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花深处
1
所有的秘密都隐匿在一朵花里。
十年前的阳春三月,十二盘的山头照着阳光,我依在李树下,耳边蜜蜂萦绕。我像李树一样伸着手臂,站在山头,迎着风,向南庄呼喊:R0SE——MYR0SE——亭子下的美术老师和学生见了,呵呵呵地笑起来。我置身于村庄的“船头”,心中的花海与师生们的绘画不谋而合。待放的花蕾,初开的花朵,炸开的花瓣,一串一串地扎在树上,时而与桃花围成团状,挨挤在房前屋后,涂满山头又向苍郁的群山挪移,抵达山边温润的红点向四周飘散而去。看着这些水墨温润、虚实相生的画,我仿佛抵达“黔中桃李可寻芳”的意境!
去年,新冠疫情的火焰烧毁了李花节活动。植树节那天,我蜗居在家看书,无意间读到安老师的散文《溯洄鸾塘》,这抹来自宋朝书院的古色古香多少还是慰藉了我的心灵。午饭后,妻子对我淡淡的说:还是有好多人去南庄看花了!我心里不禁一颤,立马打开微信朋友圈:哇,李花和美女刷屏了!然后我在土家研讨群看到省音协展播的本土新歌《空心李花三月开》,歌还没有听完,我就急着出发了。
2
南庄距离县城七公里多。妻子和姨妹带着孩子自驾车走隧道去那里看花,我和诗友(也是同学)骑着摩托车沿着沥青老路去十二盘看一棵树,就出行方式而言,我们落后了,但我喜欢这样慢悠悠