷底,张口喷出一大口鲜血,身体激烈抽搐,顿时奄奄一息。
过不多时，张定一带着泥沙、碎石从悬崖壁上滚落，身体被山崖边灌木石块划伤，鲜血涔涔不止,虽然滚落崖底时摔得遍体鳞伤，但是手脚竟然还能动弹。
张定一喘息片刻,抬眼瞧见宁逸凡躺在数丈之处,满身尽是鲜血,四肢反折，显然已被摔成数截。他身上不由地生出一股力气,支撑他抓起掉落身边的长剑,摇摇晃晃站起,身形踉跄走近宁逸凡身前。宁逸凡呼吸渐渐虚弱,眼睛里的光芒一点一点焕散,但他望见慢慢走近的张定一，眼睛回光返照地陡然一亮。张定一手提长剑,遥遥指定宁逸凡胸膛,喘气道：“三十年来,我向你挑战数次,次次都输给你,哈哈，想不到今日你会死在我的剑下。”说完仰首,哈哈大笑,笑声之中,突然激烈咳嗽,口中吐出大口鲜血,咳了几下又道：“ 纵然我今日身死谷底,在我死之前,能得到这天下第一剑的名号,这一生的愿望已偿,夫复何憾！”
宁逸凡挣扎着，用力仰着头望着他,眼睛里闪烁一种奇特的光芒,只见他轻轻摇了摇头,似乎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断断续续说道：“ 你就是......胜了我,也还不是......天下第一,半年前,我已败在五台山空明大师的达摩剑法下！” 说完，脸上漫延一丝嘲弄的笑意，很坚定地道：“你永远得不到天下第一.......。”笑容慢慢收敛，眼睛内的光芒一点一点熄灭。宁逸凡终于失血过多,湛然而逝。
这几句话落在张定一耳里，仿佛一柄铁锤将他重重击中。数十年来，他遍走江湖，剑下无百回之将，仅有的二次就是败在华山宁逸凡的剑下。每天，这“天下第二”四个字像锥子一样狠狠戳着他，让他痛苦不堪。如今，他终于“战胜”了宁逸凡，可是这四个字还是像鬼魂一样缠着他。
张定一恍惚半响,心下冰凉，喃喃念着宁逸凡临死之前的那句话：“你永远得不到天下第一.......！”他忽然举起手中长剑，神色狰狞，仰首向天，仿佛在向不屈的命运嘶喊：“不，张定一，你是天下第一剑，没有谁能从你手中抢走……。”
张定一披头散发，脚步踉跄，被谷底一块石拌倒，一跤摔倒在地，摔得他头破血流。他随即双手撑地，挣扎爬起，不顾身上鲜血直流，朝悬崖顶上四处仰望，陡然奔近崖边，抓住垂下来的一根粗大的青藤，双手交替，奋力向崖顶爬去，手脚并用，爬了一丈多高，崖壁上尽是石块，藤蔓入土不深，连泥带着碎石被扯出。张定一连人带藤摔下，跌到谷底，余势未消，滚出一丈多远。张定一又是翻身坐起，仿佛一头困在囚笼里焦躁不安的野兽，攀住崖壁上突出的石块，一步步向上攀爬，手指被尖石划破，也毫不在意，哪知还没有爬几步，扯动臂上伤口，一阵剧痛传来，手指一松，又是一跤从崖壁上滚落。如此几次，都是无功而返，终于筋疲力尽，张定一爬到一块石头上躺下，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张定一一声不响地望着高耸入云的崖顶，终于渐渐冷静下来，过了一会儿，起身在崖底摘了些野果填饱肚子，然后找了块平坦的石块倒头便睡，这一睡竟是睡到第二天早上，张定一翻身坐起，继续找些野果充饥，喝些露水解渴，连续二天都是如此这般。
第三日上午，张定一早早起来，口中咬着一颗青涩的野果，沿着谷底慢慢走着，时不时仰望悬崖峭壁出神。头顶上空，那粗如儿臂的铁链如几根纤细的丝线晃动空中，不时有枯叶铁屑如蝴蝶般纷纷扬扬从空中飘落。
