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在云端
故乡补郎,一匹梁子的旮旯,苗语称之为“凉风丫口”,风口处云雾锁路,走投无路。人们坐看云起,靠山吃山,最是贵州“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的气象,典型的老高山。
祖祖辈辈的高山苗,巴望路在云端,打开山门,看见天地敞亮的世面,然而云雾锁山,穷山恶水,高处不胜寒,始终没有一条路打开山门。
人们戏说,补郎,是杀鸡给男人吃的意思,这个说法无道理,男人杀鸡给女人吃还差不多。女人十月怀胎,坐月子多难,男人是该杀鸡给女人补一补,咋会是杀鸡给男人吃?天地挨不着边的道理。高山姑娘,还没长到像个姑娘的样子,就把眼睛望穿高山,哪一天嫁出山去,嫁到大田大坝平平坦坦的地方去,过太平日子。
老人们叶子烟里总冒出一句话:“路是靠人走出来的。”缥缈的叶子烟融入满山云雾,牵扯传说的路子。很久很久以前,高山苗家姑娘坐月子,男人杀鸡给婆娘吃,婆娘不忍,端给男人说,靠山吃山靠男人,开一条路在云端,走出山去见天日,你是男人,补身体的是你。于是,男人闷头闷脑,吃了婆娘的“月子”鸡,吃了整个寨子高山苗的“过年”鸡,吃了九九八十一只鸡,变成愚公的儿子,开起鸡公车,开路移山,开了八百八十一天,终于雄鸡报晓,一条路出现在云端。
叶子烟里的传说是一种力量,总归是路在云端。
山里从来没有路,人们出山,指的是,爬过那个崖,走过那杠梁,趟过那条沟,翻过那座山,跨过那道坎……路,从来是用“脚”量出来的。要说真有路,指的是,放牛路、毛石路、烂泥路、扒壁路、滚石路、沟坎路……路,真是摸着石头过河,悬起胆子走出来的。
太阳出来,照亮那座山、那杠梁、那道坎,终是看到出山的希望。终归有一天,开辟一条路出山,绕过云端,山回路转,指向远方。
我回望故乡的路。
小时候上学,我去寻找母亲要钱报名。母亲在山上挖路,那天清晨,大雾弥漫,我在雾里看见母亲,一个模糊的影子,埋入砂石。母亲在锤砂石,一锤一锤,不知多少天锤了一座山。母亲双手递给我两块钱,说快去报名,趁大雾还没锁路。我看见伸向我的那双手,满是包谷花大的血泡,钱沾满泥土和血水。那两块钱,是母亲一锤一锤敲出来的,那时,锤一方路砂两块钱。我拿着钱,摸着云雾去报名,黑板上,大雾弥漫,浮现母亲凸满血泡的双手,恍惚听到鲁迅先生大声说:“世上本来没有路,只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
母亲参加修的那条路,是乡政府动员修的,那是条连接煤矿的山路,挂在峭壁上。乡政府要开大煤矿,总得有条路把煤矿运出来,这是个天大的消息,苦日子终有了个盼头。乡政府开的大煤矿叫光明煤矿,修的路叫光明路,家家户户让出自家土地,男女老少主动去修路,云雾里满是晃动的人影子,放炮声、鸡公车声、人喊声……混合交响,地动山摇……路是修通了,一辆辆东风车进山又出山,人们欢呼雀跃,然而,那是条烂泥路,人们走路总走不正身子,走路打“滑”,一年不知有好几个人滚下悬崖,车子打滑,一年不知有好几辆车子翻下山沟……现在那条路还在,好在水泥硬化了,还加上了防护栏,车水马龙,畅通无阻。
最怕背粪草爬仙水洞。仙水洞是整个寨子土脚深厚的包谷地,出粮食的地方,收包谷要收十天半月,爬坡上坎艰难,清一色扒壁路。从寨子里仰头,一眼看见云雾飘飘的仙水洞,但是爬起坡来,要翻几匹梁子才到仙水洞。爬仙水洞就是上天梯,天梯就是笔直的坡线,爬坡线就是瞄准的墨斗线,人背百来斤粪草爬坡,就要与坡线保持平衡,形成平衡线,要瞄准多少次墨斗线,才能爬上坡。
从太阳出坡爬到太阳下坡,一天能背两箩粪草爬上仙水洞。最享受的是爬上坡顶,坐在岩上歇气,看一眼云端浮现的扒壁路,吹一声长长的口哨,透出一种征服的快感。那时候,爬仙水洞就是背天背地,路是用脚瞄准墨斗线量出来的。曾几何时,一条生产路伸向仙水洞,一路云朵飘飘,那是条天路,路的终点,庄稼繁茂,一派吉祥。
童年的木浪河,在云雾里流淌,是我向往远方的歌谣。总是盼望过河去,去姨妈家,姨妈家在安顺,只要过河去,不管路有多远。那时我才9岁,父母带上幺弟去姨妈家了,我捏紧胆子,带上大妹二妹,过木浪河去姨姥家。拐了不知多少弯,总是到不了木浪河,其中一个弯叫河头大转弯,哪里经常翻车死人,经过河头大转弯,我跑起来,吓得大妹二妹哭起来,吵着闹着要回家……我哄大妹二妹回家去,自己一个人跑到木浪河。那时还没有桥,靠船渡车渡人,我偷偷爬上一辆拉煤东风车,上船的时候被渡船的人喊下来,我不死心,站在渡口等机会,上了几次船都被赶下来,讨得渡船人骂:“还没三堆牛屎高就想出远门?找死!”
