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失于江河
一
水活着,人也就活着。至今,我愈发地能够感受到这种深入身体的醒动和悲酲,恰如山脉之间一种明显的分割,我只得远在岸侧,陌生或者无力地消磨记忆中最为冷冽的部分,暗自在心底养起缩版的水系,让每一分支都流灌到最贫瘠的血脉中,清澈而不只是外来的慰藉。
水,正如人的历时感,从生命的四合院里预见更远久的未来以及重溯精神的原核。滇西多水,村庄也因此得名“双河”,实则是许多的支流的统称,自北边的高黎贡山蘖生曲折而来,不多久也便进入了龙川江,这并行的水殊途同归着,不似那些长河奔涌,跨越整个国度,它们只是宛若人短暂的一生,轻缓着逐次经过生养的村庄和田野,直至从众多的水中透露出一些独特的感觉。双河的水,更多的时候偏冷,尤其是河湾的节段,狭迮的河道上百年的危桥已被数代人走过,战栗也罢,不顾风雨也罢,总归是枯朽的木头支撑着整个村庄的脚步,不容拖沓。
回想起来,我已溺水三次。由此可见,我并非是一个水的征服者,纵然能够用各式的器皿为它们定型,但当它们不拘于行,恣意流淌时,我便应有所畏惧了。我还在襁褓时,母亲总趁着雨季未至,带着我入山砍柴。她二十多岁,很年强,有着一身的气力,总想多做点活计,就算是新鲜的柴禾,她也想一次性搬回家里,如村人口中的“蛮人”一般,不惜一切。而她结了金兰的姐妹,也就是我的大姑,反而是一个肿胖的女人,后背很宽阔,却没有多少力气。那时,雨水已经陆续地到来,出门时雾气未散,以为能够晴朗,但才将柴禾担子抬到肩上,雨滴便穿透林荫猛地扎到额上了,大姑慌乱地背着我走在前面,母亲贪心地肩扛手抱,浑然将整座小山丘移到了她矮小的身体上,在我们后面蹑步走着。总要过河的,河面的木桥不是什么精心设计的工程,几根长了苔类的棕木在两端的支撑下形成了相对稳固的态势。然而,大姑却如走平衡木般,半边身子露到了桥外,重心不稳,我和她便一齐坠入了河中。溺亡的感觉或许瞬间逼近,不像在母亲胎腹中被羊水保护着的那样,大姑以她的身体为我阻隔了与石头相撞的可能,水绸的流动中,我只是一只无力的虱子,附在她的背上,不至于在落入河中时就被卷裹而去,成为众多的漂浮物之一。
后来,大姑嫁得很远,我很多年没有见过她,听到的消息也只是她患病了,越发臃肿,总是骨头疼。我总隐忧着是不是那次落河她撞到了石头,因为如今桥的正下方赫然嵌着一块旧石碾,被击撞的棱角明显可见。她不是一块石头,温热的身体里也是人的骨,这样拼接但不甚坚硬的结构却将我保护在安全的后背。犹记得我那时哭泣不止,按照乡下的说法是丢了魂,需要招回来。外婆急匆匆地找了先生赶到家里,烧了些符纸,祭了水神便要伐木搭桥,父亲砍了一棵不算标直的棕木,搭的时候少了一段,只得截成两份凑在近岸。没多久,村里修了坝堤,这不算长的河第一次受到了阻碍,连四根桥柱也灌上了水泥,只有涨水的时候才会漫过,产生剧烈的摇晃感。或许,我新搭的棕木就是那时掉落的,远远地冲入了龙川江中。像那些记忆中的人事,我终究是身处其中,不得挣脱,只能苍老。在我穿越生死的边际,远远地不得相接,成为不可溯追的遗憾,我的乡邻,我的父辈亦是如此,以为水中有神灵,山中有仙物,命里却总不能挖掘到弥足珍贵的长命缕,将这一生的取养和敬奉全都拴在腕上。他们只有握着农具的手以及踩踏泥泞的双脚。
