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迷津渡
清清耒水，若碧绿飘带，流淌在湘南大地。
有河必有渡口。耒水由南往北一路逶迤仔细探寻，会发现很多古渡口，犹如静止的音符，湮没于历史厚重的尘埃，昔日的风光不再，只有那些厚重的故事，留给今人无尽的追忆。
一
水，汇成溪泉，汇成江河，就有了桨，就有了船，就有了渡口。渡口不只是古代漕运的码头，也是古老文化的润泽。秦时明月汉时关，耒水流域众多的古渡口，至今残留着湘楚文明的灼灼光芒。
耒阳水东江有易口渡。渡口古树参天，潭深流缓，碧水如镜，水上鸬鸟环舟，渔家乐融融。《耒阳县志》载：明嘉靖三十一年（1552），耒阳邑令马宣创建五里牌、灶头市、易口渡、东湖塘劝农亭四处，刻《农桑摘要》书。后来易口渡一度停摆。到清朝乾隆年间，当地人倡建义渡，伍、谢、周、刘、谭、徐、李七个姓氏家族，纷纷捐租，多则一百四十余石，少则三石，又捐铜钱三千串，铺屋十一间，船三艘，雇船夫六人，在此摆渡。易口渡在革命战争时期，还是战略要地。新中国成立初期，易口渡还发挥着重要作用。到六七十年代，随着耒阳大桥、耒水大桥等数座大桥的建成通车，易口渡慢慢退出了历史舞台。“易口渔家”曾为耒阳八景之一，渡口码头的平土坡，遗留古亭，正中一块亭石上，刻有“易口美渡”字样。站在易口渡眺望，风景清幽，水清澈底，灌木郁葱，丛林拥翠，恍如隔世。
我多次去过耒水下游的百里渡。百里渡，位于耒阳永济镇，因距衡阳水路约百里而得名。百里渡是唯一居民姓氏单一的老街道，居民都姓伍。古街长约两百米，宽五米，用麻石砌成的，有五百余年历史。渡口上的古街和石鼓，见证了曾经的繁华。临街房屋，清一色的清砖瓦顶，木板木门木窗，斑驳的墙面，破败不堪。岁月的风堙，飘摇在烈日下，古街折射的光芒，使尽头的渡口显得格外苍凉。百里渡曾是耒阳北乡共产党人革命活动的中心。湘南起义中，当地共产党人在百里渡秘密开会，遭到反动民团袭击，五十余人被俘。革命志士铁骨铮铮，被捕者无一叛变，在渡口被集体屠杀。先烈的热血，染红了半边耒水。
乘舟进入永兴便江，从观音岩往下十里，有西河口古渡，古称森口客舟，永兴古八景之一。相传刘邦统一天下后，派心腹将领安国侯王陵、洚侯周勃和舞阳侯樊哙，从长江进入湘江，再到耒水，经耒阳到永兴西河口，凭吊被项羽杀害的义帝，并送义帝的遗骸到郴州安葬。后人为纪念汉王与三候之功，便在森口兴建了寺庙。此事司马迁的《史记》和《永兴县志》均有记载。千余年来，每年重阳节期间，人们都会举行隆重的庙会，以弘扬“三侯”的忠孝礼义信等优秀品格。
水因古渡而寂寞，古渡因水而缠绵。那些南来北往的孤独旅人，成就了一幅幅行色匆匆的画卷。耒阳东南八十里外的陶洲渡边，有一排杨柳孤零零在晚风中颤抖。站在杨柳下，看到的是一片苍茫湖面。耒水在这里变得辽阔，江水平静如镜，波光粼粼，宛如熔化了的玻璃，群群白鹭和浅灰色的野鸭子，在湖边悠闲游荡。湖的对岸是蔡伦竹海，山风吹拂，竹子宛若波涛起伏，却看不到一条渡船。陶洲街在历史上也有过一段繁华，可惜随着时代的发展，如今也变得冷清了。
二
古渡是一首诗，怀古般幽思。小舟是一幅画，梦幻般优雅。舟来舟往，托起一个个由渡口而兴的古街、古镇、古圩场。
