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 凌峰:月亮花
《月亮花》获第十四届中融华语原创文学大赛二等奖
1
我领着唐布在山梁上行走,给他讲每一座山的名字,讲每一片田的名字,甚至讲每一棵树的名字。这里曾经是我的世界,五彩斑斓,可眼下,荒草像波浪般覆盖着田野,除了一些熟悉的昆虫和飞鸟,看不见一个人影。
“看,那就是我给你说过的老榆树,树下那一大块平地,全是我家的。”我用手指了指山洼间一棵粗壮的老榆树。榆树还是当年的样子,看不出有太多的变化,但我明显已不再年轻了,翻过年就四十了。还记得当年我像猴子般轻盈地攀上老榆树的树杈,抓下来一只羽翼未丰的小麻雀。我用双手把小麻雀掬回家里,用祖母的针线筐给它精心搭建了一个鸟巢,可它一点都不开心。我给它喂饼干,它不吃;给它喂虫子,它不吃;最后我掰开它的嘴给它喂羊奶,它死活都不下咽。就这样,它在针线筐里傻呆了三天,死了。为此我伤心了好一段时间。
“那是我太祖父的坟。”我指着老榆树下荒草丛中隆起的一个同样被荒草覆盖着的大包,伤感地对唐布说:“那棵老榆树上还能看见当年的刀痕。那一刀太狠了,弯刀砍断太祖父的脖颈,又砍进了树干。第二天我祖父和村里人赶来时,弯刀还明晃晃地嵌在老榆树上。我祖父不忍讲当年的细节,摇着头只说了一句话:‘太惨了,惨不忍睹。’后来我祖母偷偷说起过一回,你太祖父还是硬,鲜血染红了树干,他到死都没有倒下,背靠着树干,就那样直直地立着。可据村里人说,是那把弯刀钉住了太祖父的头和身子,要不然哪有个死人不倒的理。后来我也想过,那一刀应该是从侧面砍过去的,弯刀砍断了太祖父的半边脖颈,嵌进了树干里,要不然太祖父一定会身首分家的。”
我望着那棵老榆树发呆,心中有落泪的感觉,眼中却没有一滴泪水。那都是我未出世前的故事,离我太遥远了,如果不是祖母、村里人偶尔说起,如果没有月亮花的传说,我可能早没记忆了。
唐布在我前面走着,荒草没过了我们的双膝,我们每走一步都会惊起一群蜂蝶,那些蜂蝶惊恐地四散飞逃,飞出去一段距离,又落到了更远的荒草丛中。
“嗨,兄弟,慢点走。”我在唐布身后吆喝着,我没有说透意思,我怕吓着他,这是一个蛇出没的季节,蜂蝶倒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悄无声息的毒蛇。
唐布犁完南山的地,又赶到北山来帮我。两台拖拉机最后在老榆树下会师。那时候正值傍晚,夕阳刚落下西山,天空中有七八缕云彩,像七八条撕开的红绸布,悠闲地在深邃的虚空中摇摆着……
我依着老榆树,望着空中的红霞发呆。唐布在我的身后,不停地围着老榆树打转。
“哥,让一下,让一下嘛!”
“干嘛?”
“我咋找不见砍死太祖父的刀痕?”
我转身看了唐布一眼,指着树干上一道隆起的包,说:“看,这不是吗!年代久远了,刀痕都长成树包了。”唐布用手抚摸着树包,脸上若有所思……
2
堂屋的灯整晚整晚亮着,这是应了唐布的要求。可亮着灯也有个坏处,那就是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中堂上太祖父的遗像。太祖父头戴一顶瓜皮小帽,眼睛不大,可眼神特别犀利,从我和唐布进堂屋的第一天起,他便直勾勾地盯着我俩看,不管我俩走到堂屋的哪个角落。唐布被太祖父看怕了,问我:“你太祖父活着的时候就这样吗?我咋越看越瘆得慌。”我看着太祖父的遗像答他:“从我记事起太祖父就在这里挂着,祖母说:‘你太祖父的遗像是他临死前那年春天找人画的,画好后他自己挂在了那里。当时你祖父还埋怨过你太祖父,说哪有人活着挂遗像的道理?你太祖父不吭声,他办的事情是不容别人反驳的。’”
“你太祖父难道会算命,算到他那年要死?”
