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片花海
我有很强烈的预感，我的人生应该要定格了，或许就在我27岁这年吧。
我并不感到遗憾，但我心里防线脆弱，这是事实。我这人缺乏情调且相当无聊，我喜欢做的事，似乎大家都不怎么喜欢。我喜欢周末的时候，一个人抱着一本小说，慢慢地读，加缪的《局外人》是我读了无数遍，却依旧爱不释手的一本书，“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昨天，我不知道”，每次读到这个简短而浅显的开头，我的情感就充盈起来，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冷漠，不过，这种冷漠深深地吸引着我，我的身上似乎有太多“我”的影子。正在我遐思的时候，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你好，你是陆星河？”
“我是。”
“你打110，说你被诈骗了？”
“是我。”
“涉案金额？”
“十九万多吧！”
“详细说说分别转到了哪些卡上，以及说一下每一张卡的对应金额，持卡人姓名及他的卡号。”
“第一张卡，名字：魏巍，卡号：621875000173…”
“好吧，你来派出所说，我们在洛北县里凤街道派出所，打个车来。”
“好的。”
我收拾了一下屋里面，把充电器从插座拔了出来，就走下楼去。
街上车很多，我招手拦了一辆。
“去里凤街道派出所。”我关好车门，车开始往前走。
里凤街道派出所在的地方挺偏僻的，我找了好半天才找到，它在一个僻静的小角落里，门口的两根水泥柱子上了年代，有些泛黑，几个穿制服的民警站在门口。
“什么事？”
他们应该注意到了我鬼鬼祟祟的目光，开始盘问我。
“有人打电话给我，说我应该到里凤街道派出所去，所以…”
“因为什么事？”他打断了我，很干脆的指向目的。
“诈骗。”
“具体讲讲。”他的声音平淡而缺乏色调，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兴趣听我啰嗦个没玩。
“是一个警察喊我来的，我有他电话，你看看。”
我翻出手机，把那个拨入号码翻给他看，他告诉我，这只是他们的座机号码，并不能因此知道，这是哪个人打给我的。
一楼办公室有人走了出来，也跟着他问起来我的情况，我把我的情况详细说了，他点点头，然后朝里头的办公室喊了一声一个人的名字，我并没有听清是谁。
里面走出来一个高而瘦的民警，跟我简单的交流了两句，就喊我上二楼去了。
“你的名字？”他坐在电脑前，开始录入我的资料。
我开始一五一十地把我的各种信息汇报给他，他生怕信息有错，还指导我下载了一个叫多彩宝的APP，然后就是人脸识别，查看各种证件。问的内容索然无趣，我回答的话语也是昏昏沉沉。
我在想，我应该写点东西，毕竟别人也写下了那么多的文字，我为什么不能写？可是，写点什么呢？写一个文学青年和他朋友的故事吧，写这样的故事，你不觉得挺有创意的吗？
“你被骗了十九万多？”
“是。”
“什么原因被骗？”
“他们喊我去打开一个链接，然后下载一下里面的软件，只要完成三单任务，可以约一下附近的女孩。”
“然后你就刷单，被骗了。”
“是的。”
旁边的一个民警笑起来，“这么多钱，你要是天天嫖都够了，还下什么软件。”没有人笑，坐在电脑前的民警训斥了他一句，他出去了。然后我们接着开始问答环节。
等那个高而瘦的民警录好了，我又被另一个有些发福的民警带到二楼的另一间办公室，他给我推来一个塑料板凳，喊我坐下，我坐下来，他开始问起我打钱的具体时间，具体数额，用的什么手机银行APP，主要通过哪些方式转账等等。我们耐心地一问一答，期间他开始打印我的转账记录和聊天记录，我帮他塞纸进打印机里面去，我看着A4纸上面的转账记录和聊天记录，我感觉我好像在看别人的故事，我并没有感觉到多么痛苦，也没有感觉到我失去了什么，我只是麻木地站着，把那堆纸拿给他，然后在上面写上我的名字和日期，然后一一按上手印。
