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梦半醒
我闭着眼睛醒了很久,我的脑子放电影似的,有意地给我展示了一些内心深处的秘密。我为自己小时候偷过人家刚浇灌过粪水的红薯感到惊讶和快乐,也为小时候养的一只小鸟的死去感到痛苦和悲伤。我的脑子想法越来越多,越来越涉及一些细微之事,最后,我实在睡不着,我服从于它,我试着挑一个好镜头,好让自己在黑暗中,可以发出愉悦地笑声,我却忘记了自己刚刚在想什么了。我索性睁开眼睛,把左手的五根手指伸展开来,我的食指无法伸直,它害羞似的,头部努力向中指靠拢,成弓形弯曲。我的母亲嫌弃它的难看,她讨厌我这根特立独行的食指,也讨厌我这个人。
今晚的月光很明朗,它带着一定的自信,试图穿过我家的玻璃并钻进我的房间,我家的玻璃因为贴上了黑色的玻璃膜的缘故,它的努力不得不白费了,它努力的成果,也只不过是可以在我的床边,留下一小块暗淡的阴影。今晚,我没有丝毫困意,头脑反倒是越来越清醒起来。深秋的夜晚一片死寂,这是个死气沉沉的季节。我有点怀念夏季夜里的虫鸣,我喜欢听青蛙有节奏的音乐声,夏夜里睡不着的时候,我会去数青蛙的呱呱声,在数秒的间隔之中,我会把往事像电影一样回顾起来,我的喜怒哀乐也就这样开始呈现在我那富于变化的脸上,可是黑暗的色调淹没了一切,谁也无法看清什么,你当然无法看清我的脸,我也就不必掩饰自己的悲伤和快乐。所有的黑暗里,大家都是绝对地自由而没有拘束的,所以,恐怖而惊悚的事件也常常发生在这个时间。有的时候我都快睡着了,我朦胧的意识早已沉入另一个世界里去,可突然“呱呱”的声音,又把我带回了夏夜,带回这个燥热的世界之中,这个时候,我黑暗的心开始冒头,它希望我行动起来,去把所有能够在暗夜中鸣叫的东西通通杀掉。在夏夜,能够促进我的睡眠的,不是蛙鸣,而是雨声。夏夜里,最惬意的事,就是我可以舒服的躺在床上,然后等雨落下来,雨会轻轻地拍打屋顶,它顺着倾斜的瓦片缓缓流动,最后从屋檐上滴落下来,如果房子底部刚好有一个破碎而丢弃的碗,它们会互相撞击,并发出清脆的“哒哒”声。仔细聆听,你仿佛置身于中国的一幅水墨画当中,那儿湖面平静,有几个钓叟行船至湖中,找到合适的位置后,他们坐在自己带来的小板凳上,他们抛出自己的钓线和鱼饵,然后,他们就静下心来,如一尊雕像般静止不动。湖边稀疏的几株竹子高傲的挺立着,微风拂过它们的枝叶,它们向你摇头晃脑,然后,你刚好发现它们不远处,有几个打着雨伞的行人,他们步履轻盈,他们有说有笑,他们拐过一个墙角,突然消失在你的视线之中。我就这样进入了这样的画中,我一个人在细雨中漫步,雨水打湿了我的头发,浸湿了我的全身,湿漉漉的头发让我无法思考,淋湿的衣物让我一下子感觉到了沉重感,显然我已经开始讨厌散步了,但我根本找不到我的家在哪里,我清楚地知道我的游客身份,“独在异乡为异客”,我并不可怜,因为这是我废了很大的力气,才来到这个地方的,我应该好好观赏这个地方。可烟雨越下越密,我应该找个地方避雨,可这里四下很空,没有小亭子,也没有大树。我瞧准一个机会,溜进一把雨伞下,这是把黄色带蝴蝶花纹的雨伞,持伞者显然是个姑娘。她对我突然闯进她的小世界,明显很不悦,她劝我离开,因为我们素不相识,加上男女授受不亲。我无意摆弄我的学问,可是,我不得不提醒她,现在是二十一世纪,提倡男女平等,而且新中国是社会主义国家,我们宣传民族平等思想,我们的五十六个民族都是一家人,我和他都是汉族,更是一家人,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显然是陈年老调,不符合我们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也不符合时代思潮。她不想同我辩解,她高大而魁梧的男朋友忽然出现在我的眼前,他举起一脸惊恐的我,然后奋力地将我向湖里砸去。
