荫庇万民的大树
郑建光
这棵大树名叫沈郎樟。朱松来尤溪时,金人铁蹄如疾风扫落叶,席卷南下。因力主抗金得罪相党权贵,他被外放南剑州,偕家眷来尤溪担任县尉。一晃三年过去了,任满寄寓于同事的城南别墅(即南溪书院),开馆授业。在塾馆生下儿子朱熹,乳名沈郎。七年后,北风依然呼啸,金属锈蚀和朽木腐败掺合的气味,伴随朱子离开生养他的故土。那年,朱松像十几年前赴任时那样,扛着几件简单的行李,去建州(今建瓯)谋职,一家人随其迁居。临行前领着才七岁的沈郎种下小樟树,这棵香樟被老百姓亲切地称为沈郎樟。按照常理,种树的主角应该是父亲,七岁孩童只是在一旁玩耍的看客,最多打个下手。可是,老百姓相信是沈郎亲手栽种,民间有各种版本,我也宁可相信。
历史上的朱熹,不只一次被人捧上至高无上的地位;也不只一次被统治阶级扫地出门,踩在脚下。沈郎樟却挺直腰杆,矗立千年,冠盖如云,荫庇万民。谁能想到朱氏临别时种下的小苗,如今长成了六个成年人才能合围的大树。因为树的缘故,还开辟出一片幽静的公园。
又是一个秋天,八百多年前的狼烟已经散尽,风和日丽,我来到建瓯,寻访朱熹居住过的环溪精舍。了无踪迹是意料之中的,只见不远处一口艮泉,传出千古浩叹。据说这口井是朱子所掘,井旁一株榕樟合生树,也传说是他种植的。仰望树冠,枝柯交错,分不清哪是榕、哪是樟。细细揣摩,与朱子一生十分契合。历史反反复复给朱熹以道学家与伪君子两幅面孔,在人们的记忆里,他的双重形象很像眼前这棵树。我拍拍树干,感慨良多。其实,朱熹在环溪精舍只住到十四岁,父亲去世了,不得不再度迁徙。
夕阳下,我分明看到一行稀稀落落的人影,透过千古时空,投射在闽北的山间小路上,苍凉的脚印隐没在秋天的薄霜衰草中。为了探寻历史留下的苍茫印记,我又把目光从建瓯投向建阳。朱松临终前,把家小托付给同样是被权相秦桧排挤,赋闲在家的抗金将领刘子羽。刘氏是崇安富室,颇具家资,不仅在五夫府第旁为朱熹母子修建“紫阳楼”,还赠送不菲家资田产。紫阳楼左近也有一棵高大的古樟,今传为朱熹手植。看来朱子种树成瘾,遍翻典籍,没发现他有什么嗜好,种树算一个。这棵樟树与沈郎樟相比,少了几分苍黛之色。我不敢断言是否水土不服,朱子六十岁知漳州任上长子先他而逝,认定五夫风水恶薄,因此迁居建阳考亭,这是事实。
朱熹在五夫屏山书院得到良好的教育,在武夷三先生悉心栽培之下,十九岁中王佐榜进士。他于次年春回祖籍婺源,登上九老芙蓉山祭扫先祖墓,并在四世祖朱惟甫妻程氏墓地周围,按八卦方位种植了二十四棵杉树,如今还有十六株,依然郁郁苍苍。管理人员说,文革时期被人盗伐了两株,据年轮测定,树龄与朱熹回乡扫墓时间吻合。婺源人说朱熹是历史上人工植树第一人,这种说法有褒奖朱子之意。我知道有些年代的人工林不多,但拜谒过孔林,一棵棵老态龙钟的柏树,在无声诉说植树经过。那次我和两岸大学生研习营再次来到这里,对解说员颔首微笑,我尊重婺源百姓,更尊重他们对朱子的爱戴。
朱熹四十岁时,《中和新说》一书写成,奠定了学术地位。又是一个三年,在学术界已经树立崇高威望的朱熹,第一次回尤溪看望沈郎樟,此时,他儿时手植的香樟早已枝繁叶茂。在县令石子重陪同下,他拜谒了父亲当年的衙署,挥笔题写“韦斋旧治”匾(朱松号韦斋),民国时期复制的“韦斋旧治”碑,如今屹立在尤溪宾馆大堂左近。
跨越武夷山脉,我来到白鹿洞书院。这是朱熹知南康军时亲手复建的一座唐代书院,一棵丹桂挺立于院子当中,树冠把天空挤得满满当当,一如偏安于杭州的南宋朝廷,忘记家仇国恨,营造盛世假象。我趋步近前,发现牌子上面的文字说明,桂树为朱熹亲手种植。根据树径判断,值得怀疑。旅游景区的说法可以不必太当真,这棵树属不属于朱熹也不重要。朱子本身就是一棵大树,一棵冠盖如云,泽被海峡两岸、荫庇万民的大树。所幸铁蹄狼烟早已远逝,爱好和平的中华儿女,都能享受到这棵大树带来的清凉。
作于2022年11月9日
《海峡瞭望》2022年第八期(2022年12月)刊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