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失于坟
不喜秋悲,然为君殇;暮荻哀哀,我失于坟。
一
我一直认为,在边陲的故乡,我夺占了一些人的生命,得以活着,喜欢夕阳和流水,得以患上健忘的病,误以为生死总只是一瞬。
可我又不得已觉察,生命多像未刻墓志的坟茔,我们无非是逐渐把我们的深沉和苦痛凝结于上,如同暮春的露水,再也不能透折出可以引为参照的前半生。
从前,人如草木,春朝秋夕。而在故乡,孩子一般被喊做“小细人”,仿若早生的草芽,可见其幼弱,风吹雨打就能摧折。不幸的是,已遭受摧折的太多了,村庄不远处的丘陵上葬着无数夭折的孩子,成了所谓的“小芽坟”。他们不比我年长,却早我多年出现在人世,有的无名,与野草同生,有的还被人存留着记忆而老去。我坐在他们身边,吹着乌有的木贼,周遭阒静,然而我不能在他们的世界里找到自己,不远处便是河流,我想负住一身水,走向虚无,但又必须往返于生命的窠穴。
时间迥然而逝,鸣虫带领他们置身原野,树木替代他们苍老,他们是我父辈的兄弟,亦或就是我遭受劫难的前生。我不能和他们并立,每一株草都比我先于人世领受着黄昏,连一只蚂蚁也比我习惯人间的粗粝。
深秋,我在小芽坟折苇草。它是一个不大的丘陵,四方都有松林将它与村庄隔绝着,但从其上向四处望去,田畴里绿意掩映,根本不见荒芜。我沿着土路钻进灌木丛里,不经意便会踩到以往的坟壑。若不是有一块碑石突出地面,它们就如此的不容易被发觉,低微到草的腰肢以下,甚至成为草的茎须。小芽坟多鸡枞菌和蛐蛐,即小我就常到此。然而,多年以来,我内心的晦涩终于扩展,或许是对生命的留存越发感到忧虑。
二十年前,我不认识坟墓是埋人的地方,一方石块垒起来便具有非常的意义。母亲背着我在林间捡菌,我们穿行在露水之中,山中湿气很大,不多久我们就全身湿透,我哭泣着却没有地方休息,母亲把我放在坟的祭台上,那是少有的保持干燥的地方。后来,有人说坟墓是地母的子宫,我似乎又退回到诞生以前,但我是占据了别人的位置,我在一方狭小里坐着,仲夏的雨水促使叶脉枯朽,多年的纸幡已扭捏成坚硬之物,我就在其间不能翻身也不能下来,只有一些浸湿的黄土沾在我的袖口。仿佛天地间,我们的周围满是不为人知的苍茫,薄于云水,压抑着无数的梦魂。可后来,我的鼻梁在山中被荆棘像虎爪般划下了三道印痕,这令人难解?难道,生死相隔仍如猛兽,我需要一些深刻的记忆来彰显我在人世的求解。
然而我的南方故乡,山南水北,关于村庄的记忆只可追溯到明朝,并且在这片土地上生死的人也不过数代,我只是他们最年轻的一代,但似乎我血脉里的沉重与日俱增,终会与时间相抗衡。
秋草生,秋水流,垅木成林。我面对着高黎贡山和龙川江,心里不由地闪烁出一些祭辞。然而我没有向做法事的先生学习过,也没有与守着一座山神庙,在余生中沉入迷信的外婆讨论过,我感觉那是一种特别的巫,独属于我的内心,当我置身于人的土地,它便引动我的思想。我想要给这片土地上活着的或者死去的人留下我的敬畏。
随着年岁增长,我见过许多地方的坟墓。有时是在阳光明媚的清晨,露水还未完全晞干,有时寒鸦数点,感觉整个黄昏满是肠断处,足以消解暮合的万物。所幸,我还未被时间摒弃,我将深谙人间的情深,不止是生死离别,病苦愁乐。
二
在故乡,每年都有人逝去,我却没有真正地参加过一场葬礼,犹如一个旁观者在外围看待着一个人如何被作别。
祖母死在亲戚家,父亲与叔伯们过了多年才将她迎回自家的地头安葬;邻家的大祖母死的时候,我还不谙事,她的遗体就安在藤椅上,我们含着冰糖围着她玩闹,而堂屋外,木工们正在挑选合适的木头赶制棺材,我抢过墨斗将墨汁弹在手心上,似乎把一根经脉压在我的生命线上,如今总觉不能很好地握住;而二妈是出车祸死在公路上的,她的棺材按照乡俗不能摆进家里,于是便放在石堆上,办葬礼时天气潮湿,赶制的棺材墨汁还在滑落,夹杂着风过竹林的声音,忽然就感觉到人的凄凉和不幸。
死亡不可避免,时间总被赋予渺茫的意义。作为依山而居的人,我常到山林去,我逐渐地不畏惧生死,那或许是生命哑言的部分,没有人告诉我,也没有人跟我说来世的事。我活在他的往生里,如同一株楸木,每一片叶子都浸润着纷纷的烟霭。
