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驻站内刊征文比赛作品+新年演唱会
新年演唱会
项伟
歌声从外面传来,弯弯曲曲的声音,像爬山时的喘气,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抒豪情寄壮志面对群山。我听出来了,唱的是京剧《智取威虎山》,那个经典唱段《打虎上山》。实话说,这老生唱得一般般,听来像疼痛一样的刺耳感觉。
天早亮了,我感觉到的,时间不早了,这是对年轻人而言,对老年人而言,已经晚了。在老家,母亲就这样说他睡懒觉。漆黑的室内,被厚厚的窗帘蒙蔽,像日昼相对,阴阳相隔一般无关。我在宽敞的床上滚来滚去,相似张牙舞爪的姿态,活动着睡得僵硬的身子。我想,在静静的黑暗中多呆一会。然而,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响了,不断传进来,还有叫声,婴儿的哭声,东西的撞击声,声音像喊声一遍一遍要赶我起床。又是响亮一声,像是爬到了山顶,誓把座山雕埋葬在山涧,壮志撼山岳雄心震深渊。
公寓,我向同事租的,欧式老房子,每户面积不大,一室一厅一卫,与单位近,夸张一点喊一声能够听到。房子地处出海口,曾经辉煌过,像只陈旧的盒子,你如想追究起来,人物的记忆,岁月的脚印,都可以记录史志。不过现在这盒子里住的是生活七零八碎的小青年,有几个带着孩子上下班的白领,属于行程匆匆奔跑一族。这里平时安静,像被遗忘的废墟。只有到了周末,或者节日,才像有了生气,热闹一番。
该起床了。我知道时间已近午间,屋内再厚的窗帘也抵档不住外面的光线,尽管光线暗淡。我听出来外面那个唱歌的人,是来帮助带小孩的小吴他爸,满头白发上整天戴着帽子,他喜欢哼哼唱唱,说是天伦之乐,其实从他的歌声中折射出他的寂寞。他提高着音量,像是站在宽阔的大东北,声嘶力竭地唱,愿红旗五洲四海齐招展,哪怕是火海刀山也扑上前。恨不得急令飞雪化春水,迎来春色换人间。我在听他的歌声中,完成了洗漱和早餐,时间上是午餐了,一份简单的西餐。
今天是元旦,大家都在互相祝贺新年好。我走出公寓的时候,天寒地冻,滴水成冰,我穿了硕长的羽绒大衣,像穿着单衣,冷得寒颤,这让我领教了北方的三九严寒。想想,我来燕州这个城市一年多了,去年暖冬,过第一个元旦,天气微风和畅,温度零上,给我的错觉,北方的数九寒冬不过如此,特别是在太阳底下,身体还有类似开春的感受。这不,今天才尝真滋味了。父亲知道了,会如此说。
这里要交待一下,我的老家在安徽歙县,老徽州府所在地。我姓江,江姓在歙县算是大姓。我大学毕业后,父亲并没有要求我回家乡,家里有个姐姐照顾,假如是哥哥的话,按计划生育规定,就没有我了。我来到燕州,在这个城市找了一份博物馆馆员的工作,我是学文物考古的,毕业论文是研究燕国的。但是,父亲反对我来这个北方城市的,他说一个人在城市站住脚,需要三个条件,有钱有地位有熟人,他认为是有道理的。我一个也没有,只是喜欢这个美丽的海滨城市而已,因为我生长在大山里,向望大海。
我走在宽敞的四叉路口,这时的天,天幕朦胧,彤云密布,像个雨雪天,预报有雪。我在东站地铁站上车,车上人不多,这站连接火车东站,以前是很拥挤的一个站,遇上假日,一般情况都是人山人海,然而现在有疫情,这个省那个市的,此起彼伏,火车停运了许多,出门人也少了。我乘上了去西边的地铁,方向市中心,车厢很新,乘客三三二二,口罩遮脸,只见到一双双闪烁的眼睛,像在朦胧的窥视,或者在白眼呆呆。
说出来不好意思,我要去胜利剧院,然而不知道这家最大的剧院在哪里。我设置了导航,乘三号线二站,转二号线一站,再乘一号线五站,出站,步行三百米到点。我来这个城市工作,还是第一次去这个剧场。
