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人物三帖
老街人物三帖
1、水果王
天色暗下来,老街上行人渐渐稀少了,水果王把水果往车上装,准备收摊。旁边开土产门市的老张见了,问道,这么早就收摊了。水果王笑笑,今天晚上家里有点事,先回去了。说完上车,开着他农用车,走了。
这老街是桥西地区最古老的街道,因为古老,住户集中,渐渐也成为了最繁华的街道。老旧的楼房,一家挨一家的店铺,虽然不是很大,却是卖什么的都有,吃穿用应有尽有。在附近居住的人都喜欢到这里走一走,买菜买饭买粮买肉,这里就成为了最繁华的地段。
水果王姓王,多年贩卖水果,老街的人都叫他水果王。
我们曾经是多年的邻居,他住八号楼,我住五号楼。那是八十年代的小区,楼房老旧,没有绿化,楼下的空地上盖上了一间一间的小棚,装杂物,也有装修后住人。现在这里成了城市里最老旧的小区了。在当时,这里可是桥西地区最早的楼房,住在这里的都是企业的职工,或者有些地位的人。
水果王两口子都在企业上班,所以分到了一套两居室的楼房。那时候,是条件很不错的人家了。我们认识的时候,他们两口子已经下岗,失业在家,没有了生活来源。后来,两口子就到市场批发水果,再到老街卖,只是摆摊,没有门店。
我问他为什么不盘下一个门店,经营起来方便,不用每天捣鼓来捣鼓去,多麻烦。他摇摇头,叹口气说,这里虽然楼房老旧,小区绿化也不好,楼房不值钱,老街却是寸土寸金。一个几平米的门店,一年的租金也几万元呢。一年下来,起早贪晚卖水果的钱也没有几万元,去了房钱没伙钱,拿什么去租呢?想想也是,摆摊卖水果,卖菜,赚的都是辛苦钱,如果再交房租,就剩不下什么了。好在家就在小区,在自己楼下摆摊,两个人替换着,相对来说就不那么辛苦了。
后来,我搬离了那个小区,很少到老街去,也极少见到水果王了。
几年的光景,城市迅速扩张,原来的繁华地段,渐渐没落,没有了往日风采。新城迅速崛起,人流物流城市中心移向新城,老旧城区逐渐衰败,老街也缺少了往昔的繁华。可是,老街还是老街,起起落落,荣荣枯枯,那些店铺仍然一家一家开着,人还是来来往往。老街的居民换了一茬又一茬,可是一些老街坊,仍然住在那里,就像那几棵老槐树,把根扎在这里。
老街是一个苍老却温情的老人,许多的好,许多的故事让人怀念。从这里出去的人,都会时不时回来,在老街上走一走,看看这里熙熙攘攘的人群,听一听嘈杂的叫卖声,闻一闻老街特有的蔬菜味,水果味,饭菜味......好像离家的游子回到了久违了的故乡。
一次我从老街走过,在旁边路口一栋楼下,忽然有人招呼,回头一看,那不是水果王吗?许久不见,模样好像苍老了不少,两鬓花白,像是蒿草染上了秋霜。怀里抱着一个不大的孩子,站在那里。老王,当爷爷了。他笑了,指着楼下的小房请我进屋坐坐。我看那房子就是原先装杂物的小房,装修后住人。怎么在这里住呢?他不笑了,叹了口气说,没办法,孩子结婚,楼房让给孩子住了,又买不起楼房,只能在这里将就了。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半天没吱声。怀里的孩子用小手摸着他的脸,冲他笑。他的脸上又浮出笑容来。没关系,会好起来的。我点点头,问他,不卖水果了?还卖呢,不然怎么生活呢?老伴卖呢,我们换班,哄孩子就当休息了。
水果王老伴身材高高大大,显得比水果王壮实,每次去批发市场进货,力气的活都由老伴干。老伴的脾气不太好,没有水果王能说会道,能干,做买卖却不如水果王。在家里,老伴说了算,到了外面,还是水果王当家。两口子经营水果,却也相辅相成相得益彰,虽然不能大富大贵,日子还是过得去。
后来,当我再一次去老街,却没见到水果王和他的摊位。问土产门市的老张,老张说已经多日不见水果王了。前些日子文明城验收,老街上一些临建房都拆除了,说是违章建筑。其中就包括水果王居住的那间小屋。老张摇摇头,叹息着,唉!日子不好过啊。
站在那里,有些茫然。问老张:知道他去那去了吗?还卖水果吗?
