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旧时光
乘着周六无事,我骑上电瓶车去往念念在兹的那个少年时代的长成地——丹徒老镇。四十年光阴流转,那里竟还留存着一些那时的老屋、街道、河流、桥梁、校舍,而我,成了穿越时空而来的旅人,重回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那个破落却纯真、清贫却朴实的时光。
回到家乡后,穿越这个老镇不下十数回了,却都是驱车一驰而过,眼睛一扫而过,没有深入它的肌理与内部,更没有触及它几十年在旧时光里的孤独守候的那个灵魂。而此刻,我终于可以慢悠悠地前往、触摸、进入、感知、共振。没有刻意的规划,任身下的电瓶自行车随意而行。第一站,当然是少年时代每天上下学都要经过的那座桥——丹徒桥。少年记忆里,那是一座宽广的水泥拱桥,背着书包蹦跳的学生、挑着蔬菜进镇的农人、挂着皮革包匆匆骑行的工人,以及突突的拖拉机、拖着长长尘土的卡车,似乎都能在这座镇子与乡村连通的唯一通道之上并驾而行。查新闻才知道,建于1974年的这座钢筋水泥桥,于2022年7月25日被一座长48米、宽4米、载量为10吨的蓝色钢质便桥所替代,古运河南、北两岸居民骑电动车、自行车及步行可以通过此桥畅行无阻。岁月的风雨,可以侵蚀包括人心在内的万物,钢筋水泥之躯也仅只有不到50年的光景?昔日还与小伙伴们坐在拱桥桥洞里躲避骄阳享受荫蔽憧憬明日,如今只能在网上找些旧图寄托情思?望着这设置了限制汽车行驶桩柱,禁止机动车行驶的桥梁,恍然若失与恍如昨日之感立即袭上心来。过往里,有多少物事早就了无了踪影,又有多少细碎的片断沉睡心底?
过桥向南,沿着古运河边原有一条道可以通往原本的初中学校,只是走了一点就被低矮的小楼和残砖碎瓦的颓垣挡住了去路。于是回头再从另一条窄窄的巷子里穿梭而行。记忆中的这条叫寺巷的巷子,如今贴上了“西寺巷”的门牌,在二三层高的错落民居门口闪耀着新世纪二十年代中午亮眼的折射光。巷子的走向没什么变化,穿过窄长的水泥路面,便到了南边镇子的尽头,那所学校竟还在,那堵围墙、那条沿墙而行和正对校门的路、那片南西面的田野竟都没有大变地留了下来,只是砖墙成了水泥墙、土路成了水泥路、稻麦田成了蔬菜田。平房的校舍,大多改成了二三层的教学楼,中学也改成了小学。虽是周六,竟还有家长在等候接送快放学的孩子。我的第一辆自行车是上了高中后才有的,在这所学校以及镇上的中心小学基本都是步行的。慢的时代里,单程四五公里的上学路也少有匆忙的步履。一路上,我们还有着诸多的闲心看田野麦苗的生长、采路边野果裹腹、讲同学捧腹的笑料。斜背的书包拍打屁股,脚下的泥土生风扬尘,内心的快乐你追我赶,即便学业不突出,也不见多少愁容长滞在脸上,少有现代学子的憔累与悴苦。物质富裕的时代,人们行走的身躯却少了轻盈,是他们携带了太多的不舍,还是世界强加了太多的必须?少了越来越多真正快乐与灵动的少年,人类是真的在进步吗?在校门口略停,看并不多的小学生跨出校门,扑进等候多时的爷爷奶奶怀里坐上电瓶车,或拉起爸爸妈妈的手坐进汽车里,叽叽喳喳地说着兴奋的事。他们或许是周六来校参加什么兴趣班,或者什么小活动的吧,一出门脸上都还挂着满满的喜悦,让人对当下小学生还童心未泯童趣不减感到几份欣慰。