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驻站内刊征文参赛作品 《漂师》
漂师
俞运康
一
麻老幺被大哥从被窝里拽醒的时候,天才蒙蒙亮。他坐起身子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抬头看墙壁上那扇木格子窗户。窗户是用白纸糊过的,透着微弱的白光。他很想一头又倒下去睡个回笼觉。毕竟是还不满二十岁的小伙子,总有睡不醒的瞌睡。此时,大哥嘴里“嘟嘟囔囔”着,往门外走去了,麻老幺才想起大事不好。他赶紧套上外衫,拢上裤子,左右手一操,一二三用一根布带把裤腰系好,趿上麻窝子草鞋,屁颠颠地跟了出去。
屋外天还不见亮开。一团团淡淡的雾霭,炊烟,在草屋顶上和房后的竹林间晃悠,飘浮,好像昨夜麻老幺做的梦一样,朦朦胧胧让他怎么也看不明白,理不清楚。时节虽然已经是暮春了,清晨从旷野和江边吹拂过来的晨风,让麻老幺还是感到了丝丝凉意。大嫂在厨房油灯昏黄的光亮下,忙完了早饭,招呼麻老大和麻老幺过去。麻老幺这才急匆匆地钻进院子角落的茅房,捞起裤子小解,然后跟着大哥进了堂屋。
清明节已经过去十多天了。这些日子里,岷江上的水流渐渐地丰盈起来,眼见丰水期一步一步地到来了。内江外江的河水都涨了,翻滚着雪白的浪花向下游奔腾着。从清明节砍断拦水的杩槎放水那天开始,麻老大就和借住在灌州城边场口上的杨老板,在州府南门外城墙下的大兴茶馆里,一边吃茶,一边盘算着放木筏去成都的事情。
杨老板和麻老大主雇双方,已经有了几年的交集。他们从刚一认识起,就一见如故。
那年,农历四月初,麻老大头上裹着青布头帕,身着对襟短袖土蓝布上衣和半短截长裤﹔腰系一条土布围裙,围裙上缝一只蓝布口袋﹔脚蹬一双草鞋,鞋绳系到了小腿上﹔肩上扛一捆棕绳,手提着一支木柄小桨﹔嘴上衔一根短短的竹质叶子烟杆,“吧嗒吧嗒”着跨进大兴茶馆。他是来讨生意的。来大兴茶馆讨生意的放筏人,大多是这样一身打扮,只是有的人小木桨别在腰间的裤带上,肩上扛的是拇指般粗的麻绳,有的头缠白帕而已。灌州地方把放木筏的人都称呼为漂师。灌州的漂师和木材生意人,常常会出现在大兴茶馆。久而久之,约定俗成,大兴茶馆就成了漂师和木材生意人的根据地,约人或谈生意都在这里。
此刻,坐在茶馆门柱一角喝茶的杨老板眼前一亮,眼见这个约莫三十岁,中等身材,健壮的漂师汉子,不由得起身靠上前去,用手轻轻一拍麻老大的肩头:“老大,请这边喝茶。”麻老大一愣神,听他叫得这么亲切,还以为是碰到了熟人。转眼一看,这人一袭英丹布长衫配一短马甲,头戴一顶绣绒瓜皮小帽,一看便是民国这些年头生意人的装扮。麻老大顺着杨老板的手势,跟着走到茶桌边,放下肩头的棕绳,向杨老板点头问道:“老板可有生意?”杨老板示意茶倌上茶后,说:“正是有笔生意有烦老大。”麻老大这时才回过神。做生意的把他们要雇请的漂师,初次见面都统称“老大”,并不知道麻老大在家里排行就是老大。
他们都是说话做事干脆利落的人,两人一搭上腔,互通姓名,你来我往没用几句话便一拍即合。第一次合作之后,杨老板看麻老大熟识水性,撑篙握舵十分干练,指挥驾筏精道,在漂师中有威信。而麻老大见杨老板能说会道,虽然运算精明,对漂师的酬劳还是慷慨大方,不吝啬铜板。几年下来,他们不离不弃,一直联手做着这项营生。
因此,每年从这个季节开始,也是他们最忙的时候开始了。拦河堰码得像座座小山一样的圆木,在河滩上一堆一堆地垒着,就等着这个时候往成都放过去。
自古以来,从灌州运往成都的木材,都是用马车牛车运送。可是一辆三驾的马车装上五六根圆木,走官商驿道去成都往返要花个四五天,更别说牛车了。圆木装车卸车,加上马夫牲畜的食宿,一趟下来运不了多少木材,一算花费真不划算,还费时间。到了明末崇祯年间,蜀西大地烽烟四起,战乱不止,陆路很不通畅,马车牛车运送木材去成都,变得行走困难。大概从那个时候起,就开始改为水路漂运木材了。沿岷江上游漂木放下来的圆木,经过紫坪铺后,顺江漂流到了灌州的白沙河口拦木堰,就将木材收集起来,扎成木筏,顺着都江堰岷江的内江,将木材运往成都。这样,大大地节省了人力、物力和时间,也造就了那个年代一个新的行当——放木筏。
到了清康熙末年,四川提督年羮尧在成都重建少城,大兴土木,需要大量的建筑用木材。岷江上游的灌州府,直到以上的阿坝藏羌地区,就有取之不尽的森林可伐木材,而且依靠岷江水流就可运达成都。那些年间,岷江上涌现出了一大批放筏人,经营起了这项水上的营生。对放木筏的人,人们把他们称作“漂师”。这些漂师,大都由长年居住在灌州岷江边上,顺河边一带的西街、河街子、白沙河口熟悉水性的健壮男人组成的。三百多年来,他们一代接一代地沿袭下来,有的甚至一家几口人,都从事这个行业,形成了岷江上一个独特的群体。当时,在灌州这一带,流传一段民谣﹕“玉垒关下灌州府,漂师出在沙河口;放木筏来驾渔舟,号子一路顺江吼。”民谣就是专门唱这些漂师的。
麻老幺“咕噜咕噜”几口把早饭刨进肚子里,就去收拾出门用的包袱。大嫂跟进屋来,见他把一块油布包着的一双新布鞋塞进包袱,嘴角抿着笑说:“别忘了还有这些,带在路上吃的干粮。”说着,把端在手上的一盘煎饼,递给麻老幺。
大嫂对麻老幺这个小叔子,总是疼爱有加,事事都照看着。麻家六、七年前父母因病相继去世,她就深谙俗话“长嫂为母”这个道理。尤其是在二女出嫁到郫筒镇去了以后,离家远了,无法照顾到下面的三弟和幺弟。后来,老大跟老二一商量,老大一家就将已经分开单住的家搬回老院子,以便和两个兄弟住在一起有个照应。可是老三心气很高,做了两年放筏的漂师就不干了,第三年就出走在外,说是“到外面去不混出个人样样儿来,誓不回家”。大哥大嫂劝阻不过,就任由老三去了。至此,大嫂对麻老幺的关心,更是无微不至。
二
麻老大和麻老幺,把出行的包袱收拾停当以后,后脚跟着前脚出了小院。到了拦木堰的河滩,已经影影绰绰看到有了人影晃动。这些都是赶来准备放木筏的漂师。今天,杨老板今年的第一批木材,就要从这里下水放往成都。麻老大正是指挥今天木筏下水的漂师头目。
这批木筏一共有十二只,在河滩上一字排开。每只木筏由粗细长短相近的六根圆木扎成,下水时又要将每三只木筏用绳索串联起来,组成一组,由漂师撑篙顺流向下游漂放,送往目的地。木筏在几天前就开始绑扎了。编扎木筏用的是竹篾拧成的纤绳,关键的首部和尾部还要用棕绳或粗麻绳加固绑牢,这样才能使木筏在湍急河流的冲击中,或者和岸边相撞时不会散架,打烂筏子,保持成一个整体。圆木粗有尺许,长有三丈,十多个人用了几天的工夫才编扎完成。直到前天傍晚前,麻老大找了几个他信赖的漂师一起,把每一只木筏都重新又检查了一遍,看是否都已绑扎牢固了,确信不会出现差错后,才放心地放大家歇息一天。他叫大家各自在家里安顿好婆娘孩子,收拾好包袱行头,隔天一早准备开筏。
天色大亮,日头已冒过了东山上的树梢,阳光洒在河滩上明晃晃的,内江的水面上也泛起了一层层金色的波光。今天是开筏的日子,白沙河口栏木堰河滩上的人越来越多。人群中有放筏的漂师,有来送行的人,也有的是来看热闹的,卖小吃小玩意儿的,东一群,西一帮像过节似的,聚集在整个河滩上。麻老大把江东娃、赖三、邢大富等一干人叫到那排木筏一边,交代和准备着开筏的各项事宜。此刻,杨老板也从人群中挤了过来,找到麻老大交涉开筏前最后一件大事——开筏时,每位漂师都要签字画押的一份文书。本来这些文书早就该在大兴茶馆里签好的,可是,三年前那天麻老大和杨老板把生意谈好后,找来一些漂师到大兴茶馆签好了文书,临到开筏时却有人突然有了其他的急事不来了,“放了筏子”。一时,弄得麻老大措手不及,十分尴尬。这其中就有他的兄弟麻老三。后来干脆就改在开筏前的河滩上,一旦签了就不能水,免得临时不好找人来凑齐人数。
文书是先前拟好了的,年年如此。内容大致就是主雇双方应尽的责任,遇到事故或有人员伤亡如何处置等。一旦双方在文书上签名画押,就必须严格按照文书办事,不得推诿怠慢。大家心里都清楚,放筏是一件带有极大风险的水上活路。这一带就传唱有“打烂筏子,淹死舅子”的童谣。尽管说这几年以来,岷江上时有急流险滩打烂木筏的事,却极少见到有漂师遇难亡故的事发生。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有个纰漏,就得照签下的文字办。所以主雇双方都明白,这道文书是必签不可的。这是一纸生意文书,也是一纸生死契约,必须慎重认真。当麻老大用拇指在印盒内蘸上印泥,找到“麻长海”三个字,摁下了一个血红色的指印后,就招呼手下的各位漂师一一摁指印。最后轮到的是麻老幺。
