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醉
男人难得不喝酒,喝酒的人基本上都醉过。你说吧,几十年的酒龄,任你怎样把握,总还是有醉的时候。说远点,李白,估计醉酒是常态,喝得高兴就停不住嘴,竟然叫小孩把五花马和千金裘拿到当铺换钱买酒,最奇葩的是喝多了跑到水里去揽月亮,黑白无常没文化,不喜欢瞎弄风骚的人,不管仙不仙的,逮走了。那事儿就成了李白人生最后的一首无字诗。
喝酒醉酒,那是没有好样子的。难得武二郎,年轻帅气,现丑了人家也没注意。这人不爱说话,醉了也是闷习生,也就少了许多现世宝样态。他喝醉了不骂街不吟诗不发抖音,一个人在石头上躺,他心大,大虫不入他的眼;他心小,只记得有个哥哥在他乡。喝高了就睡吧,睡不着就想他的哥哥。青石板真的好凉快,口中流涎的丑态没人看见,老虎看见,在阴间也不敢在阎王跟说他醉态是帅是丑。除了武二,谁醉了不是丑态百出?有个段子,说某男烂醉扶壁回家,见到老婆喊:老板,换一个,这小姐长得太磕碜!这德性真不少见。
喝醉了酒误事,早先没酒驾的说法也是这样子。我就知道我家乡的一个法庭庭长喝高了,骑个自行车回家,倒是没撞着谁,半路内急,也还能一个人寻路到荒丘上的草窝里解决。人安好,车也无损,到家还不乱说话,倒头就睡,醉了还能做男人的表率,难得。这人夜半酒醒,拍拍脑门,惊呼:完了,完了!原来他把配枪忘在荒丘上。好在命里没有大兜搭,枪被一个上山割柴禾的赤脚老师捡到。
就说武松吧,喝醉酒打死老虎,在老虎还不是保护动物的岁月里当然算是壮举,后来……后来许多的事咱都不说,就说他打蒋门神,把人家老婆倒栽葱到酒缸里,之后血溅蜈蚣岭,误杀几个打工仔、打工妹,很大成分是醉酒误事。
如果只说醉酒误事,我这写的也就是篇烂文,就算不烂也平俗,价值还不如瞎子的鼓书“如今我来表一表啊,人生千万莫醉酒……”。
我对喝酒不醉的人充满敬意。据说赵本山很严重地算个不醉客,他年轻某年,到人家地盘上去耍二人转,人家跟他比酒,两个人平喝七瓶六十度的高粱烧,喝完那人被手下送到医院去了,赵老师打盹的时间都没有,照样扮老太太扭秧歌,动作不差半分,演完戏把人家刚买的二十大几万的车开走了(车是喝前设的输赢注)。要说呢,这个人也就是酒量太大了,大得自己都摸不到边,所以一辈子喝酒能顺风顺水,免了醉酒的丑态。
我赞有人喝酒不醉,还不是说海量不醉,是说半斤到顶酒量的也不醉。
我出生的村里有个志愿军老兵,我能记事的时候他已是武装部长,就这官职他就当了好多年。官不算大,却威风得很,穿无帽徽领章的草绿色军装,腰间挂一把“盒子炮”。许多人求拜他办事。我成年的时候就求过他,就是想买一包计划碳酸铵肥。这个叔公微笑着答应,到什么地方寻到一支铅笔头和巴掌大一方白纸,歪歪扭扭写了“请供碳酸铵化肥一包,在我的指标里扣除”,扣字的左右结构反了,我是不敢说出来的,再说人家供销社也是可以看懂的,而且人家肯定也不会说口字写到提水边的左边去有什么不对,叔公是文盲出身,写字于他有些为难。他很少写字,作报告的时候要写字,他就提前一天夜访我的父亲,要我的父亲为他代笔。
他的强项是带枪,那枪我摸过,叔公成全我摸枪的心愿,我非常感恩。那是我这辈子唯一的一次摸枪。我把那把驳壳枪的结构看得非常仔细,把某处有两颗螺丝钉以及螺丝钉的间隙都牢牢记住了。不是胆大如斗动造枪的心愿,而是画画的需要,那点观察让我画英雄人物的配枪时能得心应手。十五岁那年我非常想当民兵,那就可以有实弹射击的机会,只是那时我没想到求叔公,其实要做个民兵,只要叔公打半个喷嚏就能成事儿。