“你放屁,哪有人知道自己生死的道理,也许是凑巧罢了。”
三天后的一个夜晚,唐布突然从梦魇中惊醒,他一把拉开堂屋的房灯。
“哥,以后睡觉别关灯了,这屋子不合适。”
“有啥不合适的,这屋我家都睡几代人了,就你事多。”我嘴里这样说着,可心里也有点疑惑,他说的也不无道理。以前村里人多,夜晚虽然宁静,但人的心是踏实的,可这次回来,各家的大门都挂着一把大锁,没看到有一户人回家。
唐布的鼾声一会高一会低,我盯着太祖父的遗像,太祖父的遗像盯着我,四只眼睛在灯光下相互较量着,谁也窥探不出谁的心思。
我踏着湿漉漉的夜色前行。
魔音在一处亮着微光的小屋前停住了。夜色夹裹下看不清小屋的全貌,但方格子的窗柩,虚掩着的门扇在微光下勾起了我的些许记忆。我在距离房门几米远的地方停下脚步,听着那还在“嘀咕”的魔音,看着这似曾相识的小屋,心中疑惑不解。
“进来吧,别淋湿了。”屋子里的魔音刚一停,就传出冷冰冰的话语。我犹豫了一下,推门进屋。
屋子里燃着两柱粗壮的大红蜡烛,蜡泪纵横,烛光忽闪不定。
“是小五子吧?好多年没见了。”
“瞎婆婆……哦,婆婆。”我叫出声又觉得错了,连忙改口。
“呵呵,没事,就叫瞎婆婆吧,我知道村里人一直这么叫我。”
“婆婆你还在啊,我还以为村里边再没人了。”
“你是盼着婆婆早死吗?”
“没-没。”
“你是回来种地的吧,回来也不来看看我,真没良心,你可是我亲手接生的呢。”
我望着炕头上披着黑乎乎的夹袄、像一座小山般端坐着的瞎婆婆。她的脸颊在烛光下看不清楚,但她满头的银发还和我小时候一样,我都记不起她有多少岁了,从我记事起她就是这般模样。
“你咋知道我是来种地的?”
“呵呵,看来你也不小了,记性差了,你难道忘了?我眼睛虽瞎,但心智不瞎呀!”
我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
“坐吧,想暖和就到炕上来,不觉得冷就坐椅子上。”
“不冷,不冷。”我一屁股坐到炕角的那张红木扶手椅子上。我坐下身子,用手抚摸着光油油被众人抚摸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扶手,心中泛起一股莫名的酸楚。
“我知道你这次回来的目的,别费心思了,别忘记你太祖父的下场。”
“我没有,我就是不想村里的地都荒着,想让它长出庄稼来。”
“这样想就对了,可我还是要提醒你,千万别碰那玩意儿。”
“您说的啥话啊?我真听不明白。”
“最好不要明白,我想你祖上是给你留过话了。”
“您说啥我真不明白,不过我想听听我太祖父的事情。”
“你太祖父的事情……你太祖父事情多了……他可是村里的传奇人物,他的事情要讲……那得讲几天几夜。”瞎婆婆的嘴唇忽然不动了,可她的话语似乎没停。这种话语是听不见的,但我能感知到,仿佛是从遥远的虚空传来一般。
“你太祖父当年太要强了,他从来都不愿意听别人的劝告。那次……就最后走的那次,他就坐在这张椅子上,就和你现在一样。
“我对他说:‘别去外边折腾了,刀口舔血的日子,迟早会出事。咱是农人,农人有农人的命,天生就该种地,做不了王侯将相。’他说:‘我不信命,我一定要找出一条路子来。’我说:‘你都出去这么些年了,找出啥路子了?’他沉默了一会,说:‘我是没啥出息了,这事情交给后代,我相信后代人迟早会找出一条路子来。’我笑了一声:‘那就等后代吧,看后代里能不能出一个比你强的人。’他说:‘我不甘心,我想再出去一趟,最后一趟,如果还没希望,就收心了。’我说:‘好吧,最好如你所愿。’
“你太祖父临走时要我给他卜卦,他每次出门前都要跟我要卦的。我听着铜钱落地的声音,就知道这一走结局不好。可他不听,他说:‘先吉后凶,吉在先,凶在后,我不怕,我一定要去。’我无话可说了,我知道他的性格,他是村里几辈人里面最犟的一个。
“一个月后,他回来了。他拉着我的手让我摸他的脸,我摸到了,我知道那是刀伤,他干的就是那营生,迟早的事情。他说:‘就留了一道疤,头还在,不过我带东西回来了。’
“‘啥东西?’我问他。
“‘好东西,种子。’
“‘啥种子?’
