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之刃
爷爷被时间收割的时候,我三岁,至此之后,我一直通过奶奶、父亲和邻居的描述,了解披着传奇色彩的爷爷。在他们口中,爷爷大同小异,但随着时间流逝,讲述者感悟到了生命无常和天道悲苦,他们的描述逐步协同统一,我爷爷在被时光掩埋十年后,我获得了一个粗糙的虚幻的形象。然后我根据每个人的只言片语,为我爷爷做了一件披风,是的,在他们看来,我爷爷是生活的斗士。
我爷爷出生时,已经家道败落。或者他的上一代,已经发生了变故。爷爷的爷爷吃喝嫖赌,好吧,实在家门不幸,用他的快乐,摧毁了一个生活融洽的家。不到六十岁,便被时间之刃收割了。在家破人亡之时,爷爷的三叔因饿殒命,可能是因饿病死。很年轻,十七岁,春天一样的年华,埋在了荒野入口的茶山里。每次见到他的坟墓,我除了羞愧,对他毫无印象。没有人描绘过他忍受饥饿的悲惨。他除了留下一堆土,但和很多前辈一样,消失得干干净净,一个故事都没有。我们一直为他扫墓,才不致他成为孤坟野鬼。爷爷出生之后,忙于生计,在这片土地上左冲右突,兵慌马乱的年代不给他生存空间。爷爷二十几岁,成家了,生活就更艰难了。他的弟弟,先天跛足,在家忍饥挨饿,在家忍讥受辱,十七岁,夺门而出,发誓再也不回来。我爷爷追出十几里,只在旁人处得到一个他已经当兵吃粮的口信。他们兄弟俩从此天涯海角,音讯全无至死。日本鬼子打过了衡阳,打到了蔡家埠。我爷爷鼓起了勇气,不用置生死于度外,迟早要死,那就搏一把,去战场上捡枪,不死,就活。这时候,时间对我爷爷特别宽容。我爷爷不仅捡到枪,还毛发无损,认定这是他的生活之路,刀口舔血。有了本钱,他就把脑袋夹在裤带上,去了几次汉阳,倒腾了几次枪支,颇有面子的生活了下来。之后,在解放之前,他把家里一箱子的法币一把火烧了,一无所有。过火的东西,都有痕迹,他最终还是被揪了出来,而当年向他买枪抗日的民团负责人郑兆骞已经逃到台湾,我爷爷百口莫辩,家里任搜,地板任挖,人任抓,在监牢里呆了四年后,无罪释放,村里一同去的,用猪笼子抬了回来。爷爷硬是一步一步,步行六十里,走了回来。时光并不因此宁静,生活仍然纠缠前行。大字报、陪斗、受再教育,不是无罪就可以免了。身上人为的黑点,做黑点的那个人不死,或不被弄死,黑点永远是黑点,洗不白。在这反反复复波折不断的时间里,我伯父跑了出去,我父亲成家了,我出生了——我把爷爷的时间抽走了,我一出生,他心劲一松,时光之刃就收割了他,一点都不仓促。他死前,把身上的大衣脱给了邻居入赘的女婿。还在无意间,为我留了一块糖。这些东西都是当年的稀奇品。也因此,爷爷的善被邻居记了一辈子,死了才带走。
时间对我奶奶特别慈善,但对她身边的人,特别残忍。他们的残忍,也会报应在奶奶身上。在奶奶眼里,爷爷是个脾气点得火燃的人,一句话不对,或者,回应迟疑,我爷爷都回之以最粗鄙的语言。如果斗嘴,那就不讲理智,动手动脚。我奶奶直起她的腰,说这腰塌了,就是被你爷爷当年用钎担打断了腰骨,还吐血,幸亏大院子的某某在场,找了一副草药,吃下去才好,腰就直不起来了。在奶奶的时光里,奶奶一直担惊受怕。爷爷跑江湖,怕他打抱不平,爷爷做生意,担心他遇匪,爷爷蹲监,担心他不能活着出来。我奶奶说的风轻云淡。为了爷爷在外面顺利,我奶奶一点不吉利的话都不会说出口。江湖人爱仗义,不管做什么营生,路见不平,就挺身而出。我爷爷没少打抱不平,没少挨过枪棒。