大河滩渡，位于耒阳与永兴两县交界处。《耒阳县志》载：大河滩渡口在唐代就已形成集市。到清光绪十二年（1886），有二三十家店铺，南来北往的客船、货船穿流不息，来自长沙、汉口、衡阳及永兴、资兴、郴州的客贾，常常聚集于此。大河滩每日都有水上旅客来往。上市以土纸、纸浆、木材、豆类为主，输出以木材、楠竹及汉白玉雕刻的门、窗、柱、栏、匾、狮为主。土纸最为行销。清光绪《耒阳县乡土志》载：“土纸在本境销行每岁约三千余担，陆运出境至涟洲、郴州、桂阳州、坪石等处销行，每岁七千余担；水运出境至衡州、湘潭、长沙、汉口等处销行，每岁一万余担。”1944年，日军发动豫湘桂战役，衡阳沦陷，一些大商户纷纷来大河滩避难，市场一度繁荣昌盛。这里仍有保存完好的古街，商店铺宇以砖瓦土木结构为主，整齐宽敞。在合面街檐之间，有条两米多宽的青石板街道。村口有处奇泉，泉水自地下往上喷出，水柱高达25米，清凉微甜、口感独特，可以直接饮用，并且收入了吉尼斯世界纪录大全。春去秋来，光阴倏忽，不管世事如何变幻，历经风雨的大河滩渡，依然不倦泅渡着跋涉的心情。
由大河滩北行三十里许，便是淝江口。淝江蜿蜒流来，注入耒水，江水交汇，形成江心洲。历史上，淝江口桅杆似竹，商贾云集，淝江镇的商铺，从淝江口延伸到淝江桥，纵横数里。泛舟而上，两岸青山翠绿，田园风光美不胜收。南岸有石块筑的长堤，砖堤护栏，凭水而起，临江而立，恰似水中长城。江堤上每隔十米设有垛口，砌有码头及平台台阶，伸入水中，供泊舟之用。走在一段麻石街上，可见一些老屋，木门，木格儿窗，斑驳墙壁上留有旧商铺名号。而今，江还是从前的江，街还是从前的街，房还是从前的房，古渡口那些悲欢离合的故事，早已湮没在历史厚重的尘埃之中，不可复见。只有街中几棵古樟树，还在忠实地守候这片宁静的土地。
耒阳黄市镇有清水铺渡口。清水铺的“豆腐”和“胡子酒”闻名远近。我多次慕名而来。老人们介绍，清水铺鼎盛时期有近三百住户、上千人。宋代诗人郭印有诗赞曰：“飞泉溅石落寒岩，更喜朝来一雨添。疑是玉姝离洞户，故垂千尺水晶帘。”耒水流经这里，形成一个宽阔的地带，适宜泊船，历来是物流的聚散地。清水铺古街从南到北，约有三里之长，有上街、中街、下街之分。临街每户都是商铺，中草药店、杂货店、布匹店、胡子酒铺、豆腐作坊、榨粉店、茶馆酒肆、盐铺，甚至在街尾还有富家公子和脚夫寻花问柳的“花屋”。脚夫就是挑夫，农闲时来到清水铺，帮助船家挑米挑煤、抬着竹木上船，然后又从船上挑沙挑盐下船。随着时代的变迁，清水铺再不见当年的繁华。青石板路上铜钱纹饰的麻石下水口，在历经风霜以后依然清晰；捣碎药材的石臼安然于破败的店铺前，而那童叟无欺复称之物——石斗，沉默在杂草里，似乎在向世人不停地诉说自己当年的铁面无私。
永兴县塘门口镇，有两条支流注入耒水——西河和塘市河。有年夏季，我随同七八位文友到此参观。塘门口镇内有多处古渡口，曾经商铺林立、物流发达，现在是工业大镇，金银冶炼之乡。镇党委书记热情带我们参观三侯祠。三侯祠气势恢弘，青砖碧瓦，琉璃飞檐，古色古香，蔚为壮观。何为三侯？汉代安国侯王陵、洚侯周勃和舞阳侯樊哙。相传刘邦建立西汉后，派这三侯前往郴州，凭吊被项羽杀害的义帝（楚怀王之孙熊心），真实目的是趁机平定南越一带。三侯从耒水进入西河时，泊舟上岸参观。后人为了纪念三侯，便建了这座“三侯祠”，历来香火祭祀，至今不衰。
