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石油的高原（2）
严岛影
荒凉有荒凉的植被，荒凉的植被是寂寞。
寂寞没有什么不好的，高原无言，是天地间的大寂寞，可它能用万千沟壑引导山脊的走向，潜沟走壑重塑山形地貌。一位石油人走进采油平台，从此走进了苍茫的褶皱里，在地层的千层饼里咀嚼孤独并嚼出一首歌来，那歌里的每颗音符是唯一疗伤的保健品。
安塞的那碗面吃得张国庆五味杂陈。转岗前，张国庆在油田物业是响当当的大厨，一日三餐，锅碗瓢盆，员工端着他的菜香脸上是喜，“又长胖”！
你是油二代？闻闻，身上哪有油味。
父亲从克拉玛依油田转战到了大庆，跟铁人王进喜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自己是个掌勺的，身在油田，远离石油，父亲还被评为“铁人式先进工作者”，自己是油二代，还算铁人的后裔吗？
你要去坪北？也罢，坪北也有食堂，那里也需要掌大勺的，领导给他放行，他两手一拱，你这是给我放生，谢领导。他心里在筹划，肯定先到食堂，这叫对口，然后到平台干石油，做一个真正的油二代。
人生就这样设计出了他的坪北轨迹。先在食堂掌了一年的勺，第二年正赶上P199-9扩边，平台也算是采油大户，干这活过瘾！这个偏远的平台不是谁想去就让你去。领导问他，你能吃苦吗？你不怕孤独、寂寞？那边离经理部远，有个急事得自己拿主意解决，脑瓜子要灵，附近有一个村庄，社会治安复杂，周边还有一个水库，那可是延安人民的饮水之源啊！我出生在大庆，萨尔图，蒙古语“月亮升起的地方”，打小就在茫茫荒原的地窝子生，地窝子长，耳边是“荒原一片篝火亮，石油工人心向党”的大庆歌谣，没有孤独寂寞反而不习惯呢。父亲和铁人王进喜在一个油区干了整5年，铁人精神在父亲身上没有走样，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三老四严，不仅仅在工作上，就连做人也讲个三老四严。
先干三年，再换一个近一点的，条件好一点的，咋样？没想到，他一干就是15年，在P199—9采油平台干得出色、出彩，把这个平台干成了中石化致密油藏效益开发的窗口。15年就守一个地方，把眼光放出去收回来的还是那片苍凉。同采油树一起扎根，从一而终。
上哪去？去“张国庆”那里。
“张国庆”这时就是一个地名：P199—9
这个平台有三个亮眼的荣誉：党员先锋平台、党员示范平台、A类平台。这些荣誉是在荒凉中干出来的，是在寂寞中干出来的。那平台背靠断崖，那断崖就是一堵墙，墙体上八个黄底红字：扎根高原，奉献石油。每每靠向那崖面时就仿佛背着那八个字，身重如山。P199—9是坪北经理部的“藏北”，远离经理部又高高在上。怎么不高高在上呢，海拔1500米，没有比它更高的峁梁仰视。
这里的云是种出来的，蓝天只种植这种云，蓝天白云是坪北的天然名片。起风了，云像温驯的羊羔被风赶得无影无踪。这时张国庆就立在平台中央，看风向、观风势。为啥呢？那风啊，不仅刮来黄沙，还挂来草籽呢。草籽落在井场里的碎石缝里，一泼雨下来，过两天，作业平台的石子缝里就野草疯长。标准化平台是不能有杂草的。他盯油井，还得盯漫天黄沙里的草籽。
风过坪北原来如此。
他管15口油水井，15年产油5万吨，算算产值达2亿元。8000多平方的平台足够阔大，“家底”足够殷实：没有人说得清张国庆在这个平台洒下了多少汗水，花费了多少心血。为了掌握采油管理技术，他将几乎所有空闲时间都用来学习，仅查阅的资料和做的笔记就装了满满一箱。为了能够守在新井抢投现场，了解每口井的地下情况，他几次放弃了回家探亲的机会。15年来，他一直坚持每天5次录取数据不减趟，每天4次动态汇报不误时，每天110项资料填报不漏项，每天3条油井曲线图不走样。他坚持三池一场一墙每周一清理，设备器材每月一保养，报警参数每季一调试，平台种植、养殖每年一创新。他把平台当成了自己的另一个家，甚至可以说平台就是他的“王国”，他是这里的王者。他这里是坪北经理部精细化管理的样板，也是传经送宝的一个窗口。中石化曾三次在P199-9开现场交流会。来自胜利、长庆、华北局、延长、江苏等“取金”者络绎不绝。
“取金”者明白了，他们的榜样不但管井还管天地。一条巡线路走了15年，有人统计过相当从坪北到江汉3趟来回，但他回江汉也就仅仅只有一趟。
坪北经理部经理高原这样评价张国庆，他说张国庆是坪北“三老四严”的典型代表、严细实的忠诚践行者，他血管里流淌着油一代的血液，那血液里有铁人王进喜的基因。