张定一怔怔望着那几根铁索，心下陡然一动，将半边野果扔在地上，转身返回三天前摔落谷底的位置，还没走近，远远看见几只秃鹰扑打着翅膀正在撕咬宁逸凡的尸体。时隔三日，宁逸凡的尸体已经渐渐腐烂，空气中弥漫一种难闻的气味。
张定一顿住脚步，斜眼睨了一阵，捡了几块称手的石头，猫下腰悄悄走近，眼看只有一丈的距离，手腕一翻，石块骤然如闪电般疾射而出，如长了眼睛一般，击中一只正在饱餐一顿的秃鹰，被击中的秃鹰发出一声哀鸣，扇动长长的翅膀，挣扎着飞起数尺，啪着一声乏力摔落在地，其余几只惊起一起飞上崖顶。张定一两眼冒光，喉骨滚动，舔了舔嘴唇，骂道：“老子吃了几天的素了，今天也开开荤。”当即快步上前，一脚踏住那只受伤的秃鹰，抓在手中，猛一下摔在旁边岩石上，羽毛四下飞散，秃鹰哀叫一声，挣扎几下，光亮的眼睛渐渐变得灰暗，然后不动了。
张定一捡来落叶枯柴，用石头生出火，将秃鹰拨了毛，在火上烧烤。不一会儿，崖底飘出缕缕肉香，张定一食指大动，迫不及待地撕了一块半生不熟的鹰肉，一边自言自语：“你这没有头发的秃鸟，平时吃别人的肉，想不到今日被老子吃了…。”说完，塞在嘴里大口嚼起来，鹰肉虽然尚没有熟透，又无油盐酱醋，但是在人迹罕至的崖底，对张定一来说，无疑是一顿美餐。这只鹰风卷残云般进了张定一的肚子，他摸摸肚皮，打得饱嗑，起身走了二步，抬眼不经意间看到不远处宁逸凡残缺不全的尸体，不由顿住步子，沉沉看了半响，说道：“想不到名闻天下的华山掌门，如今落得这般田地，可我张定一还是生龙活虎地活着。”说完，仰首自得地扬声大笑。
张定一拍拍手转身走开，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转过身盯着宁逸凡的尸体又瞧了一阵，叹了一声说道：“宁逸凡，你虽然是老子的对头，但是老子也不忍看你死无葬身之地，老子发发善心，给你找处地安葬了吧。”说完，寻了一处平坦的所在，提剑挖了一个大坑，将宁逸凡的尸体拖入坑内，覆上土踏实，然后将宁逸凡掉落崖底的长剑插在坟前。做完这一切后，张定一坐在旁边的一块石头上，看着这个三十年来与自己屡次激斗的绝顶高手，生前江湖上人人敬仰，何等风光，死后埋尸荒谷，连块墓碑也没有。张定一眼睛定定地望着这座毫不起眼的孤坟，脸上不由露出极为复杂的情绪。
次日，张定一找到了坠落崖底的二根铁索，二截相连，长达上十丈。他一个铁扣一个铁扣地检查，看每个铁扣连接是否牢固，发现有一丝脱动的，直接用石头砸断，换上完好的一节，每个接口被他用石块反复砸实，严丝合缝，毫无脱落的可能。如此这般，耗费了二三天功夫重新做成了一根牢固的铁索。
然后，张定一开始寻找合适的攀爬位置，崖壁越是凸凹不平，越便于找到落脚点。经过长时间的寻找，终于确定了一条理想的路线。这天，填饱肚子后，张定一将长剑背在背后，将铁索的一端绕在自己腰上，另一端缠在一块凸出的巨大石块上，每爬一段距离就用剑就崖壁低凹地戳了一个落脚点，接着解开铁链又向上爬去。如此这般，快则一天可向上攀爬一二丈，慢则不过数尺，力尽而返。耗费了将近一个月，竟让张定一在这凹凸不平的悬崖峭壁上锉了数百个可容落脚的石坑，接成一条弯弯曲曲，绵延数百丈的天梯。
当张定一终于从这人迹罕至的崖底死里逃生,他的身上已经没有一寸皮肤是完好的，衣衫千疮百孔，只剩下几根丝缕缠绕在身上，山中猎户碰到他几疑如遇鬼。张定一回到了梁州张家，待身体有所恢复后,就迫不及待地找上五台山,。
森森古柏之中掩映名山古刹,普贤寺却是寺门紧闭，门前黄叶满地，四处寂静，显然少有人至。张定一踏着重重落叶，背负长剑走到寺门前，迟疑地抬手拍打门上铜环,沉闷的叩门声传到远处，惊起林中宿鸟。拍门许久,寺门紧闭如故，张定一心中不由急躁。