这时,麻老幺正在人群边上,与和他挨在一起的江妹子耳语着什么。江妹子是来送行的。河滩上人太多,眼太杂,有些害羞,她找到麻大嫂做掩护,装着看热闹,蹭在麻大嫂身边和麻老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直到听到有人喊麻老幺过去画押,江妹子给麻老幺丟个眼色,两人才有些不舍地分开。麻老幺从包袱里拿出油布包好的一双新布鞋,对江妹子挥一挥手,转身朝叫他的方向去了。新布鞋是江妹子为他做的,麻老幺用油布包着的新鞋向江妹子挥手作别,江妹子明白他的意思,心里觉得甜甜的。
麻老幺在文书上写有“麻长河”的地方摁下手印。麻长河在麻家兄弟姊妹间排行老四,人唤麻老幺。麻家有四兄妹,父亲不识文字,就请了私塾先生按家谱“长”字辈,以“海、湖、江、河”四个字给子女取名。麻家祖辈以前是以农耕兼在岷江上打鱼为生的,自从岷江上有了漂师这个行当后,几代人又都在水上漂泊从事着这项职业。岷江到了丰水期时,他们就放木筏往成都送木材,或一些土煤、木炭、石料等物资。枯水季节,岷江有的河道水浅现出了河床,不宜放筏行船,他们就又打鱼。川西平原上属岷江水系的河流众多,且河流互通,渔产丰富。俗语:“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总之,麻家已经数代人都没有离开水上这道生存环境了,终年与江河水打着交道。同时,也练就了自己一身的水上功夫。
杨老板收起文书,把账房先生递过来的一只大红公鸡,交给麻老大后就此作别。他说:“马车还在南桥那里等着哩。”他要赶在第一批木筏到达成都时赶回成都,那里还有收料转运交货一揽子事等着他去安排。
赖三、邢大富早已在白沙河口的山神庙和杨泗庙(水神庙)前,点上了几柱香,燃上了几柱红蜡烛。这是祭拜山神土地、河道水神,保佑开筏行舟前必须要做的仪式。这时,只见江东娃左手提着大红公鸡,右手握一把砍刀,走到江边。等麻老大麻长海一个手势,江东娃手起刀落,一刀宰下大红公鸡的头来。他提着公鸡一边跑,一边把从鸡颈上喷出来的鲜血洒在每一只木筏上。后面跟着的赖三、麻老幺、邢大富等人,把手里捏着先已拔下来的一根根鸡毛,顺手沾在洒了鸡血的木筏上。这样,等做完了这些事,祭拜山神土地、水道河神的仪式才算完毕。随着一声声爆竹炮仗的响起,漂师众人,还有一些起初袖手旁观看热闹的人,他们齐心协力,一鼓作气,把一只只木筏顺着河滩推下了河水。
漂师们七手八脚在河边浅水处,把三只木筏的头尾用棕绳索系在一起,绑紧扎牢。然后,又在筏首和筏尾,各架上一只木桨,开筏就开始了。
麻老大手执竹篙,率先跳上了木筏,随后陆续又跳上来七八个人。麻老大站在中间那只木筏上,指挥着众人各就各位。筏头筏尾各站四人,筏头上两人握着前桨,两人手撑长竿,筏尾由四人把握着一支舵橹。当砍断系筏的缆索后,木筏便在河上漂动起来。趁着漂师将木筏撑离河岸,麻老大就亮开嗓门,吼了起来﹕“前舵搬呀,后舵搬啊,把船开到河中间哟!过往山灵来保佑哇,水神菩萨来护船啰!开——船——啦!”其他的八条漂师汉子,一边搬舵撑篙,一边齐声“嗨嗬、嗨嗬”地附和着麻老大,把木筏撑摇到了河道的江水中间。
流水推动着木筏,木筏借着水势。在岸边众人的呼喊、摇手之间,在漂师们一阵阵的号子吆喝声中,木筏慢慢地朝下游方向漂去。
三
木筏在白沙河口下水后,就顺江而下,到了都江堰堰头的鱼嘴分流,进入内江漂流。在内江上,麻老大指挥筏子靠左边的水道,依傍着玉垒山的江岸行走。
内江左岸有一群依山而建的庙宇,那里就是二王庙。史载两千多年前,秦襄王时期蜀郡太守李冰,在当时称作“湔堋”的地方辟山治水,破竹为笼,垒笼筑堰。每只竹笼呈圆形状,笼长数丈,大如壮木,笼内装满卵石,垒筑成堤,始称“堋堰”。堋堰将岷江一分为二,分成内江外江。外江疏流通航,内江分洪减灾,引水浇田,自流灌溉。从而造就了蜀郡大地沃野千里,河渠阡陌纵横,成都平原变成了富庶的“天府之国”。“水旱从人,不知饥馑”,旱涝保收,恩泽万代。传说当初俢筑湔堋时,有水妖孽龙出没,兴风作浪,并与李冰的次子李二郎在江中进行一番搏斗,被二郎抽剑腰斩孽龙于离堆之下的伏龙滩,终使建堰大功告成。后人为了纪念李冰父子的功德,便在内江东岸的玉垒山麓,依山修庙塑像,取名“崇德庙”,以供人拜谒祭祀。堋堰后来几经改称,到宋朝时方定名“都江堰”。崇德庙也改称“二王庙”。当然,这些都是史话传说,在灌洲一带至今流传。
过了安澜索桥,离堆顶上的伏龙观屋顶,翘起的飞檐,渐渐地清晰可见起来。木筏已经临近都江堰的三道岩前了。麻老大两三个健步,从中间的木筏跳到了前首的木筏上。他双手握着长篙,向众漂师发出指令,口里吼道﹕“船到三道岩,马上闯龙潭。神灵来保佑,前后手眼尖。”木筏上的漂师众人立即精神抖擞,个个面容肃然起来,若武士一般,好像要作好一场决斗的准备。
从这里直到宝瓶口,是内江上最为险要的一段河道。内江的流水从堰头鱼嘴下来奔驰到了这里,一部分飞流和沙石,翻越右侧的飞沙堰流向外江。而其余的绝大部分流水在飞沙堰处被阻挡,又回流过来,形成了一个回水沱。回水在伏龙滩下与主水道的流水相撞击,撞出了无数个大大小小的漩涡。麻老大指挥木筏靠左岸边行走,就是要避开这些漩涡。不然,稍有不慎,木筏被吸进了回水沱,轻者在漩涡里打转转,不易挣脱,重则被漩涡吸入江底,打翻木筏,船破人亡。传说当年李冰之子李二郎就是在这里下水,与河妖大战一场,斩首了孽龙,镇住了河妖。这个地方就叫作“伏龙滩”。两千多年以来,虽然历代灌州府衙都在遵循“深淘滩,低作堰”的六字经古训,年年招用工役清理河道,岁修都江堰,但是岷江之水天上来,年年均有洪水之患,只是水患的情形和大小不同罢了。
说时迟,那时快。眨眼之间木筏已经被内江的急流,推到了临近宝瓶口这段最窄的水道上,直逼宝瓶口。
李冰在灌州治水时,对地形和水情都作了一番实地勘察,决定凿穿玉垒山,引入岷江河水灌溉成都平原。当时还未发明火药,李冰就用以火烧石的古法,让岩石在高温中爆裂,最终截断玉垒山,开凿出了一条十丈余宽,长近五十丈的山口河道。因河道的形状酷似瓶口,故取名“宝瓶口”。把开凿玉垒山分离开来的土石堆叫作“离堆”。打通玉垒山,修筑宝瓶口河道,岷江水便畅通地从内江下流。这样,不但可以减少外江的水量,不再泛滥之外,同时也解除了灌州以下地区的旱情,让滔滔江水流入旱区,灌溉那里的良田。但是,因宝瓶口河道狭窄,水流湍急,不时江水裹挟着很大的漩涡翻腾在江面上,布满了整个河道。江水在河道中左冲右突,直扑离堆山脚之下的象鼻子崖壁,溅起浪花千朵,“隆隆”作响,险象环生,行船放筏十分险峻。
麻老大、江东娃、邢大富三人手执竹篙,分开站在木筏的前端,其余的人握紧了木桨和舵桨奋力地摇橹,以躲避江中的漩涡。此刻,在逼近宝瓶口的瓶颈河道上,木筏被江水猛力地推动着,随着江面泛起的波涛,一起一伏直直地扑向右前方的离堆岩壁。江中翻滚着波浪,江水冲击着河道两边的岩壁,一阵接着一阵浪涛溅起的水花,扑打在木筏上漂师的衣衫上。江风“嗖嗖嗖”地刮着,加上眼前险境四伏,让人不寒而栗。木筏被江水中的激流凶猛地推动着,眼看就要险恶地撞上崖壁。在此千钧一发之际,眼疾手快的麻老大,操起手中的竹篙,精准地点击到象鼻子上的岩凹处。江东娃,邢大富的竹篙也迎头跟上,直戳在岩壁上。三人斜着身躯,脚上用劲地蹬着木筏,手上握紧竹篙,使尽周身的蛮劲猛力地一撑,终于力挽狂澜,将险些撞向崖壁的筏首,向左边江心调正。桨手们则拼命地摇动木桨和舵橹,使木筏顺着河道而行。然后,麻老大和江东娃、邢大富又分头在木筏两侧,不时用竹篙点击河道上的岩石,让木筏在两侧崖壁的河道中顺势下划,这才闯过了这道险恶的水道。
木筏躲过了江中的涡流,避开了离堆象鼻子悬崖峭壁,闯过了这道狭隘水道,进入到开阔的主航道,就像闯过了一道阴阳交替的鬼门险关。这时,筏上的漂师众人才长叹一声,喘出了一口粗气。缓过气来之后,他们纷纷脱下被江水浪花,和一身冷汗打湿透了的衣衫,把水拧干。麻老大这时又不失时机地放开喉咙,唱了起来﹕“闯过要命关,要谢神来要谢天!船后舵把稳,船头行得端。”众漂师们又是一阵“嗨嗬、嗨嗬”地附和着。端,就是端端正正。以下的航道上,就没有这样凶险的水情了,只要端端正正地行走就行了。唱到这里,麻老大这时心里想到,漂师们年年在水道上行走,时时和险象打交道,像把脑袋都别在裤腰上过日子,各路山神水神都是怠慢不得,必须要拜谒到的。眼下顺利过关,开筏前的祭祀山神水神的工夫,还真的没有白费。
