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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 家 大 院
董玉涛
一
辰平县商会会长,三年前换了杨二爷。
杨二爷的爷爷,是辰平东关做鸡毛掸子的,人称杨掸子。传到杨二爷爸爸这辈,又扩大了经营,做毡帽,人称杨毡帽。杨二爷接了父亲的产业,觉得小打小闹不够气派,又跟着朋友倒腾药材,三年后就发了大财。杨二爷嫌东关住的都是手工业加工户和贫民,还住在那样的地方,不符合自己的身份;就花了五百块银元,在鼓楼南西面的八宝胡同中间,买下了王家的一座四合院。运气好了双喜临门,紧接着又被推举为辰平县商会会长。
辰平现存的古城,于明代洪武五年始建,城型方方正正,大街主干、胡同分支,错落有致。因为南关离柞河近,贸易繁荣,故最为热闹。城西北的海口,是本城柞河的入海处,也是东三省最早的贸易港口,人称“西河口”。福建、江西、江苏、山西、山东等地的商船,由西河口离海,又逆柞河往东,在辰平城南的河段停泊,卸下茶叶、布匹、瓷器、作料、干果、海珍品、药材……然后装上辰平的蚕丝、药材、杂粮、大豆、海产,返航而归。
本城的各界名流、士绅、富商等名人,多居于南关。南关各胡同里一座挨一座的四合院,都是有名气的,王家大院、何家大院、曹家大院、朱家大院、臧家大院、侯家大院……当然,王家大院,改成了杨家大院。
二
杨二爷每天早晨吃罢早饭,漱了口,就溜达到门口,倚着大门外左边的石鼓站一会,享受着过往的街坊邻居个个都朝他笑着打招呼。杨二爷年龄不过四十五六岁,颌下留着一缕胡须,映衬着白面皮,显得有几分儒雅。这天是阴历十月中旬,杨二爷早饭后披了件呢绒斗篷溜达到大门前,瞥见门外的石鼓旁趄歪着一个人。头几年清廷倒台,换了民国,战事不断,世道不清净,也不知这人是乞丐还是流浪的逃人。杨二爷猜想他昨晚可能就在自己家大门口睡的,心中有些膈应,便抬脚踢了踢这人的小腿:“喂喂,起来起来!”
这人小腿缩了一下,上半身起来。杨二爷看清他五十出头,身穿青布褂,满脸灰土油渍。他睁眼看踢自己的人,杨二爷感觉这人眼神射出一股光。带有凶光,还有不屑,不服,反正给杨二爷一震。但杨二爷马上精神起来:“这不是你躺的地方,快走快走!”
这人抓起枕在头下的一个包裹,缓缓立起,朝杨二爷做了个揖:“打扰了,老爷。”杨二爷看着他拖拉着很费劲地走远了,心想他还一口京腔,不是附近的人。
三
从爷爷四处收鸡毛做掸子,到爸爸做毡帽,自己成为经营药材的大老板,辰平城的杨二爷杨会长名声地位如日中天。过去杨二爷身体有恙,得自己去药房找坐堂先生看病;现在身体不舒服就不必劳自己亲自去看,派伙计去请大夫到家里看病。
这几天杨二爷觉得口渴乏力,连去二姨太的房间兴趣都差多了。最近听说南关回春堂有个坐堂医王大夫,有几把刷子,便让下人去回春堂药房找王大夫来。王大夫五十多岁,国字脸,身材瘦削。杨二爷看着眯眼给自己把脉的王大夫,觉得有点眼熟,又想不起来哪里见过。一会,王大夫刷刷写下方子,话不多说,转身告辞。出了上屋门,他慢慢挪步,左顾右盼,西厢房、东厢房,门房,仔细看过才离去。
杨二爷吃了三副药,就觉得神清气爽,恢复了元气。心想这王大夫哪来的,比当地的几个名医还强。
从那以后,杨二爷去南关“头道楞子”自己的药材库房,路过回春堂药房,不免扭头瞧瞧。常见王大夫坐在药房进门右侧的桌子前,把脉,开方,看书。药店沿街立着一块牌匾,黑色墨写隶书:国医王子樵,擅长外科,内科,妇科,儿科。
原来辰平有三大名医,因为都爱看戏,西关的剧院的胡老板在第二排中间,固定留了三个座位,任谁有钱也买不走这仨座位。三位名医没来看戏,怎么办?空着呗。
王子樵到辰平不到二年,也被尊为名医。三大名医变成四大名医。胡老板就又多留了个座位。王子樵对京戏十分通晓,还能唱老谭派的段子。
凡是名医, 必有专长。王子樵的中医外科逐渐显露头角,各类皮肤病、疮疡疔毒药到病除。人称“疮王”,远近闻名。
四
奉天省城离辰平城,二百来里地。张督军的老妈,得了“龟背痰”,就是西医所说的“骨结核”。背脊部鼓起脓肿大包,一个月后流出脓液,疼得老太太成天哭啼啼。督军在奉天请了七八个名医看,也不见效果。最后一个来的佟先生默默卷起医包,走了几步停下,回身对督军的副官说,听说前几年,从皇宫出来一个御医,姓王,他最擅长医治这类病症。
“那怎么找啊?”副官一脸迷茫。
“听说在辰平一家药店坐堂,可派人去找找。”
两天后的中午,杨二爷从南关的药材库房回家,看见一辆黑色轿车停在回春堂药房门前。大约半个时辰后,王子樵随着两个西装革履的先生上了车。杨二爷寻思,这是什么情况呢?
王子樵先让车从东关开往城郊,找了一处水沟旁停下来,他下车拔了一束马蔺草,用布包了,上车直奔奉天。
进了老太太卧室,王子樵给老太太简单把把脉,掀开衣服看看,嗅嗅。打开自己的布包,把包裹的马蔺草放药缸里捣烂,药箱里抓出一把药末,搅拌在一起,涂在一块白布上,敷在老太太后背。
一天换一次药。第四天早晨,王子樵来到老太太卧室,揭去白布:“好了。”
副官把王子樵送回辰平。临别副官从汽车的后备箱提出来一个布袋子。告诉王子樵,督军给一千银元酬谢。王子樵推开布袋,说我不要钱,我有个请求,请您转告督军。
五
半个月后,还是那辆黑色轿车,又来到辰平。这次没停在回春堂药房,而是停在杨家大院门口。督军的副官和另外一个军人进了杨二爷的上房。过了一个时辰,轿车开走了。三天后又来了,一会又走了。
邻居们不知道杨二爷家出了什么事,也不好问。
过了几天,杨二爷搬家了。从早晨开始,杨二爷和家人都阴沉着脸,气嘟嘟地,院里院外来回串,搬东西。王子樵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杨家大院门口,笑吟吟地看着杨家人。杨二爷瞅见王子樵:诶,王先生,这不是看热闹的时候,走吧。
王子樵反而又朝前走了几步:杨二爷,我不是看热闹的,一会我就住进来了。
嗯?你,住进来?
二爷,这院子,是张督军买的,送我了。
杨二爷白皙的脸立即涨红:原来是你买了我的院子?你?
“是我,杨二爷。当年闹革命党,朝廷倒了。我为了躲避仇人,从宫廷出来四处逃难,正巧流落到辰平县,在你家门口睡了一夜……”
你就是那个……咳,你你……指使张督军逼我卖院子……
“谢二爷相让;你家的门口挺避风的,那一夜睡得舒服。哈哈哈 ……”
王家大院改叫杨家大院几年,又改回了王家大院。此后王子樵不再当坐堂医,在家里行医看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