“‘我也不清楚,那么多人拿命来抢,应该很贵重。’
“‘那就赶紧扔掉,小心惹祸上身。’
“‘没事,咱这山大沟深的,除了我的黑彪马,还有谁能进来,又有谁能出去?我先种,等我试验成功了,就让乡亲们种。’
“我叹了口气:‘你这不是帮乡亲们,是要乡亲们的命啊!’
“那时候是春天,可等到秋天,我先听到了村庄的窃窃私语,然后就听到了你太祖父的噩耗。”
3
“那年春天,我太祖父从北路回来后就再没出去过。没有了太祖父的出入,偏僻的小山村就像一个被世界遗忘的弃婴,继续着它自生自灭的命运。翻耕的时候大家一起翻耕,播种的时候大家一起播种,唯有的区别就是各家的土地数量不同。传说村庄刚有记忆的时候,土地是按照人头分配的,可到了后来,随着各家家境的变化,你买他的,他买你的,转着转着,大部分土地流转到了几个大户手中,剩下的大部分人各自手中只有少量的土地。而一些纯粹没了土地的人,就只能给大户家扛长工。
“我太祖父从小看透了世道,不愿意给富户扛长工,不愿世世代代为奴,便立志要成为一名刀客。他拜倒在村里瘸腿的老刀客门下,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十几年如一日。后来他一拳能打倒一头骡马,一刀能劈断一棵大树,成了村庄史上第二个走北路的刀客。他四十五岁那年,单身闯土匪山寨,拿银票换回了村里一个被土匪绑票的大户的儿子,同时也用走北路拿命换来的银元,购买了大户家北山洼中间的七垧川地,开启了我们家族辉煌的农耕时代。有了土地,太祖父不用再常年离家,他带着祖父春种秋收,只有在寒冬农闲的季节才出去一趟,前后也就一个多月,挣一些碎银添补家用。”
唐布“哦”了一声,说:“这些都是瞎婆婆告诉你的?”
“不是,小时候听祖母讲的。”
我感觉太阳落山的速度比平时快了很多,一转眼,它就消失了。我心里焦急万分,我刚才还看见它灵巧的身影在我不远处奔跑,可就在我回头看了一眼太阳时,太阳不见了,没影了。我顺着山梁往前跑,可没跑几步,眼前的道路全黑了。我抬起头,天上布满了星星,密密匝匝,没有月亮。我愈发焦急起来,我学着我家那只母羊的声音呼喊:“咩……咩……”
“咩……咩……”
我听到了,它叫了。可它的声音听起来飘忽不定,一会儿在左,一会儿在右。
忽然,我看到我家北山洼的地里发出了亮光,白花花,亮晶晶,像一颗月亮……紧接着又亮了一个、两个、三个……不一会功夫,半垧地全亮了,像无数颗月亮集结在了一起。我把眼睛睁到了最大,那些光照得整个山洼都透亮了,像白天。
“咩……咩……”我看到我家的羊羔了,它就在我不远处的山崖边。我顾不上看白花花的亮光,一个箭步蹿了过去,就在我的手刚抓住羊羔的尾巴时,小家伙纵身一跃,带着我跳下了深不见底的山崖……我“啊”了一声,心里头“哎呦”了一声:“完了,没命了……”
我“呼”地坐起身子,我看到唐布在我对面的床铺上端坐着,他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太祖父的遗像看,嘴角时不时轻微蠕动着。
“唐布,唐布……”我叫了两声,他没转眼,也没理我。我这才听见他在说话。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跟谁对话……
