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江采芙蓉
进站后,月光被月台上的遮雨棚遮挡住,黄笛看不见从故乡送他到省城的月亮有些许失落,他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看着火车过道是人来人往,争先恐后取行李准备下车,生怕自己落到最后。黄笛背靠着窗台望向他们,把自己的行李,是一个小背包,往他脚边又靠了靠,怕挡着他们,也害怕别人不小心碰到他的东西了。等到车厢的人都下去差不多了,他才慢慢走出来。
一下火车,听着车站的喇叭声,黄笛顺着标有“出站口”的指示牌跟随着“大部队”往前走着,两边轨道全停着火车。那些披着绿色表皮的一节一节车厢,已经列队到他的视线之外了,仿佛绵延至天际,在淡淡黑色的掩护下,看不到哪里是头或是尾了。他只记得自己是从故乡县城火车站上的车,只有三条轨道,两个月台,月台很短,不用打很长的眼界,便可以望穿彼岸,到达不远处的青山。这里的月台很长很长,他走了很远的路才到达出站口,虽然他知道跟着别人准没有错,但他还是不太理解为什么还要下一层,再下一层,再经过长长的走廊,像一个隧洞,不,本来就是隧洞,只是人走的路,也很宽,可以在里面随意跑马。黄笛背着包,没有过多张望两旁墙壁上悬挂着发亮的“壁画”,一直往前走着,旁边的人大部分都拖着箱子,滚轮滑动摩擦地面的声音,他听着好不舒服,像是在山洞里飞翔的蝙蝠发出的嗜血音色,他往前跑了几步,才看到前面远处的黑色出口。
又拿出了一次车票,这一路上,他已经拿出了四五次了。他终于出来了,这是他第一次坐火车,也是第一次到达她的城市,信中提到的地方,他用纸抄录了下来,当然信也随身带着的,只是放在背包里最里面的那一层,这张纸他放在上衣胸前口袋里,方便问路时候拿出来。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他看了一眼左手腕上的手表,那是邻居二叔临走时候送予他的,尽管有些老旧,但二叔说走时非常准,几年才需要上滑条一次。
黄笛想着还是明天早上再去找那个地方吧,现在已经很晚了,他背着背包在火车站前面的广场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候车大厅屋顶上的那几个大红字发着光,他抬头看了一眼,在黑色的夜幕背景下,显现得非常清晰,这是梦见多少次的地方,从他第一次听起至现在真真实实来到,已经过去上十年了。黄笛坐在广场边缘的长崎上,把背包放到腿上,从里面去了个水瓶喝了口水,嗓子像原本干涸的稻田迎来了大雨般甘甜。以后回去一定要跟二宝说,原来火车的车头没有冒着大烟,我们都被二叔给骗了,他想到这时有些激动,像发现了崖边上的七叶一枝花一般,甚至比这还要激动一些,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足够他对着村里一众小伙伴讲完几个通宵了。他记得有次二宝去了一次城里,回来跟他们说了好多从来没有见过的事物,可以升降的小屋子,一进去不一会儿就能到达高楼顶层,还有巨大的电视,就放在十字路口的房子外面。那一次,二宝与他们一起,在寒意浓郁的深秋,一处草地上,他们拾起的一堆篝火旁,完完整整说了一个通宵,但是他说他没有见过火车,二叔跟他们说起过,从车头会发出白色的浓烟,在翠绿的山间格外注目。
