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 泥
泥土是宝贵的古董,也是免费的玩具。我庆幸自己生于农村,长于农村,从小亲近它,认识它。
小时候,只有感性认识。我家在琴江与明江交汇之处,可上山摘果,也可下水摸鱼,活动空间大,娱乐方式多。要说不足,就是装备简陋。赤脚,空手,是常态。如今,想找一个光脚走路的机会都难;小时候,恰恰相反,是穿鞋走路的机会太少。上初中之前,我没穿过运动鞋,更不用说皮鞋了。我的鞋,就两双。热天,拖鞋;冷天,布鞋。拖鞋,塑料材质,是哥哥姐姐穿过的,传到我的时候,除了鞋底没有补丁之外,其他地方都有明显的修补痕迹。布鞋,倒是一个人从新穿到旧,从结实穿到糜烂。可布鞋,唯有鞋面是新布,其他的都是旧布,不耐磨,不耐穿,我也不舍得穿。只有到了冬天,脚趾头快要冻僵,才穿鞋。平时,如果不是洗脚上床,拖鞋也不穿,就光着脚。我们那一带,河水多,雨水也多。穿鞋不方便,光脚正合适。我家的房子,一排平房,一个天井,一座石楼,布局像一个目字。石楼是祖父起的,第一层是泥土地面,木梯上楼,楼上铺着厚厚的木板。平房是父亲起的,当厨房和仓库用,原土地板。地板加工,我还有印象。房子起好之后,盖了瓦,把地面挖松、摊平,然后用一个长方形的木锤夯实。这是一个小孩子也可以干的活。开始觉得有趣,锤起锤落,啪,啪,啪,一锤一个印,印子像一块青砖那么宽,那么长,表面光滑。木锤砸在泥土上,松软,有弹性,手指和掌心都不会震痛。不一会,一排,两排,木印排得整整齐齐。特别是第二排,原先是留有自己的脚印的,两个一组,像两只小兔子的后背,木锤砸下去,把兔子的后背砸掉一半,砸没了,怪好玩的。可是蹲久了,双腿开始发麻,举木锤的手臂也开始发酸,木锤的落点渐渐不准,地面的印迹变得凌乱起来。这时,就把木锤一丢,去玩别的了。
地里最好玩的季节是深秋。旱地,不管是种花生的,还是种红薯的,都好玩。收割之后,地面捡干净了,泥土裸露了出来,蛐蛐的窝也容易被发现了。蛐蛐是挖地道的高手,把窝建在深土里。它的窝有多深,从它挖出的土堆的大小可看得出来。没见过蛐蛐是怎么工作的,也不知道它一天要工作多少个小时。它搬运出洞口的泥球,一粒一粒地垒着,垒成了一朵朵绣球花。每一朵花,都覆盖着一个家。汪曾祺先生多次提到他小时养、画蛐蛐的轶事,令人神往。我等乡野顽童,自然没有富贵人家的孩子那么高雅,娱乐的手法大多原始而且粗暴。我先是用脚丫子去踩那些泥球,泥球酥脆,轻轻一碰,泥球就破碎了,脚板有一种被触摸的舒服感觉。然后,蹲下来,用手把碎土拨开,把洞口清理干净,用一根又细又长的草茎,慢慢地探进洞里,把蛐蛐逗出来。用这种方式抓到蛐蛐的机会不多,得从河边提水,把水灌进洞,把蛐蛐逼出来。从水里钻出来的蛐蛐并不可爱。看到它的狼狈相,我也就高兴了,不逮住它,任由它爬进草丛中去。
玩泥土的另一个方式是砌红薯窑。这是一个技术活,需要经验。最初的窑,说不上砌,只能说是搭,像搭积木一样。秋收之后,水田变成旱田,又犁过了,泥条像一条条长龙晒着肚皮。我用手把泥块掰下来,长方形,又厚又重,刨一个浅坑,左,右,上方,各放一块,窑就搭成了。这样的窑,笨拙不堪,作用不大。但我不气馁,不断地实践,终于砌出了精致的土窑。把泥块敲成鸡蛋大小的土疙瘩,砌圆形地基,预留窑口,一圈一圈地叠,圆拱,圆顶。巧妙的是,封顶的土块可以随意拿下,而土窑不塌。用柴火把土窑烧红之后,红到什么程度,也看经验。当窑顶的土块红得像燃烧起来的木炭,就差不多了。停止烧火,把冒烟的树枝拣出窑外,用土块把窑口封上。用树枝当筷子,夹住封顶的土块,把它挪开,露出一个圆形的天窗。把红薯从天窗放进窑里,然后推两圈土块盖在红薯上面,再放红薯,再盖土块,有时可以放二层红薯,有时可以放三层,说不准。所有的红薯都放进窑之后,就把窑推倒,把土块砸碎,把红薯捂得严严实实。过了十来分钟,把窑基扒开二三个缺口,让水蒸气散开。再过几分钟,皮焦肉软的红薯就可以出窑了。
