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的那片天国
一
这篇文字在心中萦绕已久,却迟迟未能写出。也许是不忍去拨动心中的那缕久远的哀思,让万千伤痛再度泛起,也许是怕文字粗浅难以承载这沉重的经年往事。
流年似水,不经意间,已弹指五年,又到盛夏。老爷离开我们整整五年了,对他的思念从未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减淡,却如一杯经年陈酿而愈加浓厚。
身居江南的我在静谧的日子里常常会想起老爷,想起他许多的生前身后事,慨叹于世事难料与造化弄人。每每念及于此,他的音容笑貌就又浮现在我的面前,诸多情愫如潮水般涌过阴阳界河再上心头。
二
2008年农历的6月初二,盛夏的清晨,齐鲁大地暴雨如瓢泼。厚厚的云层再也无法承受大地对雨点的召唤,粗大的雨点密集的坠下,投入大地的怀抱,把原野上的庄稼冲洗出万顷绿色,挤满了我的视野。不久前的端午,我放假回家,这里麦浪起伏,金色跳跃。才几天啊,金黄的原野已经悄然改装,换上这浓烈的绿。大自然的手笔,改天换地,易如反掌。
端午回家收麦子,我待了五天。临走向老爷辞行,那时的他坐在大门口,一如既往的嘱咐我:“路上拿好行李,注意安全”。谁料前一天晚上将近七点钟父亲来电,开口一句“你在哪里?”(当时我经常出差不在南京),从未有过的急促语气让我心里一惊。父亲说老爷刚刚辞世!心肌梗塞,突然不辞而别。没有任何征兆,突然晴天霹雳,华灯初上的城市街头,在我眼里已经迷离虚幻。大脑一片空白,我神情恍惚的请假,失魂落魄的买了当晚的一张火车站票,却忘了给老爷带一盒之前每次回家都要带给他的烟。从未经历过亲人的离去,自然也没有身临其境的感觉,情绪稳定下来的我竟没有太强烈的哀伤,甚至感觉是老爷想我了,编的借口让我回家。等我回去,他一定还像往常一样在门口翘首以盼。
夜色中的南京火车站很是好看。我读大学到南京报到那年,老爷坚持要送我到南京看看学校,火车站是南京给我们的最初印象。如今的南京站已经原址重建,旧貌换新颜,我曾说会接他再来南京的,可这一切似乎永远都不可能了。血液病博士在读的李艳来电,从专业的角度劝我:“这种突发疾病即使在医院都可能来不及抢救。辞世虽然过于突然,但是不受任何病痛折磨,节哀顺变吧。”
列车划开沉沉夜幕向家的方向奔去,我头脑出奇的迟钝,久久的发呆,不敢也无法设想老爷离开我们的情景,偶尔会想起他的一些往事残片。这一夜,家里人都在守灵,我也心神不宁的赶在回家的路上。无边的黑夜里,这家人突然失去了他们的至亲,心疼的无可比拟。
夜幕退却,东曦既驾,下火车换汽车。车行不远,天地间竟已是一片不断线的雨帘。这雨,是老天为老爷垂下的泪吗?难道天亦有情,也会泪飞顿做倾盆下?冥冥之中,我感觉自己被这倾盆大雨重重包围,连呼吸都沉重起来。离家越来越近,心里也越来越怕:老爷不辞而别驾鹤西去,给我们得留下多大的哀痛与幽思。家里来电问我行至何处,话筒里清晰的传来了哀怨的唢呐声,强烈的撞击着我麻木的思绪。我知道:老爷真的不辞而别了,我们从此阴阳两隔永不再见了。
三
在县城找到从济南赶回来的飞飞,我们相视无语,匆匆赶路。越近家,雨越小,最后干脆住了点。老家没下雨,只是天阴的能滴下水来。
终于到家了,我忠实的灵魂陪着魂不守舍的我回来了,为老爷送行。只是,和所有的人一样,我来迟了。造化和我们开了残酷的玩笑,没有给老爷机会跟任何一个亲人见一面,更没有给任何人留下哪怕只言片语。
院门口没了以往那个倚门倚闾的身影,而是扎起了一个棚子,几个来帮忙的人聚在下面。谁可曾想,端午节后这院门一别,竟成永别?老爷,你最挂念的孙子们回来了,你怎么不在这里等我们了呢?进入院子,帮忙的本家四邻进进出出的忙活着。堂屋门上垂下一匹白布,渲染出满屋满院的悲凉。疾步穿院,掀帘进门,眼前的世界是黑白的。屋子正中摆着冰柜,老爷穿着寿衣静静的躺在里面,脸上盖着黄纸,我看不见他。前面摆个小桌,上面摆着老爷的一张放大的遗照,照片上,他正微笑着看着我。冰柜四周的地上散坐着父母叔婶姑姑奶奶妹妹和几个近亲,墙上挂着一个黑色横幅,上书“羽化登仙”,看的我心惊肉跳。
看见我们进门,姑姑哭天抢地大放悲声:“爷啊,你今天盼明天盼的孙子都回来了。”悲呛的哭声里,老爷对他至死挂念的孙子们的归来无动于衷,他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再也不会乐呵呵的跟我们聊东聊西了。我跪倒在地,抚摸着老爷的遗像,哭的撕心裂肺,哭诉着上次回家我没有多和他待几天以至永别,哭诉着我们没好好的按照医生的嘱咐每年给他打一次吊针,哭诉着他的不辞而别让我抱憾终天,哭诉着他的仓促离去让我未及尽孝,哭诉着他对我们一桩桩的慈爱往事。我毫无顾忌的释放着突如其来的巨大哀伤,任亲人们如何劝慰,都无法削减我锥心的痛,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哭声能够唤醒沉沉睡去的老爷,能够感动天地再给他春秋增寿以尽天年。奶奶过来劝我:“你老爷再有几个钟头就走了。别哭了。他那么疼你们,你这样哭,他会心疼的”。我呜咽着点点头,泪水却不断线。本家大娘从院子里进屋来劝我“人都有这一节,你每次回来都给你老爷买这买那。他经常跟我们夸耀,你的孝心也尽到了。”过多的悲伤也许是无益的,可我不能自已,也不想去压抑那决堤洪水般的哀伤。做不到太上忘情,也不是至下无情,面对不期而至的决然之殇,性情中人,几人能自持?
老爷是一个人悄然走的。去世那天下午,天热的出奇,他和奶奶在大门口与几个邻居乘凉聊天。六点半老爷转身回院子了,奶奶稍后也进了院子,前后不超过五分钟。奶奶到了天井就看见老爷趴在堂屋门里,桌上的小风扇开着,奶奶以为他在屋里走路跌倒了。自老爷几年前患脑血栓后腿脚就一直不灵便,几年里跌倒过几次。奶奶挪着小脚快步进屋,去扶老爷,老爷身体很沉,也没出声。奶奶心知大事不好,赶紧到前面邻居家,他家在村中行医。匆匆赶来的医生摸了老爷的脉搏,看了老爷的瞳孔,证实了奶奶的感觉。老爷走了,以如此突然的方式走完了生死轮回。竟然以如此孤寂的方式,没有任何一个亲人在身边就悄然而寂寞的跨越了生死鸿沟;竟然以如此决绝的方式,没有给子孙儿女们留下哪怕一句话就再也闭口不言了。死讯当晚在村里扩散开来,有村人不信:“别胡乱造谣,下午从他家门口走时还跟他说了几句话呢。”是啊,有谁能信,又有谁愿意信?
人生总会结束,无论多么壮丽的生命之花在岁月的刻刀下也要渐渐枯萎终究零落成泥,一如自然界的春生秋杀。纵有千般不舍,任凭万般能耐,也不能对这铮铮铁律有丝毫改变。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灰土。因此,对风烛残年的高堂,子女们能在膝下榻前尽片孝心,使得老于户牖寿终正寝,也就是至善之事了。
让我们无法接受的是老爷以这样的方式离开。人生一世,阅尽春秋。油尽灯枯之际,得有多么依恋这个世界,他得有多少话要跟子孙儿女们叮嘱。然而,他却以这种我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方式不情不愿的孤零零走了,没有再见上一面,没有再说上一句,就踏上了黄泉路,从此千年万年,不闻音讯。留给尚在人世的儿女们一个永远都无法弥补的不舍和缺憾。想想黄泉路上的老爷,眼中的泪水又似泛滥的洪水,漫过心田,夺眶而出。
四
丧事按照老家习俗逐一进行着。远近沾亲带故的人都来吊唁,平时较少走动的亲戚也来了,院墙边的花圈慢慢多了起来。院中摆起方桌,人们头顶一方白帽,依次在桌前行礼,再进屋磕头,跟老爷告别。我们在一旁跟吊唁的人答礼。姑姑在烧纸钱,暗红的火光映照着老爷遗像上宽厚的脸堂。这是他留给我们的最后一张影像,从此凝固在我们的记忆里。
按照丧俗,全家要去土地庙,禀告土地公公:我们的至亲已经永远的离开了这片他生于此长于此的土地了。笙呐齐奏的鼓乐队走在前面,为老爷吹一路哀婉低回的丧曲,告慰他不死的灵魂。我们白衣白帽,跟着鼓乐队扶节而行。我捧着老爷的遗像走在队伍的前头,带着他最后走一次这条他走过无数次的小街,泪水涟涟,无声的滴湿了一路。儿时的我在老爷的怀抱里嬉闹,何曾想到他有一天会静静的被我捧在胸前,走在一条哀乐喧天的路上,从此一去不回。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仿佛听见无常的命运躲在街角发出冷酷的阴笑。
我们也曾多次站立街边,看村人的送葬队伍缓缓走过撒下一路的哀伤。触景生情,自然心常戚戚。然而,当走在送葬队伍里时,我才知道,为自己的亲人送行的哀痛是如此的痛彻心肺,绝非围观者所能触景生情而体会到的。父亲的那句话“自己的父母只有自己最疼”,确是真实的体会。老爷爷曾矗立街头,看村人的送葬队伍缓缓走过,也曾说某某哭的伤心,不知道他的灵魂看见我们一路哀容的送他走过这不知多少人走过的小街,会有怎样的感想。
土地庙就在村边,老爷在世时经常在初一十五的晚上来点一根蜡烛,烛光如豆,似黑夜的眼睛,温暖着古老的村子。他去了遥远的天国,是否还会想起这曾在尘世里为社稷之神奉上的点点烛光?老爷相信神灵的存在,相信为善则荫及子孙,作恶则神灵不佑。他敬神,家中供奉着观音,逢年过年的祭祀上供,他分外仔细而庄重的操持着。农村里常有传统色彩浓厚的活动,像修庙塑神求雨祈福之类的,他都热心参与。老爷年轻时曾到各处庙会上卖纸糊的元宝,见过许多庙里供奉的神像。这种朴素而传统的信仰,就来源于那段耳濡目染的经历。我们点香烧纸,向土地公公,也向天地诸神报告老爷带着那份忠实的信仰去了天国。
下午要到村口送盘缠,给老爷带上他离开人世前去天国的资费。这是很隆重的一个环节,在村口路边,摆上桌子和贡品,送老爷上路,天地间充满着难以表达的凝重和肃穆。亲戚故旧们按照亲疏远近依次到桌前跪拜行礼,送上最后一份远行的致礼。我们跪在一旁哭的一塌糊涂,张家老头来劝我:“别哭了,你就是哭死,你老爷也不活了。”我又何尝不知,可是老爷要走了啊,要独自一人走上那条不归路。哪怕铁树开花,也永不再见了,让我如何能不泪如雨下?