我还是不死心,躲在渡口角落找机会,可我不知何时睡着了,梦中看见一座桥,桥那边的姨妈在向我招手笑,我一个飞跑就过河了。醒来,躺在家里床头,母亲一边抹泪一边骂:“野儿啊,大河拉你去死阿……”母亲骂不下我,我还是想过河去,不仅想去姨妈家,还想去大城市,去更远的远方。
过了几年,木浪河终于架起了大桥,每逢过年,大桥成了人们必去玩乐的地方。大桥通车的那一年,我走路去大桥上玩,照了一张黑白照,像的背面,写了一句“梦中的桥”,多年以后,木浪大桥一次又一次加固,依然把这边山和那边山紧紧相连,那是山里山外人们交往的连心桥。盘山的弯路也拉直了许多,路面也展宽了许多,两辆大客车交错还绰绰有余。山路弯弯,一路都是生命的防护栏,河头大转弯还站立了一个电子警察,有车缓缓路过,按两声喇叭,表示敬意。
买车那年,我特意开车去看木浪河,立在桥头,对木浪河说:“我可以去远方了,远方不远,上了“安普高速”,路就平了,贵州和外面的世界是平等的。”
从大山里走出来,回到大山里去,我驻村有几个年头,不能回避那些望山有路的眼睛。在山里,我眼睁睁看过乡亲们走烂泥路滚下山崖,木浪河头大转弯翻车落河,故乡桃园无路鲜桃满山烂如泥……我看见望山有路的乡亲们干巴巴的双眼……我有这份责任,我相信我能为他们修条路。
我在和谐村驻村,火田寨是夜郎湖畔的一个小村庄,高峡出平湖,云雾绕山路。不少村庄都修了环湖路,一个村庄修一节,渐渐形成环湖路,修环湖路,成了夜郎湖两岸村庄的共同理想,隔山不隔水,隔水不隔路,修了环湖路,无论上坡走旱路,下渡口走水路,寨子与寨子之间就近了,山水村庄就连成一条风景线了。夜郎湖畔的村民,以修通夜郎湖路为一个村庄的荣耀。火田寨也不例外,村民们都希望修条路接上夜郎湖,接上邻村的环湖路。他们把这个愿望告诉我:“修这条路,把山水都望穿了,是火田的大面子。”村民们投向我的目光像夜郎湖一样清澈,像大山一样实诚,我是从大山走出来的农村娃子,怎能辜负他们的信任和期望呢?我连夜打了报告,连夜赶到县交通局,通过私人关系,一场大醉,拿下了火田至夜郎湖通路项目,还添加了大陇至牛洞通组路。夏天施工,我顶着酷暑,坚持和村民们一起测量、征地、修路。我是个胖子,经不住热,闲着都会淌汗,可是我不能闲着,我像村民们一样,光着身子,甩开膀子,哪怕在太阳底下大汗淋漓,心却舒坦。半年时间,路修通了,我瘦了一圈,再没有什么减肥方式比这效果更好的了。通路那天,村民们要放爆竹摆酒席庆贺,我说:“喝碗酒可以,绝不要放爆竹摆酒肉。”那天,我和村民们碰了一碗酒,绕了一圈环湖路,坐上小船,到梭筛、本杰看了几个美丽村庄,醉游了一次夜郎湖,我是心醉。
