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院
李发旺
(一)
早上5点,牛大爷、牛大奶穿戴妥当,然后双双出门,按惯例到庄外门前的几颗大树下,来回走动走动,吸点新鲜空气, 也就算是锻炼吧。
74岁的牛大爷因一辈子劳饥损伤各个部位都故障重重,整个人早上起来像台要散架的机器,老两口绕着几棵大树转了十几圈时,牛大爷累的气喘吁吁,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扶着那颗粗壮的白杨树,树桩冰冷,刮起大风树上的枯枝败叶迎风挲挲作响,树枝如鞭抽,发出哨音。
然而,白杨树桩上仍能明显地辨别出7个儿女小时候刻在树桩上的名字,老人上下抚摸着刀刻变粗的小名和关名,儿女们虽然早已成家立业,先后都离开了这个老宅院,但老两口扶着这棵树桩仍能感到一大家子的温暖,就像牵着儿女的手一样亲切,偶尔还能隐隐听到孩子们的嬉闹说笑声,真是家有三件宝,鸡叫、狗咬、娃娃吵。
如今,老两口的身体每况愈下,好在身边还有小儿子和儿媳洗衣做饭,料理后事,养儿防老啊。
小儿子牛老五是个小小,小儿媳脾气大点,人很麻利。牛老五在县城打工,小儿媳在家务农,除了吃饭,一家人很少团聚,各自在忙活。常言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何为儿孙做马牛。”牛大爷想给儿孙做马牛,但是,力不从心,捞起铁锨、叉把、扫帚都不听使唤,那就顺其自然吧。
晨练结束时,太阳已冒花花,老两口就是雷打不动的吃软馍馍喝一灌子酽茶,城里人叫早餐。早餐后,牛大爷解手时,驴圈里的驴还没添上草,于是牛大爷用背篼揽草时,草窑里寸草无根, 挨了一夜的驴连叫带刨圈门,牛大奶说小儿媳走县城到小儿子那里没有回来,牛大爷叫牛大奶铡点草喂牲口,牛大奶刚柔了两下草被牛大爷把一根手指给活活的铡掉了,十指连心疼,老伴疼疯了, 提着断指跑出了草窑,牛大爷这才给大儿子和小儿子打电话,牛老五从忙碌的工地上接上电话叫上出租车,赶快将母亲送到医院,因切指时间过长谈不上什么接指的事,给母亲在医院输上药时,牛老大赶来才给其他兄妹们齐齐打了一遍电话,告诉了母亲住在医院的某室某床位。
太阳西斜时,水草没打牙的驴叫声不停,破木板制作的烂圈门,驴用前蹄刨的像放炮似的,牛大爷这才不忍心把一捆长玉米秸秆草抱进驴圈,人畜生一理,吃不上喝不上会要命的,牛大爷从小是从挨饿受冻中长大的,这些道理他心知肚明,牛大爷把一捆长草刚抱进圈门时,老驴饿的吊起了胃口,看见草,来了个过分的亲热 奋起双蹄将牛大爷的牙茬骨踢的血肉模糊,牛大爷眼前一冒金花,头如炮击,晕糊糊地倒在驴蹄子下了。
傍晚,牛老大在腥臊窝臭的驴圈里找到父亲时,被驴贱踏残状不可言表,牛老大扶起奄奄一息的父亲时,便痛哭失声,把满脸是血,满身是土的父亲抱到坑上,牛老大又给弟兄齐齐打了一个悲惨的电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人命关天啊。
母亲在医院刚止住疼,父亲又住进了医院,大夫说还好,这一蹄将牙茬骨踢脱臼了,脸蛋子踢破了,要是踢到眼仁上会把苦水倒了,踢到吃系上会立马断气,踹到肚子上会把肠子倒出来,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下午,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老五大姐小妹都来到了医院,姐姐和妹妹看到了父母的惨状痛哭不已,悲愤欲绝,一家人都聚在走廊的一角仿佛在商量后事,声音大一阵小一阵,有骂的有哭的,大哥和大嫂很负责任地到医院来,先是对父母指责抱怨,然后对老五一顿痛骂,父母70多岁的高龄了,给你能苦到何时?铡草喂牲口都是力气活,活生生把几十岁的老人往锄口里塞,天理难容,分家时父母说,什么东西不能分,是留给老五的,什么东西是老规律留给最小的,看看看,驴踢马踏塞锄口,这些事一旦庄间邻里传出去一大家子脸往哪搁,把人能臊死。大哥和大嫂好像对父母永远都有意见,经常满腹牢骚的,一年四季去不了父母家几次,去一次和父母争辩得脸红耳赤,都念书了,就他老大没念一天书,10岁就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劳动,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用数字难以计算。其实父母是把老大从来高看一眼,那个时代没有念书的不止老大,像他同龄人不是都没念书吗?本地一没学校,二是家里软食口多,为了后继儿女的生存,必须不念书才能不要说填饱肚子挣来些许报酬,力挽当年的穷境,那时吃不饱挨饿时,母亲每天把她的菜饼子撕半个补充长骨骨的老大,老大过年有新衣服,脱下的旧的烂的,补好后依次往下轮,当然这些他都不记得了,他更不愿意怀忆当年的饥寒交迫。
经过一个阶段的治疗,父亲的牙茬骨逐渐恢复了正常,同时父亲也同样查出了不为人知的胃溃疡,前列腺炎。父亲说,想当年40多岁时,他还能抱起碌碡,没有吃过一片药。他说什么是感冒都没有体验过,人老不行了,不如秋里的蚂蚱了。父亲再一次给儿女说,吊什么瓶子,活多活少是阳寿注定的,高官有钱人不也是死了吗?吊也是白吊,对于住医院父亲很是反胃口的,父亲知道儿女们一来很忙,二来手头也没有多余的闲钱住医院里塞。虽然全国上下惩治腐败、正风肃纪,从表面上看大夫护士平易近人,实质心里暗藏玄机,阴暗重重,不收红包,收起了黑包。手术大夫麻醉大夫,不行点贿生怕手术太重。麻醉得轻了怕疼死,麻醉得重了伤口不愈合,牛家还好,兄弟姊妹多花点,按人头破费无所谓吧。十多天母亲缺着一节指头出院了,三个多月父亲携带着各种疑难杂症勉强出院了。药费报销之前要付清,3万多元的住院费,包括各种买吃买喝买穿还有车费,光卫生纸的费三四百元。当然除药费其他的是不能报销的。老五一个笔记本记了半本子,兄弟姊妹按人分摊后,都出了,就老大不出。他家里有的是钱,两个儿子都在外面打工并且混得还好。但牛老大把钱看得比命都重,而且还认为父母兄弟都亏欠他了,在那贫穷如洗、缺吃断顿的年月里,他竟然把600元行了大礼的媳妇说不要就不要了。当时对一家人的损失相当惨重。父母只认为他是牛家的长子,他把这种特权当成理所当然的了。
(二)
时间已进入深冬季节,牛大爷牛大奶依然在银霜包裹的大树下走步晨练,树下有厚厚的一层落叶,牛大奶每天扫一堆,然后背到屋里填炕眼,寒天冬月不但屋里要有炉火,晚上要睡热炕,早上起来腰腿软活,免得抽筋。今早牛老大两口子赶集去了,把小儿子朋朋寄托给老母亲。老母亲这座老宅院,前几年还是个托儿所,大小八九个孙子都寄托给老母亲,直到中午或晚上下地干活都回来,各自接走自己的孩子,曾经这里哭闹声、嬉笑声吵破天了,有时被孙子折腾得生气了,牛大奶也展示一下她的威风,这位老母亲年轻时用现在的话说,大概是个女强人,干活不怕累不服输,不少婆姨们在牛大奶的书夹里剪取鞋样、窗花纸样,老虎枕头的样版,孙子们拿的垃圾玩具,经过她老人家的手又变一个花样,逗得孙子们乐开天。孩子们的嬉闹像五味杂陈的作料,给老人们增添了生活味道。牛大奶年轻时有个外号叫“母老虎”,男士们都惧怕三分。这大概就是她性格的真实写照吧。
十点多种,牛大奶又要背树叶填炕了,门摊正好小媳妇子放着一辆刚从地里拉回的架子车,牛大奶想了想用架子车多拉点,推起了架子车。牛老大的小儿子爬到车上死活不下来。拉树叶子架子车要绕黄渠边走,前面有一点十米左右的漫坡。架子车的方向是由人控制的,一旦车控制了你,那就由不得你了。牛大奶性强力气小,车子顺坡而下,霎时冷不丁连车子带孙子朋朋一同倒入黄渠。
还好,没有水,不然会被一同卷走。孙子朋朋连碰带砸,满口流血,软塌塌躺在水泥板渠底,疼得哭不出一点声来,牛大奶赶快拿起老人机给弟兄们挨个拨通了电话,不一会儿老大老四老五赶来了。牛老大一看儿子被砸得满脸是血,唵唵一息。牛老大蹲在黄渠边上大口大口抽起了烟,他不管了。牛老五一听是母亲捅的麻达,三刨两下把娃抱上渠来,拨通了一辆农运车主的电话,快马送到医院去了。孩子没有大伤,只是小胳膊脱臼了,嘴角碰伤。牛老大一看孩子已送走,牛老大抱怨起老母亲,七十多岁的人了,不定定坐着,干不动活,就别干了,光给人添麻烦。年轻时能苦动,你老五的这些没干好,那些没干成,苦得有黑没明日的。今日个老了,就别动,有他老五养活着,疯疯癫癫多不省心。你知道大媳妇子有多麻达?牛大婆是牛老大的再婚妻子,牛老大的原配因得于脑炎早旱地离开了人世,再婚妻子身边带来一个小儿子叫朋朋,妻子对小儿子百般疼爱百依百顺,今天砸伤了情有可原,一车子砸死我看你如何交代?你老两口,把不疼的指头往磨口里塞,叫人天天补皮裤打扫烂摊子。牛大奶叫老大一顿抱怨指责,两眼情不自禁地盈满了泪水。
中午在地里劳作了半天的小媳妇子回来了,一听说又整出了这一档子人命茬兮的事,这次牛五婆忍无可忍怒火冲天,打破常规、毫无理智地破口大骂老两口:“我把你老不死的老婊子老妖婆,坐在家里尽胡整人,谁有多少闲钱往医院塞,叫你别动弹,别动弹,硬上心着胡折腾。老东西真不识人抬举,死不了的老皮把人能气死,只会闯麻达,今天肥猪哼哼明天瘦猪哼哼,光药钱够我受了……”骂得真难听啊。
牛大爷说:“你妈七十多岁的人了,你怎么能这样骂?”
