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邻居
邻居一
我从来没把他当苦逼,死了之后,我才发现,他当了一辈子苦逼。
在他小的时候,他的肥头大耳和四方大脸的面相给他父亲带来了一点希望,觉得他是有福之人。一个还没成型的长相,他父亲平时没少在别人面前吹嘘,说三岁看大,他大了以后,能吃上轻巧饭,有一番出息。这些话在村里,基本当作笑话,讲了,笑了,就忘了。村里没有人会记下幼儿时候自己怎样怎样或被怎样怎样。
他有三兄弟,他行二。
夹在中间的孩子,是不受待见的孩子,苦命的孩子。父母看不见,哥哥会命令他做什么,一天到晚,做哥哥的仆从。弟弟会依靠他,求他做什么,理所当然。哥哥和同龄人走街串巷,他在家里烧火,做饭烧火,熬潲烧火,热水烧火,人家说他是火头军,他只能傻笑,任何人,他都只回六个字“你才是火头军”。父亲病在床上,拉屎拉尿,他负责到河里洗衣服。不敢光明正大,就躲躲闪闪,端一个盆子,到水沟边上,蹲在那里,翘着屁股,几次要扑进水沟。上学了,他撵不上人家,一个人独来独往,没有人在乎他。在乎他的父亲,已经一命呜呼,母亲一个人操持家务,在锅碗瓢盆里忙不过来。从那时开始,他身边就没有一个朋友,少言少语,或沉默不语了。
读完小学,升不了中学,回生产队待业。
他的哥哥上了中学,上窜下跳,出了村,出了县,坐了火车,游于四方。
他的弟弟上小学,活蹦乱跳,有自己的伙伴和游戏。
他做家务。
早上挑水,三担水,把水缸装满。
暮晚挑水,三担水,把水缸装满。
家里除了母亲,没其他女人,洗碗做浆的活儿,他帮着母亲干。母亲要去工作,挣工分,他便像个女生,挽着篮子,四处找猪草,回家之前,不忘折进自留地,看看菜地,学着母亲,摘一把菜带回家。在天黑之前,把饭煮了,把猪草剁了,把鸡鸭关了,把该做的事,都学着母亲的模样,做一遍。天黑,为了省灯油,一个人坐在门槛上,等着母亲带着弟弟回来。门槛外就是水田,就想自己什么时候能进生产队,跟大家一起挣工分。
猪养大了,卖了钱,首先考虑的是还债,然后考虑哥哥读书的花销,考虑买小猪仔,考虑人情来往,安排妥,他又开始找猪草、剁猪草、煮猪草,提盆子喂猪,收盆子回来。盆子放在猪圈里,猪吃完了,会把盆子当玩具,在猪圈里滚个不停。不及时收回来,盆子就会在猪圈里被猪拱散架。若闲得没事,他会守在猪圈边,眼睁睁看着两头猪一口一口,把潲争完。提上空盆子回家。一个人,看着巷子外的田野,田野无人,巷子里无人,他如释重负,进门,放好盆子,然后转身出来,站在巷子口张望,徘徊。或者他在寻找母亲在地里干活的影子,或者在等弟弟放学回来,任何一点消息,都会影响他下一步的行动。
队长安排他看水。
他想放牛。
看水是生产队最轻松的生产活动。每个早上,往生产队的每一块田里转一圈。照队长吩咐,水多,放水,水少,或者田里干了,那就堰水进田,到二指深,塞住田坝口子。他不喜欢这份工,放水,就要跟其他生产队的看水员打交道,商量分水。有虫害了,要马上向队长报告。他讨厌和人打交道。他甚至以为,队长安排他看水,是欺负他不懂“道”。
在他看来,放牛最好,如果如他所愿,他还负责挑牛栏肥。
放牛,不和任何人打交道,只和牛打交道,简单,自然,无可挑剔。挑牛栏肥下田,只是花点死力气,也不用惹别人,和泥土打交道,不用心机。
他背上锄头,大家就认定他已长大成人。
在农村,男人的成人礼,就是发一把锄头。
他已经“男大十八变”,身子敦实,肥头大耳,头还是肥,大家戏称他有个“烧砖脑壳”,面皮如纸板,里面的肌肉往外凸,一张脸便凹凸了。眼睛有点点金鱼眼,这不打紧,他小时候得过“灾猪眼”,留了后患,眼底有几条明显的血丝。也由于凹凸,不好打理,男人也没那么细致,或者也不太在乎,所以,他的那一张脸,像沾了锅灰,一年四季,不,年初一,都没有洗干净过。耳朵大,头发如草,不仅这样,过早出场的胡子,也乱蓬蓬的,像在下颌上种了一块草地。不爱说话,见了左邻右舍都会回避,实在避无可避,说的话,不超过五个字,说的最多的就是“关你什么事”。友善的表情就是眼睛轮转半圈,兀自笑一下,笑得不情不愿,大家都尴尬。人倒壮实,也因此,很耐磨,做事很黏,只要下到地里,便忘了时间,事不做完不打烊。
