贠靖:花儿姐
花儿姐在路边打了一辆车,上了车说,师傅,去一下锦业路。那里有一个美术馆,旁边有一个茶馆,你把我放在那里,我姐妹在那里等我。师傅笑了笑,心想我只管把你拉到你要去的地方,至于谁在那里等你,你去干啥跟我没半毛钱关系,你犯不着跟我说这些。
师傅说,你坐好了。他刚调转车头,准备踩油门,花儿姐突然哎哟了一声:师傅,不好意思,我把钥匙插门上忘记拔了!师傅叹口气,熄了火。
花儿姐下了车,站在路边一摸,钥匙就在口袋里。
师傅拉上车门,一溜烟开走了。花儿姐沮丧地站在那儿。包里的手机催命鬼似的响了起来,柳姐在电话里问:花儿呀,你走哪儿啦,我跟李姐、方姐都到了,三缺一,就等你啦!
我,我还没走。花儿姐想了想,支支吾吾道,家里有点事怕是过不去了。那你也不早说,好了,不与你说了,我再联系别人。柳姐话还没说完,她就挂断了电话,站在那,脸红红的。花儿姐常教育儿子,做人要诚实,不能撒谎,她不明白自己怎么就随口撒谎了?她也说不上来,就是忽然又不想去茶馆打牌了。
在花儿姐看来,柳姐就是一位养尊处优的官太太,她保养得极好,都五十多岁了,看上去还像二十来岁的小姑娘,皮肤紧致,头发在脑后扎根蓬松的马尾巴,走起路来一甩一甩的。
柳姐说她闲来没事喜欢看书,小说、散文,什么书都看。姐妹们在一起喝茶或打牌时,柳姐喜欢边打牌便讲书。她的记忆力特别好,对看过的书过目不忘。特别是《红楼梦》里的一些章节,她居然能倒背如流。比如,宝玉去宝钗那里玩,黛玉知道了,很不高兴。宝玉忙哄黛玉:好好的又生气了?黛玉回答:你管我呢,我作践坏了身子,我死,与你何干!宝玉说:何苦来,大正月里要死要活的。黛玉说:偏要说死,我这会儿就死,你怕死你长命百岁。宝玉笑道:要像只管这样闹,我还怕死呢,倒不如死了干净。黛玉说:正是了,要这样闹不如死了干净。宝玉忙说:我说自家死了干净,别错听了话赖人。柳姐一口气说下来,竟一字不差。方姐听罢拍着手道,说得好,说得好。李姐撇撇嘴道,好啥好,听来听去,净是死呀死呀的。花儿姐在一边静静地坐着,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柳姐说,就属你会做老好人,坐在那儿一句话都不说。花儿姐心想,你自打进来嘴就没停过,好像就你无所不知,我还说啥呀。
柳姐意犹未尽,就又讲了一个段子,说宋仁宗天圣年间,湖北随州城外有一个自命不凡的秀才,总觉得自己了不起,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文如锦绣,诗如莲花,却不为人所知。
这日,那秀才背起行囊,决定去会会住在随州城里的欧阳修,向他讨教一二。秀才身穿长袍,出得门来,一脸得意,万种豪情。话说他来到府河边上,上船的时候,歪着脑袋瞧见一棵枇杷树,遂出口成吟:“路旁一批杷,两朵大丫杈。”可不知怎的,后面一句却对不上来了。
要说这天下的事儿也巧,恰好欧阳修也来过河,随口说道:“未结黄金果,先开白玉花。”秀才一听,忙拱手赞道:“想不到老兄也会吟诗,尚且对得如此出彩,不失我之原意,这可是诗人的幸会了。”说话间,船家已开了船,枇杷树渐行渐远。秀才见河中有一群鹅,扇着翅膀迎面而来,有的在嬉戏潜水,有的浮在水面,于是诗兴又起,脱口道:“远看一群鹅,一棒打下河。”秀才两句出口,又没了词儿。欧阳修顺口接道:“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秀才大喜:“嗬!看来老兄肚子里还真有点墨水,竟能懂得我之诗意。
秀才说着话大步流星,从船头跨到船尾,向欧阳修伸出双手:“你若有意,不妨与我同舟,去会会欧阳修。”欧阳修连忙把拱手道:“修已知你也,你尚不知修(羞)矣。”柳姐讲罢自己先笑了,方姐和李姐跟着笑了起来,花儿姐却没笑。她觉得每每跟柳姐她们在一起聊天,就会显得自己很无知。这些年内退下来,她整天都在忙着接送儿子,洗衣做饭干家务,哪有闲工夫去看书?整天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时候儿子考上大学了,就算是熬到头了。终于熬到儿子考上了大学,儿子一走,她却感到无所适从了。闲下来她才感觉到心里空落落的,身体哪儿都不舒服。没事干她就擦地板,一遍一遍地擦。擦完了又洗衣服,洗床单。总归是不能闲下来,一闲下来就浑身都不自在。
