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横阡陌忆耕夫
“要为农民鼓与呼,请找中堡沈耕夫”。这是十年前,也就是2005年的3月3日人民网当天电讯头条的第一句话。这一天,是著名的农民记者沈耕夫逝世的日子。我当年的同事们在他去世的当天,以最快的速度发布了这一电讯:……农民朋友的知心人和代言人,全国知名的以写农业、农村和农民为主题见长的“农民记者”沈耕夫在与疾病斗争十年后,3月3日,走完了他65年的人生旅程,依依不舍地告别了与他朝夕相处的农民朋友,回到了生他养他的黑土地……
十年前的初春时节,乍暖还寒。患有肺病的耕夫先生艰难熬过又一个冬天,一年中最难过的日子过去了,没想到却在春天来临的时候突然离去,很让人意外。这则电讯一经发布,引起了极大关注,全国各地的新闻工作者和写作爱好者纷纷为耕夫的不幸去世表达了沉痛的悼念之情,很多人拿起手中的笔,一篇篇与耕夫有关、回忆和怀念耕夫的文章见诸报端、网络。一个普普通通的水乡农民,生前能有如此口碑,身后亦有如此哀荣,也算是对得起他这短暂一生数十年如一日对新闻写作的孜孜以求与苦心孤诣。
我和耕夫先生相识,是在2000年,也就是我到县里的报社工作以后。作为一个平时也喜好读书看报和写写划划的文学青年,其实在见面之前,耕夫的大名早就无数次闯进过我的眼睛,要说是如雷贯耳也不算为过,但见得真人,还是在我们的工作和爱好有了更为直接的交集之后。我最早在经济部工作,编采经济类的新闻,版面上开辟了一个小栏目,专门配发一些小的经济和社会评论,耕夫先生最早送给我的稿子,就是这方面的小文章,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小豆腐块”。
当年初登新闻殿堂的我年少轻狂,专爱写长篇大论以搏取众人眼球和显露才华,因此,对耕夫先生的那些粗糙而简短的小评论颇有些不屑,不过,出于尊重前辈和体恤他写作不易的考虑,还是尽量编发。交往久了,耕夫先生似乎看出了我的“小”来,经常说,乃彤,我统共就念了六年书,字识不了几百,写东西,纯粹是有感而发,是想写,想说,写得不好,你不要见怪。你是高材生,是老师,我的东西,你能改就帮我改改,不能用就拉倒,一点也不用担心我会有意见。我就是个小学生,要学的东西怎么学也学不完,你随便删改,最好当我面告诉我哪儿不对,我不怕出丑,跟着你们,我能学到东西,能有长进……我以为他是在敲打我,所以,常常面红耳赤坐立不安。后来跟耕夫先生处久了,发现他的话都是发自内心的,有时稿子真的不太好处理或者观点过于尖锐,没能编发出来,他也真的不以为忤,反而安慰我不要有负担,并且保证下次写得更合适一些。读得多了,我发现耕夫先生的小评论虽然文字上略显粗糙,但真的有一种特别的“好”蕴藏其中——短小精悍,观点鲜明,到嘴到肚,有真情实感,也接地气,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小”“土”“情”“真”。更难能可贵的,这些小稿大多为农民代言,反映基层呼声,针砭时事,纵论古今,很大程度上能够起到警醒世人、痛斥歪风、呼唤公平正义和鞭打阴邪丑恶的功效,是这个社会不可或缺的“醒脑丸”和“强心针”。难怪他那土得掉渣的“小新闻”、“小评论”能够走出中堡小村庄,登上《人民日报》、《解放军报》、《农民日报》、《新华日报》、《盐阜大众报》等等大报大刊、党报党刊这样的“大雅之堂”和主流阵地。