这期间我又开始走神了，我现在还有什么呢，一堆债务，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还的完，我在想，刚刚他们已经通知了我的学校和县教育局，他们告诉我，我们校长一定会被通报。我打心里感到内疚，一个年轻老师犯的错，却由一个毫不知情的校长来担责，属实有些过意不去。同事们怎么看我呢？会说我年轻人不懂事，还是说我，年轻人隐患很大呢？大家的议论，看来已经是不可避免了，我也不知道，该做点什么才能挽救一下我这已经破碎的形象，想的太多，我的情感一下子就迟钝了，我并不感觉到有什么特别大不了的事。不过，我似乎一下子看开了一些事，顿悟了一下人生，明白了芥川龙之介和太宰治会自杀的缘由。
以前我一直不明白，芥川龙之介正值壮年，文章脍炙人口，名气蜚声海外，而且还有家庭的牵绊，他为什么会选择轻生？太宰治则是情有可原了，内向，自卑，懦弱和胆怯的人格，注定了太宰治悲惨的一生，二十岁左右的太宰治，对生活竟已如此厌倦，频频想着自杀摆脱，其实，直到现在，我都无法理解他那偏激而脆弱的性格，不过他的《人间失格》却惊艳了自己的一生，“生而为人，我很抱歉”，这句话我喜欢了很久，以前只是喜欢，没想到现在的我却似乎可以用上了。我喜欢日本文人骨子里的孤高自私，也喜欢他们笔下文字的清奇淡雅，而在日本文人中，我最喜欢的文人，无疑是太宰治和芥川龙之介了，他们如流星般耀眼，虽然转瞬即逝，却闪耀了整个天际。他们虽然作古了，但他们身后，有济世文名。
“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民警的话把我拉了回来。
“我想，应该没有了。”我看见，我手机上的聊天记录已经被导入到了他的电脑上，我实在没有什么好补充的。
“你要有思想准备，钱，大概是追不回来了。”
其实，我早就已经有了思想准备，情况还能糟糕到哪里去呢？我来这里或许也并非为了拿回钱款，只是我不能接受施害者继续那么自由、逍遥吧！
我出了派出所，外面下起了小雨，我想起我还没有吃晚饭，不过我并不感到饿，我不知道帮我办案的民警饿不饿，他的同事下午六点给他带的晚餐，陪我录到晚上九点还没吃上一口，也是难为他了。我感觉我给别人添了麻烦，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挺想跟他说句不好意思的，或者，他估计会笑着摆摆手，说句不要紧吧，不过，他可能根本不笑，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来一句，“应该的”。我看我猜的可能都不准，他可能在想的是，他感觉我倒是挺有礼貌的，就是傻劲儿太大了，一个晚上可以被骗十九万多，人也是够蠢，并鄙夷的看我一眼，什么也不说，就那样走掉了吧。
我并没有那么在意，我在附近找了家粉店坐下，吃了碗羊肉粉，我没吃多少，往嘴里送了几筷子，感觉索然无味，似乎我真的一点不饿，我付完钱又开始漫无目的的走在大街上，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不过，我忽然有了创作的灵感，我觉得我应该写一篇小说，我在脑子里写起来。
“文学青年来到他朋友的住处，文学青年的脸颊被冷风吹得红扑扑的，双手也因长久暴露在外，受到寒气的吹袭而屈伸不便，不过，文学青年眼里的兴奋难以掩饰，”这个开头挺棒，我觉得它很美，我等下就把它写进电脑里。“朋友对文学青年的到来，并不感到惊讶，他甚至没有回头去看文学青年。他正在忙着读一本小说，小说名为《盲刺客》，他感觉这本书有趣极了，他挺想跟文学青年分享这本书，不过文学青年应该没有时间，文学青年之前告诉他，文学青年最近正在写一篇短篇小说，他知道文学青年这个人有个习惯，他创作的时候，是不看任何书籍的，因为文学青年觉得在他创作期间，所有的书籍都会多少给他一些坏影响，所以他进行创作的时候，是坚持不看书。”
“书，好看吗？”文学青年有些好奇地问他的朋友。
“有趣极了。”