忽然,唐布将目光转向了我,他的目光变得异常犀利,像穿透黑夜的两束光,照得我不寒而栗。
“小五子,你终于回来了。”一个沙哑,苍老的声音从屋子里冷冷响起。我猛一惊,环顾了一下四周,没人。这时,我看见唐布的嘴唇动了:“小五子,我知道你回来的原因,不要再费心了,过去的就让过去吧,在这个世间,你看到的,听到的,未必都是真的,包括人心。”
唐布的嘴唇还在动着,不错,这苍老的声音就是从唐布的嘴里发出的。刚开始我以为唐布是故意捉弄我,可细一想,不对,唐布是标准的黔东南口音,他不会讲我的家乡话。还有,“小五子”是我小时候的奶名,唐布咋会知道?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事情吗?我现在就讲给你听……这也是我一生中最愚蠢的事情……”苍老的声音继续着,语调平缓,不紧不慢,唐布端坐在床铺上,像一尊雕塑。
“……我跑了大半辈子北路,穿戈壁,走沙漠,见过不同肤色的人,遇到过村里人从来都没遇到过的事情。我年轻时凭着一身胆气,天不怕地不怕,后来上了年纪,知道这不是一辈子能吃的饭,可没办法啊!家里那么多嘴,每一张都想活命。我用半辈子的积蓄置办了几垧地,可地里长不出银元,遇到灾年,连糊口都紧张。那年我鼓起勇气,过黄沙口,进绿洲,想着跑完这趟大活,就可以安心在家种地了。可没想到,那一念之差,却险些要了我的性命……
“那是我第一次在沙漠深处见到绿洲。和我同行的大哥老胡,我叫他胡大,是吃公家饭的。他一生都在为一位神秘主人办事,至于主人到底是谁,他一直都不肯告诉我。我一生只跟他办过两回大事,那是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进绿洲前他偷偷告诉我:‘兄弟,这是一趟绝密行程,也是一趟异常凶险的行程,别人我不管也管不了,你我是老乡,你一定要跟紧我,不管发生啥事,跟紧我就好。’
“我们只是远远地看见了绿洲,可没有资格走进绿洲。最近的距离,我看到了碉堡上黑通通的炮口和黑黝黝的火枪口。黄昏时接上的货,擦天黑时离开的绿洲。离开时队长再三叮嘱:‘此次行程,责任重大,昼伏夜出,宁可玉碎,不可瓦全,东西绝不敢流出,否则就有灭族之灾。’
“在路上我偷偷问胡大:‘哥,到底是啥东西这么贵重?’胡大说:‘不该打听的别乱打听,我只告诉你,这货一年只送一次,比黄金还贵重。’
“‘是黑货?’我悄悄问。
“‘不是’胡大冷冷地摇了摇头。
“‘是钻?’我话说出来了,又觉得肯定不是,因为我看到过他们给骆驼搭货的样子,看起来一点都不重。
“‘你别问了,好好保存体力,记住我说的话,跟紧我,明晚是最后一晚,过了明晚就安全了,出黄沙口,拿到银元后赶紧回家,就当啥也没有发生过。’
“第三夜风小了些,后半夜升起了一弯牙月。就在月亮刚刚升起不久,为首的马匹停了。队长一咕噜翻身下马,将耳朵紧贴在沙土上听。队长听了一会,起身高喊:‘快下马,备战。’说完冲着沙丘的最高点冲了上去。队长站在沙丘上拿着长筒望远镜四处观察。等队长再次从沙丘上下来时,他的声音已经变调了。‘快,快把货物倒掉,快……’说完大家七手八脚地忙活起来。装满货物的口袋从驼背身上滚落在地,又被解开了封口,倾倒在黄沙中。昏黄的月色下看不清货物的颜色,我用手摸了一把,像珍珠,黑色的颗粒,黄豆一样大小。