过了内江河上的第一座南桥,木筏就顺顺当当地朝下游的仰天窝鱼嘴驶去。仰天窝鱼嘴又是一道分水口,在蒲柏桥下木筏就将进入柏条河。在柏条河口处,漂师们撑竿揺橹,将木筏靠在左边的河岸旁。筏子靠岸停稳当了,收起了筏上的前舵木桨,以下的航道就用不着它了。此时,只听麻老大一声口哨,前前后后就有五个漂师跳上了河岸。
麻老大把江东娃叫到跟前,跟他交代了往成都去的一些事项,最后不无担心地说﹕“麻烦你把麻长河看紧一点,这是我第一次放他跑单,一些事还要你多担待一下。”
江东娃点着头应诺说﹕“记住了,老大放心。”说完,就向麻老大告别了。
木筏上只留下江东娃、赖三、邢大富和麻老幺四个人,他们将继续划着木筏向成都驶去。麻老大和其余的人还要步行,赶回白沙河口,把第二只木筏从上游闯过宝瓶口放下来。然后,在第二天,周而复始将扎好的另两只木筏都放过来,再划到成都去。
四
这条水道,起始灌州的白沙河口,在鱼嘴进入内江,过宝瓶口入柏条河,经胥家场、金马场,到崇宁县的滴水岩,再到郫县的三道堰进入成都府的府河,过安靖场、雍家渡口,最后到达成都北郊沙河源头的洞子口场镇。一般来说,只要过了蒲柏桥进入柏条河,大约七、八个时辰的工夫,木筏就能到达洞子口场镇。洞子口有一片开阔的场地,就是专门停靠木筏,起筏,收储上游漂流和运下来的木材,货物的地方。
江东娃、赖三、邢大富和麻老幺驾着木筏朝下游驶去,就开始了这条水道的漂行。他们把事先扎好的一个木架撑立在中间的木筏上,在木架上搭一张竹席做成席棚。棚内铺上谷草,罩一块油布,把包裹着的包袱、干粮,堆放在油布上,再打成油布包,放在席棚里面。然后,四个人都脱下被江水打湿的衣衫,搭在木架上凉着,打着赤膊,操起竹篙及时调整着木筏。江东娃和邢大富,在头筏上注视前方河道和水情。赖三在尾筏上操纵舵橹,看着前方的水道,随时照着江东娃的手势和指令,左右搬动木舵。唯有麻老幺稍显清闲,在中间的木筏上负责照看着包袱和大家的衣衫,提防着不要让包袱被水打湿,衣衫被风吹落掉到河里。这也是江东娃遵照麻老大的吩咐,四人分工,就让麻老幺不撑筏时,做这些简单的杂事。
麻老幺这次是单独与江东娃他们三人一起放筏。在这条水道上他已经走过多次,但每次都是跟着麻老大走的。他们的母亲去世时,那时麻老幺只有十三岁。母亲临走那天,在病床上把家中的一切后事,托付给跪伏在床前的麻老大夫妇时,其中特意说到了麻老幺,要他们“一定全力把老幺拉扯成人”。直等到麻老大夫妇含着泪水点头承诺后,母亲才头一耷拉,咽了最后那口气。从此起,麻老幺就一直由麻老大两口子抚养呵护着长大。麻老大时时处处都把麻老幺拴在自己身边,尤其老三麻长江出走以后,麻老大更是放心不下这个老幺,生怕有个什么闪失,无法向父母的亡灵交代。麻老幺也十分聪颖听话,就一直跟着麻老大打鱼漂筏,过着水上的生活。如今,六年多过去了,麻老幺已经长成了一个近二十岁壮实的小伙子,跟着麻老大漂木筏也有两三个年头了,放筏漂木的一些要领,在经历了这么多年之后,也熟稔在心。当然,和江东娃、赖三、邢大富比起来,他还稚嫩一些,做漂师他还算个新手。这次,麻老大虽然有意识地放手麻老幺,让他第一次单独地和江东娃他们漂筏去成都,但是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所以,他跟江东娃嘱咐再三之后,才与他们分手。
青城山黛青色的山影,已经渐渐地远去。因是进入了川西平原,柏条河里的流水也渐渐趋于平静缓慢。木筏顺着流水行走在这样的水面上,平稳顺畅。放筏人只要沿着航道,把住方向让木筏直端端地沿河行走就行了,绝对不会有一点麻烦。
川西平原农历四月初的天气,已是和风煦日,虽说早晚稍有寒凉,但白天里蓝天上白云飘逸,艳阳高照,温和暖人﹔柏条河两岸良田万顷,麦苗儿青青,正处于抽穂灌浆期,在春风中摇曳着碧绿的躯干。远处掩映在翠竹和树林间的农家小院里,不时传来鸡鸣犬吠,或是农夫的吆喝声。四野完全沉浸在平原的田园风光之中。木筏上赤膊放筏的人享受着暮春时节的温暖,并不急于把已经被江风和太阳吹晒干了的衣衫披上,一路衔着叶子烟杆吸着,晃悠忽悠,优哉游哉地观望着沿江两岸的景色,任流水带着木筏静静地飘荡。邢大富在木筏上,不时用竹篙点击着水面,还哼起了乡野小调儿﹕“杨柳青青河水平,幺姑岸上浣衣人。哥放筏子妹种田,你有意来我有情……”
晌午时分,木筏在柏条河上经过了胥家场、马家场和崇宁县滴水岩的河段之后,在河道上拐了一个大弯,就到了郫县辖内的三道堰镇。江东娃指挥着将木筏靠在镇口的河岸边,招呼大家吃午饭。大家穿好衣衫,麻老幺打开席棚内的油布包,把四人的包袱拿出来,让各自取干粮。他对江东娃说﹕“江哥,我去找点茶水。”然后就拎着两个装水的大竹筒,独自下筏上岸去了。
在这条水道上,麻老幺曾经跟着麻老大打鱼放筏走过很多遍,几乎每次都要在三道堰歇歇脚,不是吃饭就是喝喝茶,因此,和镇上包家茶铺的老板成了熟人。人一熟,有些事就不讲客套了。比如,麻老大有时把打到的大鱼提两条送给包老板,包老板就不但不收麻老大的茶钱,不论他们啥时来,硬要留下来热饭热菜招待一番。你来我往,一来二去熟人就成了朋友。前些年,麻老三麻长江出走后,麻老大始终放心不下,四处打听老三的下落。包老板的茶铺也成了他捕捉消息的地方,包老板也乐意帮麻老大的这个忙。麻老幺上岸后,就是要到包家茶铺去,一来是要点茶水,二是遵照大哥临别时给他的吩咐,顺便去打听打听二哥的消息。尽管可能有些渺茫。
隔着茶铺的街头,包老板就望见朝茶铺走来的麻老幺,连忙招手道﹕“长河,快来快来,正要跟你说事哩!”听到吆唤,麻老幺便赶紧几步跨进了茶铺,来到包老板跟前。包老板就把最近打听到的事说给麻老幺听﹕“有人在府河上,听说到有一个姓麻的年轻人,但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的具体住所。人好像也没有离开这条水道,仍旧做着水上的营生。”他说,“你们不妨就在府河上沿路找找,兴许就能碰上呢!”麻老幺听后,躬身点着头连连称谢道﹕“谢谢包老板,谢谢包老板!”之后,麻老幺向包老板讨要一些茶水。等包老板把他的两只大竹筒灌满茶水,他不便多留,就提着竹筒告辞回木筏去了。
三道堰镇地处川西平原腹地,有柏条河,徐堰河从镇边流过。古时曾因在河上筑了三道导水的堤堰,以利灌溉农田,建镇时便以三道堰而名。“两河三堰”是该镇初始的格局。三道堰镇又是新(都)彭(州)通郫(县)的必经之地,扼守要道。因此过往的人车骡马,商贾木船频繁,是各类货物人流集散的水陆码头重镇,各路消息也很灵通畅行。
包老板提供的信息,让麻老幺看到了一点希望,打听了这么久,总算有了点眉目。只是大哥不在身边,他只好把包老板的话藏在心头,等回灌州后告诉大哥。
五
麻长海麻老大一行五人回到白沙河口,把第二只木筏闯过宝瓶口撑到柏条河时,已经过了午时。在河岸上简单地用干粮充饥后,他吩咐筏上留下的四人不要怠慢,撑着筏子去追赶第一只木筏。如果时辰晚了,他们可以在河道上选个码头渡口过夜,但明天上午,务必将木筏送到沙河源头洞子口的贮木场。与江东娃他们会合后不得耽误,最迟后天一早往回赶路,因为后面的木材,还等着人手漂放下来。交代完后,送走了木筏,麻老大又和余下的漂师返往白沙河口拦木堰。在那里,他们把准备第二天放出的两只木筏,用绳索联结绑扎好后,又马不停蹄地组织人手扎制另外的木筏。他们想要把杨老板的第二批木材,赶在端午节前放筏到成都。麻老大知道,端午节期间,这条河道上的一些场镇过节时,民众都有划龙舟、抢鸭子的水上民俗活动,那时是不能行船放筏的。
忙了一个下午,回到白沙河口岸边的老院,已经是傍晚时辰。劳累了一天的麻老大感觉身子要散架的样子,一屁股跌坐在堂屋门前的竹躺椅上。看见老婆还在厨房里忙碌,他摸出事前裹好的叶子烟卷,叼在嘴上,点上火“吧嗒吧嗒”地抽着,一边叫小儿子把要换的鞋子提过来。叫了两声没人应声,正想起身,才看见老婆提着布鞋从厨房里过来回话说﹕“春妹和冬娃,跟着江妹子去城头还没回呢!”
