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塘村“三熟”(修订版)
一、熟田
从表面上看,老范有点守旧。种田方法陈旧落后,说话做事跟稍微年轻一点的人隔一点点距离——其实,老范只是恋旧,像一个人在一个地方生活久了,舍不得离开一样。
近两年种田,耕,整,耙,播,撒药,收割,田多一点的人全程都使用上了机械化和无人机。村里的耕牛基本上都卖了,而老范始终舍不得卖他的大牯牛,他把那条大牯牛当成了自己的伙计。他的儿女,出嫁的出嫁,进城的进城,老婆又在儿女身边帮忙带孙子,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人。虽然不能算孤苦伶仃,而实际孑身一人。走进走出,有一头热血的大牯牛陪着,可以说说话,可以简单交流交流,心里会舒服很多。老范说:“他情愿少睡几顿瞌睡,也要把大牯牛放饱养好。”
老范的大牯牛吃饱了无事干,长得膘肥体壮,经常趁老范不注意,跟老范找麻烦。比如说,擂痒将牛栏架子擂散,要老范重新扎半天。比如说,用牛角挑牛桩,挑起来了就带着牛桩往田野上奔,时不时撩几口庄稼,要老范到处找牛,到处跟人赔不是。虽然多出了许多事,反过来却可以说,老范没有因为家里只有一个人而孤独。
子女出去了,就不会再回来。只有老婆,才和自己是生命共同体,出去是干活,完成任务了,自然就会回来。
农事进入四月,就得犁耙水响,秧田开始沤田,沤青肥。青悠悠的红花草籽,绿油油的豌豆青苗就得翻耕入土。上好薄水,经春天的桃花太阳一番蒸煮,热融,这些青苗就会变成庄稼特别需要的有机肥料。
老范耕田时,有不少踏青的城里人,看到豌豆青苗一垅一垅被铁犁网翻进水里,无不惋惜地问:“怎么不让它开花结果呢?豌豆花多好看啊,青豌豆米多好吃啊?”
老范说:“豌豆不仅仅是吃的看的,本身就有一种功能是用来当肥料的。”
老范给农田沤青肥,是近两年才恢复的“慢动作”。以前,家里需要用钱的地方多,而农民的钱多半是从地里刨出来的。老范只能加紧从田地里掘取,一季接一季地赶茬口。种完稻谷赶小麦,种完油菜赶紧套种西瓜或者棉花。反正田没得空闲,没得时间让你悠悠闲闲地养地熟田。
只是儿女爬上坡以后,老婆也完成了在城里带孙子的任务,回到了老范身边。老范也老了,可以拿到国家补贴了,这才开始放松。转租了一多半的田到“正在爬坡上岭”的人,只留了两三亩口粮田。自己种着玩儿,只当锻炼身体,只当解个寂寞,只当自己给自己发放退休金。
昨天放牛,老范特地转到这块秧田来看过了。一田豌豆青苗被一田太阳晒热的水,沤得发黑,沤得满田冒起黄锈色的水泡泡。
老范用手汆进泥田里,水温不错,正是四月的温度。只是泥土还需要一些时日熟化,有些偏硬,还没有达到熟田标准。于是决定今天趁阳光正好,用扑磙再滚一遍,加快一点熟田的速度。
这个时候,大牯牛就比较得意了。它养精蓄锐,身大力不亏,拖着扑磙在秧田里噗哒噗哒地转圈,丝毫不打顿——仿佛在证明,留下它是个不错的主意。
老范坐在扑磙上,摇头晃脑。嘴里嗯嗯啦啦哼着小曲儿,眼睛迷迷瞪瞪地半闭着……扑磙四平八稳,跟一辆打泥的拖拉机差不多。前面有经验丰富的大牯牛掌握方向,老范不用操心,更不用担心掉下来。
这时,有一群年轻人从田旁边经过,看到大牯牛、扑磙和老农民……仿佛看到了一个稀奇,仿佛看到了一幅带动态效果的农耕图,美得令人窒息。年轻人停下脚步,纷纷举起手机,录视频拍照片,好发抖音,好一阵热闹。
老范也不见怪,好心情乐得分享。年轻人怎么问他就怎么答,怎么要求他就怎么做……权当演员,本色出演。
二、熟 泥
九月,江汉平原的梅雨季节过得干干净净,不会再有大雨来临。即便是有雨,也是零零星星的熬霜雨,雨过地皮湿。这个时候,稻谷收割上来了,谷子进仓,田野上一片懒洋洋的褐黄。如果在太阳下面,来到田野上走动,特别容易让人犯睏,恨不得就此躺下,睡一场瞌睡再走。