纸马纸人烧起来了,老爷向我们、向小村做最后的道别,要骑着这马带着马童上路了。父亲披麻戴孝,为老爷举杆指路,悲呛而嘶哑的声音盘旋在这村口路边,久久的回荡在山水十八弯里:“上路了”。
上路了,带着对尘世的无限眷恋,老爷不屈的灵魂走在那条通向未知世界的陌生之路,该有多么的不安和踌躇。他一定会一步三回头的走过那段阴暗的黄泉路。那路,一定被无边的黑夜所淹没,冷风飘荡,毛骨悚然。那路边,一定开满了生生不息的彼岸花,花开叶落,叶生花谢,叶不见花,花不见叶。走过那条路,从此阴阳两隔,生不见死,死不逢生。路的尽头,那座奈何桥上,他是否会喝下孟婆悠悠端上的那碗汤来忘却这个轮回中的一切?还是会带着世间的记忆进入忘川河忍受千年的煎熬只为在某一个轮回里再与我们重逢?望乡台上,他是否能望见我们哭红的眼睛?
我们送盘缠回来,要送老爷去殡仪馆化为一缕青烟了。老爷在喧闹的哭声里静静的度过了他在这个家里的最后一天。以前我们离家只是暂别,他都那么牵挂,如今他离家却是永别,我们该有何等的不舍与悲哀?奶奶放声大哭,那一天,没有谁比她更伤心,更无助。我们无法安慰她,只能搀着她让她释放这一生的爱恨情怀,也好让老爷带上这份最亲近的依恋安心的远行。棺木已经准备好,放在院子里,敞着棺盖,张着大嘴似乎要吞噬着世间的一切。父辈们把老爷缓缓抬出屋门,姑姑给老爷再擦擦脸。黄纸掀起,我看到了他最后一眼,一个侧面和几根粗拉的胡须。我要靠近看看,却被本家大娘拉开了。我本能的蹦跳起来,要蹿上前去。几个村人一起拉开我,拉到院子外面,众人很快就把他放进了棺材。我看见老爷的那最后一眼,也终于慢慢的淡薄起来,以至于我要费力的想,才能想起那最后一眼的模样。
棺材抬出家门抬上车,老爷在等着最后的烈焰去完成生命形式的转化,而后,那把苍老的骨骸就直接送去村南山岭上的墓穴中安葬(老爷和奶奶的墓穴已在两三年前准备好,当时还把老爷奶奶带到山上看过,他俩很满意)。这个家门,他不知道出入了多少次,这次离开,就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们一字排开,跪在地上,送老爷远行。车载着老爷走了,一家人哭倒在地,村人匆忙围拢来挨个扶起。从此,我没有老爷了。
五
送走老爷,丧事暂告一段落。忙碌了一天的人们陆续离去,院子里渐渐安静下来。这座前后有郭家四代人生活过的老院子,在百年的沧桑岁月里,见证了多少世事的更替和先辈的离去。送走了它的最后一位男主人,这个院子,也终于蒙上了沉沉的暮霭。
天一直都阴的厉害,云堆得很厚,不知老爷能否找到去天国的路。前一天还在家门口有说有笑的他如今已不知身处何处,人生如戏,今天的你我,谁也说不准明天会怎样。
我们收拾着凌乱的家,也打理着低落的情绪。稍晚些时候,老爷火化回来,父亲和叔叔还有几个本家一起上山安葬,让老爷入土为安。墓里放了一些烟酒,在另一个世界里,他依然会保持着这点爱好。当晚老爷就孤零零的安卧于南山之巅了,告别人声鼎沸的尘世,初到万籁俱静的新居,他会不会感到无边的寂寥和失落?
晚饭后,家里整理完毕,一切如初,唯一不同的是,少了个人,多了张像。老爷的遗像放在角落的小桌子上,摆了三碟供品。奶奶说你们都累了,都回家休息吧,我不害怕,你们不用在这里陪着我。老爷走后的那个漫漫长夜我们不知道奶奶一个人如何度过的。她和老爷相濡以沫的生活了53年,突然失去老爷,生活被粗暴的打乱,她的世界里出现了我们无法体会的空洞。多少悠悠往事,多少伤痛哀思,让她在那无边的黑暗里饮泣长叹慢慢回味。那间老屋,郭家几代人住过,又都先后消失在岁月的长河里,奶奶把他们一个个送走,成了最后的守望者。
六
次日,我们上山去给老爷圆坟。村南的山岭顶上,青冢密布,这是村子的公林。墓群中青柏独立之处,是太爷的坟。往前几步远,一座新坟隆起,盖着厚厚的花圈,这是老爷的长眠之处。背靠青山,前俯小村,老爷带着他的一生的故事,悄悄的蜷缩进这方寸之地。一生的经历,一世的牵挂,都掩埋在了这厚厚的黄土下。
墓群里还埋葬着郭家的几位先人,揖别几十载,老爷和他们在另一个世界上又见面了。在人世,他们曾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在山巅,他们收敛起一生奔走不歇的脚步,比邻而居。座座坟墓,都映照着族谱上的一个个古旧的名字,都埋藏了残简般的陈年往事。在这片山顶的天国里,远离了尘世的喧闹和纷扰,他们是否也会悄悄的用自己的方式拉拉家常呢?