我是去听新年演唱会,这事纯属偶然。前些日子,父亲发来一个电话号码,说是我的一个远房婶婶的电话。父亲记挂我,一直停留在老观念找找关系,熟人社会么找熟人,以前也提供过几个电话,说是有什么关系,我去见过一面,或他们请客,或我请客,然而也就不联系了。这次父亲提供的远房婶婶,叫江丽娜,她们家族离开老家已经好几代了,所以也说不清一层一层的关系,反正是个婶婶。这位婶婶是个京剧演员,据说在燕州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我的老家江村,一个大山缝隙间的村,风水极好,一条叫清凉江的小江贯穿村庄,背靠绵延清凉山峰,从东面,牌坊进门,有座庙,在西面,江的终端,是学堂,沿江两岸是连排楼房,里三层外三层,中间有座桥,桥口有“四世一品”坊。这坊是祖传的,父亲经常说起江家家族史。早年,有个先辈叫江禾村,一个徽商,北上苏南,发迹成了大盐商。他有个特性,酷爱戏剧,达到了品味极高的戏曲鉴赏家水平。家中几乎天天“曲剧三四部,同日分亭馆宴客,客至以数百计”,名角云集,声腔互补,徽戏班崛起。清朝乾隆年间,四大徽班进京献艺,揭开了中国京剧史的序幕。其中两支与他有关。一支,由他联合他人撮合,另一支是他的家庭戏班。他提倡和奖励戏曲,征聘四方名旦入戏班,演出剧目千种,年耗资三万银两,“演出一戏(新戏),赠以千金”。江禾村晚年家业衰败,在贫困潦倒中黯然辞世,虽然徽商记载上没有留名,然而戏曲发展史记住了他。徽班进京,安徽籍艺人大规模的北迁,这是一段波澜壮阔的历史,徽腔、京腔和秦腔开始融合,逐步衍变为国粹,京剧诞生。我猜测,这个远房婶婶的那一族那一支,也是在大量徽班进京中,其中北迁的一支。
父亲喜爱京剧,家乡人叫他袁世海。我开始不懂,后来才知道,原来他早年秃顶,脸大眼大,长相似京剧演员袁世海,袁世海在《红灯记》里演鸠山,所以也有顽皮的老乡叫他鸠山的。父亲说,京剧是中华民族的艺术瑰宝,京剧以其无限的艺术魅力当之无愧被称为“国粹”。那时,他弹拉着手风琴,唱《智取威虎山》《沙家浜》《红灯记》等等。父辈母辈们大多会唱“打虎上山”、“痛说革命家史”、“智斗”。据说,他们成长的年代,除了民歌,京剧最流行,没有什么流行歌曲。那时有样板戏,像电影京剧《红灯记》,电影院是二十四小时放映,还一票难求。父亲说看第三遍《红灯记》时,买到的是凌晨一时的票,放映到后半场,场内鼾声此起彼伏,后来他也睡着了。我像听了一个笑话。我说,爸,你们那么愚蠢,为什么不回家睡觉呢?爸笑了笑说,那时,不容易花钱买到的票,谁愿意放弃。
我换乘到一号线,车站通道像弄堂狭小,车厢也陈旧,土灰式暗淡。这里属于老城区,地铁最早开通,模式不一样。我住在新区,没有来过这里,听说老城都是破旧的古老建筑,还是俄式风格,这里原来俄国人多,呆的时间比较长。记得那天打通了婶婶的电话,她口吻非常的热情,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说的是我听不懂的京剧,介绍京剧团介绍名角。最后邀请我,来听新年演唱会,贵宾票五折给我。我对京剧并不感兴趣,然而初次相交,情面难却,像是骑虎难下一般的心情,勉强答应下来。后来我在网上查了查,有广告,新年京剧演唱会,由京剧表演艺术家、国家一级演员俞中杰孔遥领衔燕州市京剧团演出。演出票价:贵宾票六百元,其他五百元、三百元、一百元。奇怪的是,下面有一行字,找联系人买票才有优惠,请与联系人直接联系,联系人:胜利文化,江老师,有联系电话和手机。