我带着一身的汗水醒来,黑暗中我想打开手机看看时间,可我找不到我的手机了,我也不想去开灯找手机,灯的开关不在我的床头,我爸将他设计在了床尾,我爸总有一些大胆而独特的想法和设计。我开始抱怨我的父亲,他人本来就不够聪明,一直是村子里其他人取乐的对象,不过嘛,有些人生来就是为了给别人带来快乐的,只不过恰巧倒霉的是他刚好适合这个角色。村子里的人取乐说我的父亲是个木匠,但我从来不见他们请我的父亲去帮忙,于是,我的父亲只好操弄起我家的厕所来,经过父亲一个月不间断的努力,我家外面迎来了一个新厕所,也成功解决了在家里面上厕所太臭的问题,可是新厕所的高度太低,大家进去不免都要低头弯腰,这我得感谢父亲,他让我学会了边尿尿边低头弯腰的本领。他们还说过我的父亲是个电器大师,所以我父亲把我家的电视机、电冰箱、电饭锅等挨个拆了一遍,只为了证明他能拆一定会装,不负盛名,后来我妈在他身上打断了三四根扫把,也是多亏父亲,我本来是要天天扫地的,倒因此可以偷个懒,落得个几天的轻松。在我还在想下一个父亲的光明事迹的时候,二楼窸窸窣窣地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二楼的那几只老鼠实在令人讨厌,它们现在正在肆无忌惮的玩闹,它们咬木板的声音让我感到刺耳,我家是木头房子,我挺担心这个房子三五年就被它们咬烂了,我父母倒是希望这房子可以用上三五十年的,不过,任由这些畜牲这样胡闹下去,怕是撑不了那么久。本来我的母亲和我的父亲是住在二楼的,今晚他们不在,我们村的一个老人去世了,他们去给人家守夜去了。我一直跟他们建议说我们家该养只猫,他们俩用嫌弃的眼神看着我,不想同我多聊,似乎我闲事管的太多,我作为一个二十八岁的大龄青年,我没工作,也讨不到老婆,我的存在就已经让他们颜面丢尽了,实在不该又对家里的事情说长道短,我应该提高认识,明白我的存在本身,就已经是一个严重的错误。我凝视头顶的天花板,惨淡的月光,让我根本无法看清上面有什么,我只看见一片漆黑,这时,儿时那种熟悉的感觉一下子又回来了。我感觉我又回到了十二岁那年,那时,我做错了事或是我的母亲以为我做错了事吧,她先是对我进行了一番棍棒教育,接着把我拖进了一个小黑屋里面,并顺手上了锁。那个房间满是不用的黑旧塑料袋,烂棉被,破衣服,以及折断了的扫把,在那个满是灰尘并散发着一股霉味的小黑屋里,我跟着这些东西互相推挤、争夺着一片狭小的生存空间。我哭着哀求我的生母放我出去,但她的脚步声告诉我她早已下了楼,并且她即使听到了一定也会直接无视掉我的诉求。作为我犯错的惩罚,那一整天我没有得饭吃,也没有得水喝,后来,晚上他们都睡着了,他们忘记了我被关在那里了吧,但我睡不着,我太饿了,肚子一直在打鸣,眼泪一个不争气,就偷偷地从脸颊上滑了下来,我用手沾了一点送进了嘴里,它不像水,它带点咸味,我用右手的衣袖把眼泪抹掉,这种东西,如果别人看不见,流的再多也意义不大。黑暗中,我忽然看见破旧的棉被上面两颗晶莹剔透的黑眼珠在盯着我,等我意识到那是老鼠时,我开始尖叫起来,后来我发现自己白天哭的太久,现在根本发不出声音,我绝望的躺在了地板上,用手捂住了眼睛和耳朵,奶奶之前告诉过我,老鼠是会吃人的眼睛和耳朵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的身体突然感觉很冷,我躺在地板上缩成一团,我拉了一堆破棉被盖住我的身体,但当我的手触碰到我的额头时,我却发着高烧。我就那样躺在地板上,凝望着一片漆黑的天花板。不一会,我的面前忽然出现了一个深渊,而我的身体此刻竟正在往下滑落,滑落的速度并不快,就像秒针走动一样,但每一秒都折磨着我的心,我拼命的往上爬,我试图离开深渊,但深渊就像有引力一样,它吸住了我,拉着我慢慢地往下掉落,我的头开始冒冷汗,我的身体在地板上摆动起来,那只老鼠被我吓到了,发出一声尖叫,迅速地跑开了。