他哥哥在外游荡,没有搞出出息,认命了,回来结婚。
嫂子是外姓人,合在一起,不足半年,便把家分了,搬了出去。
十二月,母亲生病,全身都疼,又不知道哪里疼,折磨不过,据说最后用蚊帐挂钩勒了脖子。安葬好母亲,家贫如洗。他弟弟借来钱,给他买了一条黄牛婆,自己挥挥手,潇洒出门,去珠三角找生活了。他相信弟弟,人比他、比哥哥都活泼秀气,能说会道,而且还有一帮朋友,将来能出息。他在家放牛,这是他多年前的希望。早放牛,晚放牛,上午下午种田土。田土没事,中午下午,他也会把牛牵出来,沿河而上,牛在河坡上吃草,他躲在山影里,看着面前,一筹莫展。
面前是小河石桥,是机耕路,是庄稼地,是院子,是风尘,是云烟,是阳明山,是一望无际的天。
他逐个逐个细看过去,像一个学者,面目严肃。严肃是他知道,他看到的一切,竟和他毫无关系。他思考,他忧虑,他无奈。看起来不太妙,但他还是有自己的梦想,比如说现在手里是一条牛,一年后就是两条牛,两年后,就是三条牛,等到弟弟回来,或许已经有一个牛场了。他为这个想法感到豪迈,看着那牛,哪只是牛,是希望,是行走的财库!
他应该为此努力!
来年,黄牛婆果然生下了一条小牛。
弟弟并没有在春节回来,清明节也没有回来,国庆节,对国庆长假,弟弟或许那个时候回来。为了迎接弟弟回来,他做着准备。在邻居们眼里,在亲戚眼里,他没有看到自己,他很失望。他要谈恋爱,他要结婚,他要养一堆孩子,这些愿望一年一年落空。现在的希望,就是弟弟成个家,把家的门面扩大,为死去的父母争一口气——这是村里人通病,明明是为自己而活,最后都赖到死去的亲人头上。好像除了死去的亲人,就没有了别的主张了。
弟弟打破了这个约定成俗的规矩,他为一个女人而活。
他从珠三角带回一个女人,天天在家里打情骂俏,生活十里春风都掩不住。
那个女的也有风情,就是张口说出的普通话,是山村小地方的女人练一辈子都比不上的。然而,这个女人的理想,就是花男人的钱,掏男人的钱。她掏干了弟弟的钱。弟弟不在意,人家烽火戏诸侯呢,我只花几个钱。没钱了,卖仓里的谷子,不够,弟弟还有两条牛,那也是自己以前的投资。他看着那个并不妖艳的女人,想象着他们结婚后,自己就有了靠处。生活没有给自己的,就给弟弟。他卖谷子,卖了一条小牛。一个早上,那个女人走了,三天没回来。三天之后,他弟弟捧出一把彩色照片放桌上,趁着他去放牛,在家直接怼了一瓶农药下去。等到他回来,弟弟奄奄一息,只有一个要求,把那些照片随他一起埋下土。
他傻眼了。
他没想过,一生怎么只为一个女人而活。
他想不通,越想越不对劲,又不敢喊,便发呆。
我每天都能见到他一次,或黄昏,或傍晚,或夜里。
他一个人,简单的办了三餐,就出门来,站在巷子口的空地上,无论清风吹送的早上,大白天的正午,幽迷的夜色里,还是皎洁的月光里。他几乎不离开大门的视线,去河边走走,去田野里走走,去马路上走走。他从不。他守着家门,日渐消沉。
他的一生里,我没和他正儿八经说过一句话。
一次碰到他在河埠头洗脚,我想和他搭个话,下到河埠头,看到一双血红的眼,窒息的感觉,我竟不敢和他搭话了。
他的眼睛在流血,而这个世界看不到。
回到河埠头上,看着他不以为然的背影,我也震撼,但无话可说。有时候就是这样,生活会把一个人藏起来,乃至活生生被人忘记。很多人的一生都有过这样的遭遇。他上了河埠头,没看我,像以前一样无视我,挑着水桶,径直朝着他的家走去,像往常一样。
村子也像往常一样,鸡鸣狗吠,没有一点异常。
邻居二
邻居二住在邻居一的前面,我的旁边。邻居一住在我的屋子后侧。他死了,宅基地转让给了邻居二,邻居二在接受他的宅基地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扫去了宅基地上的建筑物,让烈日暴晒,让月光清辉落地浸润,让天雨冲刷,以此来清除邻居一留下的晦气。