“等我写完我的这篇小说，我一定要看看你觉得还有趣的书。”文学青年抱着他的一堆稿纸，脸上笑意盈盈。
他知道文学青年是想让他帮忙看一下自己创作的小说，并给出一些意见，不过，文学青年写的小说，投稿出去过后，往往石沉大海，再无回音。文学青年的小说他说不上哪里不好，也说不上哪里好，只是，人没出名的时候，你写的东西确实会一文不值。
他开始读文学青年的小说。
“我有很强烈的预感，我的人生应该要定格了，或许就在我27岁这年吧。”这精简的开头让他的朋友有些吃惊，上一次看见这样的开头，是他在读加缪的《局外人》里看见的。
“我感觉我的人生很糟糕，我已经是一个大人了，却时常怀有小孩子的那种天真，说天真只是因为我不喜欢傻气这个词。我不知道我的人生有什么价值，我投稿的作品被一篇篇退回，我的言论在别人看来，也显得可笑而滑稽。我缺乏情调。女孩子们也不喜欢我，我曾去追过一个女孩子，她说我呆板、木讷，不善变通，她说她宁愿跟一头猪相伴一生，也好过同我相处一刻。我当然不是一个内心那么脆弱的人，我只是觉得她不了解我，我于是去接触更多的女孩子，但她们无一例外的都不喜欢我，我不想再挣扎，爱情看来已经无望。”他的朋友看向坐在角落一角里的文学青年，文学青年眉头紧锁，眼睛下垂，若有所思地好像在想着什么。“我没有家庭，单身汉的日子过得孤独而寂寞，你不应该想的太多，我这里仅仅指的是心理上的孤独和寂寞。我总感觉我这样下去迟早会出事的，单身汉永远是这个世界上，最不稳定的因素之一，但我欠缺未卜先知的能力，我无法感知我哪里会出现问题。”
“它应该是一篇很无趣的文章吧？”文学青年声音低沉，有些没有把握的问他的朋友。
“这部作品称为小说，或许有些勉强，它更像一篇心里独白。”
“我也知道的，不过，意识流的小说，不也这样么？”
他的朋友没有回答文学青年。
“人生啊！其实长短并没有那么重要，活的精彩的人生，才更令人羡慕。不过，我辈平庸者居多，碌碌无为才是大家死后的墓志铭。谁不想做流星呢？刹那的光华夺人耳目，令看者惊叹不已。我的梦想估计永远也无法实现了，就像卡夫卡死前交代他的朋友，请将他的手稿付之一炬一样，他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已经大放异彩了，他带着遗憾离开了这个世界，他的身上充分地体现了单身汉的不幸，生前身后都是一人，唯一的梦想，也被自己做好了交代，付之一炬了，他肯定相信他的朋友也那么做了。我想，卡夫卡需要一个人给他传递信息，如果真的需要一个传话人，我无疑很合适，我俩境遇相同，只是他将被永远铭记，而我只会被永远议论。或许，我不该提到他，我拿自己同他相提并论，多少有些恬不知耻。”
“你的‘意识流’小说过于悲观了，这样的作品，估计根本没有人看，”他的朋友如实地告诉文学青年，“再者，你的小说没有情节，缺乏人物冲突，思想消极、怠惰，恕我直言，或许没有人会喜欢这种作品。”
“是呀！中国社会需要正能量，中国国民需要积极向上的精神，这种人越读越悲观的作品，确实会被时代所抛弃，或许根本不让发表。”文学青年的语气平淡，面无表情，他保持着原来的坐姿，他的朋友看不出来他是不是有些不快。
他的朋友跳过两个段落，继续往下读，“我驾车穿过一片花海，那里盛开着各种各样的花，赏花的人络绎不绝。我看见一群小孩在这里嬉戏打闹，大人们因看见他们的快乐而深受感染，大人们于是也露出欢快的笑容；一对对小情侣悄悄地消失在花丛中，他们彼此手心相连，互相许下海誓山盟；蜜蜂欢快地嗡嗡叫着，他们飞快地穿梭过人群中的一个个小团体，他们目标明确，一刻也不敢耽搁回家的时间。我被这快乐的气氛所感染，我停下车子，我有意让阳光覆盖在我的脸上。远处的山峰清秀、高耸，白色的云朵变换着花样向我耍起鬼脸，置换出各种面容；近处百花争相开放，争奇斗艳，一条小溪横穿过花海中央，滋润着这片土地。”
他的朋友不敢相信地看着文学青年，他不明白本是一篇极为悲观的文章，为何忽然变得如此阳光向上。可是文学青年的脸上缺乏变化，他的姿势还是一成不变，他好似一个木偶人，呆滞的坐着。