叔公真有不俗的权,他是我儿时的偶像。他有真枪,而电影里所有的枪只是眨眼就没有的影子。故里所有的“牛鬼蛇神”都怕他,但细细想来,他并没有对家乡的任何一个“牛鬼蛇神”有过凶貌、恶言,甚至任何批斗会他都没有到过场。他好似只会笑,笑也无声。他办公的地点就在公社里,公社,在我的印象中那是有生杀大权的神秘机关。他岳父和他一屋子里住,那人倒是有故事的,就是我写的小说《马谣》里的棋王世全的原型,有文化,是旧世界里过来的人,背景很有些复杂,但自从这两人住到一屋子,日子悄悄过,世全公什么故事都不再有,盘头马的悲愤也销声匿迹。
叔公开过枪,是说离开战场后他还开过枪。有一次还卡壳了。卡不卡壳都没啥,他打的只是乌鸦,那时乌鸦铺天盖地,打是打不完的,他好似只打死过一只乌鸦,证据是我亲耳听得他家侄媳妇说原来乌鸦肉不好吃。叔公还在汤家坟山上对一个蛇洞开过一枪,并没有打中蛇。最后一次他对汤家山老樟树上的乌鸦开枪,乌鸦没打中,只是断了一根齐眉棍粗的树枝。开枪的时候我不在,事后我看到了树枝新鲜的断口。
那些年,他的耍枪行为并没有对社会造成任何伤害。倒是他的枪声,为我们壮胆。苦难的岁月里,我们是胆怯的,怕人间的鬼,乌鸦的鬼气很重,差不多所有的乡民都怕乌鸦(据说乌鸦独叫会死人);怕山上的蛇,恶蛇百步鸡莫名其妙地咬人,人行百步必死,谁能不怕?
过得体面和不体面的人多数喜欢喝酒,叔公自然是前者。公社里有人请他喝,乡亲有红黑喜事也请他喝,四特、三花、尖庄,都是烧得冒绿焰的白酒。
他乐意赴宴,每每笑而无言地喝酒,喝完他笑而无言地离席。岁岁年年地过,十年、十年、十年、再十年。许多陪他喝酒的人老了,走了,他当然也老了,如今有九十多岁,还健康。
据说他如今还喜欢喝酒,每天两餐有酒,自饮自酌,没有故事。
他喝酒没有故事,这就是他的故事。哦,哦,他不喝酒的岁月里倒是有故事。他幼年在鄱阳跟我的二爷学石匠,大约因为不专心,二爷敲了他一指头。几天后他看到街上走过许多兵,二话不说,赤着脚跟兵走,很快就去了朝鲜。在朝鲜有什么故事?好似真没有,我很认真地问过他,他就说自己气力饱,总是自动扛机枪。
回到故乡,我每天都和哥哥喝酒。喝多了,话也多,天边海边的,言多必失,好在只在兄弟间,失也失不到哪里去。真多了,我还会打猴拳唱饶河调,醒酒后肠子都悔青,天下作家、画家何其多,打乱步猴拳唱青衣的作家、画家哪里有?!
我爷也是喝酒一生。他是有请必喝,但自己一个人从不喝酒,就是说他喝一辈子酒都没有酒瘾。这很难得,所以我爷在喝酒的事上多少算是我的楷模。他和带枪叔公喝过很多次酒的。我爷的缺点是不会拒绝,人家劝酒他必然喝,所以难免会醉,醉了话多,难免不得罪人,自然也在因酒误事的行列。
我跟哥哥说:有个人,一辈子没人见他醉酒。天哪,还真是,武装部长(最后的官职是乡党委副书记)祖福叔公,喝酒一辈子,脸微微红,路稳稳走,笑而无言,真没有过醉态。
看的人生多了,发现人一辈子不喝酒算不了什么;喝酒一辈子,不醉酒,那是很不错的人生。
很多的人生亮点,不需要柴米油盐细细地寻述,赚得一句“佳酿天天有,此生不曾醉”,好似就有气象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