春妹和冬娃是麻长海夫妇的一女一儿,两个孩子。春妹八岁,冬娃五岁。
晚饭的时候,老婆就跟麻老大说起麻老幺和江妹子的婚事来。老婆说﹕“眼看老幺就二十岁了,江妹子也快十八了吧,要不,等今年放筏的活路干完了,把他们的喜事办了?”
麻老大沉默片刻说﹕“我也这样想,只是不晓得江妹子的意思。”
“今天上午送老幺他们出发的时候,我问过江妹子,把人家的脸都羞红了。你说还有啥意思?”
“那要得,等江东娃和老幺回来,我跟他们说,就这么定了。”
“今年办?”
“今年办!”
麻家和江家都住在岷江河畔的白沙河口附近,两家相距不过半里之遥。麻家临水,江家靠田,麻家打鱼,江家种地。到了丰水季节,两家都有人出来放筏漂木,做起漂师的水上职业。麻家年年打下的鱼虾,没有少送给江家的。江家以种地栽稻为生,收获的蔬菜玉米稻谷,也会送一些到麻家。每年清明过后,开始放筏漂木了,江家的江东娃就会出来做漂师。枯水期江家还会在河滩上开荒种菜,由麻家帮忙照看着。当然,这些菜蔬只要麻家需要,不用吱声,自取即可。如此两家,近邻如亲朋,可是,多少世代以来,还没有哪一辈的人结成联姻。到了如今,轮到了麻长海这一辈了,自幼就在一起长大的麻老幺麻长河和江妹子,有了这份情感,两家就此能结成亲家,麻老大自然就很审慎和重视。再则,江东娃是江妹子的长兄哥哥,除了父母之言,媒妁之约以外,长兄的话也有五六分的重量。江东娃自从做漂师以来,就是跟着麻老大在风里浪里打滚讨生活,是麻老大最信赖的助手和患难与共的好兄弟。但是,麻老幺和江妹子的婚姻,毕竟是两家的一件大事,江东娃长兄这道坎也是必须要过的,虽然就眼前的情形看,问题尽管不会多大。
当然,眼下时候还早,江东娃又放筏去成都了,不管麻老大夫妇俩现在怎么盘算,这些都是后话。
吃罢晚饭,来了两个漂师找麻老大商量明天绑扎木筏的事,他们三人就往白沙河口的河滩去了。这批木材大约有五百多根圆木,需要从这里放漂到成都。也就是说,要把这些圆木扎成木筏,然后都放漂去成都,顺利的话,麻老大他们大约要用两个月的时间才能完成。因此,麻老大把这些漂师召集到一起,要大家齐心协力加紧做木筏,争取按杨老板的要求,十天半月放筏两到三批。
杨老板是生意场上的人,最怕的是错过旺季的商机。他做生意的信条就是﹕“赶前不赶后,落后一步处处被动。”他原本就出生在商人世家,按父亲的愿望是让他读书,将来考个秀才举人什么的,也让他能光宗耀祖。可是他在商人家庭“噼里啪啦”的算盘敲打声中,耳濡目染,就是读不进之乎者也。辛亥革命那年,成都也沸沸扬扬地闹起了革命。那时,他把诗书一扔,把长辫子一剪,抱起账本算盘,随父经起商来。而且民国以后也废除了科举,父亲对他就断了这个念头,任其经商了。十余年来,杨老板已经商道稔熟,独自经营起了木材生意。从进山看林木,买下山林雇“劈师”(就是当地人称的伐木人)伐木﹔雇人顺岷江上游放木,到在白沙河口拦木堰捞上放下的圆木﹔再由麻老大组织漂师扎筏放筏,最后在成都洞子口的沙河源头,将木筏收滩起筏,运往贮木场验货收货。这一环一环就像一条链子,环环相扣。在这条链子每一环的节口上,杨老板都要亲临把关,生怕在那一个环扣上出了纰漏,影响他的生意,甚者更有可能让生意泡汤。难怪今天早上,临开筏前他要送上一只大公鸡,让麻老大他们便于祭祀山神水神,也是为他的生意祈祷,然后向麻老大嘱咐再三。麻老大说﹕“杨老板做事就像在啃苞谷一样,嘴里不停地嚼着,两只手里还捏着,眼睛还把锅里看着,精明得很。”所以,麻老大深知杨老板的生意不可轻心,杨老板的交代不可怠慢。
麻老大谈完事回到家里,正好碰上江妹子带着春妹和冬娃回家来了。春妹手里拿着纸风车,冬娃手里摇着拨浪鼓,三人嘻嘻哈哈朝屋里走来。看样子都是在江妹子家里吃了晚饭才回来的。
麻大嫂把江妹子接住,有意要和她说说话。可是碍着麻老大在场,要说话又不能让江妹子感觉到羞涩,麻大嫂一时不知如何说是好。还没等麻大嫂开口,江妹子却先说了﹕“大哥明天还要忙,我们家里也有点事要我回去经佑,就不打扰你们了。”
麻大嫂说﹕“你看妹子这嘴巴多会说话,有啥子打扰的。”
麻老大觉察出江妹子可能是有些话,当着自己的面羞于启齿,无意多留。他就只好示意老婆去送江妹子回家,却话里有话地说﹕“你们女人之间那些贴心的龙门阵,就可以在路上摆一摆了嘛。”
麻大嫂会意地拉住江妹子的手,亲密无间地身子挨着身子,就和江妹子出门去了。
六
麻老幺回到木筏上,把装满茶水的竹筒递给正在吃干粮的江东娃、赖三和邢大富,自己便去取大嫂为他做的干粮。吃罢干粮的赖三,大口大口地灌了一肚子茶水以后,觉得肚子胀鼓鼓的,就靠在筏子的席棚边抽旱烟。抽着抽着尿胀了,他顾不上河边岸上是否有人,也不管其他人正在吃午饭,捞起裤腿像扫机枪似的,朝河里一阵狂泄。麻老幺听见“嘘嘘嘘”的水声,转头看见赖三正撒尿,用眼睛瞪了瞪赖三。赖三似乎有所察觉,一个尿噤,放下裤腿,差点尿了一裤子。
赖三这家伙倒还长记性。就在两年前,也是这个时期,赖三和其他的漂师在拦河堰的河滩上扎木筏,一时被尿憋急了,两三步跨到江边,不管不顾捞起裤子就撒尿。正在江边下游不远处洗衣服的江妹子,看见赖三后,吓得丢下衣服和竹篮,就往下游方向跑。如果这时赖三收起裤头也就了事了,可是他不,见到江妹子吓成那个样子,他竟然得意地“嘻哈”着大笑起来。撒完尿用手抖抖那玩意儿,嘴里还吼道﹕“江妹子,怕啥子怕?早晚都要见到的!嘻嘻!”把江妹子气得要哭。这一幕,正巧被收了渔网回来的麻老幺看见了,一时就起了愤慨。激怒之下,他从船上抽出剖鱼的尖刀,一边追赶过来,一边骂道﹕“狗日的赖三,老子把你的雀雀割下来喂狗算了!”赖三转头看见来势汹汹的麻老幺,见状不妙,屁滚尿流地就往上游跑,一个趔趄跌进河里,就只顾拼命地往河对岸游。麻老幺弯身抓起一块鹅卵石掷向赖三,正好砸在赖三的屁股上。赖三游过不宽的河流,上岸后捂着屁股一蹶一蹶地跑远了。麻老幺这才回身,捡起江妹子扔在河边的竹篮和衣服,找到受了惊吓的江妹子后,从船上捧起几条鱼放进竹篮,嘴里不停地对赖三骂骂咧咧地,送着江妹子往回家的路上走。
别看赖三比麻老幺大三岁,可个头却矮了一截,身子也约单薄一些。麻老幺自幼和江妹子就在一起玩,一起长大,有什么事都处处护着她。大人们看在眼里,都觉得这两人在一起,简直就是天生一对地就一双。成人后,两人虽然有些话碍于情面,羞于谈起,但两个人都是心照不宣,就等哪时合适的时候,捅破这层窗户纸了。这天,碰上这个情形,见到江妹子受了欺吓,麻老幺焉能不拔刀相助。这次下来,也算是把那层窗户纸夺破了,麻老幺和江妹子两人之间的情谊便更加明朗起来。经历了这次,赖三有好长一段日子都不敢和麻老幺打照面。好在大家都在水上讨生活,日子一久,这件事慢慢地便没有再上心头。但今天这个时候,麻老幺用眼睛朝赖三一瞪,赖三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不由得还是有所收敛起来。
吃完干粮,木筏又要向下游驶去。从这里驶过三道堰场镇后,到了一个岔道河口,木筏就要与柏条河分离,进入府河的河道向下漂流。
府河即属成都府所辖的河流。府河从此流向成都,在西北方向注入成都府的城边,在城墙边上由西北向东南方向流去。到了城东边上,府河和流经城边的另一条南河汇流,它们组成了成都府的护城河。就在汇流的地方,那里有一座标志汇合的“两江亭”。然后,河水经过华阳县,黄龙溪古镇流经新津县,继而在彭山县的河口镇,又与岷江主流汇合。在流经的所有地方,此段河流都称为府河,是通往成都的一条主要水道。