但这不影响他成为一条好汉。爷爷坐监,奶奶在家像母鸡一样保护五个孩子。爷爷获得自由了,一样担惊受怕,大字报糊住了门,批斗会还要去陪站。爷爷死了,时光温柔以待,其实准备了更大的悲剧。在我奶奶去北方,跟着我伯伯生活的时候,她的一只小鸡服毒自杀了。大家为了不让她担心,在外面有闪失,瞒住了她,等她若干年后回来,召集了所有亲人围着她,告诉她,老五前些年走了。奶奶的内心顿时天崩地裂。她回来几天,没见到最小的老五,就觉得不可思议。在奶奶离家五年前,奶奶把老五嫁了出去,安排好了老五的终身大事,了了自己最后一个心愿,可以放心大胆地去远方了。命运还是一贯残忍,当奶奶得知老五的性命老子都没了,这已经超出了她的心理承受能力,白发人送黑发人,喊一声“老五耶——”,便兀自嚎啕,却从没怨一声我爷爷。一个是妇道,不能怨男人。我爷爷已经死了十来年,骨头都成土了。奶奶不怨他,知道死人管不了事。也不怨在家的孩子,各家顾各家,顾不了他家。最后轻声说,等不了几年,就上山陪他们两个死鬼了,把那个时候,自己也是个死鬼。然而,时光对我奶奶特别宽容,把她的老年雕刻得特别精细和从容,我结婚了,我奶奶还抱过重孙子。在她一片喜悦的时候,时光抽走了她身体里的忍耐之心,让她变得浮躁、多疑,夜不成眠。在折腾之中,奶奶一会说我爷爷来找她了,一会说老五来找她了,她自己找不到自己了,时间把她的本性藏了起来,时间之刃划开了大地之门,这一株作物成熟了,已经凌乱了,该收割了。是的,各种药物,让我奶奶时好时坏。医生说,根烂了,喷洒各种药,延迟腐烂而已。最后,奶奶明白了一些,努力保持镇定,在众人的悲恸里,她很安详。
父亲很明白时间的残酷,能把铁杵削成针。打小,他就是家里的顶梁柱,抓住每一个机会,让家里的人不被饿死。他什么都干,完全超越年纪的束缚,时间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由得他来。几岁的时候,就跟着大人上山挖野菜,和同伴跑几里路拾稻穗,或者潜入甘蔗田里找根疤……他把一切能吃的带回家,哥哥离家后,他增强了责任感。他是负责任来到这个世界的。从他小,他就努力地承担责任,并且不去争辩和解释,心甘情愿接受生活的现实。十二岁,还是一个莽撞少年,我父亲已经负犁下田,像一个成人一样为生存在泥水间战天斗地了。十五岁,这个只上了四年半学的娃儿,成了生产队的会计。也仅限于此,因为我爷爷的社会角色,我父亲无力也没有任何希望出人头地。他不屈服于命运,他觉得时间会给他机会。在我爷爷死后,身份上的包袱日渐减轻,直至抹除,那些莫须有的东西在阳光下无处显形了,我父亲当了生产队队长,带领乡亲们生产。我父亲是惧怕饿肚子的,那就开荒造地种粮。后山上,到处是父亲和父辈们留下的痕迹。从九甲岭到徐家岭,几个山头,能开垦的荒地,一处未留,都种能吃的,红薯、高粱、芝麻、花生,比扔下的种子多几颗,那就干。后来,改种红麻。大家能吃饱了,口袋里没子儿,脸被糊住了一般,憋屈,那就搞经济作物,红麻、烤烟、山苍子、油茶,尽最大限度利用土地的生产力。父亲的努力,一半人认为父亲有想法、有能力,一半人认为父亲出风头,折腾。我父亲无所畏惧,说接下来就见真章。分田到户后,父亲第一个决定就是养鸭子。南岭山区里,家家户户都会养一些鸭子,应付各种时节。养鸭子(种鸭)是一个合适的选择。父亲希望他能把我雕刻成他想象的模样。读书、家务、养牛、养鸭子,他以身作则,教我有样学样。其实我是我,不是父亲眼里的我,也不是父亲心里的我。他对未来生活的概念很模糊,只是一个随波逐流的农民。我不一样,我上完小学,我还上了中学,见过现实的世界,见过书本里描绘的世界,但我愚蠢的是,我没有判断能力,时间把我摁在最底层,除了不干不人道的事外,各种体力劳动都让我体验尝试了一遍。