“‘快,埋起来。’队长喊着,带头用手扬起了沙子。
“紧接着我们听到了呼呼的风声,风声中夹裹着马蹄的声音。马蹄声由远而近,黄沙一浪接着一浪,铺天盖地。
“‘快上马,快跑。’队长喊着。我们翻身上马,骑着马驱赶着骆驼,朝一个相反的方向飞奔。我那天才知道,原来看起来笨拙的骆驼,在背上没有货物的重压下跑起来竟然和马儿不相上下。当然,这只能是短时间的较量,当跑过六七座沙丘后,它们就掉队了,我们也无暇顾及它们的生死。
“土匪的马队是在我们丢掉驼队大约一刻钟后赶上的,那会儿我借着月色回看了几眼。土匪的马队很庞大,像一片乌黑的沙尘暴席卷而来。眼看着离我们只有一步之遥,队长放了几枪,队长身边的几个人的枪都响了。我没枪,胡大也没有,我俩只能挥舞着弯刀,和离得最近的土匪厮杀。我那夜留着个心眼,也记着胡大说过的话:‘不管发生啥事,跟紧我就好。’我始终在胡大身边。论刀法,胡大不如我,这也是胡大铤而走险要带我的原因,说是护货,还不如说是保他,因为之前的几趟途中他早已知道了我的本领。
“有三个土匪冲胡大压了过去,我眼睁睁看着胡大背上挨了一刀。胡大伏在马背上往前跑,我砍落了其中两个土匪,第三个我还没来得及举刀,就觉得脸上一热,有东西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快跑,快……’胡大的喊声在风沙中转瞬即逝,我回手给了刚才砍我的土匪一刀,砍没砍到我没在意,我紧跟着胡大的马匹,疾驰在昏黄的沙漠中……
“后来,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胡大的马匹卧倒在地,再怎么抽打都不肯起身时,我们才停了下来。这时我才发现,东方的天开始亮了,胡大背上的皮袄咧开了一道口子,白花花的羊毛在风中瑟瑟发抖。
“‘你受伤了?’我无力地爬到胡大身边,两条腿像灌满了铅水,感觉全身的骨头都碎了。
“‘没事,背上挨了一刀,还好没伤到肉。’胡大拍打着身上的沙土,忽然,他布满沙土的脸颊抽搐了起来:‘你……你的脸……’我用手抹了一下脸颊,脸上全是厚厚的沙土,木木的,没有任何感觉。
“‘你的脸受伤了?’胡大问。
“我拿起弯刀,在皮袄的袖口上擦拭了几下,弯刀发出闪闪寒光。我拿起弯刀在眼前照了照,刀刃上我的半张脸像在火堆里烫熟的土豆,黑乎乎一片。那些昨晚上流出的血水在沙土的覆盖下早已凝结成块,半边脸颊像贴上了一张粗糙的榆树皮。
“我和胡大是走出戈壁后分开的。分手时胡大严肃地对我说:‘回去后好好种地,再也不要出来了。这趟子事情,烂在肚子里,跟谁都别说起,包括自己的妻儿老小。’为了让他放心,我举起拳头,对天盟了誓言。
“一场春雨过后,田里的玉米发芽了,土豆发芽了,红薯发芽了,胡麻探出了星星般的叶片,唯有中间那段地,光秃秃一片,还是当初播种过的样子。我沮丧地在地头立了好久,也许我错了,这东西可能不是种子,应该是果实。