他望着广场周围的路灯,眼界一路延伸到天边的各色高楼,它们像一栋栋身披彩色油布的稻树,在暗色夜幕下,澄澈的空镜把大地的五光十色显著放大,也映射在他的眼底。那些楼房,似乎比村子后面的山崖还要高,仿佛已经到了半空中,他倒不担心如此高耸入云,会被大风所袭扰,他只忧郁住在里面的人们,在狭小的环境里,应当如何快乐生活着。黄笛把思绪收了回来,目光盯着向他骑行而来的一个大妈,肯定不认识他,他在这座城市只有一位熟人。径直向他来了,他连忙把放在腿上的背包用双手往胸前拢了拢,低头看了一眼背包,然后抬起头时候,她已经到跟前了。
她穿着白底带着黑花的裙子,在黄笛正前面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小伙子,刚出火车站吧,都这么晚了,准备去哪儿啊?要不要住店呐?黄笛又看向了她,一只脚踩在地上,脸上欣喜的表情,像二舅妈一样,小眼睛,笑起来都快看不到了。他说,不用,他想拿出纸条向她打听如何去那个地方,最后想了想,总觉得主动找上来的人都有些太过殷勤,心里总会有些不信任的存在。黄笛站起身来背着背包离开了长椅,穿着长裙的大妈骑着单车又追了上来,许是在这省会火车站已经见过无数的人,形形色色,各种各样都会被她一眼看穿,见黄笛这样拒绝的肯定不止一次,她黏了上来,但隔着他有些距离,小伙子,这么晚了住个店吧,去哪里明天一早再去,我算你半个晚上的钱。黄笛一直把头埋着往广场的另一边走,他也不知道去哪里,哪个方向是正确的,只知道现下快点摆脱这个大妈,但是她一直跟着他,像笃定了他一定会去住店一样。黄笛下了一段阶梯,她从旁边小坡上也骑了下来,之后又到了他的前面,那是一段不同于广场明亮的灯光,是隔很长的路采用一个黯淡路灯的小巷,像黑白相间的钢琴键,一直在杂乱无章地弹奏他的心跳,等到了某一截无光暗处,大妈跟他说,来找个小妹妹玩玩嘛,很好玩很干净的。黄笛突然停下了脚步,连在身旁骑车的大妈都没有反应过来,他不太清楚这个小妹妹是谁,又是什么别有洞天的深意,但大妈见他停下,似乎脸上又恢复了之前初见他时的喜悦,就在前面不远处,那里也很安全,不贵,只要两百块钱。两百块钱,他不知道要采多少花才能换到这么多钱,但他本来也没有打算去,就跟大妈说,我是真的不想去,你说的小妹妹我也不认识,你就别再跟着我了。说完,他就沿着旁边更深的小巷走了下去。大妈在巷口看了他最后一眼,便骑着单车转身离去。
这条小巷要更窄更暗,黄笛往前走着没有看到暗处的台阶,差点摔了一跤,还好连忙抓住了旁边的栏杆。他又重新观察了这条小巷子,既然还有狗的叫声在耳边回荡,他最怕狗了,从小就怕,看见狗在前面时候,甚至要绕着路走。他把背包跨在面前,随时注意着周围的环境,路灯光束发散的源头,那些小飞蛾子还在义无反顾地冲锋着,黄笛来到了这座路灯下,听见不远处有车辆高速通过的声音,意识到应该是快要到出口了。剩下一段又是没有灯光的小路,他大着胆子往前走,到最后一股脑儿冲了出来。
好宽的路啊,黄笛被眼前的景象震惊,比村头的广场还要宽,只能见到往一方走的车子,另一边被绿化带挡住。明亮的路灯,感觉没走几步路就有立起来的灯柱。街道上饱含着凌晨的空气,极少有人能吸允到此时此地的韵味,黄笛迈着大步往前走着,他根本不知道要去哪里,但还是往前走着。他有些累了,确实也应该是累了,从几天前准备来这里,他就没怎么休息过。前天凌晨出发,沿着出村的那条路,一直往大山外面走着,还是背着那个背包,晨曦还没有开始在东边天空泛起一丝波澜,他拄着一束光,行走在深林和流水之间,像喊山赶河般热切。他对着光,又一次用脚步丈量了这条通往外面的路,清早的蝉鸣声一直送他在大公路处上了车,两三个小时之后到了县城,再从县城坐车到了市里,然后坐火车到了本省的省会,几经辗转,最后才到达这座城市。
