辣椒是穷人的油

辣椒是穷人的油
　　不再硬冷的风，从淮河的浪尖上欠起了身子，不停地向前摸索着，收拾着冬天残留下来的碎片。
　　寒前挖好的地里，土块已被霜雪虐得酥烂。中午，远处的田野弥漫出了淡淡的绿雾，阳气于天地接吻处，波浪一样的涌动。吃罢午饭，父亲取下门头上吊着的一小袋辣椒种子，用纱布包好，松松地挽一个结，在40度左右的温水里浸泡半个小时，沥干水分，然后就揣进棉袄里层的口袋里催芽。到了晚上，父亲小心翼翼地取出焐了一天的辣椒种子，油灯下眯起眼睛，小声地数着刚萌发出的嫩芽儿。他脸上荡漾着幸福的微笑，仿佛那些发了芽的辣椒种子，就是一颗颗生动的音符，正向他唱着一支绿色的歌呢。
　　柳笛声四野漫溢的时候，那些辣椒芽儿也从父亲的怀里走进了湿润的地垄。晚上，它们在父亲用塑料薄膜搭成的菜棚里做着春梦，白天，它们便整整齐齐地立在春风里，接受阳光雨露温暖的祝福。椿树的梢头爆出一丛丛淡红的嫩叶了，辣椒们也蓬蓬勃勃地在垄里站稳了脚跟，舒青绽绿，招蜂惹蝶，开花孕果了。父亲弯下腰，歪着头，一棵一棵地观察。每当此时，母亲就会说他爱辣椒胜过了爱孩子。他却一摆手，说：“你懂啥？辣椒，那是一般的东西吗？那是俺们穷人的油啊！”
　　最早挂果的是菜椒。其椒形如灯笼，黄中洇绿，辣味极为稀薄，温顺的就像是怕老婆的男人，一点也没有火辣的性子，只剩下一股蔬菜的青哄味儿。父亲太贪馋，还未等菜椒变得青黑，就摘下一捧，和大蒜头放在一起，垒钵里捣成刺鼻的蒜糜儿了。别看此时菜椒有些蔫，但一旦有了蒜头相佐，立刻便剑拔弩张，个性张扬了。“葱辣舌头蒜辣心，韭菜专辣舌头根”我和姐姐吃过这些家伙的苦头，自然对蒜糜不敢轻易下箸，只能睁大眼睛，看着父亲吃。父亲拿起一块金黄的玉米饼，先在饼边抹上一团青白分明的蒜糜，接着连饼带菜，一口咬下去。开始，他咀嚼得很慢很慢，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但马上就加快了咀嚼的速度，一边唏唏溜溜地咂着嘴，一边微笑地摇着头，像是终于从蒜糜中逮到了菜椒那一丝丝淡淡的辣味似的。
　　盛夏到来，尖辣椒喝饱了烈阳，风风火火得冒出来了。它们一簇簇地立在碧绿的椒秧之上，有的青绿发黑，有的黑中带紫，有的红如火焰，将菜园子打扮得生机勃勃，激情四溢。尖椒酷辣，摘过它们的手绝不能直接揉眼，否则定会辣得你泪水长流，久久不敢睁开。此时，菜辣椒也被烈日怂恿得男性十足了。每天炒菜时，母亲必须要先将它们一切两半，在水里淘洗几遍之后，才放进菜里。否则，我和姐姐是不敢下筷子吃菜的。那些尖椒呢，父亲是断然不让母亲切开淘洗的，而是一切两半，直接下锅翻炒。浓烈的辣味常呛得母亲老泪直流，咳嗽不止。如此炒出的尖椒，我们连汤汁都不敢尝一滴，可父亲却大一筷小一筷的，照吃不碍。直吃得他面红耳赤，雨泼汗流，却不愿住筷。有时，母亲会把尖椒和干烤鱼儿放在一起炒。我和姐姐虽然害怕辣椒，但又禁不住小鱼儿的诱惑，便舀碗凉水，拿起玉米饼，开始向浸透了辣汁的小鱼进攻了。我们夹条小鱼，先在水里涮涮，这才小心翼翼的放进嘴里。