“又一场春雨过后,我赶着骡马进地,准备将那段地再翻耕一遍,种点别的东西。就在我驾好骡马,准备翻耕时,我看到了地上星星点点的嫩芽,有些探出来一瓣,有些探出来两瓣,嫩嫩的,黄黄的,煞是可爱。我的心激灵一动:‘成了,是种子,是种子发芽了。’
“从那天起,我每天都要去田里一趟,我像呵护一群初生的婴儿般呵护着那些幼苗。那些幼苗发芽迟,但生长的速度却快。一个月后,它的身高已经超过了玉米苗一倍,比土豆和红薯苗高了大半截。那些幼苗有着笔直向上的茎,每隔一段生出两片叶子,叶子像小孩的手,绿绿的、厚厚的,表面有一层密密麻麻的绒刺,摸起来绒绒的,痒手。
“快到秋天的时候,玉米已经长到了它身高的极限,可它的身高还在疯长,已经高出了我半头。那时候它的茎杆已经很粗壮了,比玉米杆要粗一圈,叶子也长大了,像层层叠叠的蒲扇。
“收割完胡麻后的几天,它终于停止了生长,最顶端的叶片间长出了一个椭圆形的花苞,花苞被叶片包裹着,像一只只攥紧的拳头。那段时间,村里一些好事的人开始追着我问,那是些经过我家田地的人,他们谁也没见过这种庄稼,心里有万般好奇。我不想理睬那些人,但又拒绝不了,于是随口说:‘这是一种药材,止血用的。’村里人信了,因为他们知道我是刀客,流血是经常的事情。
“那些天我忽然焦躁不安起来,因为我看到了盘旋在山顶的两只黑鹰。这种黑鹰我知道,它们是戈壁滩的眼睛,驯化后能为商队寻找方向。黑鹰的叫声时不时在我头顶响起,我的心便升起了一种不祥的感觉。
“黑鹰盘旋了两天,飞走了。我在地边上用树木搭建了一个窝棚,从家里带来了铺盖、火炉,日夜驻守在窝棚里,等待它的成熟。那些天我高度警惕,为了防止外人闯入,我在地两端很远的路口设置了路障。那些路障是我用北山林里刺头最多的荆棘做成的,那些荆棘异常凶悍,全身布满了坚硬的倒刺,就连野猪见了,都会绕道而行。为了防止我沉睡后出现意外,我从家里带来了大黄。大黄是一只五六岁的狼犬,它个头不高,但嗅觉异常灵敏,稍有风吹草动,就会发出狼一般的叫声。我身边还有那把弯刀,它跟随我多年,饮过人血,救过我命。
“它的花苞一天天长大,拳头般的花苞逐渐绽开。一天夜里,我在大黄急促的叫声中惊醒。出窝棚一看,“天啦!”我目瞪口呆。半垧地的它们全开花了,那些花像一盏盏明灯,散发着耀眼的白光。那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整片山洼在亮光的照耀下如同白昼。那一刻,我心惊肉跳。我像一个盗墓贼发现了一大堆夜明珠,既欣喜又害怕。欣喜的是我种出了这种不知名的宝贝,害怕的是这亮光太强,会给自己带来灾祸。我在地边上默默地注视着这一朵朵如同月亮般的花朵,真像抓到了一只烫手的山芋,想吃吃不下,想丢又丢不开。天快亮的时候,我看到那些白亮的花朵开始暗淡了,到天完全大亮时,花瓣又重新蜷缩起来,那些亮光也随即消失。后来我发现,这些花每到夜晚就会开放,到了天明就会收起。我心里暗自窃喜,这样也好,至少不会引起村里人的注意。可我错了,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何况那么亮的光,夜夜盛开,岂能让人不知?