牛五婆说:“七十多是她妈养的早着,七十多怎么啦?”
牛大奶说:“娃娃,别这么咒人了,人都有老的时候。”
牛五婆说:“我老了岁数大了,不倚老卖老,活不起,有高崖、有深井我就死去!”
牛大奶说:“太差劲太没教养了。”
牛五婆说:“谁差劲谁没教养,我看你个老婊子没教养,年轻时人叫母老虎,老了还想吃人,你老皮滚出去,少缠交,各走各的路”牛五婆边哭边骂边摔碟拌碗,她骂老人像拉稀,或像地里锄草,无所谓,根本不存在辈份落差。
牛五婆把手提的一盘细绳子从房梁的小屋架穿过来穿过去的演试着,在绳头打了一个头大的圆圈小结,然后站在小木凳上泪流满面的给娘家妈妈电话里哭诉着离别的话。
牛大奶赶紧双膝跪地拽着牛五婆的衣襟说;“都是我的错,别这样啊娃娃,我都依你。”
牛五婆大概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牛五婆说:“那就各过各,没耽搁,谁愿伺候垃圾谁叫去。”
牛五婆不依不饶地来了个一哭二闹三上吊,整了一个大中午。牛大爷自我反省了一下,不是儿媳妇的废话多,人老了不能给他们做什么,那就别给人家添乱子,反正有儿媳骂总比儿子打光棍强。
(三)
自从和小儿子分了家后,老两口一直情绪低落、愁眉不展。牛大奶睡炕不起,病痛缠身,牛大爷给大儿子拨通了电话,说明了牛大奶的病因。大儿子来到了老宅院又分别给几个兄弟都拨通了电话,经过牛大奶的同意,把她送到了村上的一家诊疗所。村珍疗所是一个姓黄的大夫私经营着,牛大奶多半辈子头疼脑热都离不开黄医生的药。牛大奶白天用三农车拉过去,吊上两瓶子药又拉到屋里,晚上熬上一副中药调理调理,每天弟兄轮流换班接送,三天后的一天是牛老大的一班。牛老大的嘴也是个能说会道的铁嘴,正好和黄医生能偏到一起。黄医生还夸牛老大:“你们才是孝子,对老人这么孝道,咱们村上数一数二。”
一梭子恭维奉承的话,爱面子的牛老大合不拢嘴。给母亲正吊瓶子时,突然间药铺闯进四五个检查人员,是药监局、卫生局的执法人员,检查了半小时就有一箩筐过期的药瓶,中草药柜架子上发现了30公斤的罂粟壳,没收了不消说,罚了款,狠狠地批评教育了一顿黄先生。听人家介绍,中草药里有罂粟壳这玩意儿,不但不治病,吃的时间长了,还有一付药瘾。黄先生这家伙见人笑得弥勒佛似的,说话像蜜一样甜,不管什么病,吊起瓶子加上止痛药,中草药里加上罂粟壳,西药里取的是激素药,多疼的重病,在这里也要告一段落。牛老大要不是亲眼目睹还真不敢相信这是事实,牛老大这才理解老母亲隔三差五要着嚷着吃两付黄先生的草药,这才验证了小媳妇子骂人的话:“隔几天就要让黄大夫捏捏脉,吃两付药,老不镇静。年轻时可能看上黄先生的人品了,到老死不甘心。”事情并非如此。
牛大奶眼巴巴地望着像秒针一样滴的药水时,头脑晕乎乎的,然心里是那么明白,她再次想起了那天和老五、小儿媳分家的一幕。锅碗瓢盆各分一半,一个锅台上两家子人做饭吃饭,她看到小儿子和小媳妇那么忙时,实想做成一锅饭,但是看看小儿媳阴云密布的脸色时,她心里像猫抓似的。把弟兄五人养大成人、成家立业,从老宅院一个个分出去,把两个女儿都嫁出去这就叫一辈子人的大事已完成;树大分枝呀,可万万没有想到如今小儿子又会把她老两口在老宅院分开,老宅院的老两口和小两口分别成了两家人,吃喝拉撒、起居饮食各执其事,活到七十多岁被儿子分出家来,有点被人遗弃的感觉。老两口都想不通,都无法接受。天下的老的,偏的小的,也就是说以后的末年岁月也要靠最小的一个儿子拉扯,怎么会落到这步天地。今天不管儿子们在怎么孝道,也不是她老人家心上的事,就这么简单的一分家,使老两口的心上有着到死不能愈合的伤口,庄间邻人当笑料不说,各种苦难的窘境步步紧逼,事情业已弄得冰锅冷灶了,怪也要怪她这个当母亲的,当初叫儿媳痛痛快快骂一顿,不就了事了?打一顿也该挨,七十多岁的人了,还怕被人打死不成?死得越快越好,活多少是个够?
牛大奶越想越泼烦,索性闭着眼睛装睡着。
牛老大看了看慢慢嘀嗒的药水,又看了一眼睡着的母亲,母亲老了许多,满头都是白发,银丝闪烁着,脸上的寿斑多了,斑痕重了。七十多岁的老母亲,一辈子披星戴月,忙耕忙种,在那艰难的岁月里,母亲含心如苦把弟兄姊妹七人拉扯长大成人,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六十年代嚼柴咬草地度日子,不管哪个孩子有病,母亲竭尽全力喂药喂奶,小妹妹和小弟弟当初都得过中毒性痢疾,是母亲在死神手里抢回来的,真的就验证了那句古语:“五男二女心操干,一男一女活神仙。”
四小时后,牛大奶用完药,牛老大用三轮车把母亲送回屋里时,牛大爷睡在炕上。牛大奶早上做的早饭还在炕桌上晾着,没有动筷子,牛老大问父亲:“怎么啦?您老人家哪儿不舒服吗?”