这事,是超出邻居一认识的。这是他家祖传的宅基地,但他家运似乎不好,他哥结婚,五个孩子,一个儿子四个女。最后一个孩子还没上学,他嫂子就得了妇女病。有的说子宫癌,有的说乳腺癌。在农村,治不好的病,就是癌。没钱就医,拿一些药回家吃,每天疼的叫天叫地,疾病抽走了皮囊里的精血,最后整得一个脑壳的头发都掉光了,像个骷髅头,挣扎不到一周就断了呢喃,死了。三年后,他弟弟也喝药死了。他努力坚持,坚持了十年,还是没从艰难地一日三餐走出来,又拒绝去敬老院——那样要和人家打交道,他平生最讨厌和别人打交道。每天凑合吃三顿,也正像大家想的那样,凑合是过不了长久日子的。凑合半年,就倒下了,无人操心,把光棍过老的凄惨演了一遍——住他前面,一墙之隔的邻居二对所有人说,他在床上折腾了几个月,从来没有听到他喊一声唉哟。这个一生不善言辞的人,到死了,连唉哟都舍不得喊一声。即便这样,他也没有给邻居二带来一丝好运,可以说尽是霉运——在他卧床的时候,邻居二的老婆检查出了乳腺癌,三期,医生讲了三期的治疗方法和利害关系后,邻居二老婆断然选择回家,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生活斗志。因为她有两个儿子。两个儿子都没有成家,她要在生前尽力而为,为儿子留一点家业。
在农村,唯一收入来源,已经不像十几年二十年前那么杂乱。
以前,要收入,什么都得尝试一下,种菜,种豆,种花生,种高粱,我家都尝试过在半山上的荒土种芝麻。除了种,便是养,养小鸡,养水鸭子,养猪,大项是养牛。人累,收入不行。南下大潮袭来,邻居二像一只蚂蚁一样被冲出了乡村,他老婆在家带孩子,种地,他在广州、佛山工地打小工,并没有因此发家致富。看到人家光鲜亮丽,自己心里还有种挫败感,自觉自已是个打工的失败者,那就回家和老婆一起种地,未必就是生活的失败者。邻居二回家,不再想着珠三角挣钱。他种地,他老婆就养。邻居二种水稻,种菜,种花生、种烤烟,起早摸黑,异常坚定。老婆养牛,养猪,全心投入。坚持一年余,到九月末,秋风盛的时候,邻居二老婆病得不成人形,也疼死在床上了。邻居二老婆死的当年,邻居一也没扛住,他不知道怎么扛,扛给谁看,用了最残忍的方式,自己纵火,把自己烧死了。之所以这么狠,是他卧床时,没人照顾,那就一把火,把自己和房子一把火烧了,清净了事。然而,火烧死了他,却并没有烧掉整个房子。起火的时候,他哥哥来了,三下五去二扑灭了火,从水里把他捞起来,已经没气了。他哥做主,把这住宅连同宅基地转让给了邻居二。
邻居二两个儿子,两个儿子除了脸模壳子像邻居二,四四方方之外,其他都从他死鬼老婆,两个都像他女人,眉清目秀,个子也长不高,不到邻居二的脖子。邻居二也告诫两个儿子,不要怨他,是他们自己从了亲娘。现在没娘了,两个儿子,大的二十,小的都十八,下得广东挣钱了。儿子一走,邻居二便找了一个妇女回来——邻居二得这一份,好多年轻后生都找不到老婆,邻居二骑摩托上街,几天下来,就在摩托车后座驮回了一个女人。大家笑他,耐不住单身。邻居二不慌不忙,还一笑,说:我那死鬼婆娘生前讲的,她死了,要我找一个回来做家务。她不讲,我还找得到婆娘?要怪,就怪我那死鬼婆娘。
邻居二一改往日的生产方式,村里面,他已经是最年轻的一个种田人了。
他57了,这让人哭笑不得。
他把邻居的水田流转到手,上半年种烤烟。宁远是烤烟大县,村村种烤烟,政府扶持种烤烟,田里种了烤烟,往日嚣张的福寿螺没了地盘,杀药又厉害,简直死无葬身之地。田到手了,邻居二便发动村里的老人下田帮忙,种烤烟一百块一天,扯草九十块一天,摘烤烟编烤烟,一百五十一天。那些没得孙子带的老人,自己上门报名,一个是挣点零花钱,一个是占了双手,免得自己游手好闲。邻居二备了现金,黄昏收工,给老人一个一个发钱,不过夜。老人领了钱,即使是自己的人工钱,还是感谢邻居二,说“你那个老婆死得好,不然你还能当上老板?”邻居二听了,气的眼睛翻白,还不好发火,只能在讲笑话的时候说,现在的老人家,看电视看多了,越来越不晓得讲人话了。