摆上菜蔬果品,在新鲜的黄土里插上香柱,青烟缕缕随山风飘荡,在山巅缭绕成一片久久不散的思绪。纸钱烧起来了,火光列列,纸灰升腾,老爷来拾钱了。我们烧了这么多纸钱,一辈子省吃俭用的老头子在天国里可不能再那么节俭了,该花的就花,该用的就用。
圆了坟,我们就要走了,把老爷一个人留在了山颠。生离死别,就这么如戏的演绎着。在老爷辞世前月余,村中有一个号称能掐会算的人,曾私下里跟妈妈说“孩子的老爷最近面相不好,很可能过不了这个夏天”。父亲闻之,很生气:“她知道个啥?就会胡扯!”这话谁都不信,都当一句胡扯而已。可她一语成谶,老爷还真没过了这个夏天。是偶然巧合?还是生死有命?谁都说不清。
辞世后35天,要做五七了。我没有回家,山水千重,总有诸多不能尽孝之处。我打电话嘱咐家人一定要好好操办,奶奶说你放心我们准备的很齐全。传统习俗里,认为人死之后只是换了个居住的地方和生活的方式。在那个无人知晓的世界里,他们和我们一样的生活着,居家日用,买卖交易,三教九流,悲欢离合,一样都有。五七这天,家人给老爷置办了所有的生活家什,锅碗瓢盆,桌椅床凳,吃穿用度,都一应俱全。各种家具都用彩纸糊成,故乡称之为“扎彩”。吃的,五谷杂粮,鱼肉荤腥,瓜果蔬菜、烟酒糖茶;用的,鞋袜衣帽、碗盘杯筷,置办的满满当当,该有的都要给他送去,当然也少不了厚厚的纸钱。在另一个世界里,他依然老有所依。一行人肩挑手提,上山焚化,父亲对我说:“你老爷今天富了”。
七
老爷猝然离去,留下了孤零零的奶奶倍尝生离死别之苦。半个世纪的风雨共度,早已彼此相依。奶奶每天洒扫庭院,烧水做饭,洗衣擦桌,养鸡喂猪,春种秋收,多少年来,陪伴着老爷过日子的生活习惯已经固化,机械而有规律。现在突然失去了主心骨,奶奶久久无法适应这形影相吊的日子。家里处处都是老爷生活过的痕迹,他的气息依然从角角落落里强烈的渗透出来。出屋门进家门,不见老爷的踪影,奶奶无数次的仰天长叹:“能说会道的一个人,你怎么说没就没了?眼一闭,就啥话也不说了,啥事也不管不问了?你这是去了哪里?”经历了多少亲丧之痛,看惯了人世的离愁,耄耋之年的奶奶常说:“人啊,没有两个一起走的。总有个先走的,有个后走的。走在前头的,有福。走在后边的,就冷清了。”
老爷脾气不好,年轻时和奶奶闹过很多别扭,甚至大打出手,即使老年也偶有发火。但大半辈子的相守,使得亲情超越了一切。照顾了老爷这么多年,奶奶没想到最终是他先走了。愁肠百结的她像是自问自答又像等待解答一样的对我说:“这一别,就万万年上不见了吧。”
村中各本家中老爷是辈分最高年龄最大的。过世后,很多本家亲戚邻居都来看望奶奶,劝她要推开要放下。奶奶对人讲她后悔当那天下午自己没和老爷一起回到院子里,以致他一个人孤零零的走,如果当时在老爷身边,可以扶他一把,或许不至于此。我们纷纷劝慰,让她知道:这种急病就是医生在身边也不一定怎么样,他犯病倒下,别人根本扶不住那笨重的身躯。老爷走的突然,对于我们很是遗憾,但对于他自己,未必不是一种最好的方式。寿限已到,天夺其魄,不受病痛的长久折磨,没有油尽灯枯之际对死亡的无限恐惧,甚至他都不会意识到自己将永别人世。这也许是老爷修来的造化。
奶奶在煎熬中细数着日子的脚步,每过一天,她最亲的人就又离她远了一天。日子慢的像蜗牛,紧走满走也走不出奶奶无边的思念和失落。盛夏的日子,躲在树荫里躲了一个夏天,终于收敛起似火的骄阳,带来了凉爽的金风。待到秋风渐凉,万物萧瑟,经不住对老爷的日思夜想,奶奶要去看看他了,终于在一个下午怀揣一把糖悄悄从小路上山到了老爷坟前。掏出糖,放在坟前的案石上,奶奶只说了一句“我拿糖来了,你吃吧”就再也说不出来一句话,多少割舍不断的思念和牵挂化做一片痛彻心肺的哀号,于那个萧瑟的秋日下午在山顶的天国里悲然迸出,苍老低婉的倾诉着那片横跨于尘世天国间的哀肠,却再也无法唤醒沉睡于此的亡人。咫尺之遥,已隔九天。
在以后的日子里,奶奶不知多少次的说:“你老爷一辈子可过了那苦日子,那个社会都穷,挣点钱不易,攒着不舍得花。到了这个社会都过得这么好,要啥有啥。怎么就不再多活几年,多享几天福!”我们何尝不这么想,谁都希望自己的亲人能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可尘世间没有什么是永远的,一生的光景也如白驹过隙,人到暮年,老病相催,人生的路也慢慢的到了尽头。逝者不可追,生者犹可养,我们尽力的赡养着奶奶,有空就去陪她坐一会说说话,让她安康的过好每一天。
八
走完了79个春秋轮回的老爷,在我们极尽哀容的涟涟清泪中化做一缕青烟融入了天地。留给我们的,除了绵绵不尽的思念和无可弥补的遗憾,还有诸多生前身后事。
1930年农历9月15,秋霜渐染,老爷来到人世。兄弟姐妹五人,他排行老大。由于年岁太久,老爷幼年的生活状况已消散在无边的岁月里,无人知晓。老爷的父辈们、出身贫寒的五个太爷靠着长年为人种地做短工慢慢的攒了钱买了地,那时已略有田产,春种秋收,都要雇人帮忙。地广粮多,老爷应该有一段吃穿不愁的童年生活。在这个鸡犬相闻的小村里,人们不关心外面世界的纷纷争争,唯一的盼头就是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自给自足,安身立命。怎奈战乱频繁的年代里,安稳的日子总是昙花一现。
1937年七七事变后日军沿津浦铁路南犯,迅速进入山东境内,与驻守山东的国民党军队展开了长期的攻防战。日军步步紧逼,国军节节败退,偶尔组织一些隔靴搔痒的反攻,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8年后日军投降。在此期间,家乡由国军管辖变为日军侵占,这片在孔孟古风里浸染了两千多年的土地从此难得安宁,饱受蹂躏。
国军在战场上消耗很大,无法从中央政府及时获得物资补给,遂就地取材从当地群众手里攫取,美其名曰“捐”,实际上就是强征。1940年,略有家产的太爷们成了国军捐饷的目标,一番徒劳无功的抗争似乎顺理成章的招致了更多的屈辱和严刑,多年克勤克俭才积累下的家产归于一空(这场家族之灾将单独撰文叙述)。辛苦半生,却成黄粱一梦,才十岁的老爷也初次尝到了世态的炎凉。新年将至,左邻右舍都买肉沽酒置办年货,家徒四壁的太爷们只能关起门来痛哭一场。国军捐饷是为了抵抗日军,我们就当做毁家纾难吧。谁料,更糟糕的还在后面,国军不敌,日军很快扫荡过来了。
鬼子来了,到家家户户抢家畜翻粮食,闹的鸡犬不宁,人人自危。粮食藏不严实的被翻出抢走,一家人只能饥肠辘辘的找四邻亲故讨口饭活命。藏的严实的侥幸躲过搜抢,也不敢拿出来吃,只能偷偷熬点菜粥,聊以果腹。如果说动乱年代浮生如梦,家财流失不足为奇,那么鬼子机枪和刺刀带来的性命之忧则把村人笼罩在了巨大的恐惧之中。
鬼子要村人去给他们做饭,老爷也被抓去。在鬼子的威逼之下,他们胆战心惊。老爷记得鬼子要炸小鱼吃,他和另一个孩子被指派去添柴烧火。怕被下毒,饭菜做好,一定要先让村民尝尝。鬼子认为辣椒能解毒,菜里总是放很多辣椒,村民不愿意尝,枪栓一拉,“死啦死啦滴干活”!可怜的人们也只能“米西米西滴干活”。看村人吃了饭菜没有问题,鬼子们才排队来打饭,一人两条小鱼。在鬼子眼里,人命如草芥,老爷的四叔,也就是我的四太爷,就惨遭横祸,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只找回了一只散落的布鞋。老爷极少提起那段朝不保夕的日子,也许那少年时代的恐惧实在过于摄人心魄。
抗战胜利,普天欢庆,天下重归太平。却不曾想,安稳日子没过多久,国共两军又在齐鲁大地交了火。1947年初国军在山东集结重兵,与共军展开了拉锯战,家乡位于沂蒙山区,战火尤烈。村子后面有几个大坑,每到夏天就积水成塘,我们幼年常去游水,据说就是这个时期被飞机炸弹炸出的。一场惨烈的孟良崮战役把沂蒙山区载入中国的内战史册,生活在这里的老百姓也再遭战乱之苦。
村中来过共军,也来过国军。国军中马匹很多,军官骑马,辎重炮车用马拉着。马要吃粮食,士兵会拿老百姓的粮食去喂马。经历过鬼子扫荡,人们对粮食格外重视,家家户户都想法把粮食藏起来,藏到屋梁上盖上茅草,藏到场院的柴垛里,或者在田地里挖窨子藏到窨子中。初夏麦穗青黄的时候,不知谁家在场院里晒了一条共军军队里的被子,被国军的一架飞机发现了。飞机盘旋一阵回去,少顷三架飞机飞临小村,开始轰炸。巨大的爆炸声震的房顶的泥坯直往下掉,院子里硝烟弥漫,惊恐的老爷吓的钻进了为其奶奶准备的寿材里。老爷的四弟才七岁,觉得好奇,吃着煎饼就要跑出去看,被妈妈扇了一巴掌塞到门后藏起来。轰炸是恐吓性的,很快就结束了。硝烟未散,村里已传言四起,大伙纷纷逃到村外,天黑了也不敢回村。次日,国军部队从村南的山路上开来,在村子里展开搜查。成群的马匹在村边地里尽情的吃着快要成熟的麦穗,士兵们挨家搜查,又是一番百姓苦。大人们畏畏缩缩的躲避着,只有不谙世事的孩子们对眼前的乱象感到新鲜和热闹,纷纷跑出去看国军的队伍。