在干河村驻村,干河村挂在梁子上的半山腰,白杨冲是干河村唯一通不了路的村庄,柏杨冲陡险,寨子窝在一个老鹰岩上,像一个老鹰窝。多少年来,人们扒壁出山,不敢想有条路打通梁子,接上公路。我经常站在老鹰岩上看人们扒壁背粮食,一步一步移,每移一步,都悬吊着一条命。难道修条老鹰岩的路比登天还难?我咬紧牙巴,一个人去找交通局、发改局、财政局,最终,在财政局找到“一事一议”修路项目,我一个人和财政局几个班子成员拼酒劲,只要得项目,喝趴在桌子脚不足惜。冬天修路,全寨子人出动,男人扛钢钎,女人背背篼,娃儿提篮子,扒壁修路,每个人都吊着一条救命绳子。巍巍梁子,云雾锁山,伸手不见五指,崖壁盖上一层凝冻,每个人都把命悬吊在岩上,人不见人,只听见钢钎、大锤、凿子碰响岩石的回音,这回音响遍整匹梁子,修路人的骨气比老鹰岩还硬……开春,路修通了,接上梁子上的公路,打通了外面的世界。我看见,那条路在云端,像一条白龙腾飞在老鹰岩上,太阳出来,霞光万丈,祥云朵朵,老鹰岩像人间天堂。
在红岩村驻村,菜子冲寨子在红岩的云端上,像端个鸦鹊窝,下面是云烟淡淡的红岩河。菜子冲全是小花支系苗族,红岩寨子全是歪梳支系苗族,两个苗族寨子隔着一匹梁子,但是隔不断一个民族的传承向往。那一天,两个寨子苗民在纸上写满名字,盖上血手印,形成请愿书,递在我手上,说一句话:“小花和歪梳一条心,帮我们修条路。”我知道,小花苗和歪梳苗虽然隔一匹梁子,但是通婚娶嫁、生产生活紧密相连,住一匹梁子,种一冲土地,总要有一条路连通起来。但是谈上修路,总是扯不上一条路子上,两个苗族支系都保守着民族自尊心。过去,两寨人都想各自修门前路,但是土地在一个冲,都不想让出地块,你单独修,我也想单独修,互相赌气,却没解开修路的疙瘩,直到这个愿望落在今天。我看着满纸的血手印,这是一个民族凝聚的力量和向往,再咋个难,哪怕砸锅卖铁,也要修通这条民族路。我知道,全县巩固拓展脱贫攻坚成果,把所有涉农项目库存都掏空了,即便这样,我也要豁出去。我是县人大代表,开人民代表大会那天,我面对国徽,把菜子冲和红岩苗族群众的请愿书递给了列席会议的交通局长,局长慎重接了请愿书,说民族意愿必须落实。不几天,项目下来了,我跑进菜子冲、红岩两个寨子大声传告,两寨村民欢呼雀跃。通路那天,两个寨子要杀狗庆贺,我说:“狗不杀鸡不宰,酒可以喝个醉,我喜欢听村寨鸡鸣狗叫的声音。”
那天,云烟朦胧,我和苗族村民们喝醉了,走在民族路上,偏偏倒倒。村民们笑说,以前醉酒不敢走毛坡路,倒坡倒伤倒死让人寒,现在走民族路,平平坦坦宽宽展展随人走。我性情一放,昂头大唱:“路见不平一声吼呀,该出手时就出手哇,风风火火闯九州哇——”,我和村民们挽起臂膀,横成平行线,横扫向前,大路虽平虽宽,也不够我们走,我们是心宽!
我有一条心路。我想,外头人瞧不起山里人,外头人瞧不起贵州人,也许是过去没有一条路打通重重大山打通大千世界吧。现在,无论山有多高崖有多险,千万条路贵州路就在云端,直达每个村庄每个城市。山重水复疑无路,无限风光看贵州。总有那么一条心路,承载着包容和平和,抵达你的内心,保持与你平衡。你放平自己,原来,这里的山水那么美,这里的人们那么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