村中死于困窘的病,老木昌是第一人,埋在远离村庄的杉木林,也是。他的去世很突然,丧事也十分潦草,但他原本也只是个困于生活的农民,有着几块田畦,播种却总不按节令,以至于所获无多,刚够饱腹,攒过许多旧币和缅币甚至一整块的蝶形的银饰,想要取个媳妇却孤独地度过一生。他习惯找人借东西,在别人家自己泡茶喝或者是和孩子们呆呆地看整个下午的动画片。但他就这样在人间不知害了什么病,短暂地活过,他只有一所房子,他走后竹叶簌簌地落,覆满了他回家的路,而夜色总会笼罩起屋上痛的瓦砾和猫们,还有几株茶树叶片迅疾地由嫩及老,来不及锁住光影的余温便枯朽了。
老枨的忌日属于不值得纪念的小事,他的坟也是无人去的。听说,那就是一个掩埋骨灰盒的土堆,盒子还算精巧,但没有墓志甚至是明显的标记,不用多年,杉木就会彻底将他覆盖,这俨然就是人间莫大的哀戚了。
二嫂的死也足够令人痛挽,二十多岁的年纪,结婚一年就得了乳腺癌去世。五月的时候,我们沿河而上,她已经融入了这个村庄的土地,在田间勤恳地插着秧苗。然而秋收还未开始,她便病得严重了,头发掉了很多,面容枯死,最终埋在了不种玉米的地脚,也很少有人去。他们的凛冽就像人间的一瞬,是一些光辉早竭的星辰,落在了南方的土地。
如今,他们散落各处,逐渐拥有野性,与时间的残损暂不相干。每一垒坟墓都是在人世害病的人,故乡的土终将成为他们骨头的颜色,当季节循环往复,坟壑陷入土中或者荒草疯长到碑碣上,他们的一生就会有更多的印记。
三
如今,我的影子匍匐在地,与陈年的落叶共同喘息,而行走在远方的人最终将成为山的一部分。小芽坟的蛐蛐早已没了踪影,我也没有自己的土地容许万物栖身,甚至是一只常被引为哀异的乌鸦。
曾有一群少不知事的孩子指着刚从土里掘出的清末墓碑,嬉笑着说那是我的前世,可上面俨然是咸丰年间,难道我的转世如此艰难,需要数百年?难道我的梦魂萦牵着龙川江畔的土地,每当雾气笼起,一切的朦胧都会显得轻薄?
我以为我已经死过三次,一次是母亲把我放在山中的坟上,一次是在人间很多与我相识的人死亡或者枯老,再者便是我的心愈发回响着唢呐,有人替我死去,有人因我老去。而我在二十二岁时给人写墓志铭,“生长草野,然不失成才之志,曾自学机械电路,因天资聪慧于有所成,且正直乐善,不忘回报乡邻,常有捐资为事,得人称颂。其下儿女,亦有向上之迹,不假年月,竟为人杰。然其命运多桀,不济于时,怀未竟之志,享年四十四而终......”天地苍茫,众生有哀。我与他素未相逢,他四十四岁,在乡下算是聪颖而有所成,膝下有三个都不满十岁的儿子,出车祸而死,肇事者宁愿坐牢也不愿做出赔偿。我很惭愧,当他的名姓、籍贯、生卒被刻在黑色墓碑的背面,我才认识他,而且仅数十字就将他的一生含混写过,包括他的不幸与荣耀。我畏惧多年以后,他的孩子回忆他们的父亲也仅是只言片语,而不能在清明的雨中诞生成群的蝴蝶而构成人的记忆和情感。抑或,当紫葛漫进墓群,再没有人能够真心的拊泪,只有无限的空无覆遮着那些不再高昂的头颅。
我曾去过很多的地方,也曾见过各式的坟墓,也接受过闹市中分发的陵园广告。
有时,火车飞快,我穿过他们的眼眸深处。有时,我沿山而行,想要寻访一座庙以求心安,但我看见漫山坟壑便再也不能沉静。有时,我遇见一些已经被移走的坟,杂草又开始占据那些泥土,掺杂着几株未绽放的兰花。我知道,我最终也会老于山林,完成一生的归属,就像时间把我嗫食进它的喉咙,我不能再随意的推门而出,拜访我的所爱。
四
但我垂老以前,必然经历许多的生死。
我为早夭的人感到痛苦和哀戚,告诉病中久不下床的人正在度过的节令,为我的垂垂老矣预定美好的晚景。有人给我一枚糖果,有人风尘仆仆来参加我的葬礼,不用哭得很刻意,我的碑无字最好,因为在故乡许多人没有。不用白菊花,因为它们柔弱,不像山中悬挂多年的白幡始终没有化在雨里,也不能选在阴凉的地方,我习惯看夕阳,也喜欢一群人围坐在阳光下说笑。我喜欢这样的一个故事或结局,青梅竹马的俩人终于并坐在黄昏里,带着他娶的外乡人和她嫁的赤脚医生。此刻,人间的情欲撇除了一切晦涩,超脱岁月,相顾无言。
而我,真正懂得生死。一些人可夺去我的生命,得以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