江丽娜的家族,在燕州算是名门家族,这是从文化的角度上说。那天与江老师电话后,与博物馆里的老研究员说起京剧,他说在燕州,你只要说起京剧,都会联想到江家,像是他们的家庭祖产,其实他们家里人已经没有人唱京剧了。江家为什么迁来燕州,原来当时发生了一起无因无果无头无尾的悬案。研究员说起了江暑春和江秀秋,他们是父子关系,也就是江丽娜的爷爷和父亲。父子俩原来是在北京唱京戏。有一天,江家戏班子正在戏院演出名戏《击鼓骂曹》,演出进入尾声时,突然闯入一班无赖砸场子,江暑春挡在前面与他们说理,被无赖痛打,没有几天不治而亡,临终叮嘱江秀秋离开北京。这个案子无人受理,投诉无门。传说,那时曹锟靠贿选当上了大总统,生怕别人把他比作曹操,让手下给擅长演出曹操的江暑春戏班子传口信,禁演《击鼓骂曹》,江暑春没有理会,结果遭受了打砸抢,还送了命。军阀混战下的北京,戏班子如此提心吊胆。江秀秋带着全家离开了北京,移居燕州。没想到,曹锟总统只当了一年,不过他否认谋害了江暑春。馆里还有一位喜欢京剧的老人说,江暑春是演花旦的京剧江派传人,民国初年,北京评选流行的四大旦角流派。梅兰芳的端庄典雅,尚小云的俏丽刚健,程砚秋的深沉委婉,荀慧生的娇昵柔媚。假如江暑春还活着,凭圆熟松弛的唱法,会挤进四大旦角流派,或者成为五大旦角流派之一。
我不了解京剧,以前以为,京剧只有梅、尚、程、荀“四个流派”,其实这仅仅是旦角,旦角还有多种流派。其他还有老生、老旦、小生、净行、丑行流派,很多的。
待我走出长长的地铁出口,天上已经漂着雪花。导航指示还有三百米步行,面对三叉路口,我没有了方向。我东张西望,却遇到了身后保洁垃圾车路过,身材高大的我躲避不及,摔倒在台阶上。年老的保洁员紧张地问摔痛了吗,我像是小伙子摔跤不光彩式的,迅速爬起来说没事。然后问路剧院,他诡笑了,没有回答。我抬头看面前陈旧的大厦,高高的白色墙体耀眼,看清了几个灰暗的金黄式大字,原来我就站在胜利剧院的广场上。导航误导了我,大约这三百米是从站台算起的。剧场广场不大,我环视了一下,可能是地铁站占有了场地,旁边的欧式建筑,错落有致,把剧院挤得水泄不通。胜利剧院原来是个剧场,江秀秋迁移到了燕州后,选了这个地方做剧场,那时的江秀秋戏班,几乎天天在此固定演出,剧场门庭若市,非常热闹。经过江秀秋的经营,继承江派流派京剧,又独树一帜,后来江秀秋被公认为全国十大头牌之一。解放后,剧场改建成剧院,取名为胜利剧院,成立了燕州京剧团,剧院还是京剧团的大本营。
什么叫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在剧院北门看到了元旦的节日气氛。我在元旦,也看过几年新年演唱会,不是在剧场,而是在村头空白场。大人叫戏班子,小孩叫大篷车,进山来演出,唱唱跳跳,热闹喜庆,其中也有京剧节目。后来不知谁想出来,流行跳脱衣舞了,大人不让我们小孩看村头空白场的演出了。我还想起了一次经历,我爬在树上看演出,小伙伴在下面摇树,我被抛了下来,摔破了头。这时,我想起了脚,刚才摔跤,膝盖碰地了。走路时没有感觉不适,然而手碰上膝盖,却像刀割一样刺痛,受伤了。我在想,会不会自愈,需不需要去医院。
门口声音嘈杂,我高昂着头,寻着大厦一号门,婶婶约我在一号门取票。我找到的是紧闭的铁门,门上有通知,原来查健康码要去四号门。我最终是从四号门进剧院,扫了行程码,再扫健康码,进门右侧就是燕州市京剧团荣誉展览,大量的京剧表演剧照,江秀秋穿着戏装舞台表演很帅,还有荣誉证书。江秀秋创办了燕州市京剧团,创办了燕州市京剧艺校,大家都称他江团长或者江校长,他坚持京剧也要百花齐放,从而巩固了京剧江派唱腔在燕州一带的影响力。那个时候没有央视春晚一事,江秀秋经常带领剧团赴京参加国庆、春节、五一庆祝活动,受到过毛主席周总理接见。这些在荣誉展览上都有照片作证。