她还拿着手机学做菜,苏帮菜、淮扬菜,松鼠桂鱼、清炖蟹粉狮子头、茶馓、大煮干丝,费了好大劲做了一大桌子,却没人吃。老公在事业单位上班,天天出去陪人,每天回到家就十一二点了,倒头就睡,她想找个说话的人儿都难。幸好以前在一个单位工作的柳姐有一天联系上她,又介绍她认识了方姐、李姐。虽说她有点不喜欢打牌,也不太喜欢柳姐爱在人前显摆,但总归是比一个人闷在屋子里强多了。
回掉了柳姐,花儿姐在想,要不要去菜市场转转,买些新鲜的蔬菜回来。又一想,前天买的鱼呀,芦笋呀,秋葵呀,生菜呀放在冰箱里还没动呢,买了也没地儿放。她正在犯愁,一个烫着卷发的小姑娘抱着一沓宣传单从马路对面过来,到了跟前递给她一把扇子。她摆着手说,我不要。姑娘热情地塞到她的手里:您就拿着吧,我们做活动送的。她只好接住。姑娘又说,大姐,我们在那边做活动,可热闹了,您要不要过去看看,还送洗洁净呢!她犹豫着,就跟了过去。到了跟前,发现已围了好多人,大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太。好像是在卖什么保健品,说得天花乱坠的。那小姑娘让她填了一张表,又加了微信,留了联系方式,送给她一听洗洁净。从人堆里出来,那姑娘又追上来说,姐,明天我们组了一个团,要带大伙去郊游,您要不要一起去?她有些犹豫。姑娘说,去吧,还是老地方,八点半车过来接您。不等她回话,那姑娘听见有人喊她,就应着声转身跑开了。跑出一截,回过头朝她挥挥手:姐,拜拜,明天见!
到了第二天早上,老公上班一走,家里又剩下花儿姐一个人。她来到门外,瞅着路上匆匆而过的行人,在想着要不要跟那小姑娘他们去郊游,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正想着,一辆中巴车停在她跟前,昨天那个染卷发的小姑娘掀开车门,热情地叫了一声姐,就将她拽上了车。
车上已坐满了老头老太太,闹哄哄的。她往里挤了挤,找个位子坐了下来。柳姐这时又打来电话,问她今天有没有空过去坐坐,说是今儿不打牌了,刚买了新茶,一起尝尝。她捂着话筒,小声道,姐,实在是不巧,我和朋友一起出来了。柳姐没说话,挂了电话。
车子慢悠悠地在街上逗了一大圈,最后在一个人迹稀少的地方停了下来。路边上有一圈围墙,里边是一排破旧的厂房,门口有两个看大门的保安,见车停下就跑了过来。一车人被带进院子,每个人手里被塞进一张宣传单,坐在院子里听一个男的讲养生。那男的四十岁左右,头发梳得油光发亮,从旁边的小姑娘手里拿过一只盒子,打开了取岀一只瓶子在眼前晃了晃,倒岀一粒药丸捏在手里,转了一圈,将药丸举到众人面前说,你们可别小窥这小小的药丸,里边含有虎骨、熊心、豹子胆等百余种对人体有益的物质,食用后,可排出体内病毒,强筋壮骨,延年益寿。这么说吧,心脏病患者服用一个月,即可剜掉病根,一口气上三百个台阶面不改色气不喘。还有一个妇人从人群里挤岀来,绘声绘色道,开始我也不信,我老娘在床上瘫了十几年,服了三个月药丸,没想到竟能下地走路了,跟好人一模一样呢!经妇人这么一说,便有人往前挤着要买药丸。有人问多少钱一个疗程,那男的说,这药的稀缺性不言而喻,今天只有三百份,售完就没有了。至于价钱,一盒三瓶,本金八千块,只收大伙四千。拿回家去,如果吃了没效果,可以退回来,药钱三倍奉还。人家都这样说了,还有什么好怀疑的?于是大伙往前挤着,抢着购买。花儿姐也稀里糊涂买了一盒,刷了四千块。四千块对她来说算不上什么,不到一个月退休工资。她年轻时坐月子没注意,落下了腰腿疼的病根,遇到阴雨天就疼得直不起腰来。这么多人都抢着买的药丸,服了或许还管用哩。
