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二题
母亲二题
马天堂
母亲的味道
那是1985年的秋天。秋季开学,新中国成立以来的首个教师节诞生。作为师范院校和将来当教师的师范生,真像过节那样高兴。我们文学社准备着一份礼物:办一期《山城》增刊,定名《园丁》。时间很紧,我们几个人分头去跑。当时,我是校文学社的社长兼《山城》的主编。增刊《园丁》,当然是要发一期专门以写教师为主题的专辑了,稿源是我们最头疼的。情急之下,我们给当时的校长丁文庆先生也“布置”了一篇“作文”,他不仅欣然接受、如期交稿,而且给我这个小主编写了便条——请学校打印室打印文稿。很快,稿件凑的差不多了,诗歌、散文、评论、访谈、题词都有了,连插图都好了,就差一篇小说啦。
有天,一位眉清目秀、身材欣长的同学拿篇誊写在作业本上的稿件给我,题目叫《麦黄时节》。写的是麦黄的时候,该放暑假了,山村的老师要调走了,孩子拿着麦黄杏依依送别老师的故事。约莫两千字,写得不错。这不正是我们期盼的《园丁》专刊上的小说嘛。救场如救火!就这样,那份献给首个教师节和老师们的礼物终于在教师节那天出刊了!我和这位“救场”的同学因此相近相熟,后来成为同事,一晃快四十年。后来,他还著文谈及这件事。那期《山城》是固原师专学生文学刊物自创办以来的首次铅字打印,因之也被好些同学记着。
可能是受那篇小说关于山村情景的细腻描写,或者是他给我初次见面时留下的某些异样气质的印象,或者是他曾随我堂弟去过我的家乡吧。总之,我一直想到他的老家去看一看。后来,我们先后毕业回到家乡,走上工作岗位。虽不曾联系,但每读他小说中那些让我陡生温馨的有着异样韵味的情景,总有执念在心——去那个在他笔下“像邮票一样精致的”充满温情怀想与异样气息的地方转转。终于,我们成了同事,他是我的领导。这样,一晃荡,二十又一年矣!不再是青葱年岁,他即将履职新岗位,我将这个怀揣几十年的执念郑重相告。
雨过天晴,空气清新,绿意盎然。途中我们说着过往的碎片记忆,心头不时涌出暖意的情愫。人生太快了,许多东西都在不经意间流失流落。从固原城经叠叠沟,穿过马莲川,进入葫芦河谷。他的家乡就在单家集南边的那头,叫玉桥,一个有着诗意的小镇。沿途的好些地方,我都多次因采访或其他事走过,唯有玉桥小镇是没有现实印象的。有年,我的老领导王文玉邀我到他的老家单家集去浪,他领我登临牛百叶山,给我讲一千年前的宋夏好水川之战。登临山顶远眺,这里真是天然的打伏击的好地方,东西山脉相峙,中间一条川原,三条河流相汇,间杂几重河套。好水川之战,夏军大捷,李元昊的谋臣张元踌躇满志地写诗这样说:“满川龙虎辈,犹自说兵机。”这条河川里曾有座古城叫羊牧隆城,总让人想到落日斜晖、群羊塞道的美好。这条河谷被旧史志称誉为“三川相汇,隆(德)静(宁)之母”。同学的家,自此向南不过数公里,位于河谷川地的最南端,自是块风水宝地了。
老父母高兴地迎我们进小院。老人慈祥,小院宁静。南墙边的小畦是玉米、辣椒、茄子、西红柿、萝卜和叶类蔬菜,东墙那边是果园,有苹果和梨树。老父亲是德望很高的老人,不一会儿被来人请去吃油香了。招呼我们的便是老妈妈了。圆满的脸盘上洋溢着游子归来的那种喜悦。一会儿过来陪我们说上几句话,递茶倒水,让着吃水果吃糕点。一会儿又到厨房忙着准备招待我们的“大餐”。妈妈的慈祥和喜悦,让我既高兴又歉疚,心底还掠过丝缕忧伤。我属薄福之人,青年时就失去了父母,母亲无常巳经三十有年了。触景生情、黯然神伤的事经常不请自来,并且多是在那种温馨美好的时候。真是太攘累老妈妈了,上桌的竟是满满当当、香气氤氲的十盘,蒸鸡、羊羔肉、小炒、甜饭,还有新鲜蔬菜。我们回族人家只有过节、娶亲或招呼贵客的宴席,才会有十五盘、十三盘和十盘的,分别称之为“十五月圆”“十三花”“十满(十碗)”。说实话,我是吃过几回这样丰盛可口宴席的,但两人享受这份“待遇”,着实还是头一回。