村里和邻居二年龄相仿的,还有好几个人,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就像十个指头有长短,不能比。只有邻居二,还埋头苦干,一心一意以种田种土为大本。上半年收了烤烟,下半年插二禾。二禾也是外包给老人们插的,包扯秧包插田,一亩田一百五十块人工。邻居二靠种烤烟,种谷子,一年下来,能挣十几万,这在农村,是一笔可观数目。那个下午,邻居二在晒谷坪上翻谷子,谷子是收割机收回来的。那个女人,戴着棕丝斗笠,提着一个尼龙袋,招呼不打一个,径直朝着马路走了。阳光很好,明黄一片。空气里,是稻子发出的清香味。帮他种田的老人跑过来通风报信,你的新婆娘走了。大家都看得出,往常新老婆出门,邻居二都是骑摩托车接送。这次,招呼都没有打一个,事出有因。那女人一走,半年没有露脸。大家相信,这回走彻底了,不回来了,替邻居二惋惜,少来夫妻老来伴,老来无伴最凄凉。邻居二辩白“你不晓得女人家什么心思,管什么闲事,哎,吃多了!”过了很久,邻居二才说出缘由,那女的要五万块钱彩礼,才嫁给他,领证过日子。邻居二用种烤烟的手一扒拉,自己的大儿子已经结婚了,老二还没成家,自己还要花五万彩礼,舍不得了,拒绝了那个女人的要求,宁愿自己过单身生活了。
邻居二的决定,让他在村里获得了巨大声誉,大家一致认为他是为儿子着想的人。一个男人,都快六十了,还搞什么二婚!
邻居二想搞二婚,只是觉得五万块彩礼太多了。都半路夫妻,还要什么彩礼!他出到二万,超过二万,他就宁愿自己一个人活到老。那女人没妥协,晒谷坪上的谷子卖了,都不止五万,自己连一季收成都不如,想想为自己感到不值,走。
一旦人与人之间有了钱财交易,关系就不纯洁了,夫妻婚前一样。要纯洁,要就结婚,多少钱,讲义道,一是一二是二,清清楚楚,和水一样。要就分开,井水不犯河水,都是清流。扯三扯四,最后扯出一本糊涂账,鸡飞狗跳,最不值得。邻居二有邻居二的处世之道,一一二二从上辈传下来的,这个本忘不得,不讲规矩要不得。邻居二还炫耀,你看,一忘本,就乱套。那些打离婚架子的,喝农药上吊的,就是忘了本,不讲规矩。
不得不说,邻居二是个勤奋的人。
在村里,他现在是唯一算有头脑的人。
他种几十亩田——山地,水田本不多,几十亩水田,已经汇集了大半个村子的责任田。他像一个包工头,最大限度的使用了村里的剩余劳动力。这一点,我向他致敬,他已经从小农民意识跳了出来,那么自然,一点痕迹都没有,不得不概叹市场经济这一双大手所具有的神秘力量。从他那里,我没看到失望,没看到哀怨,几乎是唯一一个给我正向力量的邻居。干什么都满怀希望,干什么都兴致勃勃,做什么事都下全力,还乐于助人。我母亲在家,每次煤气罐没煤气了,母亲顺口就说,张口就来,喊邻居二,他新买了三轮摩托车,叫他拖到煤气站。母亲说话好像邻居二应该这样做。这正是邻居二纵容出来的,他什么事都领,只要有利于邻居的,他在所不辞。这让我对他刮目相看。农村,已经不是我们以前那个年代的农村。年轻人都跑出去了,现在村里最年轻的,居然是五十七岁的邻居二,他便有种天然责任,把七老八老的邻居看起来,不要有闪失。这是农村里的古道热肠。在各种经济交易的生活中,手段和利益至上,我都以为消失了。没想到,居然让我一个毫不起眼的邻居发挥了出来,还那么自然!
在家鳏居的邻居二闲不下来,开始帮儿子下基脚,盖房子。
这才让人发觉,他也是孤单的,是村里孤单的留守老人之一。
时代让他张扬,同时也给他留下了寂寞。
我正好在家养病,这个病只有家里人知道,防的是传出去,让隔壁邻居笑话。我才五十出头,不想让人家看出我身上轻微的残疾,做各种猜测。我知道这是虚荣心作祟,即使知道是这样,还是做了虚荣心的走狗。蹭过去,看他给砌砖师傅递小石头,问:这是给老大盖房子,还是给老二盖房子?
邻居二看看是我,大概是我不经常呆在村里的缘故,热情起来,笑着说:这是老二的,老二听话,给老二先盖房子。
老大你不管?
两个儿子一样管。老大给了十万,他没盖房子,钱倒花的差不多了。老二也是给十万,钱在我这里,还拿了十万回来交给我,老二听话,先给老二盖房子!