因为父亲很少白天睡觉,母亲犹豫不决望着睡着不动的父亲,父亲说:他不想吃,不想喝,嗓子很疼,好像嗓子眼有东西在堵塞,很噎人。老大没有言语,心里想,总不可能是噎食病吧?得这种病的原因很多,包括心情不好过分生气,到最后严重的时候叫做“食道癌”。
哎——牛老大长长吁了一口气。
(四)
黄先生给父亲吊了两组药,取了八付草药,给父亲诊断为上呼吸道感染,调理好心情,晚年能动弹的前提下,为自己着想给儿女能做点什么,就多做点什么,用黄先生的话说:“人,从生养的那一刻起,就开始往死路上奔波着,奋斗着,人活一天什么你的我的,这个不对劲,那样不合适,什么东西生带不来,死带不去,何事不了,眼一闭,一了百了。”父亲听了一板黄先生的人生感悟,用了些药,立刻大病除去,不过嗓子眼总感觉有样东西在噎人,后来,黄先生给牛老大交待:“你父亲的这个病,不是个能治好的病,百分之九十是食道癌。”人老了最后都得病而死亡,这也是人之常理。黄先生最特长的嘿嘿嘿一笑了之,一切都顺其自然吧。父亲用了一段时间黄先生的药,病情就稳住了,便和母亲商议手头还有几个零花钱,不如在家开个小卖部,因为老宅院有个有利条件就是离小学很近,卖点学生用品、日常百货,赚几个药钱,这也是黄先生对牛大爷启发的结果。
小卖部终于开业了,还卖得红红火火,学生、弟兄、几家儿媳、邻人都乘个方便,一年挣个万元不在话下。牛大奶不识斗大的字,但记性很好,认钱、算账找钱,这个小生意就能展示出她是个很聪明的女人。生活过得倒还滋润了,开心了。
牛老大也常来常往,来一次就白吃一包香烟白喝两瓶啤酒,脸都不红地走了。隔三差五,弟兄们儿媳手头紧了还在母亲手里借钱赊账,父母又成了儿女们的摇钱树,然而父母却乐意这样做。
翻年,牛老五小两口出门在外,到南方打工去了。老宅院只剩老两口,老母亲一世脚勤手快,地里种两亩包谷,轮流换班,几个儿子儿媳大家务,家里还养了几只下蛋鸡和一头过年猪。临近过年时,牛大爷天天在大路口等待小儿子和儿媳的归来。老人的心在儿女身上,儿女的心在石板之上,现在的儿女们一部分大概就是这样的。父亲等到腊月二十五,小两口提着大包小包终于凯旋归来了,老人悬挂的心落地了。牛大奶毫不含糊地把半个年猪分给了小儿子两口子,然而小儿子两口子连一双袜子给他老人家没有买。从这一点上牛大奶判断到是外面的日子不好混,没有挣上银子的可能性大于百分之九十。
腊月是农民最消闲的时候,也是最忙碌的时候,杀年猪,下粉条,磨面,赶集,有钱的,换家具,换大电视。牛老大的儿子是个修家电的匠人,他倒腾了个不值钱的旧彩电。牛老大也很是关注母亲的小卖部的效果情况,牛老大每次看见母亲生火做饭,喂猪喂鸡忙个不停,这一些家务繁琐又劳累,儿孙满堂的母亲被生活煎熬,这样心灰意冷的日子,牛老大实在从内心感到母亲的委屈与辛苦。他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他想牛家这个小家族以到了伤风败俗的地步了,应立马要出台一个力所能及的新政策。
(五)
以往每年大年初一日,老大召集全家大小到老宅院的上房里,给供在桌上的先人烧香磕头,然后弟兄分别给两老人散年钱,然后给小辈散年钱,全家老小二十几口人,四世同堂,其乐融融。有人开玩笑说咱们这是开家族会呢,母亲无私地把她积攒的好吃好喝瓜子水果啤酒饮料各色各样甜食、辣食,都摆了出来,供儿媳、孙子、重孙们品尝。牛老大只不过是借鸡生蛋请大家吃喝玩乐,大家都争相叙叨各自一年来的经济收获,事业效益,学生的考分和名次,儿媳们晒晒谁的衣服高档、合适、兴时。当宴会接近尾声时,牛老大不得不正儿八经为大家开个会,这个会到了非开不可的地步了。
我现在要跟大家商议件大事。
第一,是父母的着落养老问题,眼看着老人一天天的老了,二老从今年观察,身体每况愈下,尤其父亲的病情在时刻蔓延,最近中药针药都无济于事。老母亲忙出忙进,在正常的情况下比我们年轻的家庭主妇都劳累,就说到底由谁来管,怎么个管法,大家发表个意见。
第二,今天我要说的是,老人养活了五男二女,今天落得孤苦伶仃,还自力更生地开小卖部,今天这么多吃的喝的,虽然大家都品尝满意了,但是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不要说老人,就是咱们的年备得有多丰盛,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么多儿女们不管老人,可能谁都人前抬不起头,谁都脸上不光彩,当然我希望兄弟们都应该有个主见。
牛老大一字一板地说完,谁也没有接话,牛老大铁青的脸上写满不安和焦虑。母亲开始抽泣了,她嘤嘤地哭声向锥子一样扎进儿女们的心头,一屋子人猝然间阴滋滋地愣着。顿时,整个屋子陷入沉静的哭泣中。父亲皱着眉愁着脸,闷闷不乐地骂起了母亲:“还像过年不?”
牛老大说母亲:“行啦行啦,大年初一哭有用吗?别哭了,我们在商量事儿。”
大家便一时无语,只有上房桌上的卫生香烟在霏飘缭绕。
偶尔,牛老五挑起话头说:“你是大哥,你说该怎么办,我们听你的。”
牛老大说:“别的事不听我的,这事倒听我的?还是大家拿主意吧。”
牛老五说:“大哥你是牛家的长子,你知道不……”
牛老大咄咄逼人地说:“那我说了算数不?叫我说应该你老五伺候拉扯老人,房子庄子你占着。老人的一亩三分地你种着,老人从能苦动给你点点不漏水地苦,今天苦不动了,你两口子翻脸了耍牛脾气了……”
牛老五说:“老宅院我不占了行不,明天我搬出去,土地谁看上谁种去,老人谁爱要谁管去。俩老人一年光吃药几千元,谁给我垫过一分药钱?打针取药吊瓶子叫医生一年几十趟,谁帮过我一次?何况你们都是老人亲生的,拉扯大的,老人没光养我老五一个。哥,你说老人苦了一辈子,我问你,苦的结果是什么?攒了些粮还是存了些钱?还是铺排了些像样的家具?只不过是在银行里背了几千元贷款,拉了一屁股债……”牛五婆妖精怪气地拉了一下牛老五的衣禁,牛老五才收住了牙茬骨,不然他像年头待燃的一杆炮,要炸出许多胡搅蛮缠的事来让你看。
牛大爷说:“都是些虎狼之心!还嫌我苦得不够,给你们没有挣来高楼大厦,那是时代的问题,过去四川的刘文彩,不穷吧,怎么连台电视机都没有。现在人家买楼房接小车,你弟兄呢,你们有吃饭的肚子有想事的心,光你们五个说了不下几十次媳妇,不要说出多少钱,光跑过的冤枉路比你们走过的桥多,我容易吗……”
老父亲的几句话点到了几个儿子的穴位,然后,老父亲双目紧闭,呼呼入睡,两耳不闻窗外事。
“叭叭叭”一阵急促的鞭炮声,又把人们带入年关节日,过年的晚饭要比平常吃得早一些,牛老大宣布散会,未尽事宜,下次再议。
(六)
牛大爷又住了十几天医院。牛大爷的身体的确每况愈下,消瘦,病情在不断地恶化,从能吃一碗饭,到半碗饭,再到少半碗,每天靠吃止痛药维持。牛大爷住院期间,弟兄姊妹都轮流换班地伺候着,天天的吃喝不离羊羔肉羊羔汤,或者是乌鸡肉乌鸡汤,或是牛娃肉牛肉汤,病重的父亲一片肉也吃不下去,剩多剩少全由陪病员解决掉了,尽管一切开支费用是筹集的公款,所以对大吃多喝从不斤斤计较,同室的病友都夸耀:他牛爷真命大,养育了一群好儿女,把人羡慕死了。
牛老大和弟兄们在医院根据大夫的安排把父亲接回家,大夫说保守治疗,牛老大开始张罗父亲的后事。他收了大家的钱,给父亲买了几套老衣,他家有一棒干松木,他雇车拉到木材加工厂,加工成方木板材,然后给弟兄们破费,经过十多天木匠画匠的加工,一付三底两盖一卷棚的棺材成型了。父亲亲眼目睹了加工做造的过程,很满意。父亲说:“人一辈子有这么结实的几页板也就心满意足了,我的任务是给儿女们成家立业,儿女们的任务是给老人的几页板是否能如实到位。”父亲瞅着已油画在棺木板上的日月星辰,天地合一,他感叹地说:“人生是空来空去空,何事不了一了百了。”