我骑向正朝南的那条天天走向乡下宅子的大路,那个坡度还在,只是光秃的坡顶多出了民宅与小店;那道弯弯的路弧还在,只是下陷的池塘与疯长的野草都被一方方规整的田垄与大棚取代;最高的那段坡峰还在,只是因近旁修建小区与大路而被削掉了一半身躯与那条相随多年而今已断头的老路,如果不仔细分辨便则难以确认。原本散落在田野的村庄,在视野范围内早已搜巡不着,除了依稀可见拆除后留下的破砖碎瓦,便只有任荡的风与迷散的烟云裹拂身体与映入眼帘。过往在此断头与拆除,当下在此强横与滋长。左边空旷,右边密集。数十数百的村庄,变成了整齐划一的数十幢高楼,以及住中其中的上千户人家。现代高楼掩去了昔日的宁静与喧嚣,很多村民在这个崭新热闹的迷宫里过上了城里人的生活,开始品味起人与人地理空间上的靠近与实际生活中疏离的滋味,曾经村庄里发生过的一切,开始淡出他们的日常。岁月终将无情地冲刷人们心中的记忆,将这里变成一个没有村庄故事或少有村庄故事的荒芜之地,一如左边那片原本属于他们的土地,如今只能飘长着青青野草等待着新的主人来开发夯建。少数忘不掉本的农人,见缝插针地在荒地里种上一俩种蔬菜藉慰日渐荒芜的手艺。
找不到我的村庄。它早在二十年前就永远消失在时空之中,消失在越来越少的在村庄里生活过的村人们的记忆里。我们的记忆基于繁杂变幻又转瞬既逝的现在,太多的庸常冲击着它的牢靠,遗忘成了人至中年后的苦楚和困顿,流年的无奈与感怀也都在中年后纷至沓来。返身从坡顶的另一边驶向老镇。年少时的我,曾无数次在这个高岗上立足俯瞰这个依傍古运河与长江之水而生的小镇。作为古代京杭大运河上第一个重要的入江口,“丹徒口”已有2200多年的历史,多少代勇毅乐观质朴健朗的人在此依水而居搏击险滩,书写过荣光闪耀与财富丰足的过往。有史料说,唐以前镇江的治所就在这个老镇,只是故址早已湮没在历史风云中甚至坍入滚滚大江中,再无觅处,宋以后润州治及镇江府治才迁到了与此十余公里外的由东吴孙权创建的铁翁城旧址之上。如四十年前追风少年一般骑车冲下那道陡陡的坡道,便能直接驶上刚刚来过的蓝色钢质便桥,过桥右拐,就能融进人声鼎沸彼此熟络的老镇日常里。如今,我穿过的,先是一段埋葬着父辈们青春过往与奋斗足迹的残垣和一条新修的宽阔马路,为了修建这条如今已成为串通镇江老城区与城市新区的主干道,父母赖以生存的曾经做为县里“工业巨头”又在社会变革中成为“拖累”的县电机厂便被拆除一净。这个曾经拥有十余家县属国有企业的工业重镇,如今还有几个门楼是属于过去那些辉煌一时的企业?除了“丹徒粮机厂”这个招牌还在生产还显正常外,其他的大多如“丹徒化肥厂”这个落满陈垢旧尘的门楼与只剩扇扇破窗的凋敝厂房以及空无一人的生活区一样,铁锈斑驳,砖墙倾危,浮云空荡,一眼就能看到被时光遗弃的表征。
每个人儿时的回忆里,应该都有一条窄小狭长的巷子穿梭在时空的回廊里。老街必与小巷相互依存。星罗棋布的小巷果然比记忆里的更加狭窄,穿镇而过的老街也如大多数上了年岁的老人一样瘦小了身板,昔日赶集能容纳熙熙攘攘的人群,如今只剩下来往两辆电瓶车擦身而过的空间。我放慢车速缓行在小巷中,驶往记忆里中心小学所在的地方。在一处两壁写着“爱国勤学”“文明友爱”蓝底黄字的大门口,我依稀看到了四十余年前从乡下小学转学到这所中心小学的那个孩子进城时惶恐的面色与眼神。那个四五年级用过的当时最好的三层教学楼仍在,泛着陈旧的色泽,从未变的铁门铁窗空洞里似乎还能荡出郎朗书声。如今大门的白色牌子上,印着一家电子公司的名字,以及两个门柱上方仍旧挂着表示过节的“恭喜发财”的福字灯笼。半敞的大门边,几十年如一日的阳光,正洒向呆立着的昔日的小学生如今已是两鬓染霜有点发懵的半老之人身上。