你还是厉害。
人家在城里买屋,我买不起,就在农村自己盖咯。怎么变,农村总要住人的。想了想,他又补充,做老子就这点本事了。
想想,女儿是招商银行,儿子是建设银行,不由得笑了起来。
邻居二见我笑了,也笑了,粗燥的脸上,灰尘在轻扬,眼睛里闪烁着干净的神光,没有一丝生活的忧伤。他沉浸在做父亲的快乐里。我想说点什么,比如快乐其实是来自他自己,不是孩子。但看到他在工地上跑来跑去,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我说了,就是坏人。忘了俗世,做自己想做的,说自己想说的,快快乐乐,不管怎样,这在当今,已经难得。
看到他,我想,我不应该还犹豫,该回来做个农民了。
邻居三
好邻居是没法选择的。尤其是在农村里,各家的房子都是祖传的,什么样的邻居,天定。但是,无论怎样的邻居,都无大碍,往上数几辈,就是一家人。不过分开了,各家有各火,借个火行,吃饭不行。即使某一方有那个意思,也不行,吃的怕还,拒的怕记。各回各家,相安无事。邻居三不是,邻居三进了门,左瞧瞧,右瞧瞧,看到吃的了,自己流口水,流给你看,让你不能装看不见。邻居二和邻居三本来还在五服内,看不惯邻居三一副什么都馋的样子,就不来往了。这种不来往非常干净,见面了,招呼都不打一声,你走你的,我走我的,不是陌生人的那种自然陌生,他们是故意陌生,彼此的一致决定,彼此都不愿意开口,不想搭理对方。邻居三到邻居一家串门,都会绕过邻居二。
还没到邻居二门前,邻居三开始偏着头走,一副舍我其谁的样子,一边走一边板正地背诵“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岛外打鱼船。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还没过邻居二门口,就被家里的老婆点名了。
邻居三是50后,结婚晚,是好不容易结个婚的那种男人,怕老婆。
邻居三的老婆在村里应该大书特书。
邻居三的老婆单单小小一夹菜,放在盘子里,鸡都不够吃,喉咙发出的声音却有破空之力,一喊,第一反应的是巷子里的鸡跟着叫,以为有变故,其次,我妈会出门来看看,以为出事了,第三,会看见邻居三马上收了雄赳赳气昂昂的架势,低下头,一副接受再教育的模样,转头往家走,一边走,一边嘀咕“我才出门一哈仔(一下子),就喊冤了,那个男人守到女人就有吃?有吃,也要从外面装回来。”
“****矮子,你死哪里克了(去了)!”
“听到了,莫喊冤了!
到了我家门口,邻居三底气起来了,盖因一步到家,回的声音特大。他老婆不仅个子单小,耳朵还有点背。邻居三回到家,问什么事。老婆唱戏文似的说“****矮子耶,别个在土里下秧子了噢,你还满当走喔,这个家还要不要啊!”
邻居三站在她面前,绿布裤子,裤脚一只高一只低,解放鞋,毛边,垂着两只手,老老实实的。嘴上一撮浓密的小胡子,头发根根呲着,好像烘了两天的高粱毛,表情却还淡定,眼睛一边看老婆,一边翻白眼,要说话了,习惯性地先仰一下下巴,才说“你你担什么心,没吃的,又不要你克(去)寻。”磕磕巴巴,在屋里走一圈。他老婆看着他魂不守舍的样子,脑壳跟着他的脚步转走一圈。邻居三转到大门口,拢起手,靠着门,看着坐在一边小凳子上的老婆,开始思考问题。没人知道他会思考什么问题,但一定不是什么好问题。
邻居三结婚后,老婆太过于单小,田里的事做不来,下田,水就浸到大腿根,下地,锄头比她高,在地里折腾半天,挖不出一个簸萁宽。女儿学会走路,儿子落地,这带给邻居三雄心壮志的同时,也让他更务实的考虑一日三餐。他已经习惯摸夜路出夜工,附近十里八里,很多人都为他种田种土。附近十里八里,也有很多人以为他是种田大户。他是什么人,他自己不糊涂。他白天标的,夜里挑上箩筐,一双赤脚出门。他老婆也很配合,他出门,家里就点灯,而且敞开大门。我一直没弄懂,是摆空城计?还是为男人指个回家的方向?如果有人找上门来——这种情况比较少,偷点菜,十几块钱生意,还用不上一家一家搜查。如果有失主真找上门来,那就由老婆迎战。老婆身材单小,打架一根筋,舍得死,舍命陪君子,不死不休,不打了也不休,用嘴巴打。男人不和她一般见识,女人和她打,两败俱伤,时长日久,恶名大盛,无人敢惹。只要和邻居三发生了矛盾的,最后统统由他老婆出面解决。他老婆顶着笤帚似的一把头发,文骂,坐在门前的小板凳上,朝着大门外,能滴滴多多不眠不休骂三天,直到出黑眼圈,自己抵挡不住。武骂,拄上一根桃木棍子,日夜站到门口大路上,一边骂,一边拿棍子在地上戳,鸡飞狗跳。这个时候,邻居三是匿踪的,凭空消失了一般。