这条河流上,在安靖镇河段有一处急弯。水流因弯道受阻回流,然后被后面的流水一推,形成一股急流,卷着浪子往下奔泻,显得湍急。除此之外,其余河段都相对十分平缓。木筏到了这里,前头只要看清水流,后舵把握稳当,十几竹篙便可撑过去。江东娃和邢大富在筏头握篙撑竿。赖三和麻老幺在筏后,面对面地站在舵橹两侧摇舵。他们已经记不清楚有多少次从这里经过了,但是,今天还是不敢掉以轻心。当木筏到了急弯处时,被流水推着在河中突然一横,险些撞向河岸。赖三和麻老幺赶紧急摇舵桨,不料麻老幺脚下被水浪一打,身子一趄,人往后仰站不稳当,手上一松差点掉下木筏。幸好此刻,对面的赖三伸手迅速,一把抓住了麻老幺。麻老幺就此将身子向前一倾,扶紧了舵橹才稳住了自己。他和赖三用力将舵橹向右猛地一摇,筏头的江东娃和邢大富用竹篙拨正前筏,木筏借着水流顺势划过急弯,才又进入了正常的航道。在水上讨生活的人都知道,过河口如过关口,处处都要谨慎小心。好在没出大的意外。他们后来也再没费多大周折,没用多大功夫就将木筏驾过了这段河道。
过了这里,木筏又在成都平原的府河河道上一路顺顺当当,平稳地向前划行。平原上的林盘、农家院子慢慢地变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林盘农舍间也越来越近,越来越密了。看来要不了两个时辰,木筏就会驶拢位于成都北郊的洞子口镇了。在木筏驶进靠成都最近的一个渡口雍家渡的时候,有人隔着河岸朝木筏上的人喊着﹕“长河长河,麻老幺长河!”麻老幺听见呼唤声,朝岸上望去,见一个穿着长衫的人,正撩起长衫的下摆,顺着下行的河道一边疾走一边朝他叫喊。他开始听见叫喊时,觉得很诧愕,可是,定下眼神一看,简直有些不敢相信,那不就是有三年都没见面了,他们也找了三年的麻长江,麻老三吗?麻长江的这一身装束,哪里还是以前做漂师的那个样子?难怪麻老幺一下都认不出来了。踏破铁鞋无觅处,得见全不费功夫。
江东娃这时也看到了麻长江,他便指挥着其余的人,把筏子往岸边撑摇,让木筏停靠在一片宽阔的河滩边上。
麻长江三步并作两步,赶到河滩边把他们接住。三年未见了,今天重逢,麻长江有说不出的高兴。几个人相互寒暄了几句,麻长江已热情得嘴里不住地说﹕“走走走,喝口茶,喝口茶!”就要把他们四人往岸上拽。江东娃此时心里一盘算,虽然再有半个多时辰就可以到达洞子口了,可是赶到时收筏的人也收工了,早到晚到都要在木筏上待一夜。按照与杨老板商定好的明天上午的收货时间,现在歇一歇,也不会有耽误。江东娃说﹕“歇一会儿没啥,只是筏子上的东西得留人照看才是。”麻长江很自信地对江东娃说﹕“到了这里你们就放心,谁都不敢动一分一毫的。”最后,江东娃还是叫大家把包袱提上,就跟着麻长江上了河岸。麻长江出走前,打过鱼,做过漂师,和江东娃、赖三、邢大富这些长年在水上讨生活的人都很熟悉,出走三年后的今天,他们又见面了,他怎能不高兴呢?
顺着河岸上行不一会儿,到了渡口。在渡口的右边麻长江带着四人进了一间茶铺后,朝院内喊﹕“明英明英,有客人来啦!”这时,只见从内院踱出一位二十余岁的妇人,满脸堆笑地招呼大家就座,然后吩咐茶倌提来一个铜壶为大家泡茶。等大家坐定,泡上了盖碗茶,麻长江把妇人拉到自己身边对大家说﹕“这是我的内人明英。”又转头看了一眼麻老幺,说,“就是长河的二嫂子,大家就不必见外了!”这时,大伙儿才明白过来。赖三眼馋,他定神地观注起这个妇人。妇人穿一件宽边斜襟洋布锈花衣衫,着一条宽脚摆长裤,脚上是一双绣花鞋,没有缠过脚。头上一卷乌发在脑后绾了一个圆结,圆结上插一根吊着坠子的银钗子,配上一张圆圆的红脸蛋,如花似玉一般。赖三看得心里暗暗称奇,直称赞麻长江有眼力,有福气,娶了一个美娘子。
麻长江一边劝大家慢慢喝茶,一边说﹕“我已经叫人备下饭菜,大家难得一见,晚上喝喝酒,不妨就在客栈住上一晚。”
江东娃等四人见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此时已是傍晚时分。他们略一商量,反正要在河上度一晚,不如今晚就住在这里,明晨一早启筏赶过去也不迟。再则,麻老三麻老幺兄弟俩三年未见,好不容易,让他们多叙谈叙谈,也在情理之中。江东娃便对麻长江说﹕“在此住一宿倒是不碍事,不晓得是否方便?”麻长江用手拍拍胸脯,说﹕“我自家的客栈,又都是亲人朋友,有啥不方便?尽管放心地住。”这时,众人才觉得麻长江说话的口气真大,三年不见,他恐怕是发了财了。
一阵摆谈之间,麻长江的内人过来招呼大家进餐。麻长江把手指向内院﹕“走,桌上谈,桌上谈。”引着四人进了内院。
七
席桌上煎、烧、炖、炒有十多个菜肴,鸡鸭鱼肉把一张八仙桌都摆满了。麻长江说这些都是内人和厨子的手艺,叫大家不客气,慢慢吃慢慢摆龙门阵。说毕,又引起四人一阵赞叹,都说麻长江讨了个又漂亮又能干的老婆。麻长江笑嘻嘻地为大家斟满酒,就跟大家一句长一句短,一声叹一声笑地谈起了他这三年的经历。
其实,麻长江不想干漂师,最主要的一个原因还是有一次放筏时,在柏条河上看见的一具漂师的遗体。在上面的河道里,筏子打烂了,尸体漂到柏条河后,第二天才被捞上来。尸体已被激流冲刷得一丝不挂,俯伏在水面上,周身被河水泡得漂白发胀。这漂师麻长江是认识的,平时鲜鲜活活的一个人,今天却落得这样。这让他看得恶心作呕,心里十分难受,几日不思茶饭。他思前想后,疑虑再三,就下定决心不再干漂师了,要出外去闯荡。
麻长江离家出走那天,背着包袱沿着灌州到成都的官道一路南行。到了郫县,他曾经去郫筒镇找过姐姐麻长湖。找姐姐无非就是想给个音信,说说自己不想干漂师,要出去闯荡一番,让姐姐放心。可是到了郫筒,人生地不熟,又不知道姐姐的具体住址,东西打听都没有一个结果。他只好放弃这个念头,继续地朝前走。到了傍晚,他经过茶店子乡场,由西进入了成都西城门。这条道在他做漂师放筏来成都,返回灌州时多次走过,倒也不陌生。他原想到了成都,凭着自己二十出头的年纪,有浑身的力气,先找一份力所能及的活路养活自己,怕是没有问题的,以后再谋其它生路。于是,他用出门时带来的不多的盘缠,在一条小巷子里找到一家价廉的客店暂且住下,决定明天一早上街去碰碰运气。这一“碰运气”,就是两年多的颠沛流离。
这两年多里,麻长江之前在城边府河、南河上做过码头搬运工,也在城里拉过黄包车。半年后,他结识了跑马帮的贩夫,曾经跟着马帮去过甘孜、凉山的藏彝地区,四处辗转了一年多。马帮贩运的是茶叶、盐巴、布匹和山货,走的是茶马古道。昼行夜宿,一路上少不了风餐露宿,饥寒交迫,而且居无定所,漂泊游荡。在关口集镇,马帮少不了要与地头蛇周旋,在野岭山道,又少不了要与行劫的强人搏斗。荒山野林中,时有虎豹狼熊野兽出没,威胁着马帮人畜的生命安全。如果说做漂师是在风浪里求生活,做马帮就是在刀口上讨饭吃。每一趟四五个月下来,赚得的银子除去开销,也就所剩无几,攒不下几个钱。在那些日子里,他多次做过噩梦,一觉惊醒,便是一阵悸痛,冷汗淋漓。他也在梦里回过老家,见到亲人,可是第二天醒来,又免不了一场伤心,潸然泪下。走了三趟下来,他便厌倦了漂泊不定的马帮生活。一次在为老板送货时,他来到了雍家渡口。渡口繁忙兴盛的情景,让他看得目瞪口呆。以前是从水路上经过,看不清岸上的景象,今天亲眼看见,居然这么牵动人心。于是,他心里一阵盘算之后,第二天毅然辞掉城里的活路,来到了雍家渡口。
本来,他以前曾当着大哥大嫂夸下海口,但眼下两年多过去了,也没有混出个明堂,自觉没有颜面回去见江东父老。可是日子一久,想家想亲人的心绪就越来越重。到了雍家渡口,一来哪怕找一个搬运货物的活,或者在渡口上找个合适的生意也有可能,就可以不再漂来漂去,游移不定﹔二来这里是木筏到成都必经的水道,虽然无颜面不想回家,但在这里,兴许就可能与大哥或过去的老伙伴们见上一见。