“后来我也察觉到了,每到夜晚花开的时候,山洼周围都会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偷窥,都会有无数张嘴在黑夜里嘀咕。那些嘀咕声多了,就像夜空中飞舞的蜂群,‘嗡嗡嗡’鸣叫不止。我知道,都是我惹的祸,是我让这个沉寂了千百年的村庄失眠了。
“半月后的一个夜晚,我照样在地边上巡视,照样听着‘嗡嗡’声在四周鸣叫,忽然一阵夜风,我看到所有的花瓣在同一时间开始凋零了。那些发着耀眼白光的花瓣一瓣瓣从花盘上凋落,又被强劲的夜风吹起,开始飞向茫茫夜空……那一刻太美了,那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美的景象。闪着银光的花瓣像一个个萤火虫,铺天盖地,洒满了整个夜空,那一刻,整个村庄都被照亮了。我听到有人在远处欢呼:‘月亮花……月亮花……’
“第二天一早,村里人全来到我家地边,大家坚持要看‘月亮花’。都是乡亲,拗不过,于是我打开了荆棘路障,带领大家进地参观。那时候‘月亮花’已经完全凋零了,只留下一个椭圆形的花盘。每个花盘里镶嵌着几颗黑色的果实,黄豆大小,剥下来嫩嫩的,掰开来黑黑的,闻起来没有异味。有人开始嚼在嘴里品尝,我怕这东西有毒,那人说嚼着没味,面糊糊的,像蚕豆。村里人开始用好奇的目光看我,村里的几家大户开始和我套近乎,说要从我手中高价买一些种子,明年开始播种。我答应了他们,也答应了所有的乡亲,我说:‘等果实完全熟了,给每家每户卖一些,如果这东西真值钱,就让大家共同受益。’
“我又在田地里守了半月,那些果实一天比一天坚硬,用棍子敲击花盘,就会有果实滚落。那些落下来的果实和我从黄沙中带回来的一样。
“就在我决定好了要收割果实的前一天夜晚,我又听到了几声凄厉的鸣叫,我的心开始颤栗起来,是黑鹰的鸣叫,那一刻,我知道灾难降临了。
“黑鹰又叫了几声,那时候我刚穿好靴子,拿起弯刀,就听见大黄‘呜咽’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嚎叫,就没声了。我冲出窝棚,月光下十几把砍刀,明晃晃向我逼近。我无法硬拼,只能一点点向老榆树跟前后退。我背靠着老榆树,用北路上的黑话喊叫:‘拉毛杆子,刮风还是下雨?(哪路英雄,寻仇还是讨债?)’
“‘哈哈哈……’为首一人狂笑了几声,没有回答,一把扯下脸上的黑巾。
“‘胡大?’我惊叫了一声。
“‘你好大胆,说好了不要碰这玩意儿,为啥不听?’胡大厉声喊叫,随即夺去了我手中的弯刀。
“‘胡大,你听我说,我也是好奇,我压根就不知道这东西是啥?’
“胡大又冷笑了几声,说:‘是你种的果,就别怪兄弟不讲义气。’说完他贴在我脖子上耳语:‘兄弟,不是我放不过你,是这东西真沾不得。这事你一人背了,可救你全村,如果拖到明年,这个村庄就真没人了。’我看着胡大的眼睛点了点头,我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我最后问他:‘这到底是啥东西?干啥用的?’胡大的嘴唇在我耳边动了动:‘这东西叫长生豆,提炼出的精华能驻颜益寿。’我‘哦’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苍老的声音停了,我看着唐布的眼睛,急切地问:“太祖父,后来呢?”
“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我只奉劝你一句,不要走我的老路,既然你选择回来,就好好种地,别让土地荒着就好。”
苍老的声音又止了。我还想问点什么,一时又想不起来问啥?我沉默了一会,问:“太祖父,那黑豆呢?长生豆去哪了?”我连着问了几声,唐布的眼珠动了几下,他抬起手揉了揉眼睛,惊讶地问我:“干啥子,你睡醒了?”我没有回答唐布的问话,眼睛转向太祖父的遗像,我看到遗像的眼珠眨巴了一下。
4
春种的工作持续了大半个月,南北两山的山地全种完了。到了种我家那几垧地的一天,唐布不知从啥地方拿出了一个黑漆漆的坛子。他打开坛盖神秘兮兮地问我:“哥,种还是不种?你决定。”我低头看,满满一坛子黑油油的豆子。我惊讶地问:“哪来的?”
“我在祖屋的地窖里找到的。”
“你……”我颤抖着双手接过装满黑豆的坛子,我看到坛中那些黑豆不停地蠕动着,相互拥挤着,它们冲着我笑,冲着我呐喊:“来吃我啊,吃了我你会返老还童,会长生不老……”我的手开始抖动起来……剧烈地抖动……我一个趔趄靠在老榆树上,忽然,“啪”一声,坛子落地了,碎了,那些黑豆争先恐后地朝四处逃窜,我大喊一声:“唐布,追,快追……”唐布没有动,他双眼直直地盯着我,他脸上闪现出一丝邪恶的笑容。我看到他举起了右手,他右手中举着一把明晃晃的弯刀,刀刃上映照出我惊恐的双眼……
2022年5月11日于天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