他找了一处角落,有一边还是透着风,不同于隔岸的高楼大厦,一切都是那么的陌生和对立着他,像隔着一层透明的屏障,把他拒绝在这边无法过去。虽然天气不冷,但他还是蜷缩着,胸前抱着他的背包,手里摸着信封的轮廓,安心舒了口气。
黄笛被隔街高楼面上玻璃反射的太阳光打醒了,他用双手在周围慌忙乱抓,包还在,一切都在。他把包往胸前又拢了拢,看了眼手腕上的手表,已经是早上七八点钟了。整理了头发,去巷子里有水龙头的地方洗了个脸,路过早餐店买了两个包子,又继续往前走着。一个好心的阿姨将黄笛纸条上的地方在残缺的报纸上画了出来,从这里出发,一直要到城东边。阿姨说,你得要坐车,在前面那个站台搭703路公交车,然后在市民中心广场下车,再坐102路车,在福宁寺下车,寺后面的地方,就是纸条上说的了。黄笛深深给阿姨举了个躬,转身向前方跑去。
是一个小妹妹帮黄笛刷的公交卡,他不明白为什么不收现金了,他把压得平整的两块钱从口袋里取出来给小妹妹,她没有收他的钱,等再想给她时候,已经下车离开了。他站在车厢中间,单手抓着扶杆,耳朵紧紧听着播报的站台消息,过了半个多小时,下车往前走了两步,进了站台坐下,他站了许久感觉腿有点酸疼,但马上又要乘另一辆公交车了,这次他找同他一起上车的阿姨帮他刷了卡,他把那两块钱终于塞了出去。索性这次很快就到了目的地,下车便看到马路对面的那座寺庙,靠着小山,他从地下甬道走了过去,没有直接进大门。寺墙上从里面伸出来的花,像烧锅里酒糟溢出的留香,氤氲在了黄笛的上方,点点滴滴,闻得仔细。寺庙旁边有一条小巷,里面多是一些低矮的老楼,巷口还夹杂着像村口小店的吆喝声,黄笛觉得有一种熟悉和安全感,没有像昨晚和凌晨那样的陌生。他沿着巷子走了进去,二三层楼的窗台走道布满了藤蔓花草,还有一辆老牌自行车靠在墙边,轮胎已经瘪气了,车架上有了锈迹,巷子里很安静,像钻进了狭窄静谧的幽洞,隔绝了外面的喧闹,黄笛走在这里,仿佛赤脚从被夏日晒的发烫的石板上过渡到了深秋杏子林落叶堆积柔软而舒适。他感觉她应该在这里,周围的环境是她所爱的,在信里描述的场景,包括推窗可见的大楼,还有傍晚鸣喜归巢的山雀,甚至经常会去的寺庙,都在此处,映射完整。
巷子一直到山脚,尽头是一条上山的小道,黄笛没有在往前走了,停下了脚步,转身望着巷口,他也不知道这么多房子,哪一间里住着他想见的人。他坐在最下面那一级台阶,青苔还没有侵染完全,没有习惯往上面吹口气,看了一眼,已经很干净了。从家乡带来的一些饼子还被用角布包裹在背包里。他翻开包,最上面便是放置的饼子,再下面是一些衣物,最底下是给她带的东西,是她之前最喜欢的。饼子很干,他水杯里只有一半的水了,吃完一个,水也就喝完了。黄笛重新收拾好背包,但没有起身,光束已经漫延到他脚边,只待一鼓作气,便会冲上他的裤脚,最后把他的眼眶也全部占领,他低下头,等着光阴旋转,直至她的出现。
我不知道他在那个巷子等了多久,他回到故乡的时候连那个一直在他身边的背包也没有与他一起归来,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找到她。我们在村外草地燃起了一堆属于他此行经历的篝火,等着他把故事完整抒写出来。火光荡漾在他的脸庞,没有老年的沟壑,没有中年的皱痕,只有青年的惆怅。他用手虚掩着眼,他只能看到火堆,我们也只能看到他的嘴唇,不太清切的声音从他身上发散出来。月光糅合星辰在天河中打转,像光芒被引入宇宙黑洞,落到尘世时没有带来一丝温暖。火光快被笼罩来的夜色压缩干净,我去周边又拾了一些干柴帮它抵御秋日寒意。