他们的幸福生活,就是邻居三找了点本钱,小本钱,上街背几棵楠竹回来,锯断,劈开,分片,破成织簸箕、筲箕的细篾子。邻居三一生只学了这个手艺,编制竹制品,像做工艺品,他自己像个诗人,沉醉其中。
我喜欢看他破篾子的样子。
他一边破篾子,见有人过路,他就来一句“主席教导我们: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路人不理他,他低下头,揣着篾片,全神贯注在篾刀上,一刀一刀,眼盯着,嘴皮子咬着,一点也不马虎。
他老婆也喜欢看他破篾子,坐在门槛边,靠着门板,侧着头,懵懵怔怔的,看着他,像看着伟大的艺术家。
能打破这美好宁静的,却是一只鸡。
一只鸡闻到了竹子的清香,一步一啄找过来,到了邻居三脚边,翘起尾巴拉屎了。邻居三没什么,飞起脚,就一脚,并不是要把鸡踢飞,只是做一个吓唬的动作,然后嘴里也发出“嗦豁~嗦豁~”的声音驱赶鸡。他老婆看到鸡屎,这鸡屎不是拉在他门口,像拉进了她碗里,摸着门板起身,从门后找出竹刷子,就来打鸡。鸡莫名其妙挨了一下,收紧羽毛和翅子,咕咕咕窜走了。这样不行,鸡怎么能到我的地盘拉屎?邻居三在一边低头破篾子,他老婆看着鸡影子,开始骂街。她不直接骂鸡,直接骂养鸡的人,“养不起莫养,到处拉屎,一家人死绝了,鸡没人管了。”骂的很歹毒,纯属无理取闹。鸡不是别人的,是我家的。我母亲知道了邻居三老婆的七寸,打蛇要打七寸。和她吵架,肯定陪不起精神。我母亲在门旮旯找出拔火棍,不出声,走到邻居三老婆后面,就是一顿抽,一边抽,一边说“你乱骂,我乱打”。
邻居三知道我妈身体不好,有心脏病,扔了手里家伙什过来,拦在中间,一边赔不是,一边对老婆说“喊你不要嘴多,你偏要嘴多,一个院子的人都被你得罪完了,明天二崽怎么讲媳妇!”
邻居三老婆头上中了两棍子,扭头看是个老人,又听到男人说“二崽”,二崽是她的心头肉。便一边骂,一边撤退进屋。
我母亲占上风了,站在他门口,挥着拔火棍,训她“你死老子死早了,没家教,那就别人来教!”
邻居三过来,低声说“嫂嫂,我婆娘没见识,你大人大量。”
我母亲扭头看邻居三,说“和一只鸡过不去,确实没见识。”
我母亲去看鸡,邻居三站在门口的阳光里,一边破篾子,一边低头斜眼看我母亲这一边。他老婆披散了头发,按往日,这架势是要大干一场的。邻居三回头看到了,说“你这个蠢女人家,她有心脏病,气死了,你能好过?”邻居三老婆一听男人向着自己,复又坐下,恶狠狠地盯着外面的阳光,沉默了。邻居三安顿好了老婆,昂起头,朝着我家方向,一本正经地背诵 “革命领袖教导我们:对待阶级敌人绝不手软。”话落,勾下腰,收拾地上的竹片。他们两个人的配合,简直是琴瑟和鸣。
天气很好,阳光灿烂,但不是每个人的生活都阳光灿烂。
和邻居三做邻居,每天都准备看一场戏。
邻居四
真正让我感觉远亲不如近邻的,是邻居四。
邻居四是和我父亲一同长大,是光屁股,穿一条裤子的伙伴。在讲颜色的年代,他家庭的颜色比我家颜色好。他家是红的,我家是黑的。他爹是生产队长,蹲点干部就住他家。我爷爷在号子里接受教育。很多人都往我家大门贴大字报,除此之外,一概不和我家发生任何关系。整个村里,只有邻居四敢到我家串门。我奶奶让他注意影响,他无所谓,气得他爹——或许他来我家,就是为了气他爹,他爹刚结了二婚,邻居四很生气,与其说他不喜欢后娘,不如说他恨父亲不顾他,邻居四那时候都快二十了,结得婚了,他爹却顾自己,结了二婚。后娘带了一个孩子来,又接连生了两个女孩,两个舅舅也经常到家里打秋风,家里粮油捉襟见肘,经常吃糠咽菜,这让邻居四和他爹对立起来。