生逢乱世,能苟全性命就值得庆幸了。那个年代战火频仍,没有几个老百姓能舒舒服服的活着。身为家中长子,老爷自然早早的就和大人们一起挑起了养家糊口的担子。捐饷后家产一空,生活还得继续。太爷养了小猪小牛,老爷就每天早晨去村南头的井中挑水,年幼的身子还挑不动一桶水。太爷在家里做豆腐,老爷就挑着豆腐出去卖。肩头还没有豆腐挑子高,勉强挑起,到周围的太平庄、庄稼庄几个村里转悠大半天,卖完一包豆腐,换取一点微薄的收入。
我一直觉得,家族的变故让幼年的老爷早早体味了世事的无常,那段艰苦的生活造就了他一生对钱财的强烈渴望和缁铢计较。不知是天生的秉性使然,还是强烈的谋生愿望所致,老爷手巧,不管学什么都很快。凭着这点长处,他一生辛劳不辍,做过好多活计,再加上勤俭持家,在大部分年月里物质条件都相对较为宽裕。
卖了一段时间的豆腐后,老爷的妹妹长大一些,开始帮着太爷卖豆腐,老爷就开始了他的手艺生涯。他学会了编席和糊元宝,开始赶集卖席子卖元宝。1949年之前的农村传统习俗多,过年过节远比现在隆重,四处的庙宇和供奉的神灵更是香火旺盛,每逢庙会,人山人海。纸钱和元宝的需求量很大,老爷挑着一篓篓的元宝到周围的集市和庙会去卖,也到各村里去卖。四处八乡都遍布了他的足迹,最远都去过40里路外的高都镇。那时没有自行车,远近山路都一路走去,不论刮风下雨还是晨霜暮雪,从不间断。白天出去卖,夜里就在昏黄摇曳的煤油灯下糊元宝。这生意本钱不大,但是特别耗费工夫,常常忙到夜里很晚。靠着这粗浅的手艺,老爷无冬无夏的几年辛劳终于攒了一些钱,生活日渐起色。太爷在种地之余还养牛养猪。天道酬勤,家业渐渐的又兴盛起来。
老爷卖席子卖元宝从民国卖到解放后,卖了许多年,二十六岁那年,奶奶嫁过来后给老爷做帮手。奶奶在家里糊元宝,老爷就出去卖。这农家的小本买卖越来越红火,日子仿佛走上了社会主义的康庄大道。时间很快走到了1955年,在锣鼓喧天的热闹中,人民公社成立了,绝大部分农户都入了社。
1956年,在村委和生产队的反复劝说下,太爷也入了社,土地从此被收回。社员们在生产队集体干活挣工分,收了粮食后各家凭工分来分粮。吃饭也由各队的公共食堂分配,菜刀案板,锅瓢水桶,许多家什都收到食堂里。一切农业劳动和副业生产全部由生产队统一进行,私人做买卖是资本主义尾巴,要割掉。工人上班,老师教书,这些无法从事农业劳动的人,每月要给队里交一定的钱,分粮时也可以分到。在那苦涩的岁月里,凭一技之长独门单干是为政策所不允许的。老爷不舍得这份小买卖,冒着风险,悄悄的继续卖元宝。白天在生产队干活挣工分,晚上关起门来糊元宝。出去卖元宝要找借口跟队长请假,或者借口去赶集买盐,或者借口家里摊煎饼。若不巧被队里发现就糟了。一次,老爷生病在家,奶奶把一大篓子元宝用包袱蒙好,扛着去常路集卖,在周家沟碰上了村书记,一大篓子元宝被查扣,奶奶得到的,仅是点象征性的钱。世事越千年,“半匹红绡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的那一幕,曾经如此,今又如此。偷偷摸摸的糊,偷偷摸摸的卖,小买卖自然大受影响,在很大程度上削弱了家庭的经济来源,接踵而来的另一个运动则从根本上毁灭了这门生意。最高指示下来,要破除封建迷信,停止封建时代那些烧香敬神的“旧思想旧习俗”。移风易俗,买元宝的少了,这个谋生的手艺也就渐渐萎缩了。
时代和政策变化的太快,快的不近人情,已近而立之年的老爷陷入了迷茫,太多的事情,他想不通,也不会想通。在那个嘈杂忙乱的年代里,许多自古传承的事情都被粗暴强悍的扭曲,真的好似换了人间。适逢队里建窑,请外乡的窑匠指导烧窑,烧瓮烧盆烧缸。队里要找几个人去赶集卖窑货,老爷习惯了赶集卖东西,队里也怕他继续私下卖元宝,就让他去卖窑货,老爷又踏上了赶集的路。卖一个窑货,拿相应的几分或一毛多钱的提成。
卖窑活挣不了多少钱,糊口而已。那个年代商品流通很不畅通,物资相对比较匮乏。老爷赶集认识了一些周围村的人,打听到外面有些东西比当地便宜,甚至一些东西在当地根本买不到。赶集时老爷就常跟他们互相打听哪里有啥便宜的东西,并尝试着结伙到外地买一些回来赚个差价。这种今天看来再正常不过的买卖,因为贱买贵卖的性质在当时被冠以“投机倒把”的名字,是要严厉禁止的。但由于利钱较大,还是会有人悄悄的私下去买卖。外出一趟,还要先跟队里请假,谎称亲戚家里盖屋或者有人结婚去帮忙。出去的时间长短不一,一般五六天,最长的一次出去了大半个月。那是在1976年左右的样子,没有电话,音讯不通,突然一次过长时间不回来,可把奶奶急坏了。既然是找借口请假外出,自然无法经常出去,一年顶多出去一两次。这悄无声息的外出闯荡断续的持续了几年,一直到老爷开始干铁活后天天赶集才渐渐不外出了,这自然是后话了。
几年下来,老爷到过天南地北的许多地方,每到一处都找些有利钱可赚的东西买回来。在外面买东西,一件两件无所谓,买的多了就要小心行事,遮遮掩掩的买好,放在大提包里藏的严严实实的。木匠做家具时用的鳔(木料之间的粘合剂,用鱼皮、鱼鳍和鱼骨熬制而成)在当地奇缺,他以给姑姑做家具的名义从浙江舟山买回,卖给家乡的木匠;当地没有烧水的铝壶(都用铁壶),他从内蒙买回铝铁盆来自己动手做铝壶。两个铝盆倒扣在一起,再做上壶嘴和提把,用锡焊成一个水壶,居然也做的滴水不漏,像模像样;他后来在北京见了工厂里正儿八经生产的铝壶就买回三个,自己用一个卖给别人两个。老爷不识字,每次外出都与邻村识字的人结伴而行,少则两人,多则三四人,都是周围两桥庄、薛庄和崖庄的,路上也互相有个照应。那个时候普通话没有现在这么普及,在外交流多费不少劲,尤其到江浙一带。提起吴越之地的方言,老爷总说“跟燕子一样,叽哩呱啦,一点都听不懂,太蛮了”。
那段走南闯北的经历是老爷一生的骄傲,成了以后的岁月里他茶前饭后常常提起的闲坐谈资。见过漠北的草原,走过江南的水乡,他见识了许多村人一辈子也不曾知晓的山外世界。
向北,去过呼和浩特和北京。红色年代里一个乡下人能去一次北京是值得炫耀的。老爷逛了紫禁城天坛,气势磅礴的皇家建筑让他眼界大开。紫禁城门票两毛钱,当天没转完那红墙黄瓦的重重宫禁,次日又买票进去转了个遍。2007年春节给他看我在北京拍的照片,他一眼就认出了天坛。我误把乾清宫的照片当做太和殿的照片拿给他,他一句“金銮殿的殿柱子是黄的,怎么成了红的”让我很是惊讶于他当年游玩之细致,印象之深刻。天安门前拍照留念的人很多,老爷没舍得花钱在天安门拍张照片。多年以后提起这未拍的照片,他略感遗憾。其实,到过看过,就足够了。
向南,老爷走遍了长三角。宁波、舟山、杭州、上海、苏州、无锡、常州都留下了他的行踪。从黄土地上走来,老爷看惯了故乡平原的纵横仟陌,未曾料想还有这等秀美的江浙山水。江南的青山绿水和风土人情让他耳目一新。宁波到舟山的渡船上供奉的海神、舟山岛上老婆婆们缝补的渔网、杭州饭馆里五毛钱就能买到的一条大鱼、上海黄浦江边玩耍的孩子们捞起的带鱼、家家户户都在家门口端碗吃饭的沙洲(今张家港市)人家、甜味很重让他吃不习惯眼窝突出明显饿瘦了的无锡饭菜、常州旅社里上铺夜半尿床的旅人,火车上找错座号的乘客,都给老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多年以后还在他的记忆里一如江南水乡般的水灵新鲜。从宁波去舟山要坐船,在镇海上船,到定海下船,他指着墙上的地图对我说:“就这点地方,船走一头晌午”。多少游离的往事,在老年岁月里,他都说的头头是道,有滋有味。
老爷从外面买回来几个碗,一直用着。2005年左右一个收购旧品的异乡人见了这碗,要30块钱一个买去。老爷没卖,说要留给我们。异乡人退而求其次,在院子里发现了一个打坏了嘴的茶壶,便买去了。如今人事已成空,唯有这蒙着时光尘迹的几个碗,见证着那渐渐远去的痕迹。
给队里卖窑货卖了十几年,后来窑匠烧窑不用心,烧的质量不好,村里就停了窑。老爷又要再寻其他出路,要么到生产队里下地干活,要么再干点其他小买卖。生产队的情况谁都清楚:每天队长在街上喊着上工,喊半天才把无精打采的队员聚齐带到地里,一天下来,偷懒磨洋工的比比皆是,年年到头分不到多少粮食,饿不死也撑不着。不惑之年的老爷是断然不会去生产队过那种清贫的日子,他赶集卖东西已经二十多年,早已习惯了靠手艺吃饭,再做点什么挣点钱呢?奶奶娘家有人用毛驴驮货挺挣钱,于是让老爷也买头毛驴,从远处的乡镇上买些便宜的粮食,到家里周围的集市上卖,赚点差价。邻居赵家也买了一头,一起外出驮货做个伴。
大半年后的一天晚上,老爷往家里赶时天色已很晚,走到仙人桥村西边的泥沟桥,他突然浑身起鸡皮疙瘩,毛驴也站住不走,怎么抽打也不动弹。故乡传闻里,赶着牲口走夜路有时会碰到不干净的东西。那个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南边就是林深草密的二郎山,漆黑的夜里,老爷吓的不轻,回家晚饭也没吃,从此对赶车驮货寒了心,遂卖了驴子,重操旧业,去编席子卖。