妈妈的拿手菜是蒸鸡。大概的做法是,将白条鸡切块,用各种佐料腌好,上锅前拌上面饯。“这是我妈的拿手菜!”同学热情地边让我边介绍,“我几天前就给妈妈说了。”哎呀,真是劳烦快八十岁的老母亲了。这蒸鸡香酥松脆、精道爽口。我不管不顾地大口吃起来。一抬头,见老妈妈看着我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满是皱纹的圆满脸盘上洋溢着熠然的笑容,就像我在小院的金菊畦中看到的盛开着的那朵大莉花。面盘是那样的慈祥,目光是那么的温暖,仿佛我就是她久违了的孩子!吃完了,我去老妈妈忙碌的厨房看看。老式的灶台、炕床、厨柜、案板,地上是拭擦得泛着古铜色光亮的烤箱,炕上是绘着花卉的漆质肥厚的老被柜和衣箱。这一切都让我残存心底的那些温馨的儿时记忆顿时复活起来!拉着老妈妈的手,抚着她有些佝偻的背,我说:“老妈,攘累您老人家了。”老人隐约迟疑,接着用慈爱的目光久久地抚慰我,柔软的手掌暖暖的。那慈祥温暖的目光、那洋溢春风的面盘,和我时常在梦中见到的我妈那样的相像。哦,我久违的妈妈。
我们离开时,老妈妈还特意给我装了她做的蒸鸡。妻子也分享到了这份美味,连声称赞,真好吃,真香呀!我将老人的情谊和玉桥之行记录下来,以表达我的祝福与谢意,题目就叫《妈妈的味道》吧。祝愿慈祥的老妈妈健康、快乐、长寿!
陪母亲住院
病中总是想起母亲来,似乎只有到了这个年岁、身陷这情景,才能有这样清晰的感悟和认识。从记事起,我和母亲一起生活的日子是不多的,先前是天不亮就去上学傍晚才回家,后来就是几周或者数月才能见到母亲,待到工作了生活安定下来,母亲便匆匆离开了我们。算来和母亲相处最多的日子,便是陪她住过两次医院,分别是1985年和1989年的冬春之交。1989年那次是在海原县中医院,母亲和我一块生活了有四十多天。在一间寒冷的病房里,我们母子围坐在病床上听着外面劈劈啪啪的鞭炮声度过除夕。对过年习俗几乎不了解的母亲,隔着窗玻璃看焰火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我查阅了一下,1989年的除夕是2月6日。次年的1月2日黄昏,母亲在姐姐家去世了。
1985年,我是大二学生。寒假,我陪母亲在李旺镇医院。母亲的心脏病早在1970年代就经常犯,多是冬春之季,经常让全家人很是紧张。土地承包初,一度似有缓解。不几年,就重了。每年开学离家时,母亲总是扶墙送我们出门,彼此心情都很难过。那年寒假,母亲又犯病了,我陪着她。那时乡镇卫生院的条件极其简陋,也挺冷。我能帮母亲的是,从集市上买点炭生火。将大姐送来的生面条或家里带来的黄米在母亲指导下学着作顿饭。有这样两件小事,母亲后来逢人便说。
有天,我从集市上看到一溜儿摆放了许多袋葵花籽卖,那葵花籽长可及寸、皮壳黑白分明,饱满整爽干净,看上去像小鱼儿那样。乡亲们围拢着抓几粒尝,买的也不少。老乡说,有辆从临河拉葵花籽的车在李旺一带出车祸了,他们是从车祸现场处批发来的。我就用助学金买了几斤。母亲嗑得香,心情也高兴。抓起小半把边欣赏边品尝地嗑着,夸我上心她,买了这么好的葵花籽。第二件小事,母亲更高兴。我巳在一篇短文中记述过。那时我学书法,包里总有毛笔的。有天,李旺镇武装干事请我帮助写了许多征兵宣传标语,他就拿了礼物来医院看望我母亲,夸我是秀才。母亲很是高兴。