老张连连摇头,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应该还是卖水果吧,不然能干什么呢?
大家都不做声,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我想,水果王卖了半辈子水果,肯定会继续卖下去。说不定在城市的某一个市场或者某一条街道,会遇见他,看见他那消瘦的脸上现出热情的微笑来,高声吆喝:苹果,又甜又脆的苹果......
2、豆腐西施
老街的人都叫她豆腐西施,只是因为她卖豆腐。其实,她已经是五十多岁的大婶了,身材不高,微胖,给人很结实的感觉。形象与鲁迅笔下的豆腐西施毫无相似之处。每天中午、晚上她都会驾驶着那辆电动三轮车准时出现在老街上。车上装有三个铁桶,一个塑料筐。铁桶里面装满了乳汁一般的豆浆,豆浆里浸泡着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豆腐,颤颤巍巍白白嫩嫩。塑料筐里面装着用塑料袋装好了的大块豆腐,压得瓷瓷实实,像一块块象牙琢磨成的砖块。小块的鲜嫩,大块的磁石,顾客可以根据自己的口味来买。
豆腐西施从来不像别的商贩那样高声吆喝。车到了,靠边停下,戴上围裙,靠在车旁边那么一站,微笑着注视着老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们。阳光照着微胖的脸,泛出红紫色的光来。额头、眼角那细细密密的皱纹里隐隐约约的山野风霜,掩藏不住,深深浅浅地出来。虽然在城市打拼多年,但山野的光照与风霜尚未完全褪去,微笑的时候,就会现出些许与市井不太合拍的淳朴与憨厚来。
她的豆腐不用吆喝,在老街小广场锻炼的那些老头老太太早已瞄着她的人她车呢。车刚刚靠边停好,老头老太太就呼啦围上来,你一块,我两块,一会儿的功夫,一车大块小块豆腐,就去了一大半了。不能及时赶过来,她的豆腐大半是买不上的。
冬天了,居民们最喜欢的猪肉酸菜豆腐粉条,成了家家主打菜。冬天里,家家都会腌一大缸酸菜,从今冬一直吃到明年开春。猪肉、粉条到店里挑着样买。只有这豆腐,可口的,老街上只有她这一家。她的豆腐从来不愁卖。
有时候见她不忙了,会跟她聊一会儿。她总是微笑着,现出一口微黄的牙,一脸诚挚的模样。问她老家在哪里,她说北边大庙那一带,我点点头。因为水土的关系,大庙那一带的人牙齿总是微黄,成了特有的名片。现在都安装了自来水,年轻一点的,已经没有那样特征了。我问她既然豆腐这样抢手,为什么不多做一些,每天可以多赚一些。她摇摇头,说忙不过来,每天天不亮,一家人就起来做豆腐。中午的卖完了,吃完中午饭,就赶紧做晚上的,一天到晚没有闲时候,那里还能多做呢。为什么不雇一些人,扩大规模,说不定还做成一个产业呢。她笑了,像是一朵盛开的牡丹花。也想过啊,可是不行啊。人们喜欢这豆腐,就是喜欢这口味。从磨豆浆,下锅,点卤水到过包,每一道工序都有严格的要求,哪一道工序都不能马虎,哪一道工序出了差错,一锅的豆腐口味就变了。外人根本做不来。她看着我,眼睛里现出真挚的光。你们喜欢我的豆腐,不就是因为这口味吗?