二楼的老鼠砸地板的声音打断了我的遐想,它们移动时,窸窸窣窣地声音,实在让我感到讨厌,他们为什么不能同意养只猫呢?爷爷最近捡到了两只小猫,本来爷爷已经拿了一只给我养的,我也养了有七八天了,那小玩意儿挺好玩,灰白相间,叫声呆萌又可爱,就是开始养的时候太认生,几乎不吃饭,我以为它迟早得死,可那小东西过了两天居然开始吃饭了,我先是疑惑它怎么突然开了窍,后来也算是明白了,毕竟谁也没必要和自己的肚子过不去。我本来是一个急性子的人,倒是猫让我学会了耐心一点。前天,村子里有个人去世了,我的母亲和我的父亲于是便从打工的外地回来了,他们需要去逝者家里帮忙做事,于是发现了我养猫,便禁止掉了,我只好把它拿去给爷爷养了,爷爷嘛,他住在叔叔家,隔的不远,五分钟的路程,只是我嘛,人比较敏感,如今作为一个大龄青年,既没工作也没老婆,天天跑去爷爷那里看猫,路上不免要遇见村里的人问话,脸都不禁要红好久,天天啥事不干,天天跑爷爷家,是不是蹭饭呢?多少也让人起疑,或者他们这样想,我兴许是有些神经质?昨天,我看见我的母亲和我的父亲的时候,多少让我有些心疼,他们的头发终于还是白了,他们说话做事也没有了以前那种盛气凌人的样子,他们现在说话半是妥协半是请求,我也不知道我是不习惯了,还是说报复了他们,如果说我报复了他们,我是丝毫体会不到快感了,五个月前,我辞掉了他们引以为傲的教师编制,多少让他们有些不知所措,他们以为我会一直是他们的骄傲,他们以为我会结婚生子,尤其是我的母亲,每次跟我打电话总问我什么时候找个媳妇,这多少令我感到不快,他们昨天下午还反复跟我确认我是请假还是真辞职,我说了太多遍是真辞职了,于是我根本就不想理睬他们,我一句话没说就走掉了,他们又怎么会知道这一切不过是我的报复。我想做一个人,做一个独立而自主的人,不过,现在看来,我失败了。
我的车经过一片麦田,平原将我的视野无限延伸。我的左手边,一群孩子正在试图将风筝放上天,他们为此拼命奔跑,希望风儿能将风筝托起。他们气喘吁吁,他们满头大汗,他们失败了一次又一次。后来,他们望向蓝色的苍穹时,嘴角勾画出一个翘起的弧形,阴郁的脸上终于明朗起来。我的前方,一只雄鹰在久久地徘徊绕圈,搜寻着可能藏匿的猎物,它们可能在丛生的杂草里,可能在金色的麦田中,可能在欢快的孩子间,也可能附着在我这辆快速行驶的汽车上……阳光温柔的抚摸着我的手,它将温暖洒向麦田,也倾泄在远处的山巅上。一大片乌云忽然罩住了我的头顶,孩子们的脸上也阴郁了起来,大片的乌云汇聚并相撞起来,天空不时划出一道道白色的裂痕。一个惊雷吓醒了我。远处的鞭炮声吵醒了我,唢呐声也响了起来,我的父亲昨天跟我说,老人要凌晨四点下葬,现在看来,他们正在开始抬去山上。小的时候,我根本不懂死亡是怎么一回事,我看见我的奶奶被我的父亲和我的叔叔合力抬进一个狭小的棺木里时,我还天真的问他们,打算什么时候把奶奶抬出来呢。父亲告诉我,奶奶死了,永远不会被抬出来了。我问父亲,什么算是死了呢?父亲说,手脚冰凉,没有呼吸了,就算是死了。我又追着问,那我会死吗?父亲说,他会死,而我也会。我说,有一天我死了,是不是也要永远被关在这样一个小空间里?父亲给了我肯定的回答。出于对独处和对幽闭以及狭小空间的恐惧,我当时就下定决心要好好活着,永远不死。唢呐声越来越远了,狗叫声却还没有停,奶奶以前告诉我,狗是能够看见鬼魂的,所以,如果村里有人死了,那段时间狗会叫的特别厉害,因为它们看见了刚刚死去的人,频繁地在村里游荡,因为他还想念他以前的家,可是他已经被埋葬,埋葬他的地方就是他的新家,以前他的家他进不去了,所以出于对新家的不习惯,以及以前的家又回不去,死去的人会在村子里游荡几天。听了奶奶的话,我对于死人的鬼魂感到害怕,也对于他们晚上到处游荡感到恐惧,我老是觉得他们会游荡到我家门口。所以,在我小时候,晚上睡觉之前,我总是不会忘记去看一下大门有没有关,这成了我的强迫行为。今晚,我没有那个心思去看大门了,随着年岁的增长,我越来越觉得鬼并不可怕,在我的内心深处,我其实更害怕人。
突然间,一切都静下来了。狗吠声、鸡鸣声、老鼠爬动声以及我一直厌烦的耳鸣声,就这样安静了下来,空气却变得稀薄而寒冷起来,我把被子一直拉到能够盖住我的下巴。我应该明白,黎明前的黑暗,比任何时候的黑暗都更深、更重,我在苦等破晓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