蜿蜒小巷深处,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妇正端坐在藤椅上,享受一抹阳光的照拂。浅浅光阴飞度,几多艰辛,点点温暖。一瓢一箪,一花一饭,一点一滴,这些细小的东西都是老去之人赖之以存的精神图景,是他们倾注自己一生才能泛及万物的人性之爱,亦是一生努力后面对光阴速逝时的坦然并重新爱上生活的瞬间呈现。老去已忘天下事,梦中犹见牡丹花。在经历过纷繁杂芜的人生后,细小微末的物件,才是可以覆盖浩荡天下事的入眼入心之物。在这样的宁静岁月里,在重重叠叠的回忆重嶂与怀揣后人不可知的秘密中,老人们总会重新认识往事,让某种盘根错节的东西在自我的世界里兀自生长。有小孩骑着童车的身影一闪即过,空留不时提醒安全的祖辈们的苍老声音在后面追跑。老街小巷正因为老人与小孩的存在,不断呈现着古老沉稳又活泼绵久的活力。
四十年前的那些岔路口基本都还在,不时有人员车辆进出。每个路口或许都是未来的入口,都有人带着时代的印痕和记忆寻找走进,每个人都会走出不一样的人生。一如那年那时那个在岔路口观望与驱往的少年。老镇的架构绝大部分都还与四十年前相差无几,却分明又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深层不同。穿过老街,就是老马路,沿着老马路向东,便是在“丹徒口”遗址上建立起来的现代化的丹徒闸,它早先的通航功能随着河道的变迁早已不复存在,如今只作古运河水位调节之用。历史上能水出通衢,北望维扬,西向金陵,东接三吴的这个小镇,如今似乎被滚滚向前的大潮遗忘在了曾经辉煌一时的角落,落寞而孤寂地成为唤醒记忆的遗存。但这又何尝不是一次对大部分陷于谄媚沉于欲念的人的一次有益提醒呢?不是有人说过,对记忆的每一次凝视,都有可能将你推向日常生活之外吗?我们需要不时地脱离俗世扪向内心,尤其是在这个物质世界日益富足的时代。唯如此,渺小的人才能成为人,而不是众生;凡夫俗子才能成为个体,而不是大众。
再向东,驶过一片因长江大保护而关停的没落无人的旧厂区,攀上一处高坡,右拐后,便能再次回到穿镇而过并将老镇划分成一半当下一半过往的现代化大马路。两耳生风,两旁荫绿,花香春暖。骑行在这双向八车道的宽阔马路上,看着两边迥异的风景,你立即会想到,生活一直在发生变化,生活的观念和生活的力量不少时候要大于思想的观念、思想的力量。但过去也如这个老镇一样,也是常在常新的。德国学者阿莱达·阿斯曼在专著《回忆空间》里说:“过去是常新的。它不断变化,就像生活不断前行。”这个时候我才发现,今天我的行程,竟类似一个倒躺着的“8”字型,这是一个无穷符号,循环往复,生命无穷,生生不息。
小镇老街,是属于少年的最好时光。康德说,所谓最好的时光,其实就是那种永远不回返的幸福感。有时候并不是因为它有多么美好让我们眷念不休,而是倒过来,正因为它是永恒的失落,于是我们只能用怀念来召唤它,它也因此变得更加美好,更加让人难以忘怀。
返程时,电瓶车电量耗尽。我下车推行,却步履轻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