然后牛老大再三征求父母的意见,眼看你二老已不能力所能及了,总得有个着落,说实话老百年总不能躺倒在老宅院吧。到底喜欢到谁家去,二老的原话是谁家都不去,死就死在老宅院。这让牛老大有点不能接受,牛老大和父母在闲聊中总是口口声声提及到牛老二小两口,牛老二常在外打工,偶尔来一次,给二老买个烧鸡或水果之类的,牛二婆本来庄农务得扎实,吃喝及温饱问题早已解决,家里什么油肉菜水满满足足,庄后一亩水浇地园子,有瓜果,有蔬菜、茄子、柿子,什么都有,瓜果满园香。深秋时果实累累,随便上地时顺路捎带瓜果,要么蔬菜,或油肉之类的。牛二婆在两老人的目光里,大大咧咧,从不小气,常年四季老宅院出出入入。有时母亲也顺便送给一些小卖部里的针头线脑,或袜子手套,调料之类的,婆媳关系,说说笑笑,不认识的人还当成母女关系。鉴于以上各种缘由,牛老大在牛老二家又召集了一次新的会议,时间为翻年的腊月头上。
会议开始前,牛老大给兄弟们各发香烟一支,牛老大铁青的脸庞在通情达理的时候略显红润。一支烟过后,老大先“嗯——”地呻吟了一声,然后挠了挠头上的麻色短发,说:“老二,有件事情想和你商量商量。”口说是商量,牛老大对兄弟们从来颐指气使,说一不二,他说出的话不管对错,绝不允许他们对他说半个“不”字。大哥用他的话说他是“再婚家庭”,不具备养活老人的各种条件和理由。牛老大说:“现在依我看,咱们的老人也该有个去处了,无论按插到谁家,都是合适的。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落倒在老宅院的。我再三说我是个再婚家庭,也是个组合家庭,之所以我难啊。不过二位老人总心底还喜欢老二两口子,我看还是老二承接了最得老人心事。”出乎大家的意料,老二诚恳地接受了老大的意见,不过还得征求一下牛二婆的意见,对老人的吃喝拉撒、饥饱寒暖最重要的是靠儿媳,而不是靠儿子。牛二婆收拾完锅灶上也列席了会议,牛二婆说:“大哥,你听我把话说明白,妈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你说合成一家超不过三天又成分家的了……。”
这话还要从二十年前说起,二媳妇嫁过来的第二年腊月中旬,老宅院只有牛老大两口子分出去了,其余一大家子都生活在一起,牛老五还没有结婚,生活处在相当困难的困难阶段,家口大,收入低,真是人多没饱饭,猪多没好食。杀了年猪后,大家都很想改善一顿生活,母亲人均按三到四疙瘩猪骨犊计算,剁了一盆子。当时,锅灶上是牛二婆在主灶,一锅肉煮到八成熟时,香味四溢,沁人心脾,穿越空肠刮肚的几个小伙子,也就是弟兄几个无法控制饥饿中的馋手,给二媳妇好言告饶,给他一个面子捞一疙瘩,给他一个后门刁两筷子,那纯白色的肥肉块子连盐也不撒一点,满口吞下肚去。他刁你捞,半锅肉不翼而飞。
那时母亲才五十多岁,煞气腾腾,有很严励的家法,谁都惧怕三分。结果肉熟了,开锅了,上菜时所剩无几,当晚母亲气得没有吃一口,大发雷霆,对牛二婆这个人的真情假意、弄虚作假、不厚道、不诚实,有了新的认识和考量,脚手不干净,有三只手的嫌疑。母亲再三肯定,吃,吃不了那么多,她很可能私藏“保险箱”了。
母亲整天像背课文一样唠叨着牛二婆,牛二婆感到太冤枉了,又不能说是老几老几都亲口吃了,她宁肯背臊名,也不愿出卖他们,于是提出了搜查箱柜的请求。当然母亲更不愿搞搜查工作,反过来又一想,可能是牛二婆是否怀孕害口,因为太馋所以造成了这样的后果,不管怎么样你眼里不能没有两老人,也不能无视家规,一点教养都没有。本来牛二婆自从结婚后一直是围着锅台转的人,有很多的毛病母亲曾多次进行过指教和指导。有许多话到嘴边又难以启齿,母亲是忍了再忍,让了再让,不知天高地厚,一本黄历往老里念,拙脚笨手,摔碟拌碗的事常有发生。反过来说,不放羊的不丢羊吧,牛三婆人干净利落,牛四婆人漂亮,能说会道,很懂生意行道,也有礼数。说来说去唯有牛二婆苦力一把,干完地里的又干屋里的,从不会卖好。天阴下雨冬闲时,中看不中用的牛三婆牛四婆总缠着婆婆拉鞋垫、剪花样、搞刺绣,因为你不钻研什么刺绣、针线、花样,所以你就不懂那一套技术。原子弹技术是经过长期研制而成的,所以她就有了做饭、烧火、出蛮力的结局。其实母亲也不想冤枉牛二婆一顿,母亲再三地数了数剁碎的肉疙瘩,冻肉一煮少了是事实,一疙瘩总归是一疙瘩,煮熟的公鸡还会飞。母亲只知道其一不知道其二,但谁又敢顶风违纪认罪呢,牛二婆为了不得罪人,只有把这个冤枉的苦果子吞下去,吞进肚里,牛二婆能吃肉会藏肉的罪名黑锅使她无法洗刷清白。
也就是在口枪舌剑刀枪飞舞的关键时刻,还是牛老大挺身而出,牛老大先是把母亲下茬抱怨了一顿,然后说:“妈,你说得太悬了,二媳妇子就是吃,有多大的肉量,能吃半锅肉吗?肯定是几个馋猫弟兄从发熟尝到全熟,半锅肉不见了,不足为奇。总是肚子没饱的缘故。”再一个,二媳妇子刚引进门,算年头两年,实际不到一年,她已经失去了新媳妇的体面。牛老大怀疑,她有可能身子不空,嘴馋能理解,你再不要张谎天、李谎地叫骂,人都会笑话你老人家的,就像我的女人一点肉量都没有,点滴不沾,连我都馋死了,女人家真正能那么吃肉才好了,无非证明她有一付好身体。 牛老大再三劝导母亲,别再难为二媳妇子,她人也很实在,我看每天每顿都是她做饭洗锅抹灶台,不怕脏,不怕苦,屋里屋外一样接一样地干,她还有时哼着小曲,其实她人不快乐,整天忙得团团转,她特勤快,脾气又好。咱牛家就需要泼泼辣辣这样的女人。将来你们老了,总得有个这样的媳妇子伺候。
牛老大又给牛二婆说:“他二妈,别往心里去。妈是个牙茬大口,心直口快,刀子嘴豆腐心,心里没病,她说她的,你干你的,不当回事就没事了,大不了背个偷吃的名名,老人是个半世人,放宽再活不了五十年、六十年的,做饭掌勺的主妇本来就是一家人的掌柜的,你不要嫌老人把你管得严,其实最你的行使权大,老人毕竟是老人,爱唠叨,多管闲事,许多事你慢慢会习惯的……”
牛二婆坐在炕头边上,由满眼泪花变成了泪如断线的珠子不断滚落到大腿上,她的心在哭。牛二婆的泪珠打断了牛老大滔滔不绝的窝囊话,她颓萎地坐在炕沿边,手里搓着一根竹纤棍棍。她感到自己很无助,仿佛被老宅院的埋汰泼烦的东西所笼罩着,真有点像囚禁的人犯子,濒临绝望,失去获救的可能。什么人生的美好、甜蜜的生活,羡慕三媳妇子、四媳妇子随时能转娘家、上集消费悠闲自在,风摆杨柳的样子,看着她牛二婆洗锅抹灶的脏手总是笑盈盈的,多像显灵的白骨精骚风凛凛阴气滕滕的。这些对于她牛二婆来说,却于天堂般遥远更遥远。
牛二婆从记事起,也是她妈妈娇生惯养的,她没结婚前,就风言风语听说了“母老虎”的说三道四,便怯让三分。
说归说,骂归骂,委屈归委屈,黑黝黝脸的牛二婆第二天含冤流泪的颠山回娘家了。说实话,气得她心里有了死的念头,人活多少是个够呀,什么吃呀喝呀的,一死了之,谁人的气都不受了,谁人的脸色都不看了,瞬间她又想起牛老二是一个很会体贴关心照顾妻子的好丈夫,她不能对不住他……
后来,老宅院的全家老小极不顺当,鸡犬不宁,阴阳先生掐算了一下,牛二婆的生辰八字不但是破月,还是铁把铁扫帚,娘家还有什么家神、小神之类的。这些骇人听闻的东西,是农村人最忌讳的,再后来,母亲又重病了两次,所以她一直怀疑是这个牛二婆的事情。母亲实想把这个生米做成的熟饭费掉。但是牛老二不同意,在他的一再坚持下,即将死亡的婚姻保持了下来。再后来,便有了两个儿子。二十年后,便有了一个研究生一个博士生,这是老宅院里谁都没有想到的。
大费周折的家族会议以失败而告终,牛二婆回想起往事,依旧委屈得难以言表,依旧流出了二十年前的泪水。要钱多少她都出,要粮多少她都给,就是不要老人。牛老大的心情低落到了极点,他大发雷霆:人都有老的时候,二婆娘你这是给后人教养老的办法。前院的水不往后院里流,都把良心喂狗了……