耒水还有个渡口不知何故，没有收录入《耒阳县志》，这就是新市街。新市街古称新城市，文化底蕴深厚。南北朝时陈朝、唐朝、元朝，新市街三度为新城县治所，历时1400余年，历来为水运码头，商贸重镇，曾有过“九街十三巷”的记载。《中国古代地名大词典》载：“新城市，在湖南衡阳东南百五里，西濒耒水，南接耒阳县界，清时有巡检驻此，即故新城县治也。”《徐霞客游记》载：“小舟再前即止于新城市，新城去衡州陆路尚百里，水路尚二百余里，适有煤舟从后至，遂移入其中而炊焉。又六十里，午至新城市，在江之北，圜堵甚盛，亦此中大市也，为耒阳、衡阳分界。”清末至民国初期，耒水支流敖河、淝江驶来的船只，多在新市街停泊。到了夜晚，站在渡口码头，但见两三百船只，艘艘相连，灯火通明。新市街至今还保存一条古老石板街，名叫“半边街”，依耒水而建。宋代石桥石狮、重阳桥、天主教堂、地下钱庄、水埠衙门、古染坊、古作坊、古兵站，这些遗址保存完好。站在耒水边眺望新市古街，沿岸吊脚楼、古码头、古渡口仍然可辨。
三
耒水众多的支流，形成了众多的渡口。支流渡口是河流的眼睛，阅尽世间沧桑，宠辱不惊。少小离家的凄惶，荣归故里的风光；官员的睥睨一切，富贾的志得意满……数不尽的悲欢离合，像一粒沙子，浪拍一下，便无影无迹。
郴县的栖凤河，古称桂水，源于仰天湖，折流经桂阳县东、郴县西北入耒水。桂水河畔有个栖凤渡。罗贯中的《三国演义》中，写了这样一个故事：刘备平定楚南，驻扎在郴州，诸葛亮向他推荐“凤雏”庞统。刘备见此人很傲慢，又其貌不扬，鼻孔朝天，心生厌恶，就把庞统打发到耒阳县任职。庞统离郴北上耒阳，走到桂水渡口，刚巧天黑，便在驿站住宿。郴州盛产梧桐树，不但南塔岭等满山梧桐树，桐梓坪专榨桐油，连城外桂水渡驿站庭院也长着梧桐。北宋《郴州图经》记“有威凤降于庭隅”，寒风起时，凤凰多次降落于桂水渡驿站庭院的梧桐树上。当地人为纪念庞统，把此处渡口取名“栖凤渡”。北宋朝散大夫阮阅曾作《栖凤驿》诗：“凤出明时欲觅辉，栖桐食竹屡来仪。空山穷谷无丹穴，肯伴鸱鸮共一枝。”隐喻凤雏传说。久而久之，栖凤渡鱼粉暴得大名，成了“郴菜源流”的珍品。
自栖凤渡往南，过街洞，便到许家洞。郴江一路蜿蜒，穿越崇山峻岭，在这里忽然舒展开来，江面渐渐宽阔，便于停舟泊船，就有了渡口，成了南来北往的货物集散地和中转站。郴江自此北下耒水、南转东江。唐僖宗年间，黄巢领导义军来到许家洞黄原村。村中有条汇入郴江的小溪，溪水清澈，黄巢常在这里浇水磨刀洗刀。许家洞因此得名“洗刀洞”，年长日久叫成“许家洞”。许家洞有座山叫打鼓岭，得名于黄巢在此击鼓。从打鼓岭鸟瞰许家洞，刀光火影不见，人喊马嘶不闻，我们依旧可以想象出那战鼓隆隆的搏杀场景。洪宣娇曾率兵到此驻扎。许家洞喻家寨上，至今还留有“点将台”和“练兵场”的遗址。
地处东江湖腹地的滁口镇，是资兴市的南大门，北连白廊，东接龙溪，西连清江，南与宜章县瑶岗仙镇相依。这里风景美如画，山水映照，天空湛蓝如洗，有天然氧吧之称。东江没有筑大坝前拦截为人工湖之前，历史上有个古渡口。“雾锁瑶岭，浪拍滁渡，遥望松涛汉塘处。葫芦顶上无葫芦，唯有清街两横竖。寄语衙府，思游寻故，犀牛洞中神仙驻。红星贵妃千年笑，吸宾引客应无数。”这首词写的是滁口古渡。
耒水滔滔，奔腾不息。承载着厚重历史的古渡口，已成远去的繁华。多少从渡口乘舟远行的游子，再也无法归来。那小舟，那艄公，都消失于历史长河。只有古渡口的杨柳仍然在风雨中的飘泊，唱着老艄公沧桑的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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