雍家渡口是府河上距成都最近的一个渡口,它一头连着郫县安靖镇,一头连着成都府西北郊一条驿道。自明清以来因时局不稳,陆路车马受阻,在成都以西地区上至藏羌的松潘、马尔康,以及灌州等地的商家要往成都运送药材、皮毛、石材、木炭和一些山地的土特产,多走水路。这些木船以及后来的木筏,就从岷江上游经过都江堰鱼嘴进入内江,再入府河运达成都。而由成都运往上游去的盐巴、茶叶和布匹等,也走这条水道溯水上行。清中期开始,随着运来送往的物资逐年增多,让雍家渡口成了进出成都一个重要的水运码头和渡口。传说很多年前居住在府河两岸的雍、叶两姓大户,都看到了这个商机。他们联手出资建筑码头,开辟渡口,慢慢地还经营起了茶铺、酒肆、客栈,让此地形成了商业的大气候和一定的规模。由于叶家财力不及雍家,势力和声威也略逊一筹,渡口建成时就叫做了“雍家渡”。渡口码头也曾经一度因战乱和时局不稳定,出现过冷清萧条。雍、叶两家大户,也曾经一度在战乱和时局不稳定中,遭遇过劫难。终究是筏子打烂圆木还在,饿死的肥猪也有三两膘,等到硝烟散去,时局平静后,两家大户又渐渐地恢复了元气。渡口码头也慢慢地又有了生气。
雍家渡口的雍、叶两家,各占据了府河上渡口的一岸,形成了各自的势力范围。雍家在左,叶家在右,而且多少代以来,一代接一代世袭地传了下来。到了今天,表面上虽然还是两家共同维持着码头、渡口,又都各自经营着码头渡口自家一岸的生意,井水不犯河水。可是,雍家渡口看似像府河流水风平浪静,水下有时也会暗流涌动。话说“一山难容二虎”,渡口两侧的雍、叶两家一直都在悄悄地拨打着自己的算盘,都想把自己的生意做大做兴隆,把自己的势力扩大扩强壮,压倒对方。因此,多年来双方钩心斗角,暗中使劲,恨不得我一拳将你击趴,你一腿把我踢翻,明争暗斗没有歇息过。再加上社会上袍哥势力渐起,大户人家都会邀约一帮人马为自己扎起场子。尤其雍家的老爷,还暗地里笼络了一些跑滩的袍哥,当起了袍哥舵爷舵把子,神不知鬼不觉,不断地壮大着自己的势力。
人往高处走。麻长江到了雍家渡口,自然直接投奔的就是雍家。初到雍家,他从跑腿做起,在渡口左岸雍家势力的地盘上进进出出,做着杂活度日。有俗话说,人的运气来了,就连神仙都挡不住。就在这年,麻长江在经历了两年多的磨难后,等来了就连他自己做梦都不敢去想的“狗屎运”。
三年前,雍老爷把一个远房的侄子找来,给他配了一个原来在雍家院内使唤的丫头,在渡口对岸叶家地盘上开了一个茶铺,房子是早就暗暗买下的。这远房的侄子当地人都不识得,正好遮人耳目,做起了打探叶家地盘商业信息的密探,以供雍家为己所用。谁知这侄子却是一滩糊不上墙的烂泥巴,不到半年染上了痨病,一命呜呼归了西天。可惜了雍老爷的一番苦心。可怜了那丫头也成了寡妇。
自从麻长江来到雍家,凭着这两年在成都跑滩的经历,练就了一张能说会道的巧嘴,再加上年富力强,精明能干,便被雍老爷一眼相中。雍老爷把他留在身边一番调教,半年前,让他顶替了死去两年的远房侄子留下的空缺。他与寡居的丫头结成了夫妻,遵照雍老爷的指令,经营起了这桩买卖。这丫头就是明英。起初,麻长江听了雍老爷的调遣,想到那个二手的寡妇丫头,心里还有些忐忑,犹豫。不想一见到人,二十开外,还小自己两岁的年纪,且人又花容月貌,风韵犹在,心里便觉得称心如意。半年多下来,两情相悦把这个夫妻店开得风生水起。前不久,雍老爷暗地里资助他们扩建新房开起了客栈,请了厨子、小二,充实业务,以求能站稳地盘。小夫妻只负责为雍老爷探听和提供这边的情报,其余的经营所得,可由小两口自由支配。麻长江突然感觉到,自己犹如从糠槽里跳进了米柜子。发了!历经两年多风雨如晦的日子,终于盼来了阳光灿烂,就像捡狗屎,一大早出门就捡了个金元宝,自己的狗屎运来了。
自然,麻长江在谈到这段时,有意地隐瞒了明英,也就是麻老幺的二嫂,曾经是寡妇身份的这一情节,也巧妙地避开了为雍老爷当坐探的事。
麻长江把客栈取了老家的地名,叫“白沙河客栈”,经营起茶铺、饭店和住宿。客栈的一切内务由内人打点,他当起了“跷脚老板”,生意做得风风火火,如日中天。每天,他都在来客栈喝茶吃饭住宿的商人茶客中搭讪打转,为雍老爷捕捉信息,打探叶家的动向。除此之外,就拉一只竹躺椅坐上,注视着河道上的行船和木筏。有一次他在茶铺里与人聊天,不经意抬头望见河道里的一只木筏上,有两人的身影,分明就是大哥和老幺。他马上抬脚赶了出去,人还未到河边,没来得及呼喊,无奈木筏已经远去了。今天,他终于等来了三年多未见到的幺兄弟,还有往日的漂师伙伴,心里不觉热乎乎的。
大家酒足饭饱,看天色已晚,已是掌灯时分,才想起木筏还在河滩上。邢大富说﹕“你们今晚住客栈,我去守筏子。”麻长江说﹕“我已经叫小二去了,晚上就睡在筏子上。你们都安心地在这里住下,明天早点走不会误事。”大家都说麻长江真会做事,便听从麻长江的安排,去客房里住下。
八
一夜无话。次日,江东娃四人被窗外的鸡鸣叫醒,一骨碌爬起来,见天色已亮,赶忙穿衣开门准备往筏子上去。早已等在门外的麻长江,招呼大伙儿先用完了早餐,然后陪着大家来到了木筏。麻长江见江东娃等四人上了木筏,把筏子撑到了河中间,才招手作别。在筏子上麻老幺朝麻长江喊着﹕“二哥,记住早点回白沙河口看看大哥大嫂!”麻长江答道﹕“一定,一定!”泪水却已经模糊了眼眶。
昨晚,饭后麻长江把他们安顿妥当后,把麻老幺带到自己的内屋。进屋,二嫂笑吟吟地等在屋里。她本想和幺叔子多摆几句龙门阵,可是两三句话后,见麻老幺憨厚惧生的样子,就不好再多说。她起身拿出一个黑匣子,打开取出两块银元对麻老幺说﹕“幺兄弟,这两个你拿去做盘缠,在成都好好耍两天。”说着又拿出两块,“这个是托你送给大哥大嫂的,再带个话,就说等空闲了我们一定回去看望他们。”麻老幺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二嫂,听二哥在一旁叫他收下收下,才蹑手蹑脚地从二嫂手中接过银元,连连点头说﹕“二哥二嫂,大哥和我,找了你们三年了。”说着,眼圈就红了……
启筏之间,第二只木筏也已经赶到。昨晚他们夜宿在安靖场口的河边,今日天刚亮就驾筏赶了下来。此刻,正好两只筏子接踵而行,一同驶向洞子口贮木场。筏子在清晨的河道上划行,竹篙、木桨在平静的水面,溅起“哗哗哗”的水声,打破了沿河两岸的宁静。水中的鱼群被木筏搅乱了游行的路线和群体,惊得在水面四处乱蹿。栖息在河道两岸茅草芦苇丛中的水鸟、白鹭也被惊醒了,扑腾起来,“喳喳喳”地鸣叫着一阵乱飞。远近农舍的黛色瓦顶上,或草屋顶上,已然升起了袅袅炊烟,柴门洞开,鸡鸣狗叫,人影绰绰。远处凤凰山的山影,突丌地横亘在了眼前,山上的林木在晨风中,左右摇曳,繁枝乱摆……大半个时辰的工夫,木筏已经在“吱吱呀呀”的摇橹声中,到达了洞子口沙河源头的贮木场河岸。
江东娃和邢大富站在筏头,用竹篙将木筏撑向右岸。筏尾上的赖三和麻老幺摇着舵橹,让木筏顺势靠在沙河贮木场的岸边上。靠岸,收滩,他们的这一趟行程便告顺利结束。接下来的起料,把圆木转送到场上堆码,就是贮木场码头力夫们的事了。江东娃他们收起绳索,一同与收货人点清数量,交接后办完手续,就拿上收货人开具的一张收条,搭乘贮木场的小木船,到五福桥木材市场附近的金兴街,去杨老板的商号里领取工钱。
到了商号,杨老板正等在商号里,见一下来了七、八个人,便知道两只木筏已经到场。来人中的江东娃、麻老幺等,杨老板是认得的。他一边招呼这些人稍坐,接过江东娃递来的收据,一边叫账房结算付款。见时辰快到晌午了,杨老板说:“中午你们在洞子口简单应付一下肚子,张凉粉、李锅魁,都是可以的。饭后把住处找好,晚上我在‘好又鲜’为大家接风。”每年的这个时候,杨老板的木材生意就开张了。对第一批放筏将圆木送来的人,他都会惯例地用一桌便饭招待这些漂师,以求自己的生意连年开张吉利。江东娃等一干人见杨老板这么客气,也算是看得起他们做漂师的,心里很是高兴。等拿到工钱,一个个喜笑颜开地跟杨老板点头致谢一番后,才鱼贯而出,跨出了商号的门。望着这群漂师离去的背影,杨老板心里禁不住叹了一声﹕这群把性命都系在了木筏上的人,长年都在风口浪尖上讨生活,不容易啊!