旱田灌水之前,都可以窑红薯。每个秋冬,我大概都要玩二三次的。
开春之后,育苗插秧了,可以玩泥巴,不用手,用脚。育苗的水田是最好的水田,靠近水源,土地肥沃。水田里的水,淹过苗根。采过秧苗的地方,泥土软滑,站在同一个地方,左右脚不停地踩,脚下的泥就慢慢地下陷,形成两个深坑。把脚抬出水面,再踩下去,如果用力,就有泥水喷上来,躲闪不及时,会溅一脸的黑泥。如果站在深坑里,不停地摇摆,就会越陷越深,几乎没过膝盖。故意惊叫几声,见大人不理会,也只好悻悻地爬起来,跑到小溪边把自己洗干净。
能用手玩的泥是黄泥。隔着琴江,有一座瓦窑,那是别村的。读小学之后,我的胆子也大起来了,经常和几个小伙伴去那边玩。瓦窑冒着黑烟,发出难闻的气味,我不敢靠近,就站在田埂上看。那里的水田真奇怪,不种稻谷,只是把泥土挖开之后,牵着水牛在田里转圈圈,让牛把泥土踩得稀巴烂,然后用箩筐把泥巴抬进一个大棚里,堆在地上,几个大人不停地搓揉,捧起泥巴往地上摔。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和泥。和泥,晒泥,切泥,制瓦,每一个流程,我都觉得新奇。终于忍不住,跑到木棚里面去,跟他们要点泥巴。他们当中,有的是我同学的家长,有的曾是我父亲的学生,或许知道我是谁家的孩子,一般都不会拒绝。有时甚至很大方,递给我一把弓,那是割泥用的,让我想要哪里就割哪里,想要多少都行。现在想起来,心里还是蛮感激的。但也拿不了多少,就一块红砖的量吧。捧着过河,就在村里的晒场上玩开了。先玩最简单的,把泥团搓成一个圆球,抟成一个泥碗,然后单手举过头顶,碗口朝下,猛地砸在地上,叭地一声,碗底爆裂。比一比,谁的响声最大。几个回合,玩够了,就捏小动物。鸡鸭虫鱼,不停地变换形状。后来,就捏小鸟,用小圆棍在鸟屁股钻出一个洞,撮嘴一吹,竟发出“呜—呜—”的响声,好像泥土在欢呼。
去年夏天,我还专程走到河边,想看那片有黄泥的地方。可是瓦窑早已坍塌,那片地方长满了野草杂树,一片荒芜。
通往河边的路,也铺上了水泥。在村里转一圈,不再发现有光脚走路的人了。
现在居住的小区,有一条刻意嵌上小石子的小路,名为健康步道。有一次,见周围无人,我也脱下鞋袜,踩了上去。可刚走几步,就感到脚窝刺痛,额头冒汗。不得不承认,中年的我比童年的我脆弱多了。
有时候,想一想,不禁哑然失笑。对于泥土的认识,更多地从具体转为抽象了。
东汉学者应劭的《风俗通》有一则传说:“天地开辟,未有人民,女娲抟黄土做人。”这个美丽的神话,不少人是相信的,曹雪芹借贾宝玉的嘴说过“男人是泥做的骨肉”。“入土为安”至今仍是根深蒂固的思想观念,我父亲就安葬在故乡的一处山岗上。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甚好。
泥土是力量的源泉。希腊神话中,大力士安泰是大地女神盖亚和海神波塞冬的儿子。只要脚不离地,就可以源源不断地从母亲身上获取无穷的力量,谁也别想打败他。
电影《角斗士》中的Maximus每次决斗前会抓一把泥土,双手揉搓,从泥土中吸取力量。