常吃得嘴里冒火，脸似红布，肚子鼓得像沟里的气蛤蟆，可小手还依然向饼篓里抓饼。鱼挑拣完了，我和姐姐干脆试探性地夹起了辣椒，用一大口饼来陪着吃。不知是鱼的诱惑，还是遗传了父亲吃辣椒的基因？我和姐姐这一尝试，竟然觉得尖椒并没想象中的那么辣。伴着幸福的饱嗝儿，我们甚至还感觉到有一缕热烘烘的辣香，带着骄傲的成就感，悠悠地浮上来，有味极了。惹得父亲连用筷子点着我们说：“有种！有种！”
　　中秋时节，菜椒尖椒都到了壮年。菜椒饱满实在，尖椒青紫硬挺。它们蓄足了辣汁，彻底完成了自己的形神塑造，就等着采摘了。母亲将完全变红的尖椒摘下来，串成长串儿，挂在檐下，像是一挂挂喜庆的鞭炮。这个时候，父亲吃辣椒更让我和姐姐佩服。他常常将刚摘下的紫尖椒，揪掉屁股上的梗儿，只往里面塞上几粒盐，不就饼，空放进嘴里，“库嗤库嗤”地吃起来，眉毛都不皱一下。那时，我们是多么盼望舅舅能来我家走亲戚啊！因为舅舅一来，母亲炒菜时就会在锅里多放点油，我们再吃菜里的尖椒时，也就不会有味蕾被扎破似的灼痛了。
　　一场苦霜过后，万木消瘦，北雁衔凉，辣椒也放下了喧哗和躁动，耷拉下叶子。母亲将辣椒枝上的辣椒全部摘下来，洗净之后，分层放进咸菜缸里。缸里的咸菜能吃了，辣椒也就可以随着咸菜上了饭桌。腌透的菜辣椒一身青黄，辣味也被盐水杀淡，隐逸起来，细品，还伴有淡淡的香甜。死不改悔的还是那些朝天尖椒，即使被腌的发蔫，依然还顽固地保持着火辣辣的个性，没有玉米饼的帮助，我和姐姐打死也不敢碰一下它们当中的任何一个。而父亲呢，却像我们现在吃苹果一样，空着肚子，一枚枚津津有味地吃着。
　　大雪尘封的日子里，最让我们贪馋的还是母亲自制的辣椒酱儿。深秋天，母亲把鲜红的菜椒尖椒与少量的胡萝卜丁西瓜瓤放在一起，用小石磨磨成糊状，封存在坛子里，发酵上半个多月，便可以吃了。早晚，母亲从坛子里舀上一勺辣酱，倒进盘子里，淋上点麻油，那道不起眼的小菜顿时便变成了山珍海味。辣酱的辣味比尖椒淡些，又比菜椒浓些，浓淡相宜，正合我和姐姐的口味。寒冷的冬天，吃着这样的辣椒酱儿，我们不仅可以取暖，而且还可以借助着这温暖的引领，顺着辛辣的记忆，重新回到那烈日炎炎的夏季，暂且忘却了门外那一阵阵砭骨的寒风。
　　如今，生活富裕了，吃油就像是吃水一样。但我依然还像父亲一样嗜辣如命。那些尖红的辣椒已成了我生活中的一部分，它常奔突在我的血液之中，燃烧成一股不可阻挡的生命激情，来拥抱生活中的一切。遵照父亲的遗愿，我没有忘记每年在他的坟地旁，栽上几垄朝天尖椒。我相信，月明星稀的夜晚，我亲爱的父亲一定会悄悄走进辣椒地，采摘他挚爱了一辈子的辣椒！只是，我多么希望父亲在那个世界里做菜时，能为自己多放进一些油啊！
　　
（233314 安徽省五河县新集中学 李星涛 电话：133590270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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