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树
不知怎的,很少做梦的我近来被梦缠绕,梦中也是些琐碎小事。正因为是些琐碎小事,所以也不在意。直到昨夜一棵杏树悄然如梦。
入梦的是小时候院子里那棵早已不知躲到哪里享受清闲去的杏树。葱葱郁郁的叶间,结满了圆圆的黄色杏子,我正在树下跳了又跳地想要摘得满意的那颗。最终还是遂了愿。
我是不信梦的,从来不信。具体记不清初中的什么时候,有一次我梦见自己正在河滩里拾捡那些上游孩子丢弃的宝贝。突然听到洪水咆哮,转头一看,洪水逼近,我丢弃了宝贝,惶惶然逃躲离了河滩。惊醒后,想起老人说过,梦见洪水多会与人发生口角。结果第二天老师让我帮她去买东西,回时走到一半才发现老板少找了钱,我不得不返回去要。虽然没有发生口角,可老板也很不情愿。想起梦来,唯独这次与灵验擦边,可我仍觉纯属偶然。
我不信梦,可是我对好梦和噩梦极具好奇心,自然每每也会去解一解梦。因为我不信梦,自然心无波澜。
这次也不例外。查了一下,在周公解梦里,梦见杏是好事,是吉兆。可是这次,我的心跳得要紧,心情也更加激动。总觉梦中那棵早已不知躲到哪里享受清闲去的杏树,是它找我来了。思绪也一下子翻到了十四年前。零八年夏天中的一天,那是它告别这个世界的日子。不,它没有离开,只是不知躲到哪里享受清闲去了。
从我记事起,那棵杏树就一直矗立在院子之中。
每到春天来临,它的枝条上会冒出小小的却又圆圆的叶苞,它预示着春天真的来了。在经历了漫长的寒冷之后,当人看见这包裹着春天的叶苞,自然喜出望外,有时候激动地不得不去摸一摸它。本以为自己手软绵润,却不承想,即使很轻很轻地触摸,有时候也会使它们陡然落地。落地的更是一颗爱春惜春的心。
叶苞需要孕育很久很久,才会生出叶子,可是杏树对于人们急迫探春的心也有一番了解。等不到叶子生出,它为了不扫人们的兴,也将花苞挂上了枝头。花苞比叶苞大,自然包含的春份更多。
四月开始,花苞开始日日夜夜争先开放。当我每天清晨路过的时候,喜欢看看它们开出的许多粉红色的花,想数清它们,却又无从着手。头顶氤氲着的粉红色的雾气,将初晓的冷气阻隔在外。即使花间的缝隙里漏进几丝冷气,冷气也是粉红色的,让人不觉得冷,只是增添了几分冷艳的美。花朵们有的独生,有的团簇。有的朝天,有的朝地,有的朝着乱七八糟的方向。它们将自己的美毫不吝啬地给了天地,也给了我这个凡人,让树下的我从来都觉得美好的世间也是粉红色的。
四月是开始下雨的月份,也是杏花怒放的月份,它们之间总是生出几分凄美。“沾衣欲湿杏花雨”,杏花时节的蒙蒙细雨,像故意要沾湿衣裳似的下个不停。虽然我与诗人相距七百来年,可是对于这句诗我能感同身受。我爱雨天胜过很多赋予了特殊意义的美好日子。细雨中,站在杏树下,抬头看见了粉红色的雾气。这时候的雾气似乎故意变得稀散一些,让细雨穿透它们,再将细雨染成粉红色,流向它们的根。透过缝隙,云也是粉红色的。粉红色的云连成一片,仿佛自己站在花房之中。
为了感谢天地的恩赐,即使细雨之中,它仍会揪下自己的花瓣,将它们洒向天地。“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绝不是诗人信口。每当雨后,粉红色的花瓣就会铺在地上。我爱雨天胜过很多赋予了特殊意义的美好日子,因为我也爱雨后初晴的天清气爽。当太阳照在地上的时候,那些带有水珠儿的粉红色的花瓣也将那些看不见的光反射出粉红的颜色。现在,除了天,地也是粉红色的,让身处中间的我也变成了粉红色,做着粉红色的孩童梦。就在这天地之间,充满了淡淡的清香,沁人心脾,这淡淡的清香仿佛就是灵丹妙药,让人精神爽朗。
再到后来,粉红色会渐渐褪去,花瓣会越发清白,香味也变得更轻更淡。“要留清白在人间”也是它一生的倔强。越发清白,就预示着它即将凋谢枝头,化作香泥。
雨倒是不怕的,只是定西的四月不只有雨,也有雪。纷纷扬扬的大雪往往也会在杏树上盖上厚厚的一层。它不会让孕育出的杏花陡然落地,而是让它渐渐地失去活力,最后枯萎掉落。我们常说杏花是被毒死的,现在想想,“毒”这个字用得极其巧妙。每当杏花时节遭遇大雪,总是会听到“杏花要被毒死了”“今年没有杏子吃喽”之类的话语,让人不由得心生怜惜。可尽管如此,它断然不会有“我赤裸裸来到这世界,转眼间也将赤裸裸地回去罢?但不能平的,为什么偏要白白走这一遭啊?”这样的疑问,它对自己的一生心平气和,只留下愚顽的我去思考罢了。