把把握握的事又搅黄了,牛老大气急败坏。牛二婆针锋相对:“你是牛家的老大,你也有责任拉扯老人。”
牛老大说:“我再三说过我是再婚家庭,我有我的难处。”
牛二婆说:“再婚不再婚,拉扯老人都一样。尽孝心不分再婚不再婚,你是吃了你妈头奶的老大,你想尽孝心你安排到你家不就两全其美,何必要给我安排,我还要供两个娃娃念书,我也没精力拉扯老人。我也再没必要受老人的管制,饭多了少了不对,硬了绵了都不是心上的事。我受了你牛家的多少气,看够了老人的脸势,我要过我的自由生活,分开这些年了还想往一起合,少开你牛家的国际玩笑!一个锅里做两样子饭的事没有了,牛家的家规公式老调调,在我身上套了成十年,我的确受够了。”
(七)
2012年的初夏,是牛大爷最后一次住院,这一天,也是牛大爷住院的最后一晚。牛大爷的病情没有一点好转的迹象,医院大夫也多次和家属商议治疗和出院后的一些方案。凌晨三点钟牛大爷用完了药。牛大爷一再请求出院的事商议妥当时,牛大爷的情绪显得格外激动,他老人家在搀扶下起来坐了坐,他给牛老大牛老五安排了一下后事和一些大概程序,他的病他知道,治也是白花钱,医院这个窟窿能填满吗?回家慢慢治疗,总不能把我治死到医院里,天亮赶快回家。回家后,要治就请个阴阳先生,再把老坟祭一祭,把老宅院的土神按一按,等等。父亲语重心长地安排着很多事情……
牛大爷的病害到这危急时刻,而他心里明白着很多道理,大脑思维条理有序,用牛大爷的话说,住医院是胡折腾,医院里多呆一天,他会早死一天。他这一辈子,就是对自己的老伴放心不下,他死了,她失去了老伴更单调、寂寞、孤独。
牛大爷不断地絮叨着,你们儿女们都成家立业了,也没有让我扯心刮骨的事。明天出院是正确的,这也是最后的一招,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七十多岁的人过世在外面,给你们小的带来多少泼烦……
牛老大“唉——”呻吟了一声,谁都再没有吱声,牛大爷停下了说话,闭上了眼睛一休整,似乎努力地让自己更精神一点。
牛老大牛老五一夜未眠。
不管黑夜多么漫长,曙光还是在最后一刻冲破了天际,曙光把遥远的明亮拉近了,希望之光把黑暗吞噬,晨雾中显出了起伏的山谷。县城高耸林立的楼房、园区和马路旁挺立着墨绿的槐树柳树,远处若隐若现的村庄,这座小县城和大地一同醒来的生意人的叫卖声,使人熟悉的声音吵醒了整座县城和医院的病号。整个县城和山谷被晨雾笼罩,雾,使人感到无限的烦躁和烦恼,使人的心情会糟糕透顶。
牛老大早晨日鬼了一点早餐,叫了辆出租车,把父亲拉回了家。
牛大爷回到家,有种久违了的感觉。进了门,不,进了老宅院,牛大爷扫一眼老宅院的方方圆圆,便感到老宅院爱怜地情绪敲打着心脏。他摸着像茅草一样生长的胡须,很不规则地噌噌生长。他叫牛老大给他第一件事不是用药,而是修剪雪白的胡须,这是他年轮的印记。不然怎么能证明他已经74岁了。儿孙满堂的他死而无憾。对于死,他毫不畏惧,态度乐观,他恨不得立马闭上眼睛,摆脱死亡前所有的痛苦。牛老大把弟兄姊妹都用电话叫来,儿女们,孙子们,重孙们,四世同堂,满满一上房,都没有多余的话可说,都在听着父亲的絮叨,只有两个三四岁的重孙,感到人多的快乐和丰盛的糖果,母亲用温热的水给父亲洗脚,姐姐妹妹给父亲修剪指甲,挽起了裤管的两条父亲的腿,像两根剥了皮的柳棍棍,看一眼使人心寒不已,谁都知道父亲剩下的时光不多了,母亲对病重的父亲不竟生出更加的同情,擦洗着父亲的腿和脚趾等处。父亲挣扎着坐起,尽情享受着母亲对他的爱戴。儿女们对他的怜悯,父亲心里什么都明白,他说:“这个人嘛,就是吃五谷,生百病,生有时,死有地。生着必死,立着必倒,有起必有落,就这短暂的一生。不,长得像黄河一样的人生,我很知足。一生从娃娃时候开始逃荒、要饭,颠沛流离。最终,定居在这个老宅院这么多年了。从旧社会到新社会,从建国初到一穷如洗的日子,到土改,到文革,再到单干包产到户,直到今天过上这吃饱穿暖、儿孙满堂的日子,我相当知足,死而无憾……”
谁都没有想到父亲对死抱着这么乐观的态度,儿女们都渐渐有话了。牛老大一直阴着铁青脸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上房里传出了几个小孙子和两个重孙的吵闹声。
突然,父亲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凡老宅院内的各种家当、器具,老宅院的庄前后园,所有的土地,全归老大的了。久病害怕输液的父亲阴森森地宣布着十分令人惊奇的一个决策。他说:“我可能活不过七个日子,趁你们大家都在,老宅院的庄园、树木,所有的房子,屋外屋内所有的家什都属于老大的,属于老五的东西都早已搬出老宅院了,把我从明天起就发落到你大哥家里,我不能死在老宅院,这样对你们儿女们都没面子。五男二女、儿孙满堂,我不能孤零零地死,我要堂堂正正地死在牛老大家里。老大念的书太少,农业社生产队从十岁起一直劳苦到现在,快五十多岁了,老大是一家人的功臣。儿女们我谁都没有亏欠,就感到对老大有亏欠。当时年龄小没力气,多挨队长的骂,多下苦,多受气。
父亲眼睛盯着老大接着说:虽然你现在青堂瓦舍,高门大窗的,你成家分家时家里软食口多,生活困难,既没钱,又没粮。当时,一个锅,两个碗,二十斤包谷,借了一个土圈圈就把你分出去了。不过那年景谁都穷,不光是咱家穷。穷无根,富无苗,先人的积修,后人的命。你的爷爷,曾当过庙管,敬过神,行过善。我一生,没大福没大祸,把你们从饿死的边缘上拉回来,拉扯成人了。我要是在七天内顺顺当当地把眼闭了,是我的福分,也是你们当儿女积的德。我一生从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就是文革期间,咱家的成分好,我又是一个积极分子代表。但是我从未冤枉过一个好人,口头给人提过多少意见,把那些地富反坏右从没指过一指头。前几天那位八十多岁的你王爷爷来医院看望我,还惦记着文革时我对他的善待。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不由我想起了也是我一生中难以摆脱的那些苦日子,真叫人愁肠……。”
牛老大满眼含泪,一语不说,默默地聆听着父亲临终前的遗言。
(八)
2012年5月29日,是牛大爷预言去世的一天。儿女们一直陪伴着父亲,日夜轮岗换班地守在父亲身边,父亲显得有点精神,不知是不是回光返照。早上大家早餐过后,给父亲灌了两匙牛奶。只有牛老二在县城打工没有到来。父亲心明眼亮看了一眼弟兄姊妹们,冥冥中问:“老二呢?”牛老大告诉父亲,刚才打了电话。
牛老大在电话里说:“什么事情比你爸要死还重要?”牛老二说:“马上就到。”牛老二赶到老大家门口时,悲从心来,不由地嚎啕大哭了一场,擦了泪,抹着泪痕去见父亲,父亲看了一眼意思是怎么老二这么不高兴呢?牛老大说:“老二刚哭了鼻子。”早上八点四十分,父亲看了儿女们最后一眼,突然呼吸急促,血压下降,父亲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父亲的突然离去,让儿女们悲痛不已。接下来牛家兄妹们商量的第一件事是抬埋父亲的后续费用大家要均摊。牛老大公布了大概的数字:“人均按4000元准备,然后交到我这儿,花剩下了退给大家,不够了补收。从现在起所有的事都要听我的,否则我就不客气,现在没有什么商量的余地。”都是大哥说了算,有父者尊父,无父者尊兄,姐姐和妹妹都早有准备,身上都带着一些钱,都掏出来交给牛老大。
每个人都出4000元,哄鬼去,牛老五说他只给2000元。牛老大问为什么?