在邻居四看来,他爹应该顾他,先让自己成个家。
他爹顾自己,一蹉跎,他爹死了三十年,后来的妹妹都成家了,他才潦草成了一个家。
每当说起他爹,他一直都一个样子,咬牙切齿。
他爹最后拉痢疾,不治而亡,他居然不觉得心疼。
邻居四和邻居二是堂兄弟,他们的父亲是亲兄弟。
邻居四固执的认为伯伯歪心巧意,爱占小便宜,伯娘爱打小报告,所以刻意和伯伯一家保持了距离。和邻居三也是一个家族,看不惯邻居三一家人好吃懒做,暗地里跟踪过邻居三,在别人的庄稼地里,抓了几次邻居三不正干的现行。所以,邻居二老婆快要吵遍一个村子了,就是不敢寻邻居四的不是。盖因邻居四手里,有邻居三的把柄,哪个晚上,在谁家地里——这是很关键的,有日期,可以找失主对证。邻居三虽然满口道德文章,但面对邻居四,始终心虚,抬不起头,很忌讳邻居四。邻居四也不避讳,到了我家,首先就报告,昨晚几点到几点,邻居三又“出工”了,偷了一担白菜回来。又跟我父亲说,我早上进土里看了,不是偷的你的,偷的别的院子的。大家的话题,始终绕不过邻居三。聊了邻居三,才聊其他的,就聊我的邻居一,一天三顿都是青菜,接连几天都吃盐水青菜,脸都吃青了,皮子都肿了!养了两个鸡,叫他杀一个,他讲还要留着生蛋吃。邻居四替邻居一感到不值,生蛋吃,莫蛋还没生,自己往生了。我妈妈就怼他“你呢,好话不讲,讲这些彩头不好的话,他听到了,要骂死你。”
邻居四不以为然,说“我讲的实话,命还不重要一些?命没了,留下那些东西做鬼来吃?”
我妈妈还是怼他“说话比屎还臭,明天他死了就怪你咒死的。”
邻居四也不生气,说“我当面就这样讲他的,他怪我,他死了我不抬他。”
邻居四讲话直来直去,从来不藏着掖着,我们叫“直马直冲”,生性敏感的人,完全受不了邻居四的说话方式。村子里的事,邻居四知道得不少,好在他不传话,大家不喜欢跟他交流,都知道他和我父亲走得近,也不怎么厌憎他。邻居四也无所谓,只要我父亲把他当兄弟,一个院子的人不理他,无所谓。
邻居四从小就是我父亲的忠实拥趸,一起上学,一起捡谷子,一起偷谷子。让他折服的是我父亲以并不壮实的体格,打赢大院子的人。这在邻居四看来,他自己是不敢的,即使自己颜色很红,但胆子没跟着大起来。大院子人多,处理不好,就是一个人对一群人。小院子本来就几个人,心里又怕吃亏,所在宁愿平时装孙子,也不愿意和大院子的人直接开干。我父亲当时不以为然,受欺负了,不打回去,就会一直受欺负。我父亲和人家正面刚,邻居四就帮我父亲背书包。我父亲把人家打哭了,人家大人找上门来论理,邻居四居然出面证明是他们先动的手。所以,我父亲认定邻居四是个能扛事的人,值得交,值得信。从小到大,从两小无猜,到大了也情同手足。
我父亲最替他操心的是,就是他的婚事。
他父亲留下他后娘和后娘的三个孩子,都还没进生产队挣工分,后娘在田里突发阑尾炎,往区里医院送,半路上就咽气了。后娘带来的儿子,以为邻居四是故意拖延的,一气之下,扔下两个妹妹,回自己原来的家了。邻居四解释不清,就不解释,自觉照顾两个妹妹。当时,大的十四岁,小的十二岁不到,都是“白老瓦”(乌鸦一种),能叫能吃不能干。为了带大两个同父异母的妹妹,邻居四一边认了,一边对死去的老爹怨气更大,大到清明节,也不上坟去烧一把纸。我父亲劝他,他红了脸,强辩说“他在世若是照顾我的话,我三十岁了还能是单身!你看你们,那个不成家立业,几个小孩子!我还要养两个妹妹!”他对父亲置他于不顾,顾自己结二婚,一直怨恨在心,三十多岁了,还一点未减。我父亲四处托人打听消息,哪里有老女人出家女人死了男人的女人,帮忙留心一下,有一丁点的消息,我父亲都要邻居二踩单车带他,去瞧个真实。功夫不负有心人,用了三年时间,在邻居四快四十岁的时候,在东边的山里,帮他找到了一个饿怕了肚子的女人,花了三百块钱,就接了过来,两人一起过日子,这就算是成了家了。那女的是因为男人疯癫,挣不来工分,还吃饭,自己也少根筋,丢三落四,自己养活自己都难,所以,出来找了一条活路。我叫她奶奶,她很奇怪,睁着眼睛直勾勾盯我半天,邻居四的年纪和我父亲相仿,我都快三十岁了,怎么叫他奶奶。解释半天,她才明白过来,她的这个男人,辈分比我父亲还大一辈。