卖了几年的席子,老爷发现,家里用的壶锅瓢盆如果漏水了,很少有人去修理的,他就学着修理。请邻村杨庄的人来教了一次焊锡,老爷很快就学会了。适逢政策有所松动,允许有手艺的人不参加生产队的劳动,自己做小买卖,自负盈亏。但是和工人老师一样,每个月要给生产队里交钱顶工分。做木匠,做豆腐等各行各业都定个交费标准。老爷做铁活,修盆补锅,生产队给定的标准是一天一块三毛钱,按月缴纳。
终于又可以像早年卖元宝那样光明正大的自己去做买卖了,不论大集小集,老爷逢集必去,最多的时候五天赶四个集。不赶集的日子就去下乡,到周围村子走街串巷修理坏的铁器,也因此结识了许多外村的人。赶集下乡回来有空就去种那块自留地,旋马之地,按照时令种着谷子地瓜玉米花生。精心耕种,用心伺候,人不糊弄地,地也不亏待人,一片长势喜人。
除此之外,老爷学会了糊制葬礼上用的纸人纸马等扎彩,又学会制作的衣柜上的饰件。他做事一向板正细致,边边角角的地方也都会用心的去做好,很受乡亲们的欢迎。还买了碗盘杯筷租赁给婚丧嫁娶的人家用于招待满门的亲故宾友。
那个年代里,社员们全靠着队里分的粮食来维持生计,手里没有经济来源,碰到一些头疼脑热、走亲访友急用钱的时候,还要把本就不多的粮食拿出一些到集市上卖了换钱来救急。若没有粮食卖或者粮食太少不能卖,就到生产队里借一点钱(借了钱,下次分粮时就相应的少分粮食)。生产队里也不富裕,靠着几个做小买卖的人每月定额交的钱过日子,也经常没钱,队长就写个条子,社员拿着条子到老爷家预支。有时队里急用钱了也会找老爷先预支。那个时候物价极低,一个鸡蛋六分钱,一斤玉米一毛钱,拿着两块钱去赶集,就能买的满满当当,预支个三块五块,就能派个大用场。但是社员也普遍的穷,一块钱都是大钱,猪肉两毛钱一斤都没几个人买。有时来了预支钱的,老爷暂时没有,到第二天赶集时社员就去老爷的摊子后面等着,等老爷收了钱就先拿去用。邻居胡家有人生病了,没钱治,粮食也吃的差不多了,贫病交加,骨瘦如柴。老爷端去一大瓢地瓜干子面(红薯面),这乡邻感激涕零,自此两家几代人都保持着良好的邻里关系。
老爷用自己一生的能耐和勤劳为整个家庭撑起了一片有保障的天空,即使在最为凶险的饥荒年月里,家人也薄有余粮,没有挨饿。奶奶在家里洗衣做饭推磨压碾喂鸡喂猪,姑姑农忙时节在队里干活,秋收冬藏后的农闲时节就跟着生产队到处修河堤挣工分,父亲和叔叔都在上学,全家的衣食开销主要靠着老爷来支持。手里有钱,他赶集就经常悄悄的买些粮食和鸡蛋回来,换来一家人饭桌上的温饱与欢乐。玉米小麦要到街上的石碾上碾成粉才能蒸馒头摊煎饼,有些家中缺粮的邻人常眼馋:“你家哪里来的粮食?”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奶奶和姑姑过后就夜里出去碾玉米小麦,碾完还把石碾打扫的干干净净,以免让人察觉。馋嘴的父亲有时不想吃饭,奶奶就给他炒个鸡蛋吃。父亲小时曾跟玩伴得意的炫耀着:“俺家还有包子呢!”每当父辈们提起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村中的光景和家中的生活,都充满了对老爷的感激之情。
九
二十世纪的中国终于跌跌撞撞的进入了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带来了无限的活力和蓬勃的生机。生产队解体,家家户户分了田,春种秋收空前积极。家庭副业成了潮流,也不用再给生产队里交钱了,小本生意一时如雨后春笋。市场逐渐繁荣,买卖自由,物资匮乏渐渐成为历史。常年做小买卖的老爷终于在年过半百之际迎来了好日子,更让他喜上眉梢的是:他见到了家族的下一代,我出生了。传统思想根深蒂固的老爷对添丁增口看的很重,又是孙子,自然百般如意。我无法知晓他有多开心,只听父母讲过:滴水成冰的寒冬里,我出生不到十天,他就按捺不住抱我到街上去了。
我最早和老爷有关的记忆是他常把我拉到桌子跟前,和桌子比比,看看有没有长高。八十年代的农村,孩子是没有多少玩具的,玩乐都源于自然,取材自然,把泥巴捏成各种形状,在小水沟里垒个堤坝,从高高的柴垛上跳下,在原野上疯跑,去小河里捞鱼摸虾,去荆棘丛生的灌木里摘酸枣。老爷手巧,会做一些简单玩具装点我那单调的童年。春天来了,草长莺飞,万物复苏。他扎个风筝,带我到村东头的场院里去放。夏天他用荆条编个笼子捉个蛐蛐放进去给我玩,过年就用高粱秸秆和塑料纸扎个透明灯笼,点根蜡烛放进去。那团朦胧的烛光,在年夜的小街上,曾经给了我极大的满足和喜悦。儿时的我坚信:没有老爷不会做的东西。他赶集回来会买些点心和瓜果,年幼的我夏天嫌热光着肚皮,啃着西瓜,汁水顺着肚皮往下流。他就在旁边开心的逗我。
老爷曾问我:“长大了上大学,让老爷去看看吧?”连大学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我居然有模有样的回答:“让去。不过得等我先上了大学熟悉熟悉了你再去。”在老爷奶奶眼里,这句话成为我儿时的经典之语。话虽如此,他们却是姑且听之:“才这么小的孩子,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上大学。能不能等到那一天还不知道呢。”斗转星移,说来也快,这一天老爷还真等到了,只是没有“等我熟悉熟悉再去”。2000年我大学报到,老爷也同行,一起到了南京。
老爷常年赶集,摆个摊子补锅修壶。我到五六岁后有时会跟着老爷赶集,他推着独轮车,我坐在车上,老爷俩叽叽喳喳的聊一路。下午收摊后老爷在集市上转转买些菜,顺便端碗丸子,切块锅饼回摊子上俩人一起吃。那丸子是家乡一带常见的,极为普通。豇豆面搀上萝卜丝捏成团子,油锅里炸透,捞起晾干。吃时,清水煮透,盛起一碗,撒上少许辣椒面和芫荽,就是一碗儿时的美味。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吃过口味各异的诸多南北饭菜,这最普通不过的萝卜丸子却让我一直惦记着,每次回家都要尝尝。
独轮车上装着补锅修壶的所有工具和材料,全是铁家伙,很有分量。推车步行,老爷总是走乡间小路,路会近很多。家乡是丘陵,地势高高低低,那些小路经常翻岭越沟。出村就是一条宽且深的大沟,沟里有一里多路,几十年里那一截路不知消耗了老爷多少力气。在缺乏现代机械力量的时代里,人力是走街串巷最主要的力量来源。老爷赶了一辈子集,从来都是自己推着车子一步步的走来走去。夏天骄阳似火,他自己推车回来常常衣衫湿透。如果碰上雨雪天,道路泥泞,脚底打滑,深一脚浅一脚,更是步步难行。现在的人骑电动车骑摩托车都不愿意走那种路,也难以想到曾经有人推着沉重的车子经年累月的走过那些小路。我再长大一些,跟老爷赶集就不坐车了,拴根绳在前面帮着拉车。再后来我上学了,很少和他一起赶集了,就放学后到村后的沟沿上等他。远远的看见他推着车子出现在沟的那边,我就冲他摆摆手,跑下沟到对面去给他拉车子。偶尔我去的迟了,出了村口就远远的看见他已经在沟对面的场院里坐着抽烟歇歇了。这个习惯保持了多年,一直到我上了高中,四个星期才回家待一个周末,若恰逢老爷赶集的日子,我还是会领着妹妹一起到村后等着老爷给他拉车子。
1989年,到了上学的年龄,我就背上书包进了村东头的小学。老爷小时由于家中人口多,太爷没有钱供他上学,他只能看着其他上学的孩子眼馋。那个年代里农村不识字的人比比皆是,对于终年在家务农的人来说,没读过书是很正常的,也不会给生活带来多少影响。但对于做小买卖的老爷来说,不识字,不会记账,外出不认识路,乘车住宿,多有不便。他常说:“要是我读过几年书,认识一些字,怎么着我也比这更好。”知道文化的重要性,他发狠要后辈们入学堂,父亲和叔叔都进了学校。我上学了,他常嘱咐我好好上学,别调皮。我也没辜负他的殷切期望,从小学到初中成绩一直都很好,每年都会拿回一张奖状。老爷不但在亲朋好友面前多有溢美之词,还会跟我开玩笑:“别人考试考不过你,会不会打你?”我放学后有时会先到老爷家,玩一阵写了作业吃了晚饭再回家。老爷偶尔会看着我的书,问我这个字念啥,那个字念啥。有次,他指着一个字,说这个念“人”吧。原来他也上过几天学堂,认识极其有限的几个字。
有次老爷开柜子,我发现里面有一本书,书的纸张很旧,都是黄色的软纸。他拿给我,说:“这是我的书,放你那里吧。我用的时候再去拿。你看看这里头都写的啥?”书的封面上用毛笔写着老爷的名字,很工整。里面的文字是竖排印刷的,每页都是一半插图一半文字,我感到很新鲜。怎奈翻完一遍,也没认识多少。配着插图只看懂了零星的几句,“犬守夜,鸡司晨。蚕吐丝,蜂酿蜜”,只好简单敷衍一下老爷。若干年后,我再拿出这书后才知道,这是老爷幼年读书时用的《三字经》,繁体的。这一本薄薄的书,我谨慎的收藏着,是老爷留下来的纪念,记录了祖孙俩在各自幼年时期的一段故事。