数十年来支撑他不知疲倦地练剑，支撑他将所有的情感甚至死亡抛开的信念就是成为天下第一剑客，将那块象征着张家荣耀的牌匾重新挂起，完成父亲临终嘱咐。
他站在寺门前久久不愿离去，把寺门拍得震天价地响。
过了许久，寺门终于缓缓拉开，一个年逾四旬的黄袍和尚一脸无奈地站在门口，说道：“普贤寺乃佛门静地，施主何故扰人清修？”张定一不发一言，上前一步，一脚踏过门槛，将缺了二指的右手扶在门上。黄袍和尚见他脸上伤痕累累，面目不善，不由眉头微皱，退开一步。张定一盯着他问道：“空明大师何在？”他见这个开门的和尚不像是个身怀绝技的高手，故有此一问。黄袍和尚闻言一怔，上下缓缓打量张定一。张定一心下急躁，推开寺门，迈进寺院大殿中，大殿里普贤菩萨像前有二个年轻僧人正在低诵经文，看见他这个不速之客进来都是一脸惊讶。张定一目光一扫，扬声道：“我乃河北张定一，听闻空明大师剑法高绝，举世无匹，特不远千里赶来，向大师请教。”黄袍和尚一脸无奈地跟在他身后，双手合什，低声诵着佛号。张定一的声音回荡殿内，没有人回答。他陡然转过头厉声道：“空明大师在哪？快叫他出来。”黄袍和尚愁眉苦脸地迟疑半响，叹了一声答道 ：“先师早在五年前去世了,墓木早拱，莫非施主不知么？”
张定一闻言大惊,反手抓住黄袍和尚的僧袍，厉声喝道：“不可能，华山宁逸凡亲口对我说的，半年前他输在五台山空明大师的剑下。”黄袍和尚一脸苦笑，挣扎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何况贫僧怎会拿先师的生死开玩笑呢。”张定一一双锐厉的眼睛紧盯着黄袍僧人，脸上伤痕让他面目狰狞如地狱恶鬼，一字一顿地道：“你如有一字骗我，我马上就送你去见西天佛祖。”黄袍和尚缓缓摇头，泰然答道：“贫僧决无一字一句欺骗施主。”张定一恍惚半响，缓缓松开黄袍僧人，忽然拨剑出鞘，一顿乱砍，不停骂道：“宁逸凡你这狗崽子骗我，到了阴曹地府我也要杀了你。”骂了一阵，似是精疲力尽，他将剑插在地上喘息。
日光从天穹撒下，如一张无边无际的网罩在张定一身上。他抬起头，眯着眼睛瞅着日头望了一阵，骤然仿佛一道闪电击中了他，身躯剧烈地痉挛抽搐，脸上肌肉扭曲，面色惨然，如暗狱里不见天日的恶鬼，他的眼眶里不知何时缓缓流下二行浑浊的眼泪，这是父亲去世时都不曾流的眼泪。
普贤寺的一众僧人远远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的奇异举动，一脸的诧异。张定一神色呆滞地拨出长剑，如同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行尸走肉般出了普贤寺，层林密密，绿荫蔽日，偏有一缕柔和的阳光透过繁枝绿叶，照射到张定一身上，这缕光芒给了这个萧索落寞的身影增添了一丝暖色。
张定一行到一处悬崖前，站在陡峭的崖边，仰首伫立良久，远处有几朵云彩，时卷时舒，悠然自在。一只鸟飞来，旋绕一圈后停在他的肩头，叽叽喳喳叫过不停。他苍凉的目光中渐渐多了几分释然和解脱，缓缓解下背后系着的长剑，没有一丝犹豫，连剑带鞘向深不可测的崖底抛下,然后蹒跚着下了五台山，终生自此再不用剑。
相关文章
微信收款码
支付宝收款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