现实中,也有这样的人。我的邻居,三婶。三婶生过两个孩子之后就守寡了。她个子小,脸小,眼小,却手掌大,脚板大,力气大。她像男人那样干活。有一次,她挑着一担稻谷从我面前走过。两个大箩筐,像两块巨石,扁担似乎陷进她的肩膀里面去了。她的脚板踩在泥土上,踩在石子上,发出噗—噗—沉重的声音,扁担随着身体的起伏也吔吔作响,我没有注意她的脸,但看到了她倾斜的后背,看到了两只瘦小的小腿。小腿上的血管弯曲凸起,像一条条蚯蚓。三婶今年也有91了,比我母亲小一岁。她经常到我家,陪我母亲聊天。如果我在场,我会插上几句。但更多的是听她们讲,她们嗓门不高,声音很轻,不注意听,还真的听不清。
泥土象征着权力。《左传》记载了一则有趣的故事,晋国公子重耳逃亡之时,“出于五鹿,乞食于野人,野人与之块。公子怒,欲鞭之。子犯曰:天赐也。稽首,受而载之。”重耳即后来的晋文公,春秋五霸之一。
我国古代,以五色土建成的社稷坛包含着对土地的崇拜,也意味着对土地的统治。青、白、红、黑、黄,五种颜色的土壤,由全国各地纳贡,以表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之意。听说北京中山公园内保留着明代所建的社稷坛,下次有机会到北京,可要抽时间去看一看。
在我家乡,每年清明节,都要蒸五色糯米饭。这五色,包括紫、白、红、黑、黄,是否与五色土有渊源,就不得而知了。
五色糯米饭常吃,五色土却不常见。十万大山是土山,草木茂盛。水田菜地,土地更为肥沃,泥土青灰色,一年四季皆可耕种。土地太肥,也不是好事。我家原来有一块菜地,大人说不能种果蔗。我不信,嚷着要种。母亲就在地里埋了几节甘蔗头。不淋水,不施肥,很快就长苗,不久就高过我。果蔗长得好,每一节都像莲藕一样,鼓涨丰满,单手抓不过。年底收割,清淡,不甜,咬一口就扔掉。
白色土,我见过。北海有一个银滩,沙白如银,我在海水里冲过浪,在沙滩上散过步,不陌生。要说白色土特指西边的沙漠,青海湖边的沙土,我也抚摸过。
红色土,就非云南莫属了。红土地,也能耕种,田七、玛卡长势不错。但游人去红土地,更多的是看风景。蓝天,白云,红土地,绿植被,天上天下,共同组成了变幻莫测的自然景色,令人赞叹。
黄土地,黄土高原。当走进陕北的窑洞,我也感受到了它的历史厚度。
黑土地,北大荒。我对黑土地的认识,尚停留在文字上,浮现于想象之中。这个问题,也应该不难解决。今年吧,利用工休假,去东北走一趟。
修建龙门大桥的时候,我在钦州港认识了一个以玩泥巴为职业的年轻人,莫师傅。他的铺面在逸仙公园门口斜对面,夹在一个烧烤店和一个鱼餐馆之间。烧烤店卖新疆羊肉串,鱼餐馆卖当地海鲜,他卖坭兴陶。羊肉串和鱼虾都讲究新鲜,坭兴陶却要求古朴。铺面隔成两部分,前半部分面积稍大,靠墙放着货架,货架上摆着出售的商品,有茶桶、茶杯、茶壶、茶宠,主要以茶壶为主,而所有的茶壶都出自莫师傅之手;铺面的后半部分是工作间,和泥,制坯,都是手工操作。这是一家夫妻店,莫师傅负责制坯,妻子负责在杯身上雕花、刻字。
坭兴陶的原料取自当地的白泥和紫泥,有新泥老泥之分,老泥尤为珍贵,两者按一定比例融合,烧制之后,黑中透红,蓄茶水一个星期而无异味。
我跟莫师傅买过一个茶壶,老泥,色泽沉亮,常摆在我的案头。困了,累了,喝一口茶水,仿佛远古的温暖流进身体。
人呀,一辈子离不开泥土。哪怕住高楼大厦,脚不沾地,手不碰泥,生活中还是有泥土的影子。看一看捧在手中的瓷碗,就明白了。不管是广西的三环制,还是江西的景德镇制,都是泥土的化身。
2023.2.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