中学离家八里路,隔着一座山,每天步行上学。早晨六点四十到校,不到六点就得出家门。冬天出门时,头顶的月亮刚偏西,皎洁的月光泼洒在沉睡中的小村里,把街头巷尾、房顶墙头都勾勒出一道朦胧的美。我胆小害怕,要人送我。那些年父亲合伙贩卖木材,有一年恰逢他在外伐木住在林场。老爷就起来送我,每天早早起来在大门口等我,送我到同学家,看着我和同学结伴而行才放心回去。如今想来,那一幕已经渲染成一幅古朴的绢画:月明星稀,万籁俱静。山村小街,祖孙同行,前步后趋,月影相随。亦真亦幻,唯天地知。
小学的奖状,一年一张,每年放寒假时我把奖状拿给他,他都高兴的夸上几句。到了初中奖状多了,尤其是初二寒假,拿了四张回家,他见了,心花怒放,要我挨个告诉他都是什么奖状。我指给他:三好学生、优秀团员、物理竞赛、作文比赛。听我解释完各自的奖状内容后,他才知道,原来上学不仅仅是识字学文,还有许多其他的东西要学。他和奶奶说:“学生苦,不论刮风下雨,也不管天冷天热,天天都要准时上学。要学那么多东西,费多少脑子,学不好不光自己没面子,还要挨熊,不易啊。”
高中在离家四十里路的县城,得住校,老爷难得去一次。先步行十里到镇上,再坐车到县城。偶尔去一次,他把带去的饭菜给我,简单说几句,就坐在宿舍里点上一棵烟,慢慢的抽着,看我吃饭,再也很少言语。也许,到学校跟孙子坐一会就足矣,过多言语是不必要的。等我吃完饭,他就掏出十块钱,嘱咐我多买点菜好好吃饭,然后准备回家。我送他去车站坐汽车,路上有时会指指两边的店铺让他看,他很少注意,或许进城一趟,就是只为了看看孙子。更多的时候,他会趁父母到学校送饭的时候给我带上十块钱,家里偶尔有什么稀罕的菜(像他过生日时的菜)也带上一些。学校规定,四个星期才能回家待一个周末,周六中午放学回家,周日晚上到校上晚自习。我每次回家都到老爷家看看他和奶奶,聊聊天吃顿饭。第二天下午临走去学校,他总会让奶奶给我带上一些吃的,火腿肠,点心或者自己腌的咸菜。这普通通通的一些农家饭食,浸透的是浓浓的关心。高一春节后开学,他把新年上供的一个大猪肝给我带上。开水煮熟的一个整猪肝,我傻乎乎的带到学校,啃了几口,啥味道也没有,就没再吃,正月十五放假又带回了家。等他过世后我才知道,老头子很爱吃猪肝。那个白水煮熟、入口无味的猪肝原来是他的佳肴,他自己舍不得吃送给了我。老爷辞世后每年春节上供,桌上一定有个猪肝,那是为他特意准备的。
高中伊始我的成绩排名中下游,老爷心中也急,但嘴上不说,只是常说“不要过于心急,好好学,能赶上的”。高一那年,学习已进入狂热阶段,我开始焚膏继晷,努力追赶,终于在高二时把成绩赶上来。高考之后,家里出了第一个大学生,虽然也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事,他却相当高兴,脸上感觉有了无比的荣耀。
上了大学,离家远了,只有寒假和暑假才回家。每次快到寒假暑假老爷和奶奶都盼着,数着还有十几天回家。到了回家的这天,老爷常会坐在大门口等着。五个月不见,我聊聊学校的事情,他聊聊村里的事情,一句接一句,总有聊不完的话。假期结束临走之前,我都会去跟老爷奶奶告别,他让奶奶给我准备上一大包吃的,然后嘱咐:“路上小心,夜里别睡觉看好行李。上车下车拿好行李。”我到了学校,也总会打个电话回家,让父亲告知老爷奶奶,我一路平安。这些年了,临行道别已经成了习惯并延续下来,现在每次离家也都要去跟奶奶告别,让她在家里好好吃饭,注意身体。
这些琐碎而平淡的小事洒落在我的学生时代里,记录了老爷点点滴滴的疼爱,我也在老爷慈爱的目光里渐渐长大。书读的越来越多,家离的越来越远,在老爷身边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人年龄大了,就尤其稀罕孩子,特别想我。上大学时家里装了固定电话,父亲会喊他来跟我打个电话,后来父亲有了手机,有时就拿去让他跟我通话。他说:“说说话,就等于见了人。”
老爷这一代人从苦日子上过来,少年经历过战乱苛政,中年经历过社会变革,饱尝酸甜苦辣,都知道挣钱养家的艰辛。虽然手里没怎么缺过钱,他却一直省吃俭用,甚至给人留下了抠门的印象。方方面面能省则省,要买也要捡便宜的买,赶集买菜总是下午快散集的时候去买,那时的菜要便宜。有那么几年,村里卖的猪头肉比猪肉便宜,他就长期买猪头肉;集上有剃了肉的鸡骨架卖,很便宜,他也经常买回来炒菜或包饺子。很多人不理解他的这般节俭,也许只有他自己才清楚的知道,自己的每一分钱都是怎么辛苦挣来的。在我的记忆中,到了90年代家家户户都已不愁吃穿的时候,老爷的饭桌上常见的也依然是炒花生米和水煮咸鸡蛋,再炒两个家常菜,倒上一茶碗酒,一顿饭就够吃了。吃的清淡,过的节俭。在如今浩瀚的物质海洋里,面对满桌鸡鱼酒肉时,我常会想:是什么样的艰苦岁月才造就了祖辈们父辈们不同寻常的节俭?在家乡,老爷这一代人一般到了六十岁左右才会过生日,年轻人和中年人是很少过生日的。老爷将近70岁了才在子女的要求下开始过生日,他的生日和奶奶的生日相隔两天,索性就两个生日凑在一天里。一家人坐在一起炒些菜,包点饺子,吃顿饭,这生日就算过了。2001年暑假,老爷眼睛虹膜发炎,吃了几天药无效,医生让住院。在我们一番劝说后他才勉强同意,我留在医院陪护。每天晚上听完我读的药费单子,他就嘟哝:“又一百多元啊,咱明天出院啊”。入院三天,在他的反复要求下,医生看问题不大,也就同意出院了。
当然,老爷也有过舍得为自己花钱的时候。他喜欢听戏,京剧豫剧都听。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买了一个留声机,用摇把上弦,搁上唱片,京韵古腔就悠然的流淌出来。他买了厚厚的一叠唱片,在家里听,也会把留声机搬到院门外的树下跟街坊邻居一起听。八十年代后期,他买了一台村里罕见的电视机,还是彩色的。用一个旋钮来调台,最多能接收到八个频道的节目,都是本省的几个当地台,在那一场露天电影就能万人空巷的日子里这已经足够吸引眼球了。把室外天线绑在杆子上,竖起固定好,调好台,那14寸的屏幕就像放电影一样播放着外面的大千世界,足不出户就能坐看万象,一时观者如潮,门庭若市。我那时还小,看的电视大都忘了,只记得台湾电视连续剧《蛙女》、《昨夜星辰》和大陆的《渴望》。电视内容也早忘了,只是对主题歌还有些印象,尤其是后者,记忆尤深。现在想来,那歌词写的就是人生,“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亦真亦幻难取舍,悲欢离合都曾经有过”,回忆起这些往昔的日子,也真如歌中所唱的,“有过多少往事,仿佛就在昨天”。
自己不舍得花钱,但对待孩子们,老爷并不吝惜。妹妹出生,政策规定要缴纳一笔钱,他开导父亲,说:“这是一口子人,不管交多少钱,我出”,并先垫付了一千块。在九十年代初的山东农村,这不是一笔小数目。我考上大学,他给了我一千块。大学几次寒假后开学,老爷都给我带上几百块钱。几年后飞飞考上大学,生病花去一万多块的老爷自己喝酒都开始掺水,还是坚持着给了飞飞五百块。在内心深处,老爷觉得,挣钱就是为了让孩子们过的好一些,钱花在孩子们身上,那才是花到该花的地方了。老爷辞世时,看到泪流不止的我,邻人说:“人家这老爷疼孙子啊,没白疼。”
老爷脾气比较急躁,但是不论膝下的两个孙子怎么调皮捣乱,他从来都没有过丝毫愠色。男孩子小时候总是调皮,上蹿下跳,没有不去折腾的东西,有时闹的鸡飞狗跳。早年老爷院子里有两棵葡萄树,藤蔓爬满架子,盖住了四分之一的院子。葡萄还没熟,我和飞飞就急不可耐的一人搬着一个凳子,在葡萄架下找寻青中泛白的葡萄,找到一个,两人就抢着去摘,弄得枝叶零落。老爷总是置身事外般的看着两个小孙子在闹腾,而后悄悄的挑起水桶去担水来浇葡萄。一次吃饭时,我和飞飞为了争抢东西而打闹,一个哭一个叫,在东屋里做饭的奶奶喊来喊去我们也置若罔闻。老爷坐在桌边揽着年幼的妹妹静静的喂她吃饭,一言不发,仿佛有两个孙子在身边吵闹,于他而言也是一种别样的幸福。老年来有了孙女,老爷格外疼她,有点好东西都给她留着。老爷有些聋,妹妹有时就扯着他的耳朵喊:“老爷你耳朵没有眼吗?怎么听不见?”这句可爱的童言,老爷常重复给妹妹听,笑的眼睛眯成一条缝。