这个时候,是烧砖制瓦的最佳时期。泥塘村的窑堡,蛰伏了大半年,就从此时开始苏醒。烧窑的,板(动词,结成硬块的意思)砖的,拖草的……天天人声鼎沸,热热闹闹。
此间,最热闹的还要算板砖场。泥塘村的房屋,大多都是芦壁屋。就是竖几道木头架子,芦苇秆裹稻草做间隔,再糊上草泥就成了土墙壁。这样的房子不经住,过不了几年就得重新修缮一次。
要想改善住房条件,要想一劳永逸,就得盖青砖大瓦房。但这得一年一年积攒资金,一年一年积蓄木料和砖瓦,等待条件成熟时才能一举拿下。
泥塘村的窑场虽然很大,但经不起泥塘村的家户多,需求量大,都想早点积满砖瓦。村里只得组织村民抓阄,排出顺序来,才有条不紊,紧张忙碌而又和谐安静到现在。
今年进窑场的第一轮,终于轮到了石头家了。石头是一个人的乳名,是一个很壮实的小伙子。去年刚结婚,他的老婆叫草儿。和他一起进场的还有他的小伙伴们,一个叫拆山,一个叫践爬,一个还叫铲蔸呢……那个时候,父母没有文化,给儿女们取乳名很有特色。取学名,有姓有辈分框着,最后一个字,出不了多大的格,但取乳名都是随意而来。有父母认为,乳名是父母邻居叫的,叫不了多长时间,七岁上学之后就有大名了,没必要花费脑筋去想,没必要那么认认真真……理由还真是无懈可击呢!
纵观石头从小到大,还真是与泥巴石头打交道的多呢。小时候玩泥炮,只有他的摔得最响。泥炮就是用一坨熟泥,做成碗状,猛然使力朝地下一扣,叭的一声炸响。谁的响声最大,谁就最自豪。石头的力气大,手劲大。别的孩子熟(动词)泥时,搓个三两下就没劲了。而石头长时间搓,将泥巴搓得粘粘稠稠的,做的泥炮质量最好,响声飞过半湾人家。
长大后,石头也喜欢跟着父亲盘泥巴,喜欢板砖,喜欢熟泥。他也积攒了不少熟泥的经验,在泥塘村长了不少脸面。
表面上,别看板砖是个粗活,细论起来,里面的道道还不少哩。
青砖大瓦起房屋,外面是不用粉刷的。青灰色的砖,石灰白的灰路,一块块板板正正,一条条清清晰晰,就是很漂亮很醒目的装饰。
能起到装饰作用的青砖,板型很重要,不能大小不一,不能厚薄不一。青砖,烧制也很重要,不能半生不熟,不能凸块翘角,经不起雨雪风化。归根结底,板砖时,熟泥的手艺很重要——石头就有这种手艺,他不用担心。
别人在老窑场熟门熟套取土时,石头却在满场子找土,满场子修草皮子,满场子挖锹打洞试探。熟泥第一步,关键之关键,土质很重要,要摸透泥巴的特性,不是到处的泥巴都能板出好砖来的。首先得看泥巴上面长的草——草长得根深叶茂根深蒂固的,不好清除杂质;长出巴根草的,是泥巴粘黏得过硬,草的根须扎不进去,熟泥时特别费时间,特别困难,板出来的砖特别容易裂口;只有狗尾巴草连片的地方,才是好地方,虽然它的根须范围大,但根须浅,容易清除——泥巴上面的草,就是泥土发出来的信号,只要过细,不愁找不到合适的。
在草儿之前,石头曾找过一个女朋友,是别人介绍的,长得比草儿好看些。
但人家嫌石头一身蛮力,五大三粗,不是中意过日子的人儿。临结婚时,不声不响地抛下石头,出门打工去了。一年之后回来,过完年,带了几位村里的姑娘媳妇又出去了。
如此几年,有出去打工的姑娘媳妇家里,都在准备起瓦屋。等不及村里的窑堡烧砖制瓦的,就从镇上轮窑厂买红色的机砖机瓦。已经有人砌上了红砖红瓦屋,虽然在村里“鹤立鸡群”,但村里人总觉得机砖面孔粗糙,每块砖上还有两个钢叉戳过的窟窿,如果不搞粉刷简直“惨不忍睹”。
草儿曾经眼热心热,找过石头的女朋友,央求她把自己也带出去,赚一点钱回来。石头的女朋友却犹犹豫豫说:“我今年带出去的人已经够了。”后来才明白,人家是嫌草儿长得身板过小,长得不好看。
石头失去了女朋友,有一段时间过得很郁闷。草儿找到石头说:“我们就在一起过日子得了。她们有本事,挣她们的轻松钱。我们没本事,挣我们的力气钱。”
石头怀疑地问草儿,“我们合适吗?”