每至农忙,沟渠里便缺水,父亲总是趁着夜色来到沟渠的尽头,那也算是河生长出来的一部分。他用石块围城一段小的堤垣,河里的水也小,沿着石缝流逝了很多,父亲并不需要将所有的缝隙塞住,在他看来,此刻的水没过脚踝即可,只需一整夜,稻田的所需便足够了。父亲在河边有两垄不大的田,为了不被河水冲走,他曾花了两天从河里取石拢起一条长埂,顺便栽了一些芦苇,我喜欢屈着身子去扯苇草,那种绝物的清香和萼绿让我痴迷,漫眼中,一整个夏天就这样漶出草木的心,也有父亲的默意,他总是有序地做完所有的农活,将稗子和稻禾加以区分,把这些看似无用的草类扔进河水中,做随波之态。当然,父亲相信它们的顽强和野性,就像这条无名的河抵达无名的远方,终是沉稳地扎根,绝不投降于水建构的生死场。这不像是镇上的古刑场,早已成了一个污水的集散之地,所有的草木都深植在既往的悲哀与泪水中,微小的贝类藏垢在壳中,丝毫经不起汹涌的水流,这也是我不对稗草做批评的原因。它们与稻禾相似,却有自己的不幸,这种来自外力的扔舍,只有本性的强韧才能与之消抵,不至于填了沟壑,成为污浊的一部分,甚至是再被施以更多无端的评判。恍然间,稗草也成了我,我身在更远的地方,虽不是这条无名的河的流域,它太短了,不用半天,我就成了一条河水的参与者与见证者,它岂是足够丰腴了,它只是我身体最瘦弱的血管,涵盖着我对这人间所感的矛盾与悲苦。
我的父亲还在耕种他的稻田,正如费尽心力地在土地与水的交融中获得粮食,在时间的不定性中为自己的生命预测长度。我也将如此,虽然我不谙熟于稼穑之技,这也许是我的不虔诚,我做了一个乡土的疏离者,横竖也看不清一滴水中最为常见的故乡。
二
更多的江河是像龙川江一样的,横亘在南方的山峦与旷野间,永远被赋予丰富的意义。我不知道我是居于它的源头还是中段,也不知道它是进入了更宽阔的江流中,安静而不抗辩,逐渐遇见巉岩和危壁,一言不发往更南的地方去。
父亲说,龙川江的源头在自治的山里,估算来,到我的村庄也不足百公里,而且早已失了悲壮,至此已是十分平缓。前几年,我喜欢站在不远的山坡上看夕阳,白鹤飞过对岸去,遍野的菊花在牛羊过后还扬起了枝蔓,而江水慢慢地陷入一种时光的顿挫中,最终也成了朴素的老者。它确实也太老了,想来化成了无形,但它的额上满是人间的沧桑。那时,父母总不在身边,最大的告诫是不允许到水边玩耍。我也是出身在江边的旱鸭子,水性不好,却能沿着岸边摘一些花草或者吓唬一下警觉的蛙类,忽地一下,也就走了好远。江边是有竹筏的,我也一直想要挥手自兹去,不顾岸上的咒骂。某一日,此愿便如遂了,我们一群孩子背着主人偷解了竹筏的绳子,想要去追一只落单的野鸭,整个江面,我们挥着竹篙张扬着顺流和逆流,早忘记了水深的地方和不通水性的潜在危险。那种长风在后的自由如今也成了一种奢侈,我更多地期待水中的鱼成为桌上的珍馐,让我在鱼鳞的滑动之中感受到江水的线性,似乎江水上表露着一种独特的腥,能让我清醒地意识到我宿命中的渴求。正如想要捉到那只鸭子一样,剥夺它的自由应是可耻的,忘却我的存在也是蒙羞的,这一方水土,真正地见证了我的活着。