我还听到信息,江秀秋最风光的时候,是文革运动时期,当时京剧代表了文化,京剧代表了革命的潮流,江秀秋被结合进革委会,成了市领导。他忙,带着京剧团日场夜场演出,票子还供不应求。当时的样板戏,燕州市京剧团演出的唱腔与电影是不一样的,保留了地方唱腔特色,更适合燕州人的品味。没有几年,也就是江秀秋的晚年,接受了审查,清查革委会成员的责任,还好他没有残害同胞的事情,作为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免除了京剧团团长的职务,调入艺校专职从事教育。再后来的晚年,他退休了,他也生病了,终于在有一天的夜晚,跳河自尽。他没有留下遗书,一种猜测他受到审查后,情绪一直低落,得了忧郁症。另一种猜测,这时流行歌曲演唱火热登场,否定样板戏连累了京剧,他流露出对京剧艺术的绝望。不管怎么说,燕州对江秀秋是高度肯定的,给了他几乎所有的荣誉,直到他逝世几十年后,还在给他授奖年代人物,时代标兵。
去一号门的通道冷冷清清,沿途有服务员问,我回答找江老师,她们像很熟悉的样子,让我继续往前走。一号门厅很高,地上大块大理石,落地雕花窗,一排高高的柜台朝着门,靠门一排椅子,我在灰暗的光线下,看门厅空荡荡,没有看见一个人,以为走错了。
“你找谁?”突然有个女生声音问我。我的视线搜索到,柜台里侧探出一个头来,是个扎马尾辫的姑娘。
“我找江老师。”我轻声地回答,这里安静极了。
“噢,取票的。你在这里等。”姑娘伸出手,指了指大门旁边的角落说,“那张小桌子是江老师的。她开演前半小时到。”
我来早了。我走到大门边,在椅子上坐下,这时看清了墙角有一张小桌子,严格说是一只小小的茶几,最多只能容纳一个人写字,后面一只简陋的折叠凳子。这是婶婶的领地。我想,感觉奇怪。
“我知道江老师还没有到。”过了片刻,一个洪亮的声音后面,是个高个子壮汉,戴着皮帽子。他像是熟门熟路,看见我,说,“你第一,我第二。”他没有在我旁边坐下,而是去柜台前与姑娘招呼,“小李,上周的《杨门女将》看了没有?孔遥唱得真好,可以叫绝。”
“没看。我们这些看门狗,哪能与你们京剧票友一样,看看戏,遛遛湾?”姑娘站了起来,她胸前的工作牌一闪一闪,显出她人的高挑,说话柔软含着自傲,“孔老师美妙甜脆的唱腔,没有人说不。名角就是名角,否则也不会被选中,两次参加央视春晚。”
“春节还有一场孔老师的《四郎探母》,我今天就要向江老师订票。”壮汉信誓旦旦地说,“这次要贵宾票,贵一点也要。”
“胖子,又在吹牛了!”这个时候,一个清瘦的阿姨走来,坐在了我的身边,像是个见人熟,与我点头又对我笑,对我说,“让胖子多掏钱,要他的命。他呀,最好白看戏,最多买一百元的票。”在我听来,她的话有点刻薄。
“又要被江老师骂十三点了,自不量力。”我看清了柜台里姑娘,一张瓜子脸,眯着眼,她的话同样尖酸带刺。
“这是过去事,翻片。”壮汉说。他有点卖弄地说,“我与江老师的交情几十年了,我们两家在一条街上。我看着她跟着父亲学京剧,我看着她从戏校毕业出来,进入京剧团,唱旦角,我听着她唱戏,我们一起共成长。”
“听说,那时,江老师京剧科班,加祖传传承,自然早早成了名角,红了。你呢,江老师有演出,你场场去看,还献花递条子,要轧朋友,后来被江老师骂出场了。”清瘦的阿姨取笑壮汉。
“不是这样的。过去的事说说也无妨,我与江老师是你情我愿,是她爸把我赶出剧场的,说是不配。其实,我是工人,工人阶级,她是演员,艺人,谁不配谁!”壮汉佯装得意地说,“我当时是年轻人的冲动,老票友的崇拜。现在叫铁粉。我还自傲着呢!”
我在旁边听着,椅子上的人也越来越多。我在想,婶婶是个京剧演员,看来还是个优秀的演员。然而,她年龄并不大,还在唱戏的黄金期,为什么不演戏了,像在管卖戏票呢?