“哪里不合适?”
石头用手比了一下自己的高度,又比了一下草儿的高度,“这能合适吗?”
草儿明白了石头的意思,说:“你是个傻子吧,男人不怕担子,女人不怕汉子,这都能成为你拒绝我的理由?”
结婚以后,一切正常。一儿一女随石头的基因,长得来势良好,也乖巧玲珑。石头像捡到了一个大元宝,走进走出,整天歌声连天。
修完一层草皮,石头开始翻土,一层一层,用花锹往中间晾起堆来。花锹的全称叫花眼铁锹,呈“中”字型,中间有两个镂空,是板砖的专用工具。挖土时,泥巴会自然破碎漏散,可以筛出里面的砖渣瓦砾,可以挑出树根草根。熟泥时,可以用它抄面翻泥,比板铁轻松不少。
昨天晚上,石头就将这堆泥巴起好了。从河里挑水上来,浇上堆,泡透了。经过一夜熟化,泥巴蓬蓬松松,用手指一捏,捏出了腻子粉的感觉。这就表明,这堆泥他找对了,是他心中的所愿。
石头牵来家里的大牯牛,用草帘子蒙上眼,和他一起在泥堆上圈圈地踩踏——开始熟泥。
好的泥巴,脚踩下去,能够到底。软溜溜的泥巴,从脚旁边,从腿上往上涌,有一种泥浴的舒服感。好的泥巴,脚从里面拔出来,毫不费力,反而如同快意人生的一种享受。
不知不觉,一堆泥巴很快熟完了第一遍。接下来就是用花锹转堆翻泥。转堆翻泥是力气话,有些男人力气过小,会放弃。表面上看,没多大影响,实际上转堆翻泥是保证质量的必不可少的一个步骤,是关乎熟泥程度达不达标的重要手段。
石头身大力不亏,一身劲头正好可以使出来,他认认真真地做了一遍又一遍转堆翻泥……泥巴熟透了。
太阳开始上劲,晒得到处暖烘烘的。砖场上,撒过一片河砂,被太阳晒得发白。河砂里含有不少晶砂,在太阳底下熠熠闪亮,光芒耀眼。
石头系好围裙,摆好砖凳,挂好切割余泥的弓具,然后拿起砖盒来到砂堆前,来回淘了几遍细砂,回到了泥巴旁边。
石头熟练地用花锹铲下一坨泥巴,他双手搂泥,往后滚了两转,泥巴滚成了团坨。石头抱起团坨,高高举起,使力朝砖盒砸下来。呯的一声响,像放了一个大炮仗,响声散射出去,引来了阵阵回音。
从声音里人们都可以听出来,这一盒砖砸出了很高的质量。
有时候,泥点迸溅,会飞得满脸满身。
不过,这泥点是熟泥的标志,是板砖人的“身份证”,是石头他们得到的“奖状”。
恰在这时,草儿过来送午饭了,顺便用钎担带了四捆稻草过来。听到呯响,望着石头开心地笑起来。
晚上,铺晒过的泥坯砖会整拍上架,码成条条垛形。这个时候就需要搭盖稻草遮雾挡露,需要女人像铺床一样仔仔细细铺均匀——这就是草儿的事情了。
三、熟情
泥塘村有个年轻人叫鼓皮,父母在生他时,家里刚刚起了一幢青砖大瓦房,木匠师傅正在堂屋里装修“鼓皮”,所以父母就跟他取了这么个乳名。
鼓皮家往上数三代,都是单根独苗,俗称“秤砣胎”。别人家兄弟姐妹多,父母有一点家产也被几道分家,分得支离破碎。都难得立起一间像样的房子,大多住着芦壁屋,都在积极储备砖瓦木料,准备改善居住环境。
鼓皮家财产没有分散,比隔壁左右的条件稍微好一些。起的砖瓦房子,并非四壁硬墙,内壁两山墙是更高级一点的木头山架。落地的柱子之间需要用材料塞着,这种墙体就叫“鼓皮”。材料有的是单砖挂墙,这种档次稍低。有的是杉木板子,这种档次就高大上了。有相亲的姑娘看到青砖大瓦房和杉木鼓皮,二话都不会说就嫁了。
泥塘村有一个窑场,九月份过后就会一窑接一窑地烧砖制瓦。村里住户人家多,只好采取抓阄的方式,占个位置,排个顺序。
村里人说,鼓皮已经起了房子,不需要这个阄号了,都想跟他接近,搞好关系,以便他将这个阄号转让给自己。要知道,泥塘村的窑堡比较小,一次只能烧两万多砖,而一幢房子至少要五六万砖。要的人多,鼓皮也不好答应谁,任何人说起,他都只能说,“好好好,到时候再说”,等于没有答应任何人。