耕夫先生原名文亮,是江苏省建湖县近湖镇中堡村人,是个地道的农民,文化不高的他走上新闻写作的道路,全凭兴趣爱好和勤奋刻苦,自学成才。为之他穷尽一生,甘之如饴。十八岁在部队服役,凭着一股不怕苦、不服输的拼劲和不屈从于命运的闯劲,一心靠自己的努力改变命运,他深夜躲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写下第一篇新闻报道,被《人民前线》报采用,在部队引起轰动,得到政委公开表扬,从此一发不可收,靠一枝笔成了军中秀才。如果不是因为生病复员,可想而知,泥腿子出身的耕夫先生的人生又当是另一番光景。造化弄人,耕夫倒也能随遇而安,退伍后的他从此改名耕夫,立志扎根原野,耕耘他的另一种人生。从此,他开始了长达四十余年与田野庄稼为伴,与农民交友谈心,奔走村巷田头,为农民鼓与呼的“峥嵘岁月”。“稿纸是块田,庄户人当耕耘”,是他的口头禅,也是他的座右铭,并且,成为后来很多“泥腿子”出身的基层通讯员、农民作家刻苦钻研新闻和写作业务与立身处世的良训铮言。
耕夫先生在广袤的农村黑土地这张巨大的稿纸上默默耕耘他的新闻人生,也把为农民请命代言、为党和政府工作进言献策的种子撒向了全国各地。从事新闻写作40余年,他累计撰写消息、评论、生活随笔和散文2000多篇,达200万字,作品被从中央到地方的各级各类报刊采用,有近百篇作品在各类征文中获奖。他写的《农民想着他》获得《人民日报》“今日谈”栏目征文一等奖,《可怜天下种田人》获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好稿一等奖。同时,也多次获得各级部门的表彰。曾连续23年被建湖县委宣传部评为优秀通讯员和模范通讯员,11次获得特等奖。1989年,他被表彰为全国首届农民优秀通讯员。在他的影响和带动下,全国各地涌现出一大批扎根基层、勤奋有为的农民记者和乡土作家,很多人后来在这条道路上上下求索、成名成家,但都毫无例外地把耕夫先生当成启蒙老师和良师益友,很多人在耕夫生前就不断写文,介绍向耕夫先生学艺的经过,和得益于耕夫先生的教诲走上写作道路的过程。很长一段时间,“沈老师”成了耕夫先生另一个被叫频率极高的代名词。每当有人如此称呼时,耕夫先生总是谦虚地说,我一个小学生,哪里配当老师?反而你们都应该是我的老师,跟你们交往,倒是让我的新闻写作水平提高不少哩!
耕夫先生身为农民,情系农民,一生为农民服务,为农民鼓与呼,用犀利的笔触敏锐地表达农民兄弟的喜怒哀乐,甘做他们的知心人和代言人。十一届三中全会后,为及时将党中央的声音传到自己的家乡,耕夫先生组织中堡村农民成立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节目收听小组,风雨无阻,定时听评节目。一个农民,能有如此觉悟,并且身体力行,做出这一番不寻常的事情来,自然引人注目。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获悉,专门派出采访小组,来建湖中堡采访十五天,写成长篇通讯向全国播出,在全国引起轰动。1995年,耕夫先生有感于各行各业都有歌曲,唯独农民没有一首唱得响的好歌,于是,在《新华日报》上发表小言论《谁为农民写首歌》,迅速在社会上激起巨大反响。《农民日报》、《湖北农民报》等媒体受到启发,积极响应,在全国发起和举办《我是农民》征歌活动,一时间,无数文艺工作者、词曲作家和普通群众,纷纷握笔,作词谱曲,上万首专为农民写的歌曲像雪片似的飞向组委会。1996年8月,中国农民报协会第十三届年会在武汉召开,同时举行歌集首发式暨农民之歌专题文艺晚会,耕夫先生被作为特邀嘉宾出席,他的名字随着农民的歌传遍全国。在颁奖现场,身材矮小的他成了让人瞩目的明星,大家都对他刮目相看。