“江老师驾到!”通道上出现了一众人,嘻嘻哈哈,蜂拥而来。我看见中间的女人,身材高挑,足有一米七,穿着长长的羽绒大衣,大衣上的帽子戴在头上,遮住了大半张脸,像是风雪中归来的人。走近,她大眼睛,长睫毛,高鼻梁,脸部浓妆,涂脂抹粉。像是戏装的演员。她走路一跛一跛的,像是右脚有毛病,左右脚高低不平,相差还有点悬殊。这就是我的婶婶吗?她比我想像的容貌要老,要衰弱。
“好,好,排好队。我给你们票。”她是江老师,只见她笑哈哈,脱离众拥着她的人群,蹒跚地走向小桌子,缓慢坐下来,把手里的一只布袋放到小桌子,从包里拿出票子来。我望着她,她的形象,顿时在我的脑海里像出现一个票贩子。
“我是小江。你是婶婶吧?”我坐着,看她抬起头,伸过头去主动说。
“噢,噢。你在旁边等我一下。让我把大家的票发了。”她柔和地说。然后去与壮汉说话,看样子他们的确很熟悉。
在旁边等候的时候,我热搜了一番。江丽娜的信息不少,但都与京剧无关,也与婶婶无关,像是熟名,同名同姓。翻了两页,偶然看到了一条博客,转引东北文艺旧事,是江丽娜的小学生作文,题目是《我跟着父亲唱京剧》,文章充满天真童趣,其中一个故事说了,父亲布置她每天的功课早晨喊嗓子,有一天早起冲动,在家里“衣”啊,“啊”呀,亮起了嗓子,影响了邻居睡觉,被父亲打了一顿,让她懂得了唱戏也不能干扰别人。又翻了几页,还是人家的博客,文章里有故事,《揭秘江丽娜和俞中杰的情事》。说的是一九九○年,江丽娜,燕州京剧团鼎鼎大名的当家花旦,在一次京剧调演中,认识了县京剧团的青年演员俞中杰,两人一见钟情,坠入爱河。她把俞中杰推荐给京剧团。京剧团开始没有同意,当时京剧已经不景气,不排演新戏,只演折子戏,演员过剩。江丽娜生病绝食了三天,这个台柱子,逼得剧团接收了俞中杰。公认说法,江丽娜是俞中杰的恩人。后来江丽娜与俞中杰成了新搭档,两人彼此都有好感,懂京剧,组合精巧绝伦,无论在台上还是台下都极为默契。有句话说“搭档如夫妻”,在外行人眼里,他们可谓是“郎才女貌”的一对,舞台上搭档,生活中的情侣,引来很多年轻粉丝的追捧,誉为黄金搭档。
“满座,全场爆满!”人未到,声音先到。走来的是两个中年人,像是当官的,起码有一官半职。我猜测是剧院的领导,或者是文化部门的领导。
“江老师,新年好!”走在前面的人高声地说,“江老师,你京剧文化推广工作做得太好了。今天座无虚席。”
“十几年前,剧团和剧院都经营困难,剧团大量转制,剧院经营惨淡。”走在后侧的人叹气后说,“现在剧院的上座率已经完全不一样。江老师搞的剧院和剧团联手,共同推出青少年戏剧孵化工程,推广了京剧,教育了观众,成效显著啊!”
“谢谢两位领导夸奖!我要说,京剧艺术要薪火相传,这跟教育有直接关系,要让年轻一代从小就接受艺术教育,看戏成为一种常态的需求,生活的一部分。”江老师坐着说,没有站起来,“还有,政府推出的惠民低价票补贴项目,起到了推动作用,希望继续实施。”
“江老师这话说到点上了。在燕州,要让‘追戏’的年轻人越来越多,看戏成为一项受欢迎的活动。假如‘粉丝’都是年轻人,说明京剧文化‘成熟’了。”走在前面的人停步说。
“中国的观众体量大,只要能调动起一小部分,那就是大能量。就像今天,抢票不再只适用于明星演唱会,看京剧也要抢票了。”走在后侧的人也停步说话。