没想到,即便这样“一碗水端平”,明面上没有拒绝任何人,暗地里却又好像“得罪”了一村子的人。都说鼓皮瞧不起自己,没有把阄号给自己,即使是放弃阄号,惠及全村人,这种印象也改不过来。
怎么办呢?鼓皮有些着急。
平时,为了不事张扬,鼓皮两口子说话做事都十分低调和谨慎,但仍然没有避免“有些孤立”。尽管村里人没特意去想这样做,但有些事情确实会给人这种印象。像使用脱粒机脱小麦脱谷子,需要十多个人“串工”,一起帮忙。而鼓皮就请不到人,不是说抽不出来时间,就说是已经“打片结伙”凑够了人数。抢插晚稻也是,上午和下午栽的秧都不同,一般会请人帮忙一块田一块田抢栽完成。而鼓皮家只能自己栽,结果一块田要两三天才能栽完。青苗长势“层次分明”,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家主人有些“不受人待见”。
鼓皮后来才发现,这种现象越来越明显,对自己越来越不利。其原因就是平时没注意熟(动词)情,没有与隔壁左右多作交流。如果这次“阄号”处理不好,事情就会更加严重。
抓阄之前,鼓皮一直在思索怎么办。他手握“阄号”,别人也一直在看着他将会怎么办?以至于在抓阄现场,起码有几十双眼睛盯着他看。
组织抓阄仪式的生产组长问他:“鼓皮,你抓不抓的?”
“我怎么不抓呢,这是我的权利嘛?”鼓皮说着,顺手抓出一个阄号。
有人问:“你准备给哪个的?”
鼓皮说:“给我自己的。”
“瞎话喽,你的房子砌得好好的,用得着吗?”
鼓皮说:“用得着,可以修猪屋牛屋茅厕屋啦。”
这话是实情,便没有人再说话了。
晚上回家,老婆问鼓皮,“我们真的要烧窑吗?”
鼓皮说:“真的要烧窑。”
老婆说:“那以后就有挺多事的呢?板(动词)砖啊,攒草啊,串工啊……”
鼓皮说:“别担心,别人能干,我们也能干。”
老婆说的板砖、串工都好解决,就是“攒草”是个大工程,需要几年时间。
一户人家十到二十亩田,每年收割上来的稻草只有四五千斤,而一窑砖瓦至少要两三万斤稻草才能充足锻烧。
攒稻草还有个很严重的问题需要费力解决,稻草承不起风化。不是一年一年你放在那里就能实现的,哪怕是你的禾场很大。太大一个稻草置,一年要塌三分之一。有得个几年,稻草就得变渣草,不熬火,还得花时间处理。
这个时候就需要换一种方式攒草,积极地向马上要用的人出借,你要用的时候别人还你新鲜稻草。
有人看到鼓皮也抓了阄号,轻轻问他,“你的稻草借不借?”
“借呀,怎么不借呢,我也要烧窑嘛?”
从此,鼓皮今年借草给李家,明年借草给张家,很积极。
既然鼓皮想烧窑,有人请上了门,“你串不串工的呢?”
“串工啊,怎么不串工呢,我也要烧窑嘛?”
从此,鼓皮今年给李家串工,明年给张家串工,很主动。
轮到鼓皮烧窑时,上窑的有人,烧窑的有人,出窑的有人……一窑砖瓦,便轻轻松松地拿下来了。要在以前,鼓皮想都不敢想还能烧出砖瓦来。
砖瓦烧出来,也没有像鼓皮说的用来砌猪屋牛屋茅厕屋,这在当时算得上很奢侈。他将砖瓦堆放在门口的禾场上,一放许多年。稻草能风化,砖头却有能力经得起风雨浸泡。
有人差砖,试探着问鼓皮,“你几时起猪屋牛屋茅厕屋?”
鼓皮说:“我还不慌。”
“那能不能借两千砖给我呢,明年到我的阄号了,烧了还你。”
鼓皮很爽快,“可以呀,你拖板车来装吧。”
今年李家借张家借,明年赵家还孙家还。砖还是那么多,但那堆砖的性质已经变了,变成了鼓皮熟来的一堆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