老五说因为每一次破的费大家都出,老大从没出过,据牛老五的小道消息,就以前规定的二百斤面粉二百块钱,牛老大面粉没出一斤,钱没掏一块,反而在老人小卖部赊欠了600多元的货钱。
牛老大铁青的脸气得要冒烟了,把现在的男女还叫人,打到驴圈里三天闻不到人气,白披一张人皮。接着牛老大诈诈唬唬地又训起了牛老五。牛老大满腹闹骚地说:“你个老五最爱挑刺,和七十多岁的老人分家的是你,不养活老人的是你,婆娘恶言脏话骂老人的还是你,你大逆不道的忤逆材!你吃里扒外,你活辣辣把老爸气了个食道癌,不然爸的阳寿不至于七十四岁!”
牛老五这下更窝火了,像点燃的火药包:“那是咱爸成心跟儿媳过不去,不是儿媳跟老人过不去。爸死了,妈还活着,你管吧,你还是多拿了面,还是多出了钱,医院的一份,你说你当时实在没办法,大家摊上。黄先生药铺的几百元你如今还不出,今天抬埋老爸够花够用就成了。你三令五申非四千元不行,你收那么多钱留着你花吗?”姐姐妹妹都说:“老五嘴下留情,被外人听见。咱爸还停放在地下,还没抬埋呢,你弟兄就明火执仗闹矛盾。”
老大一气之下:“少放屁!你们都立马滚蛋,少进我的门。看我一个人把老人能不能抬埋掉!”牛老大来了一套硬的。姐姐妹妹弟兄都随即抱怨老五,老五火气慢慢塌了下来。
牛大爷这么安排他的后事,他觉得挺体面的,没有后顾之忧,牛老大家房屋宽敞明亮,大凡小事不拥不堵,亲朋面前对活着的弟兄们来说也很光彩,根本不存在不忠不孝、不管不照,避免了“女子多了没人做饭,男子多了没人垫圈”的说法。父亲的离世,使牛家老小感到轰隆倒塌的泰山,特别是姐姐和妹妹的泪水没断过,父亲的病逝,对母亲也是一种残酷的打击,父亲患病一年多来,是母亲自始至终地服侍着,尽心尽力,单独为父亲做吃做喝,变着法子为父亲做可口的饭菜。父亲的病是食道癌啊,不管怎么变换还是吃不下去,人有时很怪,父亲越是吃不下去母亲越是三番五次地造做,父亲看烦了就会发点闹骚和不满。
牛大爷去世第三天是埋葬的日子,牛老大这两天脾气一直不好,姐姐妹妹爱哭,牛老大没有好气地说:“行啦行啦!哭有什么用?人都死了,哭也哭不回来了,两万多元的丧葬费,才凑了两千块,光知道哭哭哭,能哭出钱不?大家再商议商议,钱,怎么办?我老大支摊子就够了。”一阵骂声后姐姐和妹妹又各交了三千块钱,姐姐和妹妹都说:“还是原话,你是老大,你是大哥,你说怎么办,我们听你的。”姐姐妹妹多掏腰包也原意,牛老大对姐姐妹妹说:“光你俩听话能成吗?败家子听不?光听话不等于钱。”
牛老五冲着大哥又喊:“收那么多钱吃钱来吗?花多少我出多少,多余一分不出。”牛老大说:“那你把爸抬到你屋里去,不要说四千,五千我出,成不?”
他俩一直短路,一触碰就火花四溅,关系一下子就疏远了。老父亲尸骨未寒,弟兄们争得脸红脖子粗,姐妹俩对老五好言相劝:“现在是关键的节骨眼上,大哥放个臭屁我们都不敢捂嘴,我们都得听大哥的,别犟。老爸过世得挺可怜的,活活饿死了。要不是他老人家生前巧妙的安排,过世到老宅院不是咱们脸上都抹不下来?几辈子都抬不起头。咱们也有老的时候,都有儿有女的。”老五的态度有所缓和,牛老大还想说什么,忍了忍,憋了回去。铁青脸的牛老大双目射出愤怒的目光,瞅着老五,仿佛他就是杀害父亲的凶手……
第三天一早,在悲怆的哀乐声和孙男弟女们呼天抢地的哭嚎声中,父亲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程……
下午一点多钟处理完牛大爷的丧事,阴云密布的天空下起了大雨,霎时水天水地,锅灶上几个儿媳正在洗刷清理,弟兄姊妹们还沉陷在悲痛欲绝中,姐姐和妹妹还在泪流满面,几个儿媳妇把锅灶洗刷完毕后,把剩下的馒头肉菜都来个三一三剩一的分割走人,谁也没料到,牛三婆和牛大婆翻脸吵起了架,面如狐狸精的牛三婆像饥饿中呲牙咧嘴的狼狗,想多拿些肉菜提包走人,牛大婆坚决不肯,一把将包包撕撒在院落,二人唇枪舌剑,脸红脖子粗,不顾羞丑翻起了祖先,牛四婆给牛三婆帮,牛二婆牛五婆给牛大婆帮,两帮子的毒嘴骂得像发射的子弹一样击打对方,寸土不让。这一下就气得牛老大本来就铁青的脸成了紫色了。几个婆娘各持己见,大凡小事都有股有份,过完事情分完拿完都在情理之中,现在的年代又不是什么缺吃少穿的时候,为什么会这样失去理智。牛老大以老大的身份,也无人尊兄,置之度外。馒头、肉丸子、粉条子,厮打得满院如划分的地图、地貌。唉——牛老大百思不得其解,还想装人顾脸,什么亲朋邻人会笑话,丢面子,谁还顾上管那么多的事,这并不是讲积德行善的时候,而是娘们冲锋陷阵、谁输谁赢的关键时刻,破釜沉舟,大显身手,寸土不让,寸口不饶,胜者王侯败者贼,谁胜谁有面子,谁胜谁是英雄,哪里还管得了什么伤风败俗的事情。
一场家族的内乱到内战。牛老大抡起一把砍刀,然后“咔嚓”一声将一条小狗一刀劈成两截,然后杀向弟媳妇们,大不了都不活了,弟媳妇们霎时猫跳狗窜,冲出大门,各奔东西。这把锋利的砍刀平息了熊熊燃烧的烈火,妻不贤,子不孝,无法可治。牛老大是个很爱面子的人,想用砍刀吓唬吓唬息事宁人,家丑不可外扬,但是纸能包住火吗?家有千缸油,邻居心里有着百杆秤。既然缩不小瞒不了,索性臊大家的脸,还不如来点粗暴的既解恨又能解决实际问题,不像老戏里演的“韩集杀庙”下不了毒手结束了自己的小命,杀条狗也是杀。
牛老大铁青着脸,紧锁眉头,把血迹斑斑的砍刀用一块破布擦了擦,横扫了一眼锋利的砍刀,就像珍惜宝贝一样把它放到该放的地方。然后又回头来到大门口看一眼可怜巴巴的死狗,已成两截了,腥红的鲜血还在滴滴哒哒,就这么一条不大的死狗,哪来那么多的血,哎——或许是水泥地面不吸收的缘故吧。
牛老大紧锁的双眉还没来得及舒展开,门外庄渠里的呻吟声震惊了牛老大,是五婆娘。牛老大立马喊了弟兄几个,把不省人事、浑身缠满柴土、口吐白沫子的牛五婆抬到上房炕上,牛老五突然翻脸了。牛老五思谋,牛老大手舞砍刀杀向几个弟媳妇,原本是吓唬,没想到真的把自己的老婆杀得昏迷不醒,这跟《三国演义》里杀人的魔鬼张飞有什么区别,那些匪徒只不过是那个遥远时代的产物,而现在是法制社会。牛老五喊一声:“大哥,无父者尊兄,尊个屁。你欺人太甚,明火执仗地杀人放火。”当然,牛老五不能眼巴巴地看着婆娘已经到了这种不堪忍受的地步。