爷爷死了,我毫无感觉,我和他本来陌生。我和他的亲情,来自血脉。我对他的认识,来自各种解说。
奶奶死了,是奶奶最后顺从了时间,跟着时间走了,至少,目前还没有在时间中彻底消失。我还在时常想念她。
父亲虽然每天都严厉对待我,密不透风,是世界上最好的家庭围墙,不让我受一点伤害——除了他之外。我是他的儿子,在很多年时间里,我就是他眼里一根无知的铁杵。他的责任就是遵照他的想象,对生活的理解,对社会的理解,对人生的理解,来不断的打磨。他觉得人生就是一场耐力之战,赢家能“暮登天子堂”。翻阅历史,能“暮登天子堂”的人物屈指可数,却像星光一样,指引了千千万万的农民,在草野田舍做起了迷梦,最后成了沉甸甸的谷穗和一片模糊的历史。我来自于草野,我当初也为“暮登天子堂”惊叹,奇迹令人着迷,就像美丽的星空。这些在成长过程中,是永恒的刹那。绝望的时候,就是前面的一点星光。从不知道星光有多遥远,只相信路遥知马力,熬过了泥淖岁月,就是自由时间。在每一次冲撞之时,时间都会在身体的某一处刻下一道,印在记忆里。我父亲一路冲撞,是的,他想冲在所有乡亲的前面,证明他的远见,也带着我们享受冲刺的快感。他尽心尽力营造家庭生活的空间,按他的认知塑造生命的价值。他想把一切都抓在手里,但他知道自己,在想象和现实面前,他选择了现实,因为他对饥饿和贫穷有切肤之感。只有仓里有粮袋里有钱,才配得上谈论尊严。我从他那里继承到的,只有两样,固执己见的勤奋,和屈从于现实的悄无声息的抗争。勤奋要一路到底,现实用来屈从,因为一路失败,只能低下头,平等看待生活和自己的关系。勤奋不能改变现实,但能改变自己,让自己无限接近心里定下的人生目标。大概我是个失败者,但我一直在努力,因此得到一点希望,这是时间之刃的光,让我同命运相持下去。
父亲一生没有讲过大道理,甚至讨厌那些讲大道理的人。他的最朴素的话,就是讲一千道一万,下来种两年田试试。他佩服实践出真知,经常使自己陷入经验主义教条主义,交过不少学费。我记得,我家种烤烟,施肥不准确,一直是收入最差的一户。我家种水田,父亲下种时间把握不准确,欠收过好几季。但是,父亲靠着经验养鸭子,却是无人可及。好吧,命运关上一扇门,时间之刃就会划开一道缝隙,正因为这样,没有人因为看不到希望而窒息。父亲在他的田地里,他从来没把自己当作过人,他是牛马,他是机器,他乐此不疲,只有这样,他的内心才能获得安宁。思想会让人不安,过高的期望会让人癫狂。我父亲不知道这些理论,只忠实于自己看到的,并去改变自己能改变的,主动前进,不坐以待毙。他一直是这样,他有宝贵的自知之明,我倒觉得是时间之力。时间演绎了各种变化,他抓住了他可以抓住的变化,一生一两次足矣,比如父亲一辈子,只是一个养鸭子的行家。父亲一直希望改变我,我无意识的一直改变着父亲。两只刺猬,不需要妥协,也要找到彼此不伤害的距离。父子之间的关系,安全也是一大要务。与其说是逃避父亲的改造,不如说是逃脱乡村的改造,我为了不可知的将来,逃出了父亲的视线。乡村是最原始的木桶,木桶里的水,正在发出霉味,让年轻人厌恶。所以,一旦有机会离开的时候,跑得最快的就是年轻人。