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
我同生命预写的规则保持同步,一节一节攀长、膨胀,教育层面达到毕业,社会层面成为个体,而更深层的无法被定义的成长,尚未被搅动。因此面对校门与职涯间惶惶然一道天隙,我的感知猝止了。
飞渡的朋友在对岸招手:你别怕,你尽管投就是!我于是投,首先投出我的简历、学历,接着投出我的奖项、作品,再接着投出我的热情、耐性,最后投出我的失措、恐惧。
精卫要填满一片海,我则要投出一片海,这挣扎恐是毕业季独有的。
飞渡的朋友在对岸大喊:你先想想吧,好好想想!我于是想,首先想预期,接着想规划,再接着想磨合,最后想妥协。在想与做的断层中,我困在房间里。
1
人长大,房间长小。
视觉上,房间从未挪动;体感上,人正溺入幽闭。我的感知栖居在互联网太久,注意力回归缓慢,关闭屏幕到再睁眼的五秒因此无限延长,使房间微缩为矩形细胞。我嵌在城市心脏的某一条脉络中,和千万个相似的细胞共同接受中枢指令驱使并行动,而感受不到这颗心脏的搏动。
五秒的体验基于视听的漫长停顿,以至于在我捕捉到香气的刹那,产生出冲撞的辙停感。有一种轻盈的,可说脆弱但又可说执拗的气味,正拥在门缝挤破头。由于经历了花气积攒,它呈现连贯线状——我要为它赋形,因为深黑一度以无法被撞破的稠度出现,容易害人束手就擒。
我在阳台排列的瓦盆里找到这株普通的茉莉,普通到被用来凑单满减,买它还送小铲和花肥。
它太普通了,香气却是跨越维度的。我的二十几年的日夜在房间交叠,无数相同的房间排列重组,施以无规律亦无解的牢锁,它却能抓住我的鼻子,一股劲将人提出来,光这气概就够支撑它当下傲气地抬头:你看,我开着呢!
2
我与茉莉初遇,忙手忙脚,并不美好。爸爸忙着搬运泥土,我忙着躲闪泥土,水磨石地板浮出许多慌乱轨迹。经过对鞋底花纹的紧密侦察,确认我有重大踩脏嫌疑,接受拖地裁决。
家里没有人精通花艺,养护原则简省为洒洒水晒晒光,如果没死就能活。我分辨不出谁家花入谁家盆,只认得绿,好大一片绿,绿得匆忙绿得焦虑,绿得极难清理。于是在移植大军的注目礼中,可推断出我记住按时浇水的概率小于海豚立刻与虎鲸和好。
它们和它,看着我烧饭喝水,看着我背词刷题,同样看着我考研落榜,它们与它其实无差。
落榜时逢旱季,天火吞吃了所有可见的绿,蝉虫燃烧,蚊蝇高热,植被世界彼时死寂,只剩空调外机穷途末路的轰鸣。肉体在房间收听连晴高温播报,精神在招聘软件接受拒信殴打,我自救不暇,时常感到热流快要破窗而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式浇水,使我收获一整台败色。我进行临场挽回兼自我安慰式的补救,而它们不吃这套,干涸的瓦盆土渗水极快,将我流质的托辞全数吐在托盘。
它们不是一夜之间枯萎,而是从我自我逃避到自我开脱、自我开脱到自我放逐,一路倾听并目睹,成为我精神凋败的外化图景。
3
我承办这场花事的殡葬,把一捧一捧绿的残肢打包丢走,明白这枯黄来得太刻薄,容不下半分迂回的。
阳台原先显得拥挤,经此恶战只留杵拐的光杆,歪的歪斜的斜,不再有观赏价值可言。浇水任务顺势让渡给爸妈,我保持不过问、不干预甚至压根不记起,继续和房间对抗。偶尔小狗在瓦盆挖宝藏,把泥土刨到可见根系,要我去收拾残局时,能提醒我这瓦盆中尚有住客,且受了不少灾。
假使故事发生在童话,那它的落败可以美化为一场与极端高温勇敢斗争的战事,或是干脆给我学会什么魔法,拿笔或木棍灵巧一转,星点一闪,又是一场华丽的复生。但生命实际是无法被干预的窗景,我曾隔着窗被它照见,却没有及时产生共鸣。
如何去感受一株植物,用眼睛吗?那我目睹的消殒,兀自宣告的它的死亡,如今又如何翻盘告破,如何被它扳回一局呢?
4
现下茉莉在我面前的花架上,可以说平行,可以说对视。
我看它很久,忽然觉得光看没有用。视觉留下的仅仅是它的盛景,全使我看不透盛景后蓬勃的生命力。我的眼睛又干又涩,我的身体正在激烈表达对房间的排斥,我感到被困住,我感到不兼容,我感到它再次注视我。
我同样感到它不再是单纯的窗景,那些卵形瓣芽、尖形花托突破隔阂,首先攻占鼻腔与肺部,安定地长进了我的身体。我先感受到它的叶脉,再感受到它的根系,其间有细微的震颤流动;我先感受到我的恐惧,再感受到我的逃避,其间有以痛苦为食的自我正在呼喊。我的呼吸同步它的呼吸,我的站立写为它的站立。五秒短暂的共生,苞蕾从指的末端开出,皮肤延伸为花序,昭示当下得以被窥见。我一度任由我的自我饲育我的痛苦,用猜忌、焦虑和困顿形成无数封闭的循环,曾不断使我感受到与现实分离。
它的瓦盆沉重、它的土壤柔软,它接下的每一次日落、抬升的每一轮日出,它周遭停驻的风与月,它触角接纳的蜂与蝶,让我有幸重新感受到搏动,它的、我的、这座城市的、这片土地的。
我的茉莉放我进驻到它的图景,或说,让我回归到我的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