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杨
秋意渐浓,绿化带里的树随着气温的渐渐寒凉由全盛时浓得化不开的片绿,悄悄成了黄绿交加,黄红交加的风景。晨起,一张尚未脱水的叶子落到脸上,拿在手上,柔和的光给它镀上一层油润的金色,活泼生动,美得令人心动。
风一摇,漫天都是飞舞的彩蝶。
城南那片杨树林一夜间遍布小城人的朋友圈,图文并茂展示出了秋之美。那段时间,人们说,若没去过那片杨树林,就不算经过小城的秋天。受图文鼓动,趁着晴好的午后,循着秋色来到这片网红林,林子不大,阳光正好,被秋色染过的叶子油润蜡黄,风吹过,哗啦啦,声音像孩子拍着小手欢迎。林子里一片喧闹,到处都是找秋的人,几个小摊贩循着人流在林边叫卖着熟食,食材的香气氤氲在林子上空,诱惑着孩子们飞奔过来,铺天盖地的金黄,摄影师早早选好角度,他们在等一束光,恰到好处的光影捕捉到极致的美,略作修整,美轮美奂金灿灿恍若仙境,与林边的烟火形成鲜明的对比。
捡起一片叶子,突然想起小时候河沟里的白杨。
故乡地处渭北旱塬,我的祖辈们终身奋斗在这片土地,他们跟这片贫瘠干旱的土地较着劲,边坡沟卯,脚步所能达到的地方,他们挥舞着锄头,播洒着点点希望,然而干旱的黄土高原从未让他们圆梦,年复一年收获着一堆堆失望。大约失望多了就会习以为常,后来,他们趁着春色随手在坡上插了几棵杨树苗。
经过一个漫长的夏季,他们惊讶地发现,当初随手插下的小叶杨居然有拇指粗---胳膊粗---小腿粗……
夏日是乡村最忙的季节,大人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贴到田里,失去监管的孩子们赶忙呼朋引伴,沟里无疑是孩子们能想到的最美的地方,河滩的野生杨树多,长着长着就长成了一片阴凉。孩子们从杨树下捡起刚从地下爬出尚未蜕壳的蝉,扔进火里,很快空气里就有一股异香,就着偷来的毛桃青杏玉米棒子,填饱肚子便是一个幸福的午后。
暮色里炊烟袅袅,循着母亲悠长的叫声,孩子们慢悠悠从沟底爬上来,背上或多或少会有几根杨树枝,有了这东西,就会理直气壮地说,我们去沟底打柴了。
贫瘠的土地上,除了白杨其他树种很难存活。白杨长得快,材质疏松,没有人指望它能成才。牛羊惬意的啃着低处的叶子,拇指粗的树杆恰好可以做豆角架或篱笆庄,再大一点,就是锄把锨把的首选。侥幸逃过数次劫难,长到碗口粗,汉子们抡着斧头,一脸嫌弃砍下来,说,要是这么粗的松柏桦树,就是檩条,杨树只能做椽了。
杨树们并不知道人们不喜欢它,每当孩子们来了,它们会拍着小手欢迎,然而哗啦啦的掌声永远不会得到回应,孩子们才不在乎它们。这份情绪就像大人们奔波于生计,从未觉得孩子们可爱。于是,孩子们拿它撒气,大人拿孩子撒气。
时光飞逝,河沟里沟卯上那些贱生贱长的小叶杨早已被四下散落的孩子们淡忘。少年时的女孩子,若是早早停学很快就嫁为人妇,男孩子学个手艺,有了安身立命的本钱,开始着手在妻儿生活的地方筑一个新巢,故乡渐远,父母健在,唯有年节时潦草的暂息。
三十年时光弹指一瞬,村庄的土道从石渣路变成了平坦宽阔的柏油路,沟坡的边角是野草的天下,葳蕤而霸气染绿了山坡。随着抽黄工程与星罗棋布的水库机井投入使用,乡村不再为温饱发愁。人们不再固守土地,他们如同蒲公英,落到哪里都能发芽。年轻的女人理直气壮去了城里陪读,男人则选择去远方淘金。
城市的繁华让年轻的心悸动不已,故乡与我们这一代,渐渐成了生命里的一段经历。
再回故乡,笔直的柏油路两旁,价格不菲的红叶李银杏树亭亭玉立,最早知道银杏树,是在张爱玲小说里的上海街头,原以为它们只能长在城市美丽优雅的公园。寂寥的村道旁,叶子黄绿变化,就是一岁一季的枯荣交替。巷道的楼房清灰洋气,健身器材齐全的广场,黄绿如海的田野,到底还是留不住年轻的心,乡村或许将成为父辈最后一代人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