牛老大的火气还没有熄灭,牛老五又添油加醋了,牛老大重新取出砍刀,手舞足蹈,利刃直指牛老五的脑部:“忤逆才,该教训的时候了。”牛老五见杀脸红的牛老大来势不妙,便“嗖”地举起椅子对阵了,结果被其他弟兄亲戚把二人拉下阵来。牛老五拨通了“110”报警电话,半小时后警察赶到,详细检查了奄奄一息的牛五婆并无大碍,并不是报警时哭诉着说的身负重伤、昏迷不醒。牛大婆给警察首先反映了现场发生的经过:“牛老大将自家的狗一刀两断,血流如水,当牛老大再次举起血淋淋的砍刀时,牛五婆从砍刀之下、死狗身上逃窜时,跑到庄渠后就晕倒了,可能是过度惊吓或纯粹是被那血晕倒了。警察又分别询问了老二老三老四。
牛老五说:“少帮腔,世上有晕车晕船晕飞机的,我还头一次听说有晕血的,晕不晕血我清楚,那是些放屁的话。”牛老五的怒火还在燃烧。
牛大婆娘的气不打一处来,本来抬埋老人办丧事支烂摊子就够人烦了,牛大婆娘厉声呵斥:“老五,你说谁放屁?你的皮嘴上有屎呢?有老子养,无老子教,你的良心喂狗了。老人折腾死了,还装屁好人,没球一个好孙……”牛大婆娘还在嘟哝着什么,被牛老五一把抓住长发往门框上磕碰时,又被弟兄们牵住,死劲分开牛老五的手时,牛老五手里还抓着一把牛大婆娘的头发,牛大婆娘嚎啕大哭,日娘害老子的恶语像连发的子弹射向牛老五,警察用提铐子的手指着牛老五:“再不听话,就带到派出所里解决处理。”好在大家还能忍,还算有点理智。
牛老大铁青的脸成黑紫了,骂牛老五:“你个忘恩负义的老五,我老大应该欠你多少合适,我农业社背柴捆子扛重活、挣工分供养你念书,你算明白了这些整人的道理……”
警察再三控制住了这种混乱的场面,制止弟兄们的争吵,并吩咐先让五婆娘这个病号立马进住医院接受治疗。一家人都开始忙活起来了,叫车的,接医生的,抬担架的。五婆娘从上房炕上抬起时,小便已失禁地尿了新噌噌的一床单,她忽然清醒了,两袖擦了擦嘴脸,一看自己尿湿了裤子、床单,又那么多的人在观看,她脸一红,像灌了猪血似的,用袖口把脸一捂,跑回家了。
清官难判家务事啊,事态总算平息了。警察一出面,问题解决一大半,牛老大的砍刀被警察没收了,差点把人带到派出所去,不过在报案的那些程序上老大老五都签了字画了押。
警察撤离了现场,大家都各自散去。西斜的太阳红着脸从西山巅上坠落了,牛老大家显得格外的静谧。牛老大把两半截死狗倒入沟口的烂塌窖,把门滩的一片腥红的狗血用细土擦了,用清水洗了,擦了洗了,洗了又擦了。事情虽然这样发生了,这么多的狗血喷洒了一门滩,弄不好会惊起血煞的,实在令人浑身发悚,显得多不吉利。随着天色暗下来,牛老大拉着了里里外外的路灯,然后用电话通知了弟兄们要给父亲送旋门纸,老人过世后,要送三个晚上的旋门纸。
当旋门纸点着后,牛老大放声痛哭,泪如水流......
(九)
牛大爷去世后,牛大奶哪里都不去,呆在老宅院孤零零的,牛老大把妻子带过来的小儿子朋朋安排在母亲身边做个伴。朋朋十岁了,念小学,老宅院离学校近,朋朋也很懂事,和奶奶同吃同住。当牛大奶瞅着写完作业睡觉的这个并不是亲孙子,其实说心里话比亲孙子还亲还牵肠挂肚,这个孙子的嘴角还有一个永久的疤痕。思想起那次倒在黄渠揪心的一幕,牛大奶还是心惊肉跳的,奶奶是多么地疼爱他。不光最他的年龄小,也是唯一陪奶奶的一条汉子,还常常帮奶奶抬桶水,搬放一些小零碎货物。奶奶每天给他很多零食,学校里叫垃圾食品,还给些零钱,奶奶孙子的关系处得相当和睦,大概是奶奶在黄渠的那次遭遇,感觉亏欠了孙子的缘故。好在嘴角留了一点疤痕,再无大碍,牛大奶实在不愿意回忆那骇人的一幕。
日子就像羊吃包谷叶子,唰唰唰地过得很快,转眼又一年多了,牛大爷的一年纸也烧过了,朋朋从小学直奔到初中了,各家各户谁都没有小学读书的孩子了。学习重,作业多,朋朋成了寄宿学生,所以离开了奶奶的生活视线,牛老大三番五次叫母亲到他家去一块生活,母亲的性格有点宁折不弯,心想我的生活自由自在,一张口吃不了多少,我有心脏病、高血压,平常就喜欢吃酸饭,你们大油大肉的,我可受不了。母亲再三拒绝了牛老大的邀请。另外一个意思,可能母亲的小卖部,最近许多人也认可了,卖得红红火火,左邻右舍,学生娃娃都凑个顺便,不比什么“大卖部”的效益差。一日,牛老大来到老宅院,母亲说昨天下午她感冒了。牛老大取了感冒西药,母亲喝了无济于事,后来又到黄先生处取了三服中药。说来也怪,黄先生的中药还挺治病的,母亲一服,大病就除。不过这天晚上服了中药后,母亲感到打冷颤,冒虚汗,烧了一晚上,口干舌燥,上吐下泻。她以为自己要完蛋了,因为午夜时分,她进入一种幻觉,只要闭上眼睛,其实眼睁睁的还没有入睡时,时隐时现男男女女她不曾认识的人,还有个曾在梦里打过多次交道的一个头裹着绿包巾、洋洋洒洒的少妇,那一幕幕闪现在眼前。今晚不同,牛大爷也跟在后面,她突然生出恐惧,吓出一身冷汗。到鸡叫三遍时,那些幽灵都从上房屋里跑出去了。有时走得太急,“咣当”一下连上房门都被挤开,这么多妖魔鬼怪,即使一枚针落在地上的声音,都会惊吓着她。一直到天亮时,房门果真敞开着,牛大奶头上捂着的被子被湿淋淋的汗水浸透了。从此牛大奶为了防止许多心虚的事情,晚上早早地吃饭门上锁。
有一次,天刚麻乎乎,牛大奶上锁了大门,走到上房门前,听见后边有声音,她禁不住停下来,回过头,发现身后不远处,有一团黑绰绰的影子,发着蓝色光环,口如巨鳄,慢慢地,向她靠近,终于牛大奶看清了还是那个裹着绿色包巾的女人,牛大奶的眼睛似钉子一样盯着那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少妇时,反而有一种痛心疾首的后悔射出来,为何不赶紧关掉上房门,等她来袭时“呸”一团唾沫痰吐随口而出,像一枚出膛的弹头击中了她,随即牛大奶手中的一串钥匙,如离弦的箭穿过头部,击打得那个绿包巾女人暴眼怒睁,张牙舞爪,一股旋风腾空而起。牛大奶又出了一身冷汗,她下意识把自己的头摆了一下,觉得自己一切都还正常,于是打起精神,奔进上房反锁了里边。然后把电视的声音开到了高八度,一个男播音员在播节目。门锁了,牛大奶又想起了刚才把钥匙除妖降魔时抛掷在院子里,她又给牛老大用手机拨通了电话,告诉牛老大自己被锁在屋子里面,找不到钥匙,然后就挂了电话。透过扁长形的门缝,牛大奶用迷茫的眼神发出了求救的信号。牛老大赶紧来到老宅院,翻墙进入,把院子里的一串钥匙从门缝中递进去,母亲打开了上房门,电视机的声音依然很大,牛老大问母亲:“妈,你真的耳聋了吗?”