是啊,她的豆腐,让我们吃出了小时候的味道。
已经记不得她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老街的了。自从吃了她家的豆腐,就再不吃别人家的豆腐了。
搬家去新城住,有时候想吃豆腐了,就会穿过大半个城市去老街,买豆腐西施的豆腐。见我跑那么远路,就为了几块豆腐,妻子说,不就是豆腐吗?有什么不一样,农贸市场卖豆腐的好几家,总有可口的吧。想想也是,就到农贸市场转来转去千挑万选买一块豆腐回来。可是一出锅,那味道就不对了。一筷子没动,一锅菜全剩下了。
人就是这么奇怪,口味口味,认准了的口味,难以改变。
冬天是最需要豆腐的。鲜豆腐吃不完就冻起来,冻豆腐具有别样的滋味,炖着吃,装火锅。窗外冰天雪地,一家人围在桌前,火锅腾腾冒出热气,火锅里的酸菜,豆腐,粉条,扣肉,各种的添加料在沸腾汤里翻腾,酝酿,中和。不一会儿,屋子里就荡漾出一种猪肉酸菜豆腐混合的香味来,大人孩子的脸上浸出细密的汗珠,大饱口福。塞外的冬天再多么寒冷,也抵不过一锅猪肉酸菜豆腐粉条的冲击。
下了一场大雪,也没能阻挡我去老街的脚步。当我赶到老街的时候,远远看见豆腐西施站在那里,袖着手,带着围裙,靠着三轮车站着。见我过来,笑着打招呼,一边麻利地往塑料袋装豆腐。我掏出手机,一边哈着热气,准备扫码,可是,手机却关机了。我苦笑了笑,说,手机关机了,身上没带现金,只能下次再买了。她笑着,把豆腐递过来,拿着,没钱也吃豆腐。我摆摆手,我搬走了,不在这住,下一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过来。她依旧笑着,把豆腐塞在我手里,几块豆腐,不是什么大事,什么时候过来,是么时候给钱。旁边的人也都说,拿着吧,西施不是那么小气的人,这事常有。
我和她并不怎么熟悉,也只是买卖豆腐的点头之交,她就这么放心让我把豆腐拿走,一个小本买卖的女人。
往回走的路上,风似乎小了,天气也不那么寒冷。
过了很长时间,我再次去老街的时候,却没见到豆腐西施。那车在,车上仍是装着三个铁桶,铁桶里面装满了乳汁一样的豆浆,豆浆里浸泡着一块一块洁白如玉的豆腐。塑料筐里还是塑料袋装好了的大块豆腐,一摞一摞,瓷瓷实实。靠着车边站着的是一个年轻小伙儿,带着围裙,露出一脸淳朴的微笑。看眉眼模样,跟豆腐西施有些相像。便试探问,才知道他的父母已经回乡下老家去了。城里的房子留给了儿子。
买了几块豆腐,转身离开。
心里似乎有些怅然。不知道因为什么。豆腐西施将家传的手艺传给了儿子,应该替她高兴才对。可是一点高兴不起来。在城里打拼了半辈子,最终还是回到了乡下,不知是喜还是悲。或许,在哪里生活并不重要,幸福就好。
老街就是一个渐渐苍老了的老人,淡然看着这里每一天的人来人往,每一天的忙忙碌碌。那棵老槐树,也老了,头上的枝条更加繁茂。每一年的夏天,满树的槐花,绽放开来,那种浓郁的花香,飘荡在老街上,每一家店铺的门缝屋角,每一个匆匆而过的人,都被花香熏染了。夜里,灯火阑珊,静下来的老街,就成了一条花香四溢的街道。老街,还有那些老旧的楼房,楼房里的人们,都在花香里睡熟了。
3、李环卫
李环卫并不是他的名字,是老街的人顺口叫的,时间久了,人们反而忘记了他原本的名字。或许他自己也忘记了原来的名字,老街人喊他李环卫的时候,并未见他有丝毫的不高兴。
李环卫自然是一名环卫工人,负责老街的街道卫生。
李环卫从什么时候开始在老街打扫卫生,许多老街的人都说不清楚。就连李环卫自己也记不得了。问他,他就咧咧嘴,露出满口黄牙,得上公司查档案。
李环卫应该算是老街最早的居民,住在那栋老旧的住宅楼里面。五十多岁的年纪,消瘦,矮小,颧骨高,眼睛小。眼珠有些特别,像是镶嵌了两粒有些破碎的琥珀,不明亮,却也不影响视力。有人说那是纯种的蒙古人的眼睛,有人说那是“玻璃花”眼。像猫眼,也像狗的眼睛。这双眼睛,让一个又瘦又矮的人,有了几分戾气,几分邪性。