老爷年轻时拍的照片屈指可数,只有他1966年去胶县看望在那里当兵的六老爷时拍的一张。我上大学后,周围同学有相机,我就借来给他拍一些照片。大学报到时拍了几张,大一暑假我借了相机回家拍了几张,2006年回家收麦子也借回家拍了几张。前两次是胶卷相机,第三次用的是数码相机,看到显示屏上显示着镜头前的画面,老爷很新奇,兴奋的让旁边坐着聊天的胡老头子来看看这个小玩意。等我让他看拍好的照片是否满意时,他吃惊的说:“这照片已经洗好了啊!”人老了,桑榆暮景之时反而会像孩子般的好奇与单纯,他真的以为那相机连拍照带冲洗都能完成。后来我买了手机,他也拿在手里反复的端详,很奇怪:“就这么个小东西就能隔着多远都能听见说话,也没根线连着啊。”照片冲洗出来,我都会寄回去一份,自己也留一份。这为数不多的照片,记录了他老年的光景,我细心的留着。偶尔翻出,仿佛又置身于当时给老爷拍照的场景,已经在镜头前站好的老头子又示意我:“等等,我再弄弄衣裳。”同时,也深深的感激借我相机的几位同学,是他们的慷慨相借,才让这些画面得以留存于世。
2000年是老爷非常开心的一年,这年我考上大学了。他提起了幼年时我说的那句话,开心的说“自己终于等到了这一天”。金秋九月,父亲送我到南京报到。老爷也要来,父亲有些顾虑,怕71岁的他年龄大经不起千里迢迢的舟车劳顿,奶奶觉得老爷身体硬朗,早年又多次去过南方,想去就去吧。于是,时隔二十多年,老爷又坐上火车再下江南。送孙子入学,旧地重游,他点上一棵烟,悠然行路,走一路看一路。
九月的南京酷热难耐,为了省钱,老爷和父亲躲过宿管人员的检查,在宿舍外的阳台上睡了一夜。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学校又在荒凉的江宁开发区,没法带他逛逛南京,只在学校里转转。南航江宁校区那时才刚刚开建两年,只有12栋宿舍楼,两栋教学楼,一个食堂和一个综合服务楼,放眼望去是大片的草地,实在没有什么可逛的。好在宿舍同学有相机,在教学楼和食堂前拍了几张难能可贵的照片。次日午饭后老爷就和父亲匆匆回去了,留下一路的牵挂。我告诉他:“工作后攒钱了再带他来逛逛”。 他知道学校东边紧挨着的那条路(机场高速)是条高速公路,他说:“我要是想来,就在两桥庄(京沪高速公路经过故乡的一个村子)的高速路上坐车,坐到你们学校边上下车”。
这次短暂的南京之行,有两件趣事是老爷常常提起的。报到前夕,我到县城刚刚开设的建行代售点里买火车票,买票的卖票的都没什么经验,于是我全部买成了学生票。在南京出站,工作人员大惑:“这位老同志也是学生啊?”另一件事,他去宿舍卫生间倒掉喝剩的茶叶,发现有个家什,掀起盖子里面有一个大桶,就把茶叶倒进去了。等要洗衣服的同学说“谁把茶叶倒在洗衣机里了”,我们才知道是老爷倒进去的,老爷也才知道,那家什是洗衣机。
我们非常庆幸当年没有阻拦老爷的那次南京之行,因为一年半后发生的一件事使得他外出远行的可能性变的微乎其微。2001年腊月二十四号,老爷赶完了他这辈子的最后一个年集,在夜间子时突发脑血栓,起床后跌倒在地,言语不清,半身不遂。奶奶深夜摸黑来敲门告急,我们火速拨通村医电话再匆忙穿衣出门。那个春节,老爷是卧床度过的,多少亲朋邻居来看他,他无法说话,唯有老泪成行。他卧床不能动,奶奶一个人没法侍弄,也怕有突发情况奶奶夜间无法处理,每天夜里我们几个轮流值守。夜间,老爷和奶奶都睡了,我坐在椅子上盯着条几上那古老的座钟发呆,钟摆机械的左右摇摆,分秒流逝,下一秒会如何,无人能知。我们都怕如果老爷恢复不了,常年躺在床上,于人于己,都多么让人沮丧。幸亏发病后治疗非常及时,经过两个多月的治疗后,他能下地缓慢走路了,说话也恢复正常。虽然右腿不灵便,右臂失去运动能力,但好歹生活可以自理。所有人都长长的松了口气,谢天谢地!自那以后,父亲常说:“父母身体好好的,就是子女最大的福分。”能自己走路了,老爷每天吃完饭就拄个拐杖慢慢走出门去,在院门口坐坐,到街上走走,跟街坊邻居聊聊,到子女家里看看。暑假回到家,我急急的去看他。春节离家时还躺在床上无法说话的老爷正坐在桌边吃饭,我跨进门扑在他身上,老爷俩劫后重逢般的嚎啕大哭。
生病后,我们才知道,老爷血脂稠,且有过发病前兆,只是他没在意,也没跟我们提过。医生嘱咐每年打五天吊针,稀释血液。一般都是放寒假的时候,我在家里照看着他打吊针。他没别的爱好,就喜欢喝点酒抽点烟,医生建议不让他喝酒抽烟,奶奶看他行动不便常常独坐就靠抽棵烟解解闷,怕中断了烟酒他的生活过于单调无味,很是不忍。我们商量后,不戒烟酒,但量要减少。
右臂不能活动,生活上多有不便,饮食起居,穿衣纳履,都要慢慢的适应过来。老爷学会了用左手拿筷子吃饭。叨一筷子菜,放下筷子,再拿起馍馍咬一口,再放下馍馍拿起筷子,吃顿饭要多费不少工夫。抽烟时用一只手擦火柴是非常费力的,我每个假期回家都给他买六个打火机,够用五个月。等他用完,也到了我下一个假期回去的时候了。
生病花了一万多,一辈子省吃俭用的老爷很心疼,老是说:“我辛辛苦苦挣点钱一下子糟蹋了这么多”。原本就很节俭,这下更不舍得花钱了。其实,他还有不少钱,足以保证余生的衣食无忧。是那突如其来的“一场病、钱如水”的治病花钱速度打破了他原有的安全感,是失去劳动能力钱财成为无源之水改变了他的花钱观念,他开始把手里的钱攥的死死的,抽烟喝酒的节约程度开始匪夷所思。烟是村里小卖铺能买到的最便宜的烟,一块钱一盒。即使如此,一棵烟也要分三次抽,抽三分之一就掐掉;几块钱一瓶的酒开始掺水喝。
当年寒假我在学校门口的联华超市给老爷买了瓶酒,十几块的今世缘,穷学生,略表心意。之所以选这酒,是因为酒盒上印着一条黄龙,他信神,喜欢龙。老爷拿着酒盒子仔细的端详了好久,然后小心的放在椅子后面的条几上。冬去春来,我开始做家教,手头有了点余钱,每次回家都给他买些烟酒,作为一份微薄的孝心,也希望他不要过于节俭。他心疼我花钱,总说以后别买了,但脸上浮现的欣慰和喜悦让我清楚的知道:能够给长辈尽点孝心是一个做晚辈的无上荣幸。接下来几年里家教不断,我手里余钱慢慢多了,给老爷买烟买酒也多起来。酒整捆,烟整条的给他买,辛劳一生,该享享福了。疼孙子二十多年,到了得记的时候了。从金润发给他买过徐福记的点心,那是我当时所见过的最精致的点心,在我们乡镇根本没有那么好的点心。更多的时候,我会从村中小卖铺里给他买点瓜果烧鸡方便面,一如他在高中时给我带的菜那么普通而又无可替代。有时也会跟他开点玩笑,夏天买了冰块,我故意给他尝一颗,他没防备,冰的咧嘴闭眼。
生病以后,老爷不能赶集了,只得告别了他干了二十多年的铁活,停下忙碌奔走了大半生的脚步,开始安享暮年。本来父亲也早就打算让他歇歇了,70多岁的老头子了,也到了休息的时候了。几十年习惯了东走西去的他却不肯,常说自己“越老越壮实”。病来如山倒,无情的现实逼迫他忽然闲下来后,他清闲的如坐针毡。老爷一直盼着并相信自己能恢复如初,再去赶集。看到他赶集推的独轮车在墙角渐染尘埃,他就心急气躁。那些工具和铁料也不愿意让人动,说等他好了还要用。愿望归愿望,他最终的生活就是每天坐在大门口,和南来北往的人聊天。这么多年的赶集下乡,他认识了四村八乡的很多人。经常有外村人路过,很吃惊的说“难怪不见你去赶集了,原来病了” 。一番感慨后,他无奈的笑笑,从口袋掏出烟摸出打火机,点上吸一口,说“孙子给买的。”
年龄大了,身体就如同老旧的机器容易出毛病。一个夏天,他坐在门口打瞌睡,不慎从椅子上歪倒,由于右臂失去活动能力无法支撑身体,重重的跌倒在地上,把脸跌破了很深的一道大口子。在医院里做检查时,发现肺部长了个东西。不知是良性还是恶性,但要切除就要开胸,很遭罪的手术。由于他没有不良反应,我们没给他动手术,也没让他知道。上苍垂怜,肺部的这病变没有发展,让他安稳的度过了几个春秋。
读书这么多年,2007年的4月,我工作了。老爷对我的工资很满意,他觉得这不仅是单纯的经济收入,更是对寒窗十多载所付出的努力与辛劳的肯定。当年夏天我去深圳出差,第一次坐飞机,从禄口机场出发。飞机在跑道上加速滑跑,待主起落架离地后就腾空而起,迅速爬升。置身碧空,向外俯瞰,是大片的原野和点缀其间的小村,很美。云层之上的景色更显壮观。云层像洁白的棉花均匀铺开去,一望无际的延伸到天的尽头,上面的云朵,高低错落,其形各异,似乎到了仙境。我想,这里面也许会有老爷心往驰之的天宫,也许会有他虔诚敬重的仙人,也许会有他深信不疑的神龙。如果能带他坐一回飞机,上来看看这天庭的景色,该有多好。国庆回家,我把这一幕和我的想法描述给他,他开心的笑笑,说“好,好,等我好了就坐飞机,还得下南京。”这就是我的老爷,尽管患病后行动不变,尽管身体状况已经定局不可能有多少变化,但他从来都觉得自己的身子还会好起来,还能赶集做买卖,还能去菜园浇水,还能再外出逛逛。这个老头子啊,人老心不老,还壮心不已,还志在千里。
工作当年,发的工资还了一万八千块助学贷款,年底又预交了来年一年的房租,再除去杂七杂八的日常开销,手里的钱已所剩无几,春节只给了老爷两百块钱。这么多年一直都是老爷给我钱,终于轮到我给他钱的时候了。却不成想,那是我第一次给他钱,也是最后一次。