他们后来走近婶婶,与她进行了交谈,不知道说了什么。《揭秘江丽娜和俞中杰的情事》里说,俞中杰和江丽娜搭档了五年后,俞中杰已经是剧团的栋梁,艺术总监,有说话权了。这个时候,出现了一个人物,年轻美貌的孔遥从中戏毕业后,考进了燕州京剧团,司花旦。当时,京剧演出市场低迷,俞中杰以此为理由,提出了换搭档,要选孔遥为搭档。团长同意了,他考虑换个搭档有利于演出效果,给票友新鲜感。这样的选择也是正常的事,他们的嗓音条件、舞台风格、包括身高体型,都比较合拍。艺术追求上也是一致的,都追求那种轻松自如的台风。两人搭档后,志趣相投,配合融洽,技艺也正因此而日益精进,在观众眼里是另一档黄金组合,珠联璧合,羡煞旁人。然而不久传出了两人恋爱的绯闻。这个时候,俞中杰和江丽娜不再有合作的节目,两人也渐渐疏远,演出上江丽娜是个唱,舞台失意,情感受挫,终于发生了江丽娜跳楼事件,人没死,摔断了腿。
“小江,你过来。”婶婶终于叫我了。两个中年人走了,她身边还围着许多人,他们叽叽喳喳,有说不完的话。
婶婶打断了我的思绪,我的思维还停留在她的情感插曲里。婶婶递给我一张票,还有节目单,叮嘱了一句:“你听了演唱会,会喜欢上京剧的。”
元旦的剧场这么闹,我是没有想到,我想大约是所有的京剧票友都集中了的缘故。我在陌生的剧场找到了座位,第八排左侧,位置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差。这时,观众络绎不绝进场,很快座无虚席。我看着节目单,并不了解演员和节目,一脸茫然,只懂得前几位是名角。这时,那位清瘦的阿姨走来,我缩了缩脚,让她穿过。她坐到了我的右边,接着而来的壮汉坐在我的左边,把我挤在了中间。
“你与江老师熟悉?”清瘦的阿姨问,“可我在票友群里没有见过你。”她端详着我。我端详着她,波浪式烫发,白晳梨形脸,一张薄嘴唇翻动着,年龄过五十了,不过保养得比较好,看上去像是休闲工作的上班一族。
“第一次来听京剧。我不是票友。”我说,眼睛瞄着节目单,其实眼睛瞟了她,她手里拿着微型录音机,像是准备录音。这时广播里在说不准,其中有不准录音录像。
开场了,穿大红连衣裙主持人走到台中间报幕,上来就是名角演唱。随着哨锣打板声响起,京剧的伴奏一响,演出开始。观众们屏气凝神,只见俞中杰出场了,他身材中等,不胖不瘦,天庭饱满,两眸闪亮,步入舞台,看起来比节目单上的照片略逊一些,伴随着他举手投足地一板一眼,扮相英俊潇洒,身手脚尖敏捷,开嗓一唱,洪亮醇厚,余音绕梁。台上动作流利顺畅,台下掌声不断,场内有点兴奋。
我想,这就是明星的作用,而且他确实演得非常好。剧院是艺术家的朋友,也是观众的朋友,明星是吸引观众走进剧院的重要因素,也满足了观众的需求。
清瘦阿姨对我说:“我特别喜爱俞中杰,表演文武兼备,大小嗓结合圆润自然。”
她嘟嘟囔囔对我说,我猜测她是位独居女人,逮住我说话。让我知道了,燕州市京剧团的台柱俞中杰,十岁进入戏班学戏,后入戏校京剧学员班学习,毕业后进入固定县京剧团,后调入燕州市京剧团。清瘦阿姨的介绍比网上详细,俞中杰工老生,老生又称须生、正生或胡子生,主要扮演中年以上的男性角色,因其地位非常重要,因此被称为“挑班的行当”。他先后师从著名京剧演员李百森、马如新,兼学了文武传统戏。唱腔抑扬顿挫,举重若轻,刚劲挺秀。擅演的代表剧目有《杨家将》《失街亭·空城计·斩马谡》《伍子胥》《四郎探母》《打金砖》《野猪林》《将相和》《满江红》等经典流派剧目,形成了自己严谨规范、清新流畅、自然洒脱的表演风格。他是国家一级演员,享受国务院颁发的政府特殊津贴。
清瘦阿姨动情地说:“我十分敬佩俞老师,挚爱京剧,终生不悔。前些年,一些演员看到流行歌曲歌星大把挣钱,而京剧观众稀少,就改行跳槽。俞老师对京剧前途充满信心,他说过选择了京剧,就把京剧作为一生的事业。”
听清瘦阿姨说话,我没有听清楚俞中杰唱了什么,反正也听不懂其中的奥妙。受网上信息的影响,我惦记着婶婶与俞中杰的关系。问:“听说,江老师原来与俞中杰搭档,后来为什么分开了呢?”