1988年10月,我从乡中学调县志办工作。临近新年元旦时,分配我一间宿舍,算安定下来了。元旦放假,我去同心河西哥哥家看望母亲。短短几月不见,母亲病得很重,脸颊青紫、大口喘气、睡觉都是坐着的。于是,我领母亲到海原住院治疗。老院长检查完埋怨我说,这娃娃,咋早不送来呢。还告诉我,母亲是心房纤颤、心力衰竭,已到无可逆转的危险期。开始的几天,母亲连下床解手都困难。晚上,我睡在母亲身边,能听到她的心脏像槌鼓那样的声音,时而响亮急促,时而沉闷喑哑,胸腔咝咝有声。母亲惊厥而醒时,额上就如汗蒸。这次,我明显觉察到,母亲不爱说话,神情有些呆滞。晚上,我坐在炉火前看书时,她总是默默地想心事。
大约两周时间,母亲明显好起来。有时下床洗洗内衣,还将病房收拾了一番。偶尔念叨一下家中的父亲和两个弟弟外,话是越来越少了。因我是从哥哥家把母亲接来的,山里的父亲是不知道的。有天,亲戚来看母亲,自然是说到了父亲,话中是有些抱怨的。他们走后,我也随口抱怨了父亲几句。母亲开始只是听着,慢慢就流泪了,接着抽泣起来,越来越伤心。一个下午,母亲都没话。晚上,母亲突然跟我说,娃娃,你们都抱怨你达呢,你达抱怨谁去呢。里外靠着他一个人,他一走两个碎的(两个弟弟)咋办呢,牲畜谁喂呢,日子咋过呢!娃,要有个吃饭的肚子想事的心哩。她说起她这几年东里西里“躲命”的事,舅舅家、姨娘家、哥哥家、姐姐家,说起这些,她难心地流着泪。还说,如果我到离家近的地方教书,可帮父亲带着两个弟弟上学。末了哽咽道,有舍没家、抓锅把灶、里里外外一个人,谁疼顾你达着呢!
母亲好了些,除诊疗去医院外,我们母子就住宿舍。宿舍楼里有暖气,还可以用煤油炉作饭吃,母亲也高兴。但是,宿舍楼里没有厕所,上趟厕所很不方便。我备了夜壶,母亲一次也没用过,总在凌晨五时多摸黑从三楼扶梯下去,走过一段结着水和尿的冰层去上厕所。有天早晨,一楼的人大声呼喊我的名字。待我跑下去,母亲巳经从冰层上被扶起来,浑身都在颤抖。我把她背上楼。母亲的裤子是湿的。她说,被突然窜出的狗吓到了,就晕了不知道了。我用热毛巾给她擦脸时发现,脸颊上有一片皮肤是粘在冰上撕伤的,说明母亲晕倒许久了。是一位叫田秀梅的女同志发现并扶起她的。这样,母亲又住进医院。那时,真是粗心呀,母亲竟然连件换洗的内衣都没有!就这样,我和母亲在医院度过了春节,至今记着母亲隔着玻璃看焰火的神情,像个孩子一样捂着耳朵,脸上有着惘然的兴奋。
母亲来医院前,我和妻子刚处对象。那时还没定亲,但她常来医院给我们母子送点吃的,有时帮母亲洗漱一番、陪着说说话,母亲很是高兴。想来,缘分是一种注定。介绍人说,她家在怎么一条巷子、怎样的门楼,你可以去看看。一天下班,我真就去看了。刚好她家门口下了一车炭,想躲都躲不过去了,就一背篼一背篼地背了几小时炭。春节上班,单位派我出差。母亲怎么办呢?她知道了就接去和她一块住,以补我背炭的人情吧。我一去就是三天,母亲就这样“浪”着。我把母亲接回到宿舍,母亲说是门好亲戚。说完了却是难心地流泪水。当我活到而今这个年岁,方才悟到母亲的难心。诚然病入膏肓,她还是觉得伤了她的颜面,毕竟没正式订亲。母亲一生贫病交迫,却格外看重面份的。母亲出身望族,在回族人家算是有些没有颜面的。母亲没有什么答谢我后来的妻子,就将她手腕上一只银镯抺下来。不料,这竟是日后的唯一念想。
1990年1月3日,我从没有那么早到过办公室。晚上,我就睡得很不好,心口堵得难受,五点多就到办公室去了。不久,电话铃响了,是李旺中学的堂兄打来的。当听完刺得心疼的噩耗,我呆站在那里好久,电话是怎么放下的都记不清了。后来同事说,你把电话没有放好,听筒摔到地上了。就这样,海原县方志办一直用着这个破了听筒的话机,直到手摇电话退出机关单位。现在想起来,陪母亲住院时,她已经向另一世界移步了。但是,少不更事的我,何曾想到过这些。即使在母亲离开的悲伤日子里,我一样也未曾意识到她给我的提醒——谁疼顾你达着呢!刚刚三年,父亲也离开了我们。直到今天,我始才惘然而肤浅地意识到人生的沉重与生命的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