从花瓣自然掉落开始,就可以看见原在花瓣包围之中的青涩又圆圆的杏子。如果现在你就忍不住想要去尝,回报你的将是淡淡的苦味。从花瓣自然掉落开始,也就可以看见叶苞开始蠢蠢欲动了,它们想要看一看这世间万物了。当然它们不会一个个独自来这懵懂的世间,而是互生着。随着天气越来越暖和,杏子跟叶子比赛似的,一天一变化,一夜一变化。今天站在杏树下,还可以清晰地看见蔚蓝色的天空,杏子也才有小拇指尖般大;明天站在杏树下,蔚蓝色的天空上生出了油绿的叶子,杏子也开始有无名指尖般大。再到后来,油绿的叶子长满了蔚蓝色的天空,杏子也如大拇指尖般大了。
这时候站在杏树下,自然能够领略到美好,但想要和它们完全交融,就需要全身轻松地躺在树下。躺下后,天地更为广阔。透过叶子照下来的阳光极度温柔,脸上、胳膊上,乃至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里,都是暖了起来。仿佛阳光走进了身体,也将绿色也带进了身体。我的身体发绿,我也成绿色的了,是叶子长在了地上吧!除了穿过叶子的阳光,小小的缝隙里也会投下光来,这些束阳光为了走近我,也放下了“造物主”的至尊身份,似乎看到我笑是它们来的目的。
为了驱赶夏夜的炎热,即使窗门大开,又怎及天地之万一,自然而然能来到杏树下睡一觉成了美事。月光不是阳光,它不会穿透叶子,只是将溶溶月光洒向了树颠,洒在了密密麻麻的叶子间。我无数次走出“叶房”,又走进“叶房”,和月光捉迷藏。叶隙里若不小心透进月光来,也会将人照得发亮,我无比满足。因为这样的场景不可多得,日子要在十五前后,再就是晴天,还要等,一直到半夜,再到后半夜。
夏夜蝉鸣,那是南方的趣事。再说蝉声嘈杂,也使人心生烦忧。在夏夜里,在杏树下,也有趣事发生。杏子成熟以后,那些个想要优先入口让人们享受其香甜的杏子,会自行掉落。就在杏树下,只要你心无杂念,那杏子的掉落声犹如寺院里的木鱼声,让人对凡尘俗世又多了一份见解。
杏子自行掉落,或是由人采摘,抑或是那些顽皮孩童狠狠地一次又一次地踏向树干让其掉落,最后都是在人们的手中任由摆布。想吃了立即吃,不想吃了将皮晒干,丢弃在角落里。想起时抛入水中,自制一杯酸甜的杏皮水。这还不够,你还可以将其果核交给那些游走的互郎,换取一些日常用品。再不及,将其果核砸破,取出种仁,苦的做油茶,或者腌咸菜,甜的直接食用。
如果说你认为它从发芽到结果,再到人们食用或者处置,它的这一年就算圆满,那就错了。在它将杏子赏给人们之后,它也会毫不吝啬地将自己的叶子赏出,让其成为饲料,让那些路过的动物享用;更甚的是,它也愿意将自己的枝条献出,让其成为熊熊的灶火。为了成全它的一生,它更甘愿被做成家具,供人们休闲娱乐。
遗憾的是我家的那棵杏树没有成为家具,不然也能陪我左右,一起忆一忆那些往事。不对,它肯定不会成为家具,而是不知躲到哪里享受清闲去了。
那棵已和我告别了十四年也不知躲到哪里享受清闲的杏树为什么会在梦中出现呢?
十四年时间,真是很久很久了,足以沧海变桑田。前几年里,我看到过很多很多的杏树。每当春天来临,每到四月,它们会把山峦染成粉红,我无数次地惊叹道它们的美丽,可我唯独没有想起它;后来去了东北,就很少见杏树了。可在陡夏的东北,我想到过满山的杏树,也担心过在大雪纷飞的四月杏花能不能挺过冬余的寒冷,也未想起过它;后来又去了南方,“南有乔木,不可休思。”,即使如此,还是未能想起它。我甚至翻阅过新疆粉红的野杏林,也未想起过它。再到前年底回来,去年和今年都见到了久违的粉红色,它却依然未在我的记忆里被唤出来。
我已遗忘了十四年也不知躲到哪里享受清闲去的杏树为什么会在昨夜入梦呢?
前几日去爬西岩山。在登上台阶后的一处凉亭边,我看到了几棵杏树。只是扫了一眼,没有再看。不只须弥山、昆仑山,西岩山也是阆苑乐土,大概这里的林木也有了灵性。就是我那仅有的一眼,便让它走入我的梦来。
我想起了它,本应是高兴的事,可高兴是属于它的,不属于我。十四年里,我丢失了很多很多美好,现在悔之晚矣。我多希望它也能把那些我想要珍惜的美好带入梦来,尽管不是真的。
2022年9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