嘴唇继续踱着,他在台阶上坐了好几天,一直没有能等到她的出现。他曾无数次幻想过,在他低头休息的时候,一袭白裙能站在他的面前,几次他都感受到了,但在他瞬间抬头的那一刻,眼前还是一如既往,没有崖边的落霞,也没有林间的清雾。他确信她就在这里,记不清过了多少个日夜,带来的全部积蓄也消耗殆尽,他要放弃了,打算最后走一遍小巷,五楼窗台上快谢尽的红花,之前从来没有注意到过,他不确信,去另一个角度张望。他确定那是他从小便在崖边采过的花,尽管已经凋落,但他还是可以透过四季更替看见开放时的绚烂。很是欣喜,他从底下小门跑了上去,到了门口舒缓了一会儿,又对着旁边的窗户玻璃,仔细拾掇了一下头发,他后悔今天早上没有洗脸,他也不知道现在的她会是多样的美丽,他鼓起勇气用右手轻轻扣着门,细致的声音回荡在狭窄但空旷的楼道,第一次敲了三下等了会儿没见开门又敲了两下,许是有些回响过大,旁边的门开了走出来一位阿姨。她问道,你是找这家里面住的人吗?黄笛说,是的,我是她的朋友,是一个与我差不多年龄的女孩。喔喔,她前段时间外出了,她托我说有人找她就说她去找花了。黄笛说了谢谢,等阿姨进门之后,他蹲在门外仔细想着。他忙得冲下楼,在曾经下公交车的站台,又搭上那路车。
黄笛想,她应该是回来了,找花只能在村子后面的崖边找,因为只有那里才长。他身上只有回去的车票钱,很急切,那几十个小时的车程,他如坐针毡。他不知道会不会等他回去她就已经离开了。干裂口唇上的那双眼睛终于望见了家乡,背包在他睡觉时候被别人偷拿了,还好里面并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他也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里面的那一身衣物或许已经发臭。风从村子后面的崖上跌落而下,他迎着但并没有闻见花香,舌头围着嘴舔了一圈,已经有些疼痛。
他慌忙跑去了他的家,路边的小花还在开着,沿着那条小道,像马路两旁的路灯,紧锣密鼓的排布着,自从她走了之后他一直在门外的小路旁种花。他推开门,里面的陈设还是如他离开时候一样,甚至院门掩着的角度,也像丝毫没有改变。他又跑去了她曾经住的房子,那里已经多年没人居住,前面的工厂也改成了村委会和村民活动广场。他站在那栋年久失修的房子前面的空地上,他记得她的房子还在二楼靠左的那一间,推开窗子就可以看见青山。
她没有回来,我们可以作证,整个夏天村子里没有来过不熟悉的年轻女孩,更不用说去过崖边了。后来,他也知道她没有回来,只是也不愿意再去找她了。我们在火堆旁烧了水,又烤了些红薯,我往杯子里倒了些,他双手接过杯子,喝了口水继续说着。
有时候,黄笛也在想她到底去了哪里?有天晚上他躺在床上一直睡不着,便穿上衣服走了出去,凌晨月色透亮到了底,若月亮是一潭可以发光的原液,那午夜是唯一可以看见谭底的时候,甚至水里微微隆起的小山,也可以一眼望穿。他沿着小河往村口走去,走出村子,走进田野,左边是河水,右边是一片片稻田,所有人都在睡觉,只有他一个人醒着,浩瀚的天空和灿烂的星空也只像是为他一个人准备着的,他不知道她在的那处会不会看到这皎洁的月光。
在那之后的第二天,他收到了她寄来的信,其实那天他一出站台便能见到她,但是他没有去,因为他的纯厚,也失去了可以带她逃离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