我们留下了父亲,在我跑出去的时候,他已经无能为力。他的生产热情在消减,他的生活热情依然在燃烧自己,他只有叹息。在那些彼此牵挂的日子里,我在外面尝试各种谋生的方式,父亲在老家的田地里,像闭关前的大师,作了安排,种庄稼的地里种了树,种烤烟的地里种了树,看得见的空地里,都种了树。树不是风景,树只是一种经济作物,他们闭关出来,就要收割。我们撞了明天的南墙回来,见了父辈和柴草的炊烟,又鼓起勇气再去外面与生活对撞。在各种折腾里,有的用时间之刃,打开了一片新天地,有的始终飘来飘去,像一片树叶。父亲每次都是那么平和慈祥,用他们经验之上的智慧,放下我肩上的包袱,回家,像个战士躺在父母的围墙里安静地休憩,恢复了体力,在父母家长里短的唠唠叨叨里得到了安抚后,再做一次扑火飞蛾,穿过火焰,就是重生。对于打工的人,熬过苦难,就是一次新的人生旅程的开始。
我喜欢和父亲相互依靠的日子。
他老了,再也折腾不起浪花。
我长大了,知道了静也是一种智慧。
我们在一起,并不需要多少语言,父母更多的是做,做菜、做饭、烧洗澡水,开电视。我是走,走进田野,走进庄稼地,走到河坡上,走进荒无人烟的旧村子。父母想着为孩子多做一点,让孩子放心。我想多看一点,更多的感受乡村大地的沧桑变化,感受乡村大地上的时间之力,这时常使我双眼湿润。很多熟悉的人已经被时光收割,被大地收埋。那些人虽然离世,留在我脑海里的,还是一张一张活生生的面孔,他们在笑,他们在跑,他们在静坐,他们在沉默,他们面如黄土。是的,就像我想的一样,回忆一直很温馨。回头,看到大门口的父亲,他坐在红色塑料椅子上,在望着我。他已经不能跟随我,他已经失去了改造我的体力,时间让我在他面前变得如此陌生。他无奈,他惊讶,他接受,他流泪,这是我看到的他。他怎么想,我没有和他交流。在农村,儿子和父亲的交流少之又少,有效交流更微乎其微。两代人,已经在用不一样的眼光看待世界,理解生活了。我感觉不到父亲的热力,我自己内心很苍凉。时间正在收割他,时间之刃已经在他面前划开了一条缝隙,通向黑暗。这是自然之力,我抵挡不了,这是作为人子最悲哀的地方,有时候,那么无能为力,最亲的人就在面前陨落,一样无能为力。
父亲之后,母亲?
当父亲——为我遮风挡雨几十年的一堵墙悄然倒塌的时候,我感觉到了时间之刃正在向我迫近的寒意。我为我没有拉住父亲眼睁睁看他生命活生生无语无泪的消逝而感到愤怒。时间之刃正在我和母亲之间游移。我不知道,是我先倒下,还是母亲。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我先倒下,也救不了母亲。母亲先倒下,也未必能免去时间对我的惩罚。我们都在时间之刃的约束之下,雕刻之中,像一株稻子一样脆弱,不堪一击,一代一代,自求多福,毫无例外。我希望生活温和一点,瞻前顾后的生活,按部就班地消逝,这是皆大欢喜。无论世道怎样,无论人间怎样,总有一种延续一直伴随生命前行,哪怕有一天,乡村被时间之刃摧毁,我想,那应在不久的将来。那个时候,我们的乡村将披上新的衣裳,以另一种面孔出现在山野之中。云天之下。我们留下的诚、善和爱,依然是人们内心最富有遗产。他们会用时间之刃为我们编一件时光之衣,为时间的无情套上外套,让时光温柔,让生命美好从容,让各种树和植物在家乡大地上葳蕤成过去的怀念。
2023.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