“在我出神的时候，一个女孩子跑来找我搭话，她告诉我，她和她的朋友走丢了，希望我可以带着她绕着花海走一圈，并希望可以找到她的朋友。我答应了她。我注意到她穿着一件酒红色的连衣裙，戴着一顶深色帽子，她黑色的长发随意的搭拉在两边的肩膀上，她的笑容很温暖，给了我阴郁的脸上敛来一丝光明。”
“先生，您是一个人来的吗？”她将一只手伸出车窗外，橘黄色的阳光覆盖在那只细嫩、白皙的小手上。
“是啊！”
“旅途还好吗？”
“一切顺利。”
“我是说，您可以考虑找个旅伴，一路上有个说话的人，这样，可能旅途过程中，也会很有趣的哦。”
“我会参考你的意见的。”我就事论事的答复，顿时让她失去了聊天的兴致，她笑了笑，似乎不准备再接着往下聊了。
我们坐在车里，像一对结婚了十多年的老夫妻，互相小心翼翼地避免接触到对方。有两辆车超过了我的车，它们都急不可耐，速度犹如脱缰的野马，一个劲儿地迅速向目的地驶去，无意留心沿途的风景有多美丽。
“有见到你的朋友了吗？”
“似乎还没有。”
“可是，我们已经把整个花海绕了一遍。”
“我有个想法，我希望你能陪我再走一遍，虽然很麻烦你，但我希望能找到我的朋友。”她的脸色很差，她像是被人遗弃了。
“那好吧！”我只好答应她。
我调转车头，向来时的路驶去。
“先生，没有特别麻烦你吧？”
“还好，我并不介意。”
“我懂了，你是个好人。”
“我喜欢过的女孩子都这么说。”我开了个玩笑，我们俩都开心地笑起来。
“微风从窗外吹进来，她的头发微微摆动，花香钻进他们的鼻孔里，使他们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下来。他们的车又一次踏上那弯弯曲曲的小路，只是这一次同上一次不同，车窗里飘出他们欢快的话语，爽朗的笑声在这片花海之中荡漾开来。”
他的朋友放下手中的稿子，文学青年已经在靠背椅上睡着了。文学青年应该是熬夜写完的小说，这一点，他从文学青年很重的黑眼圈里可以看得出来，这一段如此积极向上，相必结尾会有一个圆满的结局，于是，他找到那最后一张稿纸，读了起来。
“我离开了那一片花海，离开了那一片美丽之地。我的目的地不是那里，那里只是我的一个中转站。我的车子向前疾驰而去。”
“后来，我的车子来到一处断崖边，那里竖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谨慎行驶，小心落石’，我没有多么在意。后来我的车子失控了，它自顾自的往断崖处驶去，我明白我的人生应该就要结束了。”
“据后来的人们所见，他们是那样描述那场事故的。一辆白色的车子因速度忽然失控，发疯般冲向断崖的护栏。然后车子驶离地面，在空中停留了一秒，就坠落崖底。我们猜想，车子应该是下坡时，刚好碰到刹车失灵，或是，驾驶员误把油门当刹车了。对于这起事故，我们感到十分遗憾。”
他的朋友盯着最后一页稿纸看了很久，始终无法无法理解文学青年的思想，于是他又把前面的内容看完，可是他还是无法找到答案。他闭上眼睛，斜躺在靠背椅上，浓厚的睡意向他席卷而来，不久，他也沉沉睡去了。
我对于该怎么写文学青年和他朋友的故事，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方向，我想我应该会写的很顺利。
我写完文学青年和他朋友的故事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了。我从床头拿到了我的车钥匙。我从停车场发动我的车子。后来，我把车开进高速公路。我在一处高速公路的高架桥上停了下来，我把车停在应急车道上。
我从车里出来，一股冷风就迎面而来，我打了个哆嗦，我关上车门，爬上应急车道的水泥护栏。我跳下水泥护栏，朝一片虚空扑去，我希望我也可以看见，文学青年曾看见的那一片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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