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到谱船江望子
直到村里这两个人成了很重点的留守妇女,我才想到陶旺子和江望子同名,至少音是一样的。是呀,以前真没想过,大概原因是两人差出了十岁。
那次见到陶旺子在独自挖地,隔一筒烟功夫也看到江望子。江望子告诉我她还有梦,梦到在娘家做闺女的时光,说是看到江家送谱的船来,屋场上的后生打锣打鼓去接谱,有个后生头发像猪鬃,狗咬那娃一口娃只是笑狗却疼得汪汪叫。这是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她没有入过我的梦,即如要入梦来,顶多也就是她生娃的岁月是她怎样地打麦的情景。
她丈夫叫己庚,我这次考察汤家山,发现了一座很现亮的墓,墓碑上刻着刘公光铎字己庚云云,这样啊,那个人的小名原来不是几更,而是己庚,己和庚都是天干,顺序上是次第关系不会同时在一个生庚上出现。但这个人就直用这两个字做自己的字,不知道是哪个先生的手笔,反正这一下把那人在我心中的地位提高了,他的名,原是有来头的。
我十四岁跟江望子男人跑船,他没有给过我好脸色,我病中落水,从深水里凫出水面,看到己庚挥着篙,很有些潇洒地做着救人的动作,脸上荡漾着笑,这个笑很有些伤我。后来我想通文化人和文盲是有隔阂的,我的父亲读过三个半年书,知道子曰诗云这个那个因为所以,被乡人视作文化人,己庚只是文盲。己庚不喜欢文化人的到底和文盲作伴的儿子是有理由的。再说,他或许是真诚救人的,只是习惯上做出不慌的架势而已,想通了,恨心不再有,还想出他许多有趣有韵味的生活架势,他也就是太穷,应当很有生存智慧的。
己庚除了做水手还会做饭,做很多人的饭,我见识过的是他做二三十个筑堤人的火头军,他有痨病,有人忌讳,但他是生产队派出的最佳做饭人选。他曾经在县委做过饭,五八年,我的母亲还是个十七岁的少妇的时候,跟小唐从炼钢铁的工地上下来,走到县里,三个女人打过一次地铺。这么说,己庚曾是村里最有地位或最靠近有地位的人的。江望子那时刚结婚,从畈上江家来。
畈上江家有名人叫孝户,应当就是江望子的宗亲。那人本是大户人家,他爹从鄱阳湖里押一船贡品给老佛爷,遇洪家长毛作乱,船去不成北京,一船珠宝被孝户的爹运到了自己的家,埋了窖藏。解放后孝户的爹被枪毙,孝户驼了阶级,戴罪做郎中。我哥哥儿时病死,我父亲请来孝户,孝户说:刘主任呀,我只治活人不治死人,您这娃是死的呀。我父亲说,死马当活马吧,死了俺不怪。一针下去,我哥活过来,父亲对他千恩万谢,他说:不谢我,谢老天,您家祖上有德。
陶旺子长相不雅,但能吃苦,累得溜茄子也还是不躲力地苦做,把几个儿都养大了,好似也生过一女,没存。
几个儿子都没读几年书,也就不可能有书文上的前程,大儿子老七非常淘,他爹气不过用刀割了他胳膊,伤口昭彰,脓血横流,为的是引他入正。其实那时的淘并不是有好大的出格,至今我都想不出那娃到底是犯了啥错。老七后来取了身子健正的老婆,生一女一男,男娃也是淘,比他爹淘多了,班主任气得嘴乌面乌抽黄荆的学生中每每有老七的娃。书读不下去,就到外面学做水电工,走对了路,如今那娃凭手艺,月入万八、两万是轻飘飘的事儿。
很多事都好起来,老二也娶妻生子,非常圆满样的,老三绰号罗永唐,就是脚有轻微的跛,有手艺,有房子,没成家,小儿也有妻有房。
江望子跟老三一起住,房子还不错,门前有菜地,柴方水便,日子过得还可以。有时生病,陶旺子用电车带她去新镇买药。江望子八十三岁,依然大声寡气地烟火人间,真不错。
我不知道为何要写江望子,己庚做过救我的样子,我母亲确实跟九姑娘小唐在县里看己庚的面子住过一晚,其它真没有什么,我真不欠她人情。当然她也不欠俺家人情,说起来我是打过老七的弟弟老满一下的,那时我认为老满蠢,就骗那娃,说老满挨打不喊疼,就真的狠狠打了老满一下,老满真没有喊疼。我当时认为我有些聪明,竟然成功地骗打人家。读了师范才反省自己才是真蠢,从此认定欺负人家的人都是真蠢。
我感恩我的父亲,曾为江望子家切过糖糕。己庚也能干,但他不会切糖糕。我的父亲是踩糖和切糖糕的能手,看一流的火,熬一流的糖,磨一流的刀,切切切,糖糕厚薄均匀,快速成品。我的父亲为全村最穷的江望子家切了糖糕,老满送来一碗猪油面(过年杀了猪),我不知道感恩,竟然狠狠地打了老满一下。父亲的功德弥补了我的缺德,当然该感恩父亲。
江望子到底也成了村里留守的人之一,她八十三,比我妈大一年,跟陶旺子关系好得不要不要的,她还在我母亲生病的时候来看望我母亲,这让我想起她许多的好,把老七得罪我的事直接忽略了。这个事真得补记一下。那年,下塘里有菱,队长怕我这样的水鬼摘,就禁了塘,不许娃下塘玩水,我那时害玩水的病,一天不玩水浑身不自在,菱我可以不吃,水是一定要玩的。就在某一天带着我三弟和手下瘦猴和瘦猴的弟弟还有反革命分子饶国贵的孙子饶昭平去玩了,我是有些狡猾的,没有像瘦猴他们那样到水边脱裤下水,早早把裤子脱了,把我和三弟的裤子藏在烟草地里,一般人是绝对不知道藏处的。海远队长捉玩水的人,把岸上的短裤全收缴了,我窃喜。老七原来偷看到我藏裤子在烟草地的过程,觉得我和我三弟漏网是不合清理的,竟然钻到烟草地里把我和三弟的短裤取出来亲手交给海远队长,那个晚上我被祖母用黄荆抽得血痕累累,三弟他们在我婶娘的猪圈里被蚊子咬到天亮。
我曾经恨死了老七,因为短裤被缴骂过他妈头发少得屙泡尿功夫就数得清。但到底认可老七也是不错的人,老七的儿子也不错,老七的母亲活到八十三还能来看望我母亲那更是不错。而且,认可刘公光铎字己庚的墓修得不错。
细细想,江望子是个勤劳本分的农民,一辈子没想过害人的事,用双手双脚支撑上天分给她的那点世界,用心打理,无论多么艰苦也没有怨言,这是一个好的农民的品格。
大声寡气地活,有人称她叔婆赞她健康还问她当年在孝户的家族里摘谁家黄瓜看到运送龙凤边的谱船来是怎样一番世景,这当然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