邻居四除了对父亲有化不了的怨恨,不提这根篾子,邻居四是一个一团和气的人。他的这一团和气,一是不参加任何派别,背后不论人是非;二是不传话,哪里听哪里丢;三是气力轻巧,哪需要帮忙出个人,或者出把力,不管平日关系怎样,他都不含糊,热心肠;四是不求人,包括我父亲——他自始至终没有开口求我父亲,我父亲帮他,完全是自愿。这样的人在乡村里,完全是无公害。在村里,他唯一用心的,就是对我们家。无论任何时候,他都和我父亲站在一起。一年是,十年是,如今六十年了,依然如初。看到他,我就像看到亲叔叔的感觉。我父亲做生产队长,人家在背后议论,他从不传给我父亲,人家在背后说什么。人家攻击我父亲,他会站出来,维护我父亲,说人的良心要放红中。一年是,十年是,如今六十年了,依然如初。哦,他有个“人和不完,害人就要不得”的宗旨。大家不可能都成为一路人,没关系,各走各的,但不能害人。他说过几次,只是,没人愿意记下他的宗旨。
邻居四最喜欢干的,两件事。年轻的时候,喜欢抓鱼,泥鳅黄鳝,抓一天,存一天,抓几天,存下一定分量了,就让两个妹妹端个盆子,端到大院子卖了,换油盐。那时候,泥鳅黄鳝和在一起,一斤才四毛、五毛!结婚之后,电鱼风盛,田里河里沟里,不见鱼影儿,邻居四改抓蛇。永州之野产异蛇,一斤蛇,十几元,到几百元不等,他靠着胆子大,抓了一些蛇,最后,还是像大家说的一样,夜路走多了,要撞到鬼。他抓蛇多了,最终也是被蛇咬了,一条拇指大的眼镜蛇,牙齿轻轻划过他的无名指,顿时疼的不得了,到县医院不行,没有血清,到郴州的医院,花了几千块,才保住那个手指头。问他,他竟一脸羞涩,说“别的没什么,就是痛。”靠着抓蛇和养猪,他盖起了楼房。一个儿子,已经东南西北打工,自食其力了。邻居四并没因此轻松下来,反而每天紧张兮兮,他的前车之鉴——自己四十出头了才结婚,现在年纪七十了,还没有看到孙子,这对老人,不是遗憾,而像蛇咬一样,不得安宁。
邻居四抓鱼有天分,捉蛇也有一点天分。
这个天分,就是出乎意外,大家都觉得不可能,邻居四却手到捉来。比如河里有鲶鱼,大家都知道,就是不知道鱼在哪。邻居四出马,不动声色,就像平时散步,到河的某一处,就找到了鲶鱼。捉蛇也一样,捉蛇人游走于四野,邻居四按照自己的经验和节奏,去一个地方,无论大小,总能捉住一条,不空手而回。捉回鲶鱼,邻居四第一时间告诉我父亲,中午吃鱼,鲶鱼,野味啊。我父亲让他卖了,存点钱。邻居四也是羞涩的说“钱,又不是没见过钱,一世人钱要不饱。”捉了肥一点的蛇,论单价,可能百元一斤,见我在家,他知道我和我的大伯伯喜欢搞蛇吃,便故作神秘,逗我“有条大蛇吃不吃?”让他去卖,也是羞涩的说“钱,又不是没见过钱,一世人钱要不饱。”
小的时候,他帮我捉过喜鹊。后头岭上的野桑树上有个喜鹊窝,大家都知道喜鹊孵化出了小喜鹊,碍于野桑树长在天坑里,天坑里有死人未收之尸骨,惧之避之。邻居四才不怕,和我父亲一个德行,“哪有活人怕死鬼!”一个人上了后头岭,帮我捅了喜鹊窝。长大,没出息,跟着邻居四往永安圩倒腾黄豆到清水桥,挣点差价,邻居四没少代力。到现在,七十了,我父亲作古了,家里有事,忙不开,他还是和年轻时候一样,帮着忙里忙外,吃饭的时候,却找不着他。
哦,他一辈子都不喜欢在别人家吃饭。
他喜欢一个人端一个大碗,盛满满一碗米饭,坐在我家大门对面,他的侧门门槛上,一手托碗,一手拿筷子,筷子还在碗里,他就张着嘴等了。吃一口,咂咂嘴,再吃一口,咂咂嘴,食欲好,吃得香,像个孩子,让人羡慕。吃完了,意犹未尽,伸长舌头还要舔碗,像个吃不够的孩子。
他一个人……
哎,他膝下确实需要一个孩子,孙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