工作后没了寒暑假,年假也只有一周,我在家里待的时间骤减。春节后我初六就走,老爷很不舍,我答应他有假期就回去。也许是冥冥之中运数的点化,2008年端午列入了法定假日,离家四个月了,我得回去看看。短短三天,是我和老爷最后相处的三天。不出一月,他仓促离世。从此再也没有人嘱咐我“路上小心,夜里别睡觉看好行李。上车下车拿好行李” 。在后面的好几年里,每当离家或在旅途中,我都会想起这话,想起他的殷切嘱咐。火车停靠徐州,我也常会想起他跟村人讲的“徐州是个大站,车停的时间长。我抽完一棵烟,车还不走”。有些话语,一旦融入了亲情,就有了鲜活的生命,永远都活跃在记忆中最醒目的地方。不经意间碰到,就呼之欲出。
辞世那年春天,老爷略有小恙。医生说是老年慢性病,吃药调理一下就行。不知何故,他坚决不肯吃药,一拖两个多月,谁劝都不听。叔叔给他拿了药,他逼着叔叔去退了;姑姑劝他,他冲姑姑喊“你滚出去”。端午回去,我劝他“年龄大了,身子比啥都重要。你得信我的话”,他沉默了一阵,才同意“少拿点吃吃”。奶奶说我“三张纸才画了一个鼻子,你好大的面子”。真正对老爷的健康形成致命威胁的,是他的血脂稠。从脑血栓造成行动不便,到最后心肌梗塞突然辞世,都是血脂稠惹的祸。每年的春节,都会给他打五天的吊针稀释血液,一天大概三小时,我陪着他说说话。07年春节后打最后一天吊针,他坐的不耐烦了,开始不停的发牢骚,并说再也不打了,最后急得眼角都有了泪花。08年的春节,怀着侥幸心理就没再给他打。就是这一次疏忽,在半年后形成了不可逆转的结果,那粘稠的血脂给老爷的生命画上了句号。老爷的先逝,其实完全可以避免的,我们家人都有失策之处,不该出于侥幸而由着老头子自己的性子,倔强的抗拒打针。
老爷走的时候眼睛闭的实实的,儿孙满堂,家庭圆满,儿女子孙各有所处,他也应该走的无牵无挂。若说有所缺憾,那就是他没有见到孙子媳妇,更谈不上看到下一代。这是他最大的遗憾,也是他最迫切的心愿。我工作后他见我迟迟没动静,终于按捺不住才欲言又止的问我“怎么还没有合适的”。我非常体谅他急切的愿望,可惜最终都没能在他活着的时候给他一个确切的音信。2010年春天我在老家结婚办酒席,人来人往,喜气洋洋,他却不能躬逢其盛。家人合影,男女老少都在,唯独少了这个老头子的身影。照片后来冲洗了一张大的,镶上镜框,搁在奶奶家的条几上。我相信,每年春节家中上供请家堂回家,老爷回来一定会细细端详这他千盼万盼却未能生逢的一幕。
尽管老爷生病后行动不便,但我始终没有忘记当初许下的让他再到南京看看的夙愿,依然打算工作后找个车回家接他和奶奶来,再找个轮椅推着他随意的走走。我上学时经常提起电脑,他就很想知道电脑是什么样子,我计划着先攒钱买个笔记本电脑带回家给他看看。工作了,还完助学贷款,刨除各种花费,一年之后,我终于攒够了买笔记本的钱,准备国庆买了带回家。老爷喜欢看老版的电视剧《西游记》,里面神话色彩浓厚,不但有神通广大的神猴,还有天庭龙宫、各路神仙、佛祖菩萨等。早在读研期间我就从学校FTP上下载了全套视频,刻入几张DVD光盘保存起来,等着放在笔记本里带给他看。等了好几年,一切都准备好了,他却等不到了,就差那么三个月就到国庆节回家的日子了,却来不及了。老爷去世后的第二个周末,我到珠江路买了那台他永远都无法看到的笔记本。拿到机器,子欲养而亲不待的伤感毫无遮拦的袭来,在那个盛夏的七月里让我心凉如冰。国庆放假,我把笔记本带回去,把《西游记》放给姑姑家的表哥看。一年之后的初冬,表哥悄然辞世,但愿他在天国里见了老爷,会告诉老爷电脑是什么样子。
人世间有许多事情是无法弥补的,比如恋人不爱了,比如亲人不在了。许多事情,是经不起等待的,关爱我们至亲至爱的人,要趁早。
十
日月如梭,一晃五年,不知道老爷在天国生活的可好。透过层层浮云,穿过万里长空,他一定会常常守望这个他生活了一辈子的小村。他也一定能看到,他的子孙儿女们依旧在尘世里忙碌,年终岁尾把一叠纸钱一杯清酒附上绵绵不绝的思念遥祭给他。
每年的清明和忌日,我们都要上山给老人们上坟。炒几碟菜,包几个水饺,点几棵烟,倒几杯酒,再烧几叠纸钱,跟老人们说几句话。离家远了,我只在老爷过世后的第一个清明回了家上了坟。北国的春天来的迟,田野里只有零星的绿色,吹面不寒的春风拂过山顶的那片天国,催开了几朵淡淡的小花在老爷的坟前摇摆,像老爷的眼睛一样眺望着我们来时的路。在尘世时他曾经望眼欲穿盼着我们回家,在山巅上他依然翘首以望盼着我们去看看他。
每逢过年和农历七月十五,家中都要上供,请先人们回家看看。在堂屋的八仙桌上,摆上折子,上面按照辈分依次写着老人们的名讳,再端上供品摆上筷子,斟酒倒茶,烧纸上香,把先人们请回来。我们总会给老爷专门放个小碟子,碟子里点上烟,红红的烟头给严寒里的冬日小屋带来一丝暖意。香炉里香柱直立,烟气氤氲,给人以超凡脱俗的感觉。奶奶会悄悄的念叨许多她要跟老爷说的话,她相信老爷回来了,会听到她说的话。“他爷啊,有你的时候,过年过节都是你忙活着拾掇。这吧,我和孩子们拾掇上,你就家来看看家里吧,给你点上烟了,也倒上酒了,茶也斟上了,你吃点菜尝尝吧”。
奶奶渐渐的适应了一个人的生活,每天吃完饭收拾完家里就坐在大门口跟街坊邻居聊天,或者到子女家里走走。子女都在身边,忙里偷闲都会照顾照顾她,给她送些吃的,陪她坐会说说话。生活,是恬淡而宁静的。我常叮嘱她要好好吃饭保重身体,有不舒服的时候就找医生看看,人到老年,没有什么比健康的身体更重要的。老爷离世时还留下了许多钱,一辈子挣了不少钱,没花多少就走了,我们常开导奶奶不能再像老爷那般节俭,该吃的就吃,该用的就用。人生一世,纵有万贯家财也不曾带走一分一毫,只有生时享用的,才是最真实的。作为晚辈,我们照顾好奶奶,让她健康悠然的安度晚年,让天国的老爷放心,就是对老爷最好的告慰。
这几年我常常会想起老爷,想起春节带着弟弟妹妹一起帮他家里家外的忙活着上供贴对联,想起跟他去地里种花生掰玉米收地瓜干打麦子,想起误把他的一茶碗白酒当水端起他坐在桌边不吱声等我喝进嘴里辣的吐舌头他才笑起来,想起他把腌鸡蛋敲洞用筷子掏空把蛋壳当整鸡蛋给我,想起小时候过年磕头拜年他乐呵呵的掏压岁钱给我们,想起他穿上雨衣在细雨里步履蹒跚的走过小院到大门口去闲坐,想起他冬天的清晨缩在被窝里问我外面冷不冷。每次走进走出奶奶家的院门口,我都会悄悄放慢脚步,那个地方,好像老爷还一如既往的坐在那里。有许多时候我甚至觉得,老爷其实从未离开过我们,只是换了一种存在形式,虽然我们看不到他,但他依然在我们的身边关注着我们的人生悲喜,并与我们同欢笑共掬泪。
我也曾几次梦见过老爷,梦见冬日里他坐在炉子边上烤火跟我聊家常。残梦初醒,难免泪痕阑干,总是无比的惆怅。是否真的有另一个世界,存在着已经失去的先人,将来的某一个时间,我们还会携此生的记忆再次重逢?又或者真的有人世的轮回,那些已逝的亲人已经进入下一个轮回,重新回到人世,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开始了一段新的悲欢离合?春去尚会再逢春,花谢还有再开时。可是老爷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们也许真的再也无法相见了。
工作几年来,手头渐渐宽裕,已经不是读书时的囊中羞涩了,如果老爷还在,那可以给他买许多的东西,可以接他和奶奶再来南京转转。可是天不遂人愿,他已不能从孙子这里再接过任何东西了,哪怕是一瓶劣酒一碗粗茶。去年奶奶来了南京,我带上弘毅去南京南站接她,车站熙熙攘攘人来人往,老爷在遥远的天国一定知道了奶奶的这次南下吧?他也一定看见了我带着奶奶去了长江大桥,还特意去了学校,让她看看我读书的地方,尝尝食堂里的饭菜。九天之上,老爷在略感遗憾之余也应当是欣慰的。奶奶来了,也就等于他来了。
不记得从哪年开始,我放假回家都会到山上太爷的坟前站一站,去看看这位我虽曾谋面但无丝毫记忆的血脉之源。再后来老爷也上了山,我也到他坟前跟他说说话,给他点几棵烟磕几个头。山顶的公林里向来都是人迹罕至,乱草丛生,却也颇为宁静。我每次都在众墓睽睽之下穿行在那山顶的天国里,彷佛听见有一些窃窃私语“看,他又来看他老爷了”。是啊,我又来看望我的老爷了,生死可以把人阻隔,但这份亲情是没有什么能阻隔的。偶尔有两次我会告诉奶奶“今天到山上老爷的坟前了”,奶奶会无限伤感的说一句:“你去,他知道。”
生命是复杂的,生活是多折的,人的感情又是非常丰富的,岂是苍白的文字所能承载的。人世间真的有那么一些感情是任何壮丽的语言和文字都描述不出来的,纵豆蔻词工,难赋深情,何况凡俗的你我。我斗胆直书,去叙说老爷的一生,去描绘这份不散的情怀。悄然重温那逝去的岁月,也是和老爷的再一次聚首。老爷不息的灵魂久久的游走在故乡的街头巷尾,山河田亩,这块他生于此长于此最后又葬于此的土地,是他永恒的基座,即使辞别人世,他也从未消失,而是与我们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