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红梅:永未出阁的姑娘(中国作家网驻站内刊征文参赛作品)
永未出阁的姑娘(《淠河》2022.1)
漆红梅
一
我要写的,是几年前的一个国庆节回老家时的所见所感。
那天,当我出现在我家新近翻建的小楼前,正犹豫着把行李放在哪间屋子时。母亲一手拿着几个笨鸡蛋,一手托着盛挂面的小竹筐,满面春风地从一间屋子里迎出来,一边小跑着一边说,我听到车子喇叭响,知道是你们到家了。累了吧?你们的房间是一楼楼梯口那间,门没锁,把东西放好过来洗手吃挂面吧。
咦?我也有房间了?
老家有“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儿”之说。还记得十多年前,我的房间腾出来给哥哥做了婚房,第二年我也结了婚。这些年,每次回家我都没有固定的房间。
来到母亲指定的房间门口,推开门,眼前是一间装修好的带卫生间的大套间!衣柜、床、窗帘、被套,所有的卫浴用品——台盆、马桶、淋浴、拖鞋、毛巾、牙膏牙刷,哪哪都是崭新的。
这真的是我的房间吗?真的是生我育我的小山村吗?真的是我的老家吗?感觉幸福来得有点太突然!
二
记忆又一次将我拉回曾经。上小学时,我家住的是黛瓦白墙的土坯房。黛瓦就是小瓦,有木头脊梁托着。江南雨季较长,几场大雨过后,小瓦容易松动。家景好的人家年年都舍得花钱请师傅翻盖房顶,俗称“拣瓦”。我家跟不上节奏,常常上演“屋漏偏遇连阴雨”的闹剧。
一到雨天,我们几兄妹总是争抢盆盆罐罐到每间屋子里接雨,俗称“接漏”。要不然,家里就漏成了一条河。遇到灶台上方和蚊帐顶篷漏雨时,吃饭睡觉都成了难题。家里能盛雨的物件儿有限,连吃饭的碗都上阵了。急得我们一下雨就骂:该死的老天爷,天天哭,眼睛迟早要哭瞎!
提起土坯墙,就一个字,一言难尽。不对,是四个字。
那年,我五岁还是四岁?或许更小,还和父母一起睡。房间的地面由泥土夯实而成。房门后面放着一只大马桶,我根本够不着。一个雨夜,我爬起床,摸黑在踏板上套上小鞋子,照例到屋子中间小便。谁知脚一着地,水!再走,还是水!我转过身对着床大喊,地上有水!母亲迷迷糊糊回答,是你尿的吧?我哭着辩解,我还没尿呢,我的鞋,全湿了!
父母被我折腾醒了……不一会儿,我们房间靠床的那堵墙,因屋后山体塌方,轰然倒塌……
三
这次回家与前两年有太多不同。首先是动工好几年的沪蓉高速终于通车了,我家离高速路口只有几公里,多方便!车子行至金寨境内时,车窗外高速闸道口一个个熟悉的地名:梅山、双河、南溪……变魔术般地在我眼前“刷刷”而过——我激动得小心脏几乎要跳出来!
摇下窗玻璃,把头凑近窗口,深吸一口带着家乡特有气息的空气,久别的心,瞬间沉醉。想到今后从上海开车回老家只需要六七个小时;坐动车,4个小时就能到达县城。除了开心还是开心。
还有,下高速后,车子穿过成片在建和部分已竣工的楼房,小镇明日的繁荣依稀可见。车子沿着竹根河,行驶在回家路上——加宽的柏油马路替代了先前尘土飞扬的泥沙路;太阳能光伏发电场、小型发电站、猕猴桃和草莓种植园等新的景观,替代了传统农耕模式;青山绿水之畔撒落的乡村小别墅,替代了歪歪倒倒的土坯房和茅草屋;平坦整洁的“户户通”水泥道,替代了坑坑洼洼的乡间小路;马路边统一有序的环保垃圾桶,替代了散乱难闻的粪堆……
我几乎找不到家了!幸好,年少时光脚趟过的小河,还是沿着山的走势逶迤流淌。我家,坐落于河堤之上的一座小山脚下。顺着河流和山川的影子,还有记忆里夕阳从山头滑落的方位,我回到了那块生我养我的热土地上。
四
家乡的新貌,对于远嫁多年的我来说,的确带着些许陌生。母亲日渐老去却依然可亲的面庞,让我意识到自己不变的女儿身份与责任。我的归来,在这个家里还不能算是个意外。
母亲下的鸡蛋挂面还是当年的样子:一大碗鸡蛋和挂面,碗里一滴水都找不到。可是,我已经大半天没吃饭了;可是,这蛋,这面,散发着熟悉的馋人味道啊!我捧着碗吃了个底朝天。
晚间,与母亲闲话家常。母亲说,老屋的一砖一瓦,都是我和你爸肩挑背驮积攒起来的。拆老房子时,挖机半天工夫就把我们一辈子的功劳全抹平了,我心疼得掉眼泪。我和你爸这辈子,一点功绩都没有……爱人笑着安慰母亲,妈,您有我们,儿女就是父母最好的成绩。
母亲所说的老屋,是我上高中时家里翻盖的一次房子。墙体用的是小青砖,屋顶盖的是红大瓦。2008年汶川大地震后,考虑到老家同样地处山区,房子不是框架结构,担心不安全。我们兄妹几人便开始筹划着再次翻建,才有了现在的小楼。
临睡前,母亲让我和爱人睡刚才放行李的房间。我问,老家不是有规矩,女儿女婿回娘家不能住一屋嘛?母亲底气十足地嗔道,那是老规矩,现在不讲老一套!况且,你们在上海结的婚,出嫁时没向家里的祖先辞行,你在我们家永远都是未出阁的姑娘。我心里笑,这是拿我当儿子看呀,我哥和我弟会不会吃醋呢?
是夜,夜色如醉。躺在老家的大床上,想到母亲不再是从前那个老古董了,老家不再是从前那个闭塞的小山村了,家乡也不再是贫困与落后的代名词了……我在这幸福氤氲里甜甜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