“这是俞老师没良心。”清瘦阿姨忿忿不平地说,“我虽然喜欢俞老师,是他的粉丝,在这一点上不袒护俞老师,站在江老师一边。俞老师忘恩负义,换搭档,踢开了恩人,抛弃了情人,做的不地道。”
舞台上,接着孔遥上台了,她一张鹅蛋型脸,水灵灵的眼睛,烫发大波浪,身材适中,形象靓丽。她唱的是《穆桂英挂帅》,扮相俊秀,嗓音宽亮悦耳,韵味纯正,清丽骄柔。
这时,左边的壮汉激动了,他对我说:“孔遥现在是演员队队长,国家一级演员,戏剧梅花奖得主。她是当今京剧艺术的领军人物,没有她,就没有今天的燕州市京剧团。”我听说,不知何时起,京剧演出市场花旦吃香,所以一个剧团不能没有花旦名角。壮汉对孔遥家底熟悉,像个老票友。她从小酷爱京剧,毕业于中国戏曲学院,工青衣、花衫。来燕州市京剧团后,通过舞台磨砺脱颖而出,继承传统,独创艺术风格。她面对流行歌曲演唱的火热,和对京剧的冲击,她创新唱法,吸收流行歌曲轻快柔软的特点,吸引观众。与俞中杰组成搭档后,勇于创新,排演新戏,成就斐然。壮汉还说了一个故事,上世纪末,戏曲陷入低谷,全国剧团进入关停,燕州市京剧团被列入解散剧团的名单。这时澳门即将回归,文化部组织了一次赴澳门访问演出,中戏老师推荐了孔遥。孔遥说通了组织方,把俞中杰作为搭档加上了名单。惊喜的是,这对搭档在澳门一唱成名,媒体誉为京剧艺术舞台上的黄金搭档。这就涉及到燕州市京剧团的命运了,有领导说了,有这么好的演员,燕州市京剧团应该保留,可以继续为京剧艺术的传播与弘扬作贡献。
孔遥唱得太好了。我这个外行听上去悦耳。唱得情真意切、字字感人、韵味浓厚,台下掌声雷动。接下去是一批年轻演员演唱,唱得也很好,剧目有《霸王别姬》《贵妃醉酒》《白蛇传》《红娘》《廉锦枫》《平原作战》等选段。
中场休息的时候,我走出剧场,来到大厅。这时,大厅里大变样了,中间摆放着两排折叠式宣传牌,宣传牌上一幅幅京剧表演大图剧照。我望着剧照,认出大多数是婶婶江丽娜的特写剧照,也有几张婶婶与俞中杰演对手戏的剧照。那时婶婶年轻漂亮,看她的模样,有二三十年时间了,照片下面标着:《穆桂英挂帅》《杨门女将》《白蛇传》《贵妃醉酒》《太真外传》《洛神》《西施》《大唐贵妃》《知音》等等。这时大厅里,观众济济一堂,熙来攘往,争相看着剧照。
我看见婶婶蹒跚地边走边看剧照,笑得热泪盈眶。岁月的风采已逝,在婶婶衰老的身上,我已经找不到当年演员江丽娜的痕迹。观众与她拱手祝贺,有观众,或许是票友上前与她拥抱,甚至还有老太太哭了。
铃声响起,十五分钟的时间很快过去了。观众回到了剧场。接下来演出,流行的选段,三个年轻演员唱《沙家浜》片断“智斗”,接着一对中年演员唱《红灯记》片断“痛说革命家史”。
“俞中杰成就了孔遥。当年,如果俞中杰没有选孔遥做搭档,孔遥就没有机会成台柱。”清瘦阿姨对我说。
“不是这样的。是孔遥成就了俞中杰。”壮汉对我说,“孔遥漂亮大气,古朴典雅的台风,成就了一对默契的最佳搭档。”
“胖子,俞中杰是老生哎,搭档的主角。”清瘦阿姨说。
“看戏就看花旦。”壮汉说,“当年俞中杰选孔遥做搭档,而今,孔遥成就了俞中杰,最佳搭档谁也离开谁。”
“俞老师与江老师搭档,应该也不错啊!”我装作很懂的样子,把台上的孔遥,引到了江丽娜身上,按常理应该是俞中杰江丽娜搭档。
“我喜爱江老师。”清瘦阿姨对我说着,“其实她天赋极高,嗓音清亮甜美,扮相雍容华贵。我还怀念着她舞台上的形象。”
“这就是命。”壮汉对我说,“那个时候,江老师遇上了俞老师重新选搭档,两人的感情也出现了问题。更要命的是她患病,得癌症了。她怎么接受得了。”
“江老师得过癌症。我怎么不知道?”清瘦阿姨疑问地说,“我听说,江老师为了俞老师而跳楼,摔断了腿。”
“别听外面瞎说,没有江老师跳楼这回事。”壮汉愤慨地说,“江老师得癌症是真的。她得了骨癌,动了手术,成了瘸子,不得不退出了舞台。”
“这么回事呀!我以前以为,俞老师和孔遥会舞台上成双,生活中成对。想不到,孔遥只成了俞老师舞台上的新娘,她后来成婚生子了,害得票友们大呼不应该,没良心。”清瘦阿姨说,“害得俞老师单身到现在。”
“不是这样的。孔老师是想与俞老师百年好合的,是俞老师不愿意。俞老师倔,一直没有放弃江老师。俞老师认为与江老师不是舞台上最佳搭档,却是生活中合适的伴侣。一直等待江老师接受他。”壮汉无奈地说,“江老师更倔,自认癌症病人,不想成为俞老师的累赘,决意退出俞老师的生活圈。叹,一拖几十年, 人生的青春年华就过去了,只留下他们钟情的京剧。”
“江老师,不简单的女人。离开了京剧舞台,在幕后,当了文化公司经理,从事京剧文化推广工作。”清瘦阿姨揶揄地说,“胖子,你后来没有乘虚而入啊?”
