贠靖:较 量
办完退休手续,青鸢姐心里一直紧绷着的弦终于松驰下来,好占上风的心气儿也一下子没了。二十多年了,她就像只小闹钟一样,没完没了,嘀嘀嗒嗒地摆动着。又像只风筝,被人牢牢地牵在手心里,怎么挣扎都挣脱不了束缚。
人生最好的年华也就二十年,她感觉噌地一下就过去了。要说留下什么难忘的记忆,就是明里暗里和别样红较了十几年的劲,总想争岀个你高我低来。最后,还是别样红年龄略占优势,花开一枝,意外胜岀,被公司聘为客户总监,青鸢姐年龄到站退休。她还是有些不服气,她不是败给了别样红,而是败给了年龄。别样红也不是完全靠个人能力、靠业绩赢了她,而是靠年龄摘得了那顶原本有可能属于她的桂冠。
现在这一切对青鸢姐来说都不重要了。接下来的日子,怎样享受生活才是重要的。人,总该为自己活一回罢。
退休后没了压力,每天睡到自然醒,起来洗洗脸刷刷牙,下楼遛遛弯,她觉得这样的生活挺好。再也不用起床后着急忙慌地化妆、赶时间了。院子里都是退下来的老头老太太,没人在意你的妆容是否精致,穿着是否得体,大伙都一个样,都是以舒服为主,怎么舒服怎么来。
有时青鸢姐连头发也懒得梳,就朝后拢一拢,在脑后挽个髻,用发夹夹起来,或用皮筋扎起来,穿着睡衣就下楼去了,一副慵懒倦怠的样子。她想,你若刻意去倒饬一番,穿得整整齐齐的,兴许会招来大伙的闲话:哟,这是要去上班呀,还是见朋友?那眼神也怪怪的。所以说,到了什么时间段就该说什么话,随什么流。记得林语堂先生好像说过:“我们必须调整我们的生活形态,使黄金时代藏在未来的老年里,而不藏在过去的青春和天真的时期里”,青鸢姐觉得这话说得真好,就是对退下来的她说的。
令青鸢姐感到意外的是,会在医院遇到别样红。她还是那样,一副女强人的架式,说话的语气也没变,还那么尖刻:姐呀,几天不见,你怎的竟成这副模样啦?!那语气里分明带着几分不屑的调侃,几分挑衅。本来她想回敬一句:这个模样怎么啦?但话从嘴里出来还是变成了:这不退了么!语气明显没以前那么强硬,或理直气壮了,变得软绵绵的,有气无力,脸上也堆着笑。别样红又说了一句:退了怎的啦?那也不能糟践自个呀,你瞧瞧,整得跟个社区老大妈似的,我都差点没认出来呢!要放以前,青鸢姐准会反击一句:这关你嘛事,咱姐们是靠能力吃饭,又不靠脸蛋吃饭!现在她连多余的话都懒得说了。对了,别样红问: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来看个朋友。青鸢姐问:你呢?别样红说:我也是。她还笑了笑。
回到家青鸢姐感觉心里很不舒服。别样红,你凭什么就那么趾高气扬!什么就社区老大妈了,这不是变着样骂人吗?!
上班那会,青鸢姐是公司里公认的美人之一,大伙都说她长得耐看,有女人味。退了休,虽说风韵犹存,毕竟岁月不饶人,随着心里的那根弦松弛下来,身材呀模样呀也跟着松驰下来。
不行,我必须得有所改变,不能就这么忍气吞声!与其让生命生锈,不如让生命发光。反正退了也没事干,有的是大把的时间做准备!青鸢姐制定了一个详细的“凤凰涅槃计划”,她要重新找拾回青春靓丽的自己,而且说干就干。她到商场去买了一大堆面膜,化妆品回来,又报了瑜伽,每天的日程安排的满满当当。跑步,做美容,练瑜伽一样不落。她还调整膳食结构,减少热量摄入,以蔬菜、鸡蛋、牛奶、素食、水果为主,适当增加水分。一个月坚持下来,果然就有了效果,体重减少了五公斤,肚子上的赘肉也没了。不行,这样还是见效太慢,脸上的肌肤还是有些松驰,眼角的魚尾纹还在,眼袋也有些明显,一看就与黄脸婆并无二致。
青鸢姐已下了决心,要重回二十岁,以崭新的模样站在别样红面前,给她坚无不摧的一击,让她惊掉下颌!她下了血本,不顾老公的劝阻,只身一人前往香港旺角的医学美容中心,请最好的医生,给她做了整形,抽脂,拉皮手术,还注射了玻尿酸。
两个月后,重新岀现在人们视野里的青鸢姐让小区里的老头老太太惊得目瞪口呆,半晌合不拢嘴:这是他青姨么?这体形,这脸蛋,咋像换了个人似的,跟个瓷娃娃一样!两三个月没见,莫非是去做了——后边的话他们没敢再往下说。从他们的表情中,青鸢姐看到了胜利的曙光。她能想象得到,面对青春无敌的她,别样红会是怎样一副惊讶的,黯然的神情!
见证高光的时刻就要到来了!青鸢姐激动得一夜未眠,第二天起床后洗漱一番,就坐在镜子前认真化起妆来,洁面,补水,施粉底,描眉,画眼影,涂口红,用大刷子晕染腮红,一丝不苟。最后定妆,她抿抿嘴,朝镜子里瞅了一眼,连她自己都惊呆了。不仅光彩照人,而且浓妆淡抹,恰到好处。尤其是眉梢嘴角隐藏的那股白雪公主般高傲的神情,让她更加坚定了战胜别样红的信心。
一切准备妥当,青鸢姐在想着以何种方式出现在别样红面前。开始她想直接到公司去,又一想那样太过招摇。最后还是决定约她岀来吃顿饭,想来她也不好拒绝。
青鸢姐能想象得到别样红那张脸由惊讶到自卑,再到自惭形秽,甘拜下风,该是多么的尴尬!她嘴角挂着掩饰不住的胜利者的微笑,拿起手机给别样红拨了过去。奇怪的是,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青鸢姐心里有些纳闷,她怎么会关机呢?这不应该呀!
过了一会,青鸢姐嘀咕着,又在手机里快速翻找着,找岀一个和别样红一个部门的姐妹拨了过去。这回对方应声了,一听是青姐,要找别姐说话,电话那头愣了一下,带着哭腔道,你真不知道呀,别姐她已经不在了,是上个月走的,癌症晚期。停顿了一下又说,对了,告别那天给你打了电话,怎么都打不通。
青鸢姐听了脑袋里嗡地一声,一片空白。什么就癌症晚期,一个大活人,说不在就不在了?她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真是人生无常,那么争强好胜好的一个人,怎就得了这种病,她该是遭了多大的罪?!
泪水顺着青鸢姐的眼角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流到嘴里咸咸的。她扭过脸去,肩膀颤抖着伏在桌上。
看来,她又输了,输得那样的彻底,再无翻盘的机会!别样红是坚强的,她没让任何人瞧岀自己得了不治之症。即使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仍没向命运低头,还是把最光鲜靓丽的一面留给了这个世界。
青鸢姐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几天都没岀门,再下楼时,一脸的憔悴,眼角又爬上了鱼尾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