平日里整天推着一个推车在老街转悠,这里扫扫,那里捡捡,不怎么引人注意。只是哪里有了垃圾了,谁家铺面门前积水了,就会有人说给李环卫打电话,叫他过来清理一下。不一会儿,就见那个身穿环卫衣服的瘦小身影过来,推着推车,不声不响一会就清理干净,然后,又推着他的推车到别处去了。老街是店铺集中的地方,不比外面街道,卫生比较容易清理。老街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有垃圾出来,几乎刚刚收拾一遍,前脚刚走,后脚就一地垃圾。遇到不顺心的时候,李环卫就不忍了,站在谁家店铺门口,瞪起他那双三角眼,冲着店里吼叫。不知是店里的人心虚,还是不愿多事,往往是没有人答应的。吼叫一阵子,知道也不会有什么结果,旁边过来人拿过他工具,把地上的垃圾收拾了,推他离开。他一边转身,一边骂骂咧咧,满嘴吐沫乱喷。别人离他更远了。
他喜欢喝几盅,酒量却不佳,几盅酒下肚,就变了一个人,天不怕,地不怕了。经常是坐在老街广场的石台阶上叫骂。说是喝多了,骂人的时候却不怎么走板,很有针对性。骂张三,骂李四,骂那些平素给他难堪,给他找麻烦的那些人。大家当他耍酒疯,没事人一样该干嘛干嘛,有些人却不自在了,红着脸偷偷给他老婆打电话。李环卫的老婆看上去比他老了不少,一头乱蓬蓬花白头发,有时候胡乱裹着几件衣服就在老街转来转去。有时候又穿戴整整齐齐,挎着包,穿着高跟鞋,跟那些小商贩砍价。知道的人都说李环卫的老婆精神有些不正常,时好时赖,说都说不好她什么时候犯病,什么时候正常。每次李环卫耍酒疯,骂得急了,有些人咬着牙给他老婆打电话,赌他老婆正常着,将他整回家。
李环卫的老婆大多数时间是正常的。老街人都知道,李环卫喝了几盅酒之后,能够收拾他的,只有他老婆。谁也说不出为什么。有人说李环卫老婆原来是很正常的一个人,结婚以后,精神才出了问题。有人说是李环卫有了外遇,被老婆撞见,受了刺激。有人就嗤笑,李环卫那个模样都能有外遇,那个女人得多么不堪。有人就不服,瞪大了眼睛,王八瞅绿豆,各对眼罩,武大郎还能娶潘金莲呢,李环卫怎么就不能有一个相好。大伙一阵哄笑,各自散了,李环卫为什么怕老婆,没有人理会了。
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江湖,老街其实也是一个江湖,在老街谋生的人,都有各自的势力范围。卖水果的,卖蔬菜的,卖面食的,卖肉食的,都有各自的区域,不能越界。越界了,就会引起纷争。老街自然不是一个李环卫,环卫工人也是有自己的势力范围的,各自守好自己的区域,搞好自己地界的卫生,是职责,也是一种威严。这有点像山大王,自己的势力范围自己守好,不允许外人染指。遇有自己势力范围内的店铺开业大吉,就会放鞭炮,还会给红包。这个时候就会有那些不长眼的环卫工人过来,扫几下纸屑,就伸手去要红包。一般是不会得逞的,店铺的老板大多懂规矩,不会将红包白白送给外人。倘若被李环卫撞见了,那些想捞一点意外之财的人,自然会被驱赶。
一次我正好在老街一家车行修车,突然就听见一阵喧闹,回头一看,原来是李环卫正在跟一个老女人争夺从车上拆卸下来的废旧零件。李环卫一边从那老女人手里抢回已经被抱在怀里的零件,一边骂骂咧咧,敢到老子地盘抢食吃,瞎眼了吗?当老子不存在吗?那老女人也不示弱,一边撕扯着,一边骂。看你那熊样,什么是你的地盘,这是老街,是大家的地方,凭什么就成了你的地方。终究还是抢不过李环卫,眼睁睁看着李环卫龇着满口黄牙,满嘴吐沫星子,不清不楚骂着,一边将那些拆卸下来的旧配件装进口袋里。修车师傅一边手脚不闲地安装新配件,一边瞅着他们笑。我问那师父怎么回事,那师父说李环卫负责这里的卫生,这些店铺一些用不着的配件,纸箱子就仍在门外,等搞卫生时就收走了。这些日子就有一个老女人过来捡垃圾,被李环卫发现了,就会发生争吵,已经见惯不怪了。
看着远去的老女人,还有推着车子往广场去的李环卫,心里却有些压抑。为了一些废品。两个一把年纪的男女就大庭广众之下破口大骂,有时候还会大打出手,全然不顾及自己的形象,真的是为了贪一点小便宜吗?我看着那些拆卸下来的汽车配件,送到废品站,能换几个钱呢?
老槐树上突然飞下一群麻雀,落在广场上,快速捡拾那些只有它们才可以看得见的食物。来来往往的人脚步匆匆,没有谁顾及那些觅食的麻雀。麻雀却也不见慌张,似乎早已经熟悉了这样的环境。有人过来,颠几步,有孩子过来捣乱,飞几下,仍然会集中精力去觅食。几粒米,也可以果腹。既然不能优雅地吃食,那就争分夺秒地去抢夺,生存才是王道。
一阵风来,旋起地上的尘土,那些觅食的麻雀也轰地飞起来,有的回到老槐树上,有的飞向空中,转眼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