“我们普通人,早结婚生子了。”壮汉自嘲地说,“江老师不演京戏了,也是坏事变好事。她热心,京剧票友会活跃了,她热情,一年给青少年捐款送票十多万,她硬是把演出市场搞暖了。”
这时后面有人喊:“胖子,你们说话吵吵的,还让不让我们听戏呀!”
“哎,哎,不好意思。”壮汉侧身道歉。还好,是壮汉的熟人,友情提醒。
随着主持人的报幕,锣鼓响起,压台戏是俞中杰和孔遥演唱交响京剧《神州礼赞》,俞中杰一套深灰色西装,内是白衬衣,配上浅蓝色领带,目光炯炯,举止儒雅。孔遥烫发,一袭红褐色休闲毛衣,显得端庄娴静。
俞中杰唱:“五星红旗迎风展,铁锤镰刀坚如磐。”孔遥唱:“浩瀚星空盈璀璨,锦绣大地春盎然。”两人唱得帅气、霸气、潇洒。俞中杰唱:“不畏浮云遮望眼,敢拨云霾高登攀。”孔遥唱:“上下求索四十载,神州大地换人间。”
这段曲目唱毕,台下观众掌声不息。
穿大红连衣裙主持人走到台中间,说:“请演员们再出场!”一批批演员走出来,站在了俞中杰孔遥的后面,像是进入谢幕程序。主持人说,“请江丽娜老师出场!”现场顿时静下来了。最后一个戏装花旦上场,是婶婶江丽娜,她表演了《杨门女将》中造型的几个动作,众观众鼓掌,热烈鼓掌。
主持人拉着江丽娜的手:“江老师,您好!”然而对着台下的观众说,“燕州市京剧团,依托老一辈艺术家的传帮带,追求艺术的高品位,坚持与时代同行,形成了严谨规范、忠于传统的艺术风貌,深受社会各界关注和赞誉,为弘扬民族艺术、传播中华文化做出了贡献。在此要感谢全体京剧艺术家,也要感谢江丽娜老师这样的老艺术家。”她停顿了一会,说,“在江老师六十寿辰之际,祝愿江老师生日快乐,健康长寿!”这时,俞中杰提着花篮送到江丽娜面前。
舞台上,江丽娜从主持人手里接过话筒,连说:“谢谢!”然而转过身来,对着观众说,“谢谢各位观众!谢谢各位京剧票友。”她平复了一下心情,说,“我六十岁了,明天起,退休离开燕州市京剧团。我回顾了工作经历,十六岁进团,唱戏二十二年,做京剧文化推广二十二年。算是为京剧奉献了一生。”
她激动,热泪盈眶,说,“在我要离开剧团,离开剧院,离开老票友的时刻,心情十分沉静。我要不得不告诉大家,我是癌症病人,我的癌症复发了。”她情绪悲伤,“在接下来不多的日子,我将看京戏听京剧,度过最后的岁月。”旁边的演员哭成一个个泪人,她脸色开朗地说,“我很想念大家,但不得不先走一步。祝愿京剧昌盛,祝愿大家长寿!”
我看着俞中杰走上前,动情地搀扶住江丽娜,两人说着什么,突然江丽娜倒在了俞中杰的怀里,像是晕过去了。
在剧院门口,我像众票友一样,目送着白色救护车呼啸而去。这时,天空中雨雪雰雰,阳光像在大气层中幕后操纵,放射色彩各异的颜色。我走上了大街,像走在这奇怪天象的光束里。我心里在想,“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可怜的婶婶,不知道还能活多久?这时,我感觉到膝盖隐隐的痛。
原载《海宁潮》202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