腰里揣上了硬邦邦的银元,个个喜形于色的漂师们在洞子口镇吃过午饭后,就朝城里走去。他们在盐市口附近的一个小巷子里,找到那家以往常住的客店,号了两个房间,放下包袱,就合计着打发下午半天和晚上的时光。世上但凡像那些做着高危行当,冒险生存的人,多易滋生安乐享受,及时行乐的习性。这些长年在风雨中和江水打交道,做着漂木放筏高风险行当的漂师,一般也免不了沾染上这些习气。他们往往会把挣得的铜板,留下足够平日一家人生活的开销后,其余的就会拿去吃喝玩乐,享受生存世间的乐趣。
“九天开出一成都,万户千门入画图。”历经三千多年间,繁荣昌盛起来的成都,到了眼下也是一派百业兴旺的景象。漂师们来到了这里,戏院、茶铺、酒肆、烟馆、春楼,便是他们爱去光顾的地方。一行人换好衣服,收拾好行头,预约好晚饭时,在“好又鲜”碰头后,就三三两两,邀邀约约,陆陆续续地步出了客店。
麻老幺这时从包袱里拿出用油布包好的新布鞋,穿上后左看看,右看看,走了两三步觉得很适脚,很称心如意。布鞋是江妹子做的。江家的缝缝补补,洗洗涮涮都是由母女两人在做。江妹子心灵手巧,自小就在母亲的调教下,学得了一手好女红,挑花刺绣样样能干。几天前,她只不过拿起麻老幺的麻窝子草鞋,用手卡一卡,比一比,就做出了这么一双,让麻老幺无比舒适满意的新布鞋。那天晚上,江妹子把布鞋交到麻老幺手上,她含情脉脉地说﹕“到了成都,未必还是穿起草鞋上大街呀?穿上这双新布鞋上街,你风光,我也跟着沾沾光。”说得麻老幺心头一热,笨拙地搂住江妹子,就在她脸颊上猛烈地亲了一口。心想,将来一定要带江妹子也来成都,开开心心地耍上两三天,陪她吃吃担担面,龙抄手,夫妻肺片什么的,也算对得住她。
等在门外的江东娃叫了几声,麻老幺才赶紧收拾停当后,跟着他出了客店门。
出门左拐,就踏上了去春熙路的石板大道。麻老幺不抽烟,他看见江东娃出门时点上叶子烟,到了春熙路的“凤祥银楼”,就把烟杆在路旁一磕,抖出燃尽的烟灰,顺手将竹子烟杆揣进了怀里,正好一根叶子烟的工夫。来时,麻老幺就曾经私下里对江东娃说,他想去银楼开开眼界。江东娃一听,就猜出了他的心思,也不便点破,答应陪他来走一趟。
江妹子和麻老幺的事,江东娃心里十分明亮。那天和父母摆谈中说到这件事,母亲惋惜地谈到江妹子一走,家里就少了一个好帮手。江东娃也是很爱护比自己小十岁的妹子的,妹子要走了,他也会舍不得。但是,他还是劝母亲说﹕“你不是还有个媳妇在身边吗?小妹留下的事,她都可以做的。再说我和小兄弟也都在你眼前,什么事都会听你使唤的。要是实在想小妹了,反正又不远,喊一声不就来了。”说得母亲“呵呵呵”地笑。
进了银楼,麻老幺就在卖银镯子的柜台前踯躅,徘徊。东瞧西看,柜子里各式各样银光锃亮的手镯,看得他眼花缭乱,要买什么样的款式,还真正地让他为难,无从下手。看见麻老幺犹豫的样子,陪在一旁的江东娃就调侃地打趣他﹕“是给大嫂买,还是给侄女买?”麻老幺一时就有些不自在,不好意思起来,又不晓得如何作答,只好说﹕“下次再说,下次再说。”
一边说着,两人就出了银楼。
九
一早,麻长海起床早饭后,就赶去白沙河口拦木堰河滩。河滩上已扎好的木筏这两天还要放漂去成都,余下的人手就要赶扎下一批筏子,等放筏回来的漂师,继续漂放。等把杨老板的木材送完后,又要准备下一笔揽来的生意。这些事都是要麻长海周密地盘算,统筹地安排的。
麻老大麻长海自从从父亲手里接过漂师的营生,近十年了,与他在一起搭手做过漂师的也有四、五十人。这些人几乎都是长年住在岷江两岸的乡里乡亲,代代都是兼做着这个行当的农民或渔民,他们不放筏时就种庄稼或打鱼。也有少数住在城边的人,只是在放筏期才来专做漂师的。每年清明节一过,放木筏就开始了,一直要到接近霜降的日子,枯水季到来后,河道里不宜行船放筏为止。前后大约有半年多的日子,这些漂师都是在河道上忙碌,都和麻老大熟识。所以,由麻长海逞头做着漂师们的龙头老大,大伙也情愿听从他的支使,调遣,干事齐心,大家共同抱团求财,求生存。这么多年以来,麻老大麻长海心里也感觉到,和这些人相处共事,得心应手,处得融洽。
麻老大他们正在河滩上忙着,不防来了一阵山雨。灌州地处平原和大山相连接的地区,正好是山地的边缘。这里森林密集,河流丰盈,雨水充沛,算不到啥时候就会有风雨光顾。大雨中大家只好赶紧扯出油布,把自己从头到身上裹住,到边上的草棚子里躲避一会儿。这种油布是漂师的发明。他们常常会用一块大小不等的土布,用桐油刷在土布的两面上,让桐油浸透土布的每一丝纤维。阴干后,再正反刷上一层,阴干后又刷,如此反复三四次后,等干透了就成了一块油布。油布的好处真多,既可包裹衣物防潮,还可顶替蓑衣、斗篷,披在身上,顶在头上,就能遮雨挡风,而且轻便易收捡。油布是岷江上的漂师、渔民,外出必备的东西。
此时,麻大嫂顶着斗笠,担着一桶茶水和一竹篮子刚烙好的煎饼,来到了草棚。放下茶桶和竹篮,麻大嫂和麻老大耳语几句后,向河岸走去。她是要去江妹子的家。
昨晚,麻大嫂送江妹子回家,一上路,就和江妹子提起办喜事的话题来。几句话说得江妹子的脸一阵阵绯红,心一阵阵乱跳,嘴里支支吾吾地说﹕“这事…还要…父母答应才可以。”麻大嫂是过来人,怎么会不晓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道理?眼前和江妹子谈起这事,只不过是探探她的口气。从江妹子支吾的话语里,麻大嫂自觉已经十有八九分地摸准了江妹子的心思。回去后麻大嫂与麻老大一阵商量,合计着今天就去江家把事谈定。
山地的雨水有个特点,来得急,去得也快。麻大嫂到了江家,雨就停了。她见江妹子的父母,都在家门前的屋檐下忙着活路,便上前一番寒暄。之后,江妹子父母将麻大嫂引进了堂屋。在堂屋里,方便说话。落座后,几句闲谈下来,麻大嫂就开门见山地说明了来意。按理说,这么多年来两家世辈相邻,相识相知,有了这么一桩好事,也是缘分所在。再说麻老幺江妹子自幼相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在外人的眼里看来,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心小人儿。到了如今男大女成人,男婚女嫁,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只要双方父母兄长无异议,洞房花烛也就水到渠成了。这也是麻大嫂今天到江家来的目的。在摆谈中,麻大嫂已经感觉到江妹子父母,对这事没有什么过多的要求,也没有什么过多的话要说,对今年能办成喜事,已有了八九分的把握,心里不觉一阵欣喜。当然,她也知道,就以时下的乡规民俗和惯例,明媒正娶的礼数,是必须一步一步来,都得去走到的。
此刻,麻大嫂心里想到的自然就是,接下来麻家应该办的事了。譬如怎么去请府城场口的张媒婆,如何去备办彩礼之类的事项,都是要和麻老大筹划着去办的事。想到这里,麻大嫂觉得不必久留,就要与江妹子的父母告辞。正在这时,却看见江妹子从外边回来了,还带来了春妹和冬娃。原来,江妹子晓得这些天的麻大哥,一定都在忙着拦木堰河滩上的事,麻老幺又去了成都,家里只有麻大嫂和两个孩子了。她就想要到麻大嫂那里去帮帮忙,也好与未来的妯娌姐姐摆摆贴心的话。不想麻大嫂送水去河滩了,留下两个孩子在家里,时近晌午了也不见她回来,就带着春妹冬娃去河滩找。到了河滩,却又听麻大哥说大嫂又去了她家。江妹子心里猜想,大嫂一定是去跟父母说自己的事去了,就带着两个孩子向家里走来。
麻大嫂正要告别,见到春妹冬娃被江妹子带来了,就叫过姐弟俩,要他们向爷爷婆婆说再见。说完后,麻大嫂又朝江妹子一指,补充一句﹕“还有小姨哩!”姐弟俩就这样叫﹕“小姨再见!”站在一旁的江妹子母亲一听,摇摇头说﹕“嗯?应该叫幺婶婶才对。”说得大家都笑了。江妹子也抿着嘴笑,脸却红了起来。
麻老大在河滩上忙完了一天的事,回到家里时天就黑了下来。麻大嫂忙里忙外,在晚上多做了两个菜,犒劳麻老大。等麻老大坐定,端上酒杯呷了一口后,就跟他说起今天去江家,和江妹子父母谈事的情况。她对麻老大说﹕“和江妹子的爸妈已经谈妥,眼下要做的事就摆在我们家了。”麻老大“嗯嗯”两声,思虑了一会儿,说﹕“眼下正是忙的时候,先可找先生择下日子。等这批木材最后放筏的那天,我去一趟成都,备办一些彩礼。”又呷了一口酒说,“彩礼尽量备办得厚一点,不要亏了江家和江妹子,让人看低了。再说,也要让亡去的老父老母,在天之灵得到安心。”麻大嫂就说﹕“这两天我就去找先生算八字,择日子,等定好了,把彩礼备齐了,好找媒人去跟江家父母报一声。”
麻老大说﹕“最好把日子定在下半年中秋前后吧,想想那时也该忙得差不多了。”
麻大嫂说﹕“要得,听你的。不过江家那边还是要先跟他们透个风,不然到时弄得人家手忙脚乱的。”
麻老大说﹕“那是,那是。就这么定了?”
