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的小屋，姥爷的狗

姥爷的小屋，姥爷的狗
　　大年初六的日头挂在空中，灿烂出一脸的喜气，年的气味被一缕缕的阳光蔓延到零零星星的鞭炮声中，伴着淡淡的烟雾，四处萦绕，浓浓的味道直沁肺腑。
　　姥爷的小屋，嵌在一座座高大堂皇的房屋中间，极不协调，显得孤零寒酸。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缕吝啬的阳光从前面的房顶上方挤了进来，小屋内的黑暗在那缕光亮里骤然放大开来。立在一米阳光的光明里，扑进鼻孔的，是朽败的气息。这种气息，我曾几次在一些老人的房间里嗅到过，当这种令人窒息的气息丝丝钻入鼻孔的时候，我一直相信，生命，在这个空间里是虚无的，像黑暗里漂浮的灰尘，悄无声息细若游丝而又顽强在虚无里。
　　我现在就站在姥爷的小屋里。多少年来，我想都没想到过，会有那种朽败的气息游荡在姥爷的屋子里，而在一团黑暗里，包围我的，分明就是让我窒息的比黑暗还可怕的朽败。
　　我眯着眼睛好一会儿，才在黯淡里看清那张木床，那个灶台，那盘土炕，那座土坯垒成的饭橱。一切，还在三十几年前的地方摆设着，而一切，都在黯淡里愈加的黯淡，像黑乎乎的四壁一样，挂满了岁月的积尘。也许，清理那些积尘也只是几笤帚的事情，而清理过后的痕迹，浸满了岁月的皱纹和沧桑，却是再也无法抚平了。只有饭橱下边的那口硕大的粗瓷缸，还在黯淡里泛着幽幽的青光，昏暗的眼神孤独地与岁月对视着，欲说还休。
　　姥爷和衣蜷缩在那盘土炕上。冰凉的屋子里，寒气直刺肺腑，他居然就那么躺在那里，苍凉的身影斜卧在杂乱的被褥上，那枯木般的身影，一束枯草一般骤然堵上我的喉咙，扯裂着我的眼睛，一阵阵酸胀。早已失聪的耳朵，使老人丝毫未察觉到我的到来，蜷缩着的躯体一动不动，如果不是还有一丝丝细弱的鼾声游荡在黑暗里，我真的会恐惧，在这个黯淡的空间里，是否还有生命的存在。
　　借着透进小屋的那一丝吝啬的阳光的亮，我向那盘土炕摸去，而这当儿，从炕脚下呼地蹿出一条狗，冲到我跟前，咧嘴呲牙地瞪着我，将我定在那一束阳光里。那是一条半大的黄狗，细瘦矮矮的腿，鼻子中间有一块极显眼的黑斑，疑惑警觉的双眼死死盯着我，扁平的嘴巴里发出低沉的吼叫，丑陋至极。奇怪的是，我开门时那么大的声音没有惊动姥爷，黄狗低沉的叫声居然就把老人惊醒了。老人的胳膊努力地撑起蜷缩在土炕上的身子，缓慢地转动着脖项，呆滞的眼神定定地看着站在那里的我。
　　“姥爷……”从喉咙里挤出的这声呼唤，颤抖在黯淡的屋子里，瞬间没了声息。老人定定地半坐在土炕上，呆滞的目光依然盯着我，没有任何反应。
　　“姥爷……”我加大了自己呼唤的力量，那声音依然是颤颤的，抖动着黑暗里的灰尘簌簌而落，惹的黄狗的吼声亢奋起来。
　　“大黄，别吆喝！”姥爷大声呵斥着黄狗，老人已经认出了我，颤巍巍挪动身子开始下炕，昏暗的光线里，苍老的脸上写着模糊的兴奋。而此时，我的泪水却再也无法遏制，喉咙里滚出的，是跟黄狗一般低沉的呜咽。
　　年前里，姥娘出门拿烧草时被门槛绊了一下，股骨头摔成了粉碎性骨折，瘫在炕上无法动弹。舅舅和表弟们只是从医院里弄了一些膏药，便不再露面。两个八旬的老人，就这样冷锅冷灶地蜷缩在那盘土炕上，无奈无助的眼神在灰暗里互相对望，那条黄狗，成了他们黯淡和孤寂中唯一的伴儿。一个个白天，一个个黑夜，我不知道，那条黄狗不吃不喝地蹲守在那里，哀哀的眼神盯着蜷缩在炕上两个老人的时候，是否会读得懂老人眼中同样的哀痛和无奈？！我也不知道，姥爷是否会为当年把女儿远嫁他乡而后悔？