每天跟他一起巡井的还有一个“伴”——护院的狗。那狗高大凶猛，具有德国黑贝血统，平时都是用铁链子栓着，巡井时就把它带出来放风。一人，一狗，一线，一沟一坎，有时人在前，有时人在后，人与狗的距离就一根铁链子的长度。狗撒欢时尾巴撩起尘土飞扬，一只鸟从头顶飞过也要汪两声。
汪！汪汪！汪汪汪！
凌晨，一阵尖厉的狗叫声打破了沉寂的荒塬。
张国庆翻爬起身直奔平台围墙，他想一定是盗油贼进院子了。电光像冰冷的利剑晃动。黑贝对着抽油机狂躁、腾跃，叫声更猛。张国庆循着黑贝狂吠的方向寻过去，原来是抽油杆的上端断了。处理完断杆，黑贝对着抽油杆直摇尾巴。
“黑贝不但通人性，还通油性呢。”张国庆逢人这样介绍他的“伙伴”。
张国庆每次做饭都按两人的量准备米菜。有时菜上桌了，黑贝欢快围着院子跑一圈，回到餐桌前有点急不可耐。“三个菜，按风俗不能开饭的，三个菜那叫断头菜，得四个菜，哪怕一碗汤都行！”黑贝乖乖地候着。一次张国庆疲惫地把冷菜冷饭端上桌，对黑贝说，今天有点不舒服，将就一餐吧。黑贝望着主人，嗷嗷两声，一滴浊黄的泪滚落了出来。张国庆把狗搂在了怀里，流泪的狗不是委屈，而是心疼主人。明白黑贝的心思，那似乎在告诉主人，不能为主人分忧，白吃白喝有愧啊！饭间狗蹬着，他坐着。这人与狗有时比人与人还和谐。
2017年8月16日下午，黑贝在狗栏里老死了。
黄昏，他双手托着黑贝沿巡线的路走向了高坡，那步子很慢也很沉。
落日的余晖把黄土塬染得透亮。沉落的夕阳滚过一面峁梁迟迟悬在黄色的地平线上，像灯笼，又像通红的烙铁，是要焊接峁梁，还是为这片山河镀金?
挖一个坑，那坑一定要深一点，这里的风大，坑浅了，风把黑贝的坟土一层层刮走了，黑贝怎么办呢？
那个坑一定看得到P199-9，P199-9也一定看得到黑贝。
那个坑旁一定得有一棵树，开花的时候就当清明的经幡。那树最好是野山桃，在清明前后，白里透着一点红，那一点红就是咱石油人。
如果说我张国庆有多少荣誉，多大的荣誉，没有黑贝就没有张国庆的辉煌15年！
从此，他手机的彩铃是一首陕北曲子——“桃花花红杏花花白”，这曲子一响黑贝就“活”过来了。
是女人总是要出嫁，带上万水千山的嫁妆，走进一个叫黄土高原的婚房。嫁给石油，她们的婚期是一辈子。是男人总是要娶亲，娶回石油，从凹陷走向隆起，搂着岩芯做爱，这既是生产过程，也是生活过程。
站在黄土塬上的人就像一根柱子顶起苍穹，那穹顶以蓝天作底色，缀上了朵朵白云。顶天立地就是担当，并非要做惊天动地的大事。没有比人高的黄土了，一个平台一座山，人就是山大王。大吼几声，没有回应，回声都在胸腔里荡漾。
在坪北白柱峰的羊畔畔沟里，我见到了一株山丹丹。那细叶百合孤孤地“挂”在崖畔上，就像一盏灯。她孤放，朵小，也不张扬，说是英雄花，这里有一个故事。1944年9月5日，张思德在陕北安塞执行烧炭任务时，即将挖成的窑洞突然塌方，他奋力把战友推出洞去，自己却被埋在窑洞里，牺牲时年仅29岁。从此那孔窑洞周围的山丹丹每年开得最艳。一块浸透了热血的土地，那摇曳的山丹丹莫不是英雄永恒的化身？
一条狗在张望，那狗叫六月。彩铃声里响起了《山丹丹开花红艳艳》的旋律，六月侧耳在听，铃声断了，六月失望地耷拉着脑袋，猛然间抖了抖身子蹿出房间用嗅觉寻音符去了。
狗的主人代君明。工衣、工裤、工帽，这一身的红装束，既是职业装，也是“荣誉色”。这位坪北经理部采油管理二区生产运行主管，24年坪北会战，他有20年奋战在这片热土。他是经理部的一面旗帜，坪北共评出三届“感动坪北人物”，他连续三届荣登榜首。
代君明在坪北可算得上响当当的采油大咖。他是修井专家，也是让贤人梯。他创下了坪北油井采油时率99.9%的最高等多项纪录，他还获得两项专利；他让出队长的位置给年轻大学生，主动申请到井数最多、管理难度最大的P61去守平台。“年轻人是油田的希望。早一天给舞台，希望就提前了一天。”从油田劳模到“感动坪北人物”，他荣誉等身。这些年他把荣誉奖金拿出部分为平台职工买了11台洗衣机。“在坪北，其实人人都是劳模，你真以为你比别人付出得多吗？”代君明的境界透出的是朴实。他带出的徒弟大都成了坪北的业务骨干、先模。他刚退休，他的石油人生在坪北画上了句号，那句号是红的。退休那天，六月就跟在他的身后。一身红色的工装那么耀眼，他说他要到附近的台子上巡最后一次井。 走远了，在那一面背阴的断崖下，他就像那艳得滴红的山丹丹。
有形的花，开后还会谢。无形的花，就藏在山里，那霞光，那飘扬的旗，那巡井的一点红莫不是石油厚土上的山丹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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