好在,我们有竹筏,与历史的长流相并而行,不至于无所为寄,没有抵达的方向。好在,我们还心动着,人间可见,或把流水当做另外的眼睛,我们释然了,不可追的就不追了,我们心中的湄涘反而成了孤岛,受到了许多的约束。不如从前那样,江水泛滥,漂泊着很多的东西。听老辈说,江桥未搭建以前,他们需要泅渡过岸,特别是涨水的时候,稍不留神就会被冲走了,而有经验的人则是紧抱着绳索艰难地过去,而浑浊的水面则飘着各样的枯木、石头,甚至是动物和婴儿的尸体,再一闭眼就全都不见了。这让我想起,抗战以前,祖辈曾在江边杀了几个日本人,他们将尸体由田头扔到江边,让人觉得悲壮中存在着反抗的月光,铺展在水面,也成了流传的精神和对乡土的固执。祖辈们安身在高黎贡山以南,龙川江北,他们的村庄因河得名,以至落籍于此,尔后也埋身于此。他们听得见流水声,就如热血虽深沉却不失温度。
好在,我们有了桥,也知道这绵延的江上不只有一座桥,木石之上,万千的足迹已然拓下,桥隼之下,水亦有纹,更有着人对水的理解。龙川江往下近二十公里的地方,却没有桥,这座小村庄叫做河头寨,我的曾祖父出自于此,其后便来到双河入赘,再后,姑奶奶嫁到此处,祖母死于此处。最后,我也在此无比痛心了。
祖母是在做客的时候在河头寨去世的,消息传回家里,父亲兄妹五人却无能为力,他们均未成年,只能在亲戚下将奶奶的丧事从简,暂时安葬在河头寨曾祖留下的地里。很多年以后,小姑出嫁以前,它们终于将祖母的坟迁了回来,这短暂的二十公里父辈走了几年,他们哭泣的夜晚,江水已流逝了万顷,像落在人间的天河,一滴眼泪也有了万钧的痛楚。父亲说,他从不是一个坚强的人,自祖母死后,他好多年不敢想起饥荒的童年,在河岸上挖土豆的景象。江中虽有鱼,家中却依旧饥馑,甚至有了吃观音土和吃人的说法,这太让人惊惶和恐惧了。以至于,父亲有了很多规矩,诸如种田先种河边的,清明祭拜也选在祖母的坟前。我不知道每次他都在絮叨什么,总感觉是挥之不去的痛,五十多年的生命,他有近四十年没有母亲,以至于在外地打工时做了许多噩梦。父亲反复地埋怨着,祖父和祖母死得早,自己没有什么技艺,只能出一身力气,早年在缅甸山伐木或者在梁河给人修筑河道,每用锤子敲破一块石头都能感到深刻的颤栗,如危卵呵,父亲觉得他已处在覆巢之下多年,早有了水的沉沉,故而有了喝茶的习惯,每日都需要无数的水重新激起他的生命。
想来,父亲只给我介绍过大盈江、金沙江和怒江,却也只含混而过,没有地理课本描述的齐全,他去的地方不多,更多只记得要回到双河,做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甚至是河头寨也不愿再去,就连姑奶奶回来省亲,他也只挽留几晚不愿亲自送回,打发着我们把她送回去。而她的孙女最让我痛心,打娘胎里就成了聋哑,我们坐在屋里说笑着,她也只能嗑点瓜然后被她母亲送去学校,整个镇也只有很少的聋哑人,我想和她说点什么,却不懂得手语,在她母亲的翻译下才知,她想表达她的父亲在龙川江里打渔,有不少的收获,她养过一尾鲫鱼,在不久前死了,很是伤心。我瞬间低哑了,眼中泛起泪光,想到更长久以后,她是否能够拥有自己的江河,站在竹筏上看人起笼而高兴不已,发出自己的声音。或许,她也是一条哑言的河流,在滇西的一个小山村成长着。
我见过的江河也不多,从边陲而来,潞江的水太闷热了,金沙江的水也不算壮美,离我很远,才从隧道出来瞥见了一眼便被群山掩藏了。反而是入境大理的河,让我觉得与双河类似,平缓着不曲折,与我脚下的土地无比趋近。兀然出现一座小庙,许是祭拜水神的,又或许是山神,让我自山水中来,没有俗尘的喧扰,渐渐地也就完成了这离乡与返乡的路途。