麻大嫂说:“就这么定了!”
十
在“好又鲜”吃罢杨老板招待的晚饭之后,一伙人步出饭店就要往自己乐意去的地方走。原本想在成都清清爽爽地玩上两三天,因为后来的那只筏子上来的漂师,也带来了麻老大的话,要大家及时返回江河口,后面还有木筏要趁早放下来。江东娃就招呼住大家说﹕“今晚都去看川戏,散戏后回客店早点睡,明天趁早赶路回灌州。”
春熙路上的三庆会剧场,是成都川剧名家荟萃的地方。这些川剧名家唱、念、做、打,个个都是行家里手。他们只要往戏台子上一站,一个亮相,一段唱腔,便会把川戏的功夫,韵味,淋漓尽致地展露无遗。剧场一向都是看客满座,生意兴隆。江东娃一行和着其他的看客,跨入剧场,找了一张四方木桌刚围坐下一会儿,台上的川戏锣鼓就敲敲打打地响了起来,拉开了夜场的帷幕。漂师们也就喝着茶,抽着烟,嗑着葵瓜子,一个个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戏台子上的演出。他们随着台上的剧情变化,人物更换,美滋滋地听着韵味悠长的川戏唱腔,把漂师人生的一切磨难统统地抛在了九霄云外,似乎在享受着人生莫大的乐趣一般。戏台上那些美丽动人的小旦、花旦让他们全神贯注地看得目不转睛。
麻老幺今天是第一次进剧场。以往到成都来,都是跟着大哥一道,形影不离左右,最多也就是去茶馆喝喝茶,听听评书。今天,到了以前只是听人说起过的川戏剧场,麻老幺没有想到竟然是这么好的一个去处,也没有想到川戏竟然会有这么多看客,这么美妙。麻老幺看着台上的情景眼花缭乱地变幻,他虽然有些也看不大懂,看不明白,但是听见别的看客又是喝彩,又是鼓掌,他也跟着叫喊“好好好”地拍起手来。他的神情都专注在戏台子上了,以至坐在身边的赖三什么时候不在了,也没有察觉。
赖三已经不是一次两次看川戏了,江东娃叫去看川戏,当时他就有点不情愿,但当着大伙儿情面上也不好反对,只好跟着进来了。看着看着,赖三打起了哈欠,他的烟瘾又犯了。在大家的注意力都被戏台子上吸引过去时,他趁机溜出了剧院。
大约两个时辰左右,川戏的演出落幕收场。江东娃一行人又混在散场的人群里走出剧院,谁也没有留神到没有了赖三的身影。一伙人哼哼哈哈地走着,邢大富还边走边唱着川戏的词儿﹕“王三巧儿自疑猜,自思自想自愁怀……”大家又一起去打尖,吃了夜宵街上的担担面,醪糟蛋,回到客房,邢大富才发现赖三还没有回来。等了一会儿,看大家都洗完脸脚,准备睡了,邢大富觉得有些不对头,赶忙跟江东娃说起。这时,大伙儿也才回过神来,回想这一路的情景,都说好像是有一些时辰没有看见赖三的人影子了。江东娃这时也感觉到事出蹊跷,非同小可,立即带着几个人出门去寻找赖三。
此刻,赖三正被两个男子你一拳,我一掌地推打着朝客店方向的巷子走来。
赖三出了剧院,就到了大烟馆。烟馆老板一见赖三,觉得似乎面熟,就热情地把他带进了里屋,为他请坐,沏茶送水。这时的赖三,付了吸烟的钱,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往床上躺去。老板只好顺着他,叫小二赶快地去取烟枪、烟锅和烟土,速速地送了过来。小二为他点燃烟土,就出了房屋。室内只留下赖三一人,霎时一股浓郁的烟土香气在室内弥漫开来。赖三熟练地操起烟枪,对准燃着的烟土,深深地吸了一口,一种久违了的舒爽顿时浸透了他全身,就感觉到自己一下飘飘然起来。一锅烟土下来,原先身子躬得像虾米一般吸烟的赖三,伸了个懒腰,就来了精神。他从大烟床上下来,趿着鞋呷了一口老板为他泡的茶水,就恍兮兮,晃悠悠地出了烟馆。走在幽暗的小巷里,赖三嘴里妖声怪气地哼起了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小调儿﹕“牵牛花儿向上爬,搭个梯儿看婆家。婆婆哪个才十七,公公哪个才十八……”不知不觉走到一处挂着红灯笼的小院门前。这是设在小巷深处的一个妓院。
小院门前,赖三被一个擦脂抹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轻女子拦住了去路。那位女子酥胸微露,伸出一支香臂搭在赖三的肩上,嘴里一句嗲声嗲气的“亲哥哥”呼唤,便把赖三弄得云里雾里,脚步不由自主地就要跟着女子迈向了小院的门。赖三虽然吸了大烟,神情恍惚,进小院时他还是下意识地摸了摸裤袋。在口袋里他只摸到了两个小铜板,心里就明明白白地知道,进不得妓院了。
到了门边,又无钱进去,赖三心里似有不甘。他无奈地用手推掉那女子的香臂,趁势在女子肥肥的屁股上揪了一把,就想转身走人。女子这下可不依了,反手拽着赖三,嘴里向院内喊着:“来人呀来人呀!有人非礼啦!”这时,赖三才有些清醒地慌了手脚。
本来出门时所带银钱并不多,看川戏,抽大烟下来,就没剩下几个。赖三听见女子呼喊,想挣脱女子,赶紧离开这里。不料,听见呼喊声,院门内立刻跳出了两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凶神恶煞般地挡在了赖三跟前。一时,赖三自知理亏,却又难以脱身,便躬身作揖乞求两汉子高抬贵手,放他一马。哪知对方并不吃这一套,伸出手来要赖三拿钱走路,急得赖三和这两个汉子争辩了起来,险些就要动起手脚。闹声惊动了妓院胖胖的鸨婆,她飞快地奔出门来,拦住两个汉子说﹕“把他赶走就算了,省得坏了我的生意。”赖三于是就对鸨婆鸡啄米似地作揖称谢,让两个男子押着离开妓院,往巷口走去。可是,一离开妓院,这两个汉子手痒痒地对赖三推搡着,不耐烦地催促他快走。被推了几步,赖三脚下走不稳当,不防被石头一绊,踉跄两步摔倒在了地上。两男子以为赖三是在耍赖,不由分说,上来就拳脚相向,打得躺在地上的赖三左右翻滚,一阵阵哀号。此刻,恰恰被来寻找赖三的江东娃等人,撞了个正着。
江东娃等人疾步赶到跟前,拦开两男子要问明缘由。这时,麻老幺已经扶起了躺在地上的赖三,借着月光看到他鼻青脸肿的模样,就要与两男子争斗。江东娃叫麻老幺扶助赖三先回客店去,一边拉住两个男子谈价钱。江东娃心里明白在这个地盘上,强龙是压不住地头蛇的,就从腰里摸出一块银元,递给两个男子。两个男子嫌钱少,还拉着江东娃不依不饶。站在旁边的邢大富,跨上一步,打脱男子拉住江东娃的那只手,眼睛朝两男子一瞪﹕“就这些,再要只有拳头了。滚!”两男子看着邢大富魁梧的个头,又见他们人多势众,心想再争可能也没什么好结果,只好拿着银元悻悻地走了。
众人回到客店,看见赖三躺在床上还在“哎哟哎哟”地一声声呻唤。麻老幺搀扶赖三回来时,赖三已经无力挪动脚步。麻老幺就弯腰一把背起赖三,一路小跑,想尽快地让赖三离开那是非之地,先一步回到了客店。江东娃他们回来后见到此状,漂师中有略通推拿的,上前在赖三身上几个部位捏一捏,拍一拍,确定赖三除受皮肉之伤外,并没有伤筋动骨,睡一宿就应该没事了。江东娃和麻老幺,在客店老板那里讨要了一些治表外伤的药,给赖三敷上后,大家便各自歇息去了。
……
翌晨,吃罢早饭,麻老幺又换上来成都时穿的那双麻窝子草鞋,收拾好包袱,跟着江东娃一行人走出了客店。这群漂师,在经过西月城街出西城门后,一路西行,身影消失在朝着灌州府方向的官商驿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