耕夫先生热爱新闻写作有时几乎达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他几十年如一日笔耕不辍,无数优秀的新闻和评论作品垫起了他的身高。由于在新闻写作上成绩显著,经验丰富,多次被有关部门和单位邀请出席会议和讲座,他都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积累的经验传授给更多的人,希望带动更多痴迷新闻写作的同道,为党和政府的宣传工作尽力,为百姓民生鼓与呼。讲台上的他给爱好新闻写作的朋友们开大课,讲台下,他更是热心地给众多“纷丝”们开小灶。为了更大范围也更有效地帮助和辅导新闻写作爱好者,1997年的夏天,年近六十的耕夫先生突发奇想,不顾病体孱弱,要在全市首开先河,举办“耕夫免费新闻写作培训班”。一个农民要办专业的新闻写作培训班,而且还是免费的,这一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举动,让很多人不解,也为之捏着一把汗。时值大暑,骄阳似火,热浪袭人,耕夫先生拖着病体,上下奔走,感动了很多主管单位和同道中人,手续、场地、服务,一路绿灯,感动中的他拒绝了一些单位的带有目的性的赞助,发动儿女们拿出积蓄来承担学员食宿。培训班成功开班,邻近五县(市、区)和远道而来的学员200多人参加了培训,效果显著,学员们的作业和为此次活动写成的新闻稿件在全国各地媒体发表,在新闻界引起强烈的反响。耕夫先生此举不但在市县内外引起轰动,也首开全国新闻界先河。
耕夫先生年轻时体弱致病,不得不离开他十分留恋的军营。虽然当时有所控制,但终是落下“肺气肿”的恼人病根。这也成了他刚刚年过六旬就早早离世的祸首。多年的交往中,我常见到的耕夫先生的形象大体上是这样的——大约一米六左右的身材,因病时常只能佝偻着背,因此看上去更为矮小。瘦削枯黄的脸颊上,架着一副黑塑料框的老花镜,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左手拿着一只由罐头瓶做成的茶杯,右手拎着一只黑色的漆皮斑驳的皮革拎包,一边慢腾腾地小步走着,一边粗声喘息不止。瘦小的身体似乎已经时刻要承受不住病痛和生活的重压,胸膛里哮喘声响亮,却像有千军万马在咆哮奔腾……每次他来我的办公室,说得最多的一句开场白是——乃彤,你先忙你的,不用招呼我,把我先喘一气……在他大口喘息并慢慢努力平复的过程中,我一边把他扶到椅子上坐稳,一边给他的茶杯倒上开水,把他的包拿过来放在一边,然后就只能有些难受和无奈地看着他在那边喘、喘、喘……等喘息稳定了,稍微舒服一点了,他就慢慢地从皮包里掏出一摞稿子。在交流稿件之前,他喜欢和我扯一扯又有哪些稿子在哪里发表了,产生了什么影响或者效果,或者就是一些社会上发生的新鲜事、好玩事,等等,说得最多的却是——有了这几十块稿费,这下又能去吊一瓶水啦!又能舒服几天了……他的意思是,他这身老毛病,经常发,需要不断治疗,没有能力常年住院休养,他就等哪天稿费凑到够买一瓶药水或者几瓶药水的时候,去小诊所看看,短期、临时缓解一下病情。这种断断续续捉襟见肘的治疗,显然是根治不了他的沉疴旧疾的。可他只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而且是一个常年的病号,还不是一个劳力,他能够用手中的笔换得一点点治病的费用,已属不易,哪里还敢想其他!只能如此这般“头痛医头”了。