可愁绪经不住细咥,念念不忘的恰如天阶的水,不甚森严,只往低处去,然后聚成故乡的蔓类,神秘地成了一种灵药,可解我宿命中该生的病,但更多的时候又存在扯雀塘那般的魔力,翠鸟落于此,中毒一般,不知怎样的消解,或许需要更多年岁,待树叶完全腐坏在塘中,掩饰了它寸草不生源自深处的愁意。很久没有在江岸走了,得到一些石子,以当做江河的遗产,或者躺在岸边的芦苇丛里,听杜鹃和鹌鹑的叫声,忽有成群的牛羊沿江而下,也惊了我。每想如此,便有叹息,似乎离我很远,和那些同龄的人一样,缺失了很多美好。
三
尤其是走在那些古老的木桥上,才能体会到历史的意蕴。家乡多古桥,有纯木质的,也有铁索连接的,横跨于江面,俨如夺了天工,渗进了江水的胸腔,成穿膛之势。数百年前,徐霞客有幸到过极边,穿峡逾脊,实现他朝碧海而暮苍梧的志向,他定然也走过许多地方的桥,在一种湍急中不觉陶然,凭憩久之。
我却没有走过很多桥,恍然,向阳桥只剩铁索犹寒,野猪箐桥还好,那状如野猪的石头还有着凶猛的外状,眈眈地注视着江水。我只记得某一年野炊时在岸边遇到了一个中年的流浪汉,他用石块与树枝垒成了一个棚屋,我探头进去,屋中不大,刚够躺下,虽有半截蜡烛淡淡地燃着,也阻挡不了黑暗。我看光着脚在礁石上取渔网,一张不知从哪里冲来的破网被他用到了极致,却没有什么收获,甚至蝌蚪都不能捕到一枚。临近饭点,他在远处望着我们升起了炊火,当所有的目光集中到他身上反而有了羞耻的感觉,他藏进了屋里不再出来。知情的人说,他是对岸村中的,因与他人不合还是曾有苟且之事被赶了出来,再尔精神恍惚,成了真正的流浪者。我想以他为原型写一篇文章,如今看来,也不知他是否还在那,毕竟又是雨季,这么多年,他或许死了,又或许偷摸着回了村里,都是有可能的。
再说桥,只觉得应在桥下悬挂一把宝剑或者一只铜铎,桥上应有马帮走着,马蹄踏在木板上的声音可以悠扬很远,而江中的鱼也能捕到一些,尝一下应季的鲜美。可如今,物已沧桑,相较于那些钢铁的桥,总欠缺着人文的气息和历史的美感,不再吸引更多的徐霞客于此村庐间啜饮忘返,兴尽而又见诸流往东,抵达某一乡间温泉,抛却了所有的琐事。
然而,这恰是我的不能。辛丑年七月,我乘火车一路北上至长春,其间经过南盘江、长江和黄河,偏是不幸运的,夜幕中只能隔着玻璃窗看见一些霓虹的投影,那时,我的脑海里是一幅完整的中国水系图,而且它早已没有任何的界限,我甚至毫无偏差地看到了海,看到双河。这不是虚构的,这是我的江河,包括我的祖辈和父辈,想起他们在极边曾以“中”“国”入名,由两条无名的河不拘地想到更多奔涌的河,由一个小我想到整个国度。而我虽错过了真实的江河,也不能鞠起一抔可感的水,但我的心中瞬间已是河网密布,如小江南一般,有了可归之地,让我觉得龙川江是和其他的江河一样的,在流经这片伟大的土地之后,它们又回归到了源头,浸润我们的脏腑和宿命。
与很多的江河共时存在,是我的幸运吧,我就是那落在人间的石头,唯有在水边呼吸才能圆满地生,找到自己的宿居之地,才能确证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