回到家,花儿姐乏得不行,把药丸随手放在桌上就上床躺下了。老公回来拿起桌上的盒子打开看了看问,这是什么东西呀,连说明书,岀厂日期都没有。花儿姐坐起来说,你别乱动,那是我买的药丸,人家说了,那药丸里有虎骨、熊心、豹子胆,服了能包治百病呢!老公一听就笑了:亏你还是知识分子呢,这种骗人的鬼话你也相信?别说熊心、豹子胆,就是虎骨上哪弄去?你也不想想!花儿听了顿觉上当受骗,坐在床上捶胸顿足道,我也是鬼迷心窍了,咋能一时脑热犯这样低级的错误?这要传出去还不让柳姐她们笑话死?!老公安慰道,你不说她们哪知道这些?那也不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不行,她说,明天我得去找他们,说好了可以退的!老公讥讽道,这是他们一贯的把戏,钱骗到手早就跑路啦,还能等着你来抓现行呀!对了,我留了那小姑娘的电话。花儿姐拨过去,是嘟嘟的忙音,她气得将药盒摔到地上,用脚踩着,边踩边骂:一帮骗子,我让你骗人,让你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花儿姐踩了半天仍不解气,就冲着老公大喊大叫:都怪你,对家里的事不闻不问,回到家就睡得死猪一样,若不然人家也不会去和那些人混在一起,还被骗了!她越说越气,抓起被子摔到老公怀里:晚上睡沙发去,别踫我!老公站在那,抱着被子,一脸的无辜。
老公正愁着这苦日子又要没尽头了,花儿姐的弟弟从老家的县城打来电话,说老太太的阿尔兹海默症眼见着又严重了,住进了医院,希望花儿姐能回去照顾几日。又说老太太和花儿姐感情最好,清醒的时候老是念叨她,见到她或许会有所好转。接到电话花儿姐便收拾东西,天不亮就拎着大包小包去了车站。
到医院见了面,老太太果然是比上次回家见到时更严重了,花儿姐把脸凑过去问,您认得我是谁吗?老太太目光呆滞地摇着头。花儿姐忍不住就搂着老太太抹起了眼泪。
花儿姐让弟弟去上班,自己在医院照顾老太太。花儿姐天生就是个闲不住的人,她一会换床单,一会给老太太梳头,捏脚,忙得前脚不挨后脑。
说来也怪了,自打花儿姐回来后老太太就不闹了,清醒的时候还拉着她的手,给她讲他们姐弟小时那些事儿。看着老太太一天天好起来,花儿姐特别的开心。
中间柳姐她们不知怎么知道了,李姐认识的人多,找老中医给开了方子发过来,姐妹们非要过来看老太太,花儿姐婉转谢绝了。说姐妹们的心意她心领了,主要是小县城路途太遥远,不愿姐妹们来回颠簸,说这边有所好转她就会回去。说心里话,她还是不想让柳姐她们看到老太太发病的样子,怕被她们日后当作笑柄用来取笑于她。
在医院住了半个月,医生就催着岀院了,说这种病只能回家慢慢调理了。弟弟和媳妇儿都在上班,没时间照顾老太太,就雇了保姆来家照顾。一切安排妥当了,弟弟就说,姐,你也回吧,出来半个多月了,家里不定成什么样子了。
临走,老太太又拉着花儿姐的手,叫着花儿,花儿,不肯松开。弄得花儿姐低头抹着泪,难过了半晌。
从老家回来,花儿姐又没了事儿干。她把屋子里里外外打扫擦洗了一遍,边擦洗边抱怨老公太过分,她才走半个月,就把屋里弄得跟猪窝一样。老公苦着脸道,干干净净的,咋就像猪窝了?
花儿姐一没事儿干,老公的日子就难熬了。老公试探着,小心翼翼地劝她岀去逛逛街,找柳姐她们喝喝茶,打打牌。她瞪着眼道,有什么好逛的,你是不是不愿我呆在这个家里呀?老公吓得赶紧噤了声。
这天从单位回来,老公又试探着说,老婆,我刚从对面的广场过,见那里在跳广场舞,可热闹了。花儿姐气恼地坐起来冲老公吼道:你什么意思?你是想让我去和那一帮老头老太太跳广场舞?好好,算我什么也没说!老公摆着手道,不去就不去呗,干嘛发那么大的火?!
花儿姐又躺下了,用被子蒙上头,气哼哼地喘着气。她最痛恨的就是广场舞,儿子上高中复习那会,每到晚上,那边就嘣嚓嘣嚓响起来,气得她曾打电话到社区、街办投诉。
过了几日,花儿姐还是忍不住到广场上去看了一回。她发现这里早晚都有跳舞、打太极、练剑的。早上太阳刚露脸,她们就迎着一抹朝阳,扭动腰肢,挥舞着扇子翩翩起舞,看上去倒是蛮好看的。看着看着,她也跟着跳了起来。
花儿姐自己都没想到,她居然喜欢上了广场舞。那些跳广场舞的,不全是老头老太太,也有年轻漂亮的姐妹。她们早上跳完舞就去买菜,或相约了去逛街,吃一些馋人的小吃。下午休息一会,晚上接着去跳。花儿姐觉得这样蛮有意思的,而且,她很快就又认识了一帮言语相投的姐妹。柳姐打电话来问她最近在忙什么,很久都没过去了。她说在跳广场舞,柳姐惊得半晌都没合上嘴:你居然跟一帮老头老太太去跳广场舞?跳广场舞怎么了!她反驳道。
过了一会儿柳姐说,茶馆里新进了闽南的“女儿红”,你能不能过来一趟,姐妹们一起聚聚,许久不见面了。花儿姐说,我就不过去了,你们几个好好享用吧。
她觉得还是跳广场舞好,洒脱,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