耕夫先生年轻时候其实是有机会吃上“皇粮”的,也是有可能享受公费医疗的,但他放弃了。当时县委宣传部的一位领导看中他,也体谅他的不易,有意请他到机关供职,专职从事新闻宣传工作。在略加考虑之后,他竟然婉拒了这个在旁人眼中梦寐以求的好机会,金饭碗不捧,甘愿在他那个只有四五十户村民的小村庄端“泥饭碗”。有好几次,他在我们单位,我都听到曾经的领导、时任报社总编跟他开玩笑,说起这件事来,言语中颇有“怒其不争”的惋惜之意。耕夫先生总是哈哈一笑,说,部长嗳,你一番好意我自然晓得,问题是,我怕我端不起来这个“金饭碗”呐。我这小学六年级的水平,哪能在大机关蹲得下去嘛……还是不要给你添乱了吧!你推荐我来,我又干不好,到时让你为难……他似乎也并没有多么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想到的还是体谅他人。
耕夫先生心胸豁达,从不纠结于一己私利和个人得失,手中的笔只关注一线群众的生产生活,下笔必反映百姓心声,很多熟悉不熟悉他的人都理解、尊重他,愿意力所能及地帮助他,支持他。不管是在他生活的中堡村,还是县、市内外,提到他的名字,很多人都会竖大拇指——知道知道,“要为农民鼓与呼,就找中堡沈耕夫”嘛!有时他从中堡到街上来办事,碰到骑二轮车、三轮车的,只要人家知道他是沈耕夫,不但车费免了,还一路攀谈,把听到的看到的新闻告诉他,把心中的想法告诉他。他回头就把这些鲜活的一手材料整理成新闻或者评论稿件,发往全国各地报刊。他常说,有老百姓的地方,就是新闻写作的富矿,火热的生活处处有新闻,只要留心,稿子写不完。一语道破新闻写作的“天机”。
耕夫先生多年拖着病体奔走于乡间田头,在广袤的原野上,面对熟悉的父老乡亲,他想到的是把所见所闻所感,尽快写出来,那些时候他似乎忘记了病痛。但这种时刻放不下的紧迫感和高强度的体力兼脑力劳动,无疑又会不时加重他的病情。对此,除了靠稿费偶尔挂一挂水缓和一下之外,他也别无他法,但写作,是停不下来的。年过六十,他倒是越来越看淡生死,常说,我要抓紧时间,乘我还能写,多写几篇小文章,多为社会发挥点作用。要是哪天我不行了,也闭得上眼睛。有一次,他在闲谈中说道,我要是死了,你们不要送花圈,也不要讲究什么没用的礼节,给我写个二三百字,就很好了!我一直记得他的话,可是在十年前那个春寒料峭的日子,他离我们而去的时候,我没能履约。
那时正值县级报社按照中央精神解体停办不久,作为业务骨干、本想在新闻道路上大展宏图的我,无奈成为“二次就业人员”,惶恐不安地等待了数日,最终被分流到县电视台,成为一个在编不在岗的“差额”人员被宣传部机关“抽用”,干些别人不愿意干的杂活累活,一干就是好几年。正值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年纪,从乡村考进县委机关报工作,前途光明,现在突然被一纸公文划归“另类”,从天上掉到地下,前途渺茫,真是惶惶不可终日,内心的煎熬无人能说。因此,不要说没有想到去医院看望病中的耕夫先生,就是对耕夫先生的突然离去,也只能暗洒一掬滋味复杂的同情之泪,再无心思顾及其他。如今,经过了十年的时光的淘洗和磨砺,谋生之余,偶尔梦回从前,梦想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常常在深夜惊醒。睁大眼睛望向无边的黑暗,这样的时刻,似乎更加能够体会到耕夫先生当年在我那个年龄不能够体会到的种种心境。我想,写他,二三百字是远远不够的,他留给我的精神财富也远非这一篇零碎的文字所能够概括。斯人已逝,权当纪念罢。
野火烧过青草痕,又是一年春天。漫步绿意融融的乡野田间,薰风和熙,吹面不寒,阡陌纵横,春光乍现。农民朋友们在田野里松土施肥,理墒播种。走在田埂上,我常常想,要是耕夫先生还健在的话,面对此情此景,一定又有许多感想要发了吧。很多当年的话犹在耳边,脑海中他那清癯的面容似乎也更加清晰了。
【注:本文写于2005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