　　母亲无法忍受姥爷姥娘的凄惨，绝然违背了当地“养儿防老”的规矩，拖着自己病弱的身子，坚决要将姥爷姥娘接回我的老家侍候。舅舅还顾忌着脸上那点虚伪的面子，只允许母亲将姥娘接走。母亲含泪将姥娘接到了我的老家，一呆，就是三个月，期间，隔三岔五就会让小妹去探望姥爷，给老人送去日常的食品和衣物。母亲和我都知道，那些日子里，姥爷在那间黯淡的小屋里，面对的，除了那条黄狗，就是那些冷冰冰的已经陈旧灰暗的屋子里的一切，只有眼睛同黄狗对视的时候，心里才会有少许的温暖，也只有那条黄狗欢快地围着老人转的时候，他的心里，才会有少许的欢愉。
　　大年初五的晚上，姥爷从他村子的商店里打来了电话，要母亲去接他。听完电话，母亲已是痛哭流涕，那哭泣的声音里，写满了愤懑、无奈和伤痛。姥爷已经彻底无法再面对那间昏暗的屋子了，不然，他不会要母亲在春节的喜庆里去接他，也不会拖着颤抖的双腿去很远的商店里打那个电话。这个年，对于姥爷，不是喜庆，是孤独、无助和哀伤！
　　姥爷下得炕来，蹒跚着双腿，抖索着双手，要去收拾离家的东西。颤抖的双脚几乎是在地面上拖着挪动，脚底擦动地面的声音一下下刺激着我的耳膜，钢丝一般穿透我的心脏，刮蹭着我的眼睑。泪水让我的眼睛在昏暗的屋子里更加模糊，我搀扶着老人瘦弱的双臂，阻止他再去收拾那些破败的东西，几乎是架着他迈出了那间昏暗的小屋。
　　那条黄狗，一直跟在姥爷的身旁，疑惑的眼神没有离开过我们。姥爷颤抖着蹲下身子，黄狗趴伏着靠在姥爷的怀里，嘴巴拱在姥爷皱巴巴的脸庞上，伸出舌头，轻缓地舔着姥爷的脸。姥爷用手轻轻地拍着黄狗的脑袋，脸上，绽出了一丝微微的笑，那丝笑容，在阳光下那样的温柔和率真。
　　姥爷想把黄狗抱起，蹲着的身子努力向上挣扎，几次都没有站起，清瘦黯淡的额头凸起了青筋，始终没有放开怀里的黄狗，还在挣扎着上起。我知道，姥爷是要将狗一起带走的，他舍不得陪他和姥娘一起孤独一起哀痛过的伴儿。我小心地从姥爷怀里接过了黄狗，那条狗或许猜到了我的意图，一动不动地任我将它放到了车子里。已经站起的姥爷，看到黄狗老实的样子，脸上，又浮上了慈祥的笑容。
　　虚掩上那扇破旧的木门，站在车前，我回过身子，再次看了一眼那间低矮在高大房屋阴影里的小屋。这是三十几年前我心里敞亮无比的那间房子吗？还有那盘土炕，在那上面，我曾经跟头把式地睡过十几年的，那张床，我也曾撒着欢儿翻上翻下的，怎么一下子就遮在昏暗里，在我的眼睛里模糊了呢？
　　打开车门，费了很大的劲，才将姥爷搀到了车上。那双颤抖的腿，还是当年跑几十里地到海里给我捉螃蟹的腿吗？怎么就连矮矮的车子都跨不进去了呢？
　　发动着车子，回头看了看车子后座上的那条黄狗，它静静地盯着坐在前面的姥爷，眼睛里，是一片关注和温存，那眼神，让我想起小时候姥爷姥娘看我的眼神。我的泪水再次流了下来。
　　那间屋子，已经被车子甩在后面。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再回到那间曾经给过我无限快乐和温馨的屋子里来，而那些快乐和温馨，已经被屋子里的黯淡和朽败的气息掩埋。我记忆中无比慈祥，无比健壮的姥爷姥娘，已经变得苍老不堪，他们曾经用温柔和疼爱给我插上远飞的翅膀，而我的气息，却在他们的思念里变成了一屋子的朽败。
　　后座上的黄狗，还在温存地看着姥爷，这么多年里，那样温存关注的眼神，我不记得我自己有过，而我的姥爷姥娘，却已是风烛残年。



[ 本帖最后由 李会和 于 2011-3-17 10:01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