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驻站内刊征文参赛作品+十八岁时想到的活着与死亡
十八岁时想到的活着与死亡
蒋英泽
小时候跟家人上山游玩,偶有坟茔。我口语遮拦地用手指了一下:“这是死了吗?”至今记得家人抑制住暴跳如雷的冲动,转而朝着那堆土挤出一个歉疚的表情来。
在老一辈人的日常里,“死”不是一个茶余饭后可以拿来消食的话题。甚至在口头上用“去世、仙逝”来代替死亡的字眼。长辈们在时针每天循环的轮回里目送每天都不同的夕阳和黄昏,一边心照不宣,一边绝口不提。仿佛带着“死”的话题在某个大凶的日子里一语成谶。
曾祖母虔诚,一辈子吃斋念佛。我与曾祖母的人生在时间线上并未有重合,朦胧的印象来自于父亲闲时提及的种种琐碎的描述。父亲与曾祖母感情深厚,在她去世时常在某些回忆往事的片段中黯然神伤。父亲的描述里,曾祖母在一次病重后苏醒,描述了昏迷时的梦境:云雾缭绕的地方,周围的人都双目无神地前往一个方向。随着众人的方向看去,是一座黑漆漆的城楼,她便也受到感召般地一同前往。恍惚间袖子被人拉住,回头一看是年幼的父亲,顽劣地吵嚷着“奶,我不想在这了,咱家去吧!”曾祖母向来宠溺父亲,只得转头往回走,恍惚间,便在众人欣喜的呼声中苏醒过来。大家都相信这是父亲给她最亲近的感应,也正是父亲在病榻边的呼喊,给了曾祖母苏醒过来的神秘力量。
死亡在他们看来,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正是这影影绰绰的迷雾,才让他们对死亡保持缄默,保持距离。因为神秘,所以禁忌。
可偏偏,我对一切事物有着旺盛的好奇,包括死亡。
我对生活一直没有什么特别的期待。智力不错,胸无大志。直到十八岁那年,我想到了死。缘于我在高三时,突然对文科着了迷。起因是在物理的世界里遨游,当我明白了何为宇宙,并经常用丰富的想象力以登月宇航员的视角俯瞰地球时,竟设身处地感受到死一般的静寂。盛夏时节,我从无聊的课堂里逃掉,坐在校园的大树下,看着树影随微风摇摆,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倾泻成萤火般飘摇的光点。夜晚,时有蚊子从耳边飞过,用手指即可摧毁的一点声响竟是这样令人头痛欲裂,下一秒就又想起了死寂的宇宙。梦幻泡影,如露如电,这些经典的公案在那一刻将我所珍视的一切虚化成了白天在大树下转瞬即逝的光影。拥有,失去,存在,毁灭。
那一年,我曾听过一场关于“抑郁”的讲座。心理师问病人:你有想过死吗?大部分的回答都是:想过,但不敢。想起小时候看法制节目,每当有凶杀案,常提到被害人生前与凶手拼死打斗的痕迹,往往心头一震。
吞一瓶安眠药就好了,跳楼就好了,抹了脖子就一劳永逸了……可是联想到死前的痛苦,还真不敢贸然行动。煤气用不好就是半死不活,成为植物人往床上一瘫,后半生还得继续折磨可怜的父母。服用安眠药死亡之前的半个小时是仍有知觉的,但身体已经失去控制,药片会混合着胃液涌上来灼烧自己的咽喉和气管;跳楼是利索了,然而死得一瞬间衣服震得稀碎,死得衣不蔽体,四分五裂。刀抹脖子,最多能下定决心只给自己一下,假如没立刻死,大多数人肯定没有抹那二下的力气……
也是十八岁那年,废寝忘食般读完了余华的《活着》,明白了活着的意义便是活着本身。然而,当我选择了自囿于混沌之中,欺骗自己来日方长之时,死亡,便把人生种种本该褪色在岁月里的遗憾无情展示在放大镜之下。它似车轮,把重要的,不重要的,在乎的,不在乎的,无差别地碾碎成卑微的奢侈。
然而,禅师的公案终究是为了化解世人的烦恼,而不是给世人增添烦闷。儿时“看山是山”,未曾感觉到周遭的世界有什么异样。十八岁这一年“看山不是山”,把一切看成云烟,因在茫茫宇宙中自己渺小如虫豸而心生厌弃,潜心探求一番后终于“看山还是山”——当我意识到在茫茫宇宙中我与在耳边聒噪的蚊虫其实无异时,比起自弃于虚无,我开始接受自己的卑微和渺小。世人终有一死。即使绝口不提抑或惶惶不可终日,都不能改变这番结局。塞内加说:“人生是通往死亡的一次旅行。”与其纠结无可争议的结局,不如如虫豸一般,悠然地享受春光。就像《佛譬喻经》中的故事一样,在下有毒蛇吐信,上有群狼追赶,自己的栖身之木随时都将毁于鼠齿之时,我们最应该做的,不是焦虑,不是恐惧,而是找到并享受眼前的那一滴蜜糖。
悲观的人依然会说,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场与死亡的必败之战。然而那又如何?我们不应当害怕死亡,我们应当害怕的是未曾真正的生活。即便毫无胜算,也要全力抵抗,即使无可奈何,也要有所作为。为此,在你真正与死亡不期而遇时,才不会感到仓惶。
曾有一则谚语:国王终于找到了长生不老药。然而他却痛苦不堪:目睹身边的亲人甚至是自己子女的相继离世;心爱的妃子成为土壤中的躯壳;视若珍宝的金杯玉盏在岁月的侵蚀下化为尘土……得到了永恒的生命,却伴随着无休止的失去。
生命,正是因为脆弱而美好。爱情在死亡面前变得崇高,亲情在死亡面前温情满满,友谊在死亡面前返璞归真。正视死亡,才能更加心无桎梏地度过余生。面带微笑地珍惜与这世界的一面之缘——或许这才是死亡带给我们的最大意义。生命是一朵早晚会凋谢的鲜花,但是花开不是为了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