母亲说:“真的耳聋了。”
母亲把电视的声音往小调了调,满头大汗的。
牛老大意识到了母亲不合常规的反应,问母亲:“妈,你又感冒了吗?”母亲说:“不是感冒,你妈活不到天亮了。”
母亲的心情沉重,很是烦恼。
牛老大开始劝说母亲喝感冒的药片片,牛老大感到母亲的确是感冒了。夜深了,母亲还不喝药。牛老大陪着母亲在上房睡了。这一夜,母亲睡得十分安稳,牛老大就像一个保护神。一整夜没有一个魔鬼之类的家伙骚扰母亲的睡眠。
天亮时,母亲感到像吃错药似的,她仔细捋了捋昨晚发生的前前后后的事——一没地震,二没海啸,一把老骨头闻着土都是香的,还怕什么怕。母亲又是好端端的,什么病也没有了。不过她认为,这是一个不祥的预兆。白天母亲尽量让自己忘掉一切,她不躲不避,总觉得老宅院需要她的守护,总是忙前忙后,洗洗刷刷,来去匆匆。老宅院到处都有她老人家的手迹脚印。
(十)
牛大奶把老宅院晚上的所见所闻全盘端给牛老大时,牛老大的脸唰的一下铁青铁青的,愣了半响虔诚地说:“妈,人老了,体虚了,眼花了,就有幻觉幻视的现象……”
牛老大边说边揣测着母亲的心思,说:“不过我前几天已经决定了,把你连你的小卖部连窝端到我家,我的西房子也很宽敞,你既当小卖部又睡人做饭两不误。你的性格首先不愿同吃一锅饭,简单,你的灶具原封不动,你想吃什么你吃,你爱吃酸饭你吃你的,我们还是大油大肉的。小卖部门的关锁自如,任你选择。”母亲裹挟着惴惴不安的态度,知道牛老大有牛老大的主见,也不代表牛后婆的想法,牛后婆子是个难缠得私心要命的柴草,一但合家了,这个小卖铺名正言顺的就成她的产物了,到那时侯有理也扯不明,后果会不堪设想,牛大奶依然断然地决定哪里都不去,牛老大等待着母亲的回答,他深深吸了口烟,闭了一会儿,吐出来。当烟圈在他和母亲之间绕来绕去弥漫开来,他意识到现在的他,不再是父亲在世时的他,而是说得出做得到的牛老大,他不再是一人饱了全家饱,做事情敷衍了事、说话做事不考虑后果的牛老大,他把老母亲的事再不能不当回事儿,不过牛老大确实要和老婆慎重其事的商量商量,以待落实解决。
一天,牛老大在县城买了一辆电动三轮车,那个时候村民人人都讲究这玩意儿,好操作,价钱便宜,上地当个自行车,进地拉袋肥料,回来时带点杂草或菜水之类的。牛老大骑着电三轮车来到了老宅院,母亲正在老宅院的花园里铲草、浇水。最近一段时间因母亲旧病复发,在医院吊了十几天瓶子,虽然没人进入老宅院,但是,花园里的花朵依然开得很艳,红黄紫蓝,百花齐放。单调和寂寞的心情被这多日不见的花朵心心相映,这些花朵仿佛是可爱的小孙子,都争先恐后地问:“奶奶,你怎么走了?不管我们了?到哪儿去了?下一次什么时候再回来?可想死我们了……”
离开老宅院才十几天,门滩的蒿草像上了增长素似的,蹭蹭长满了一门滩。
牛老大把母亲叫了出来,母亲锁好了老宅院的大门,抚摸了刻满名字的老杨树,坐上了牛老大的新车子。母亲说她的病好了,今天能动弹了,感觉像脱了个人壳壳。晚饭时牛老大把在县城接车时顺便买来的新鲜菜,叫妻子做了顿酸长面,叫母亲和一家人吃了个暖车的团圆饭。
牛大奶的病大概像重感冒吧,儿女们孙子们都络绎不绝轮流着照看,有拿个烧鸡的,有拿点鱼肉鸭肉什么的,不管儿子儿媳妇拿不拿东西都无所谓,母亲给每一个来看她的都缝包一堆,油盐酱醋,手套袜子什么的,这种无休止的施舍,牛老大十分看不惯。
牛老大多次规劝母亲:“你是一分一厘掐攒的。”牛老大当然还不知道,他的小儿子朋朋虽然念书寄宿,但周日每来一次母亲都给他几十元的零花钱。母亲总觉得把他倒在黄渠的那灾难性的一绊,嘴角上留下一个终生不能磨灭的疤痕,当奶奶的好像永远亏欠着这个孙子的。
南风跳蹦子,大雨就在后沟子。这几天大南风把地上刮起了一层皮,把胳膊粗的白杨树刮断了不少。云层很低,像马匹在天空奔腾北上。根据老人的经验,不但有雨而且是多雨大雨。两天后风停了,雨来了,中到大雨变小到中雨,两天两夜无休止,到处水天水地,下到第三天时,雨依然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牛老大午后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说老宅院上房的椽檩,喀嚓连声地响个不停,牛老大听到这个震惊的电话,顿有疑心,给母亲说,赶快离开上房,它总不会要塌了,牛老大穿上雨鞋、雨衣,撑上伞边走边想不可能倒塌,是不是上房背后的那颗洋芋窖进水泡塌了,牛老大三步并两步在雨泥中奔到老宅院大门口时,母亲站立在上房门口手扶门框等待着牛老大的到来。牛老大刚跨进老宅院大门时,上房的土坯墙朝院里轰隆倒塌,母亲被活生生的砸埋在土墙与椽檩之下,牛老大一看下雨天没有一个人影,电话也来不及打,便徒手奋掘,整个老宅院被一种惶恐的气息弥漫着,十几分钟后当把母亲从土墙与椽棱之下施救出来时,母亲已经生命垂危,奄奄一息了,牛老大拨通了120救护车,又给弟兄们拨通了电话,弟兄们赶到老宅院用门板当担架,把母亲抬出老宅院时,救护车在泥泞中迟迟不能到位,好不容易把母亲抬到救护车上,总算送到了医院。
经过及时抢救,最终县医院做出转院的决定,牛老大抱着奄奄一息的母亲随着救护车奔驰在去往省城的路上。母亲生命到达极限的速度,远远超过救护车轮胎的速度。
在这疾驰的救护车上,牛大奶翻过了生命旅程中的最后一页,享年七十四岁。牛老大抱着僵硬的母亲,还在呼唤:“妈——你醒醒,妈妈,你醒醒啊——我给弟兄们怎么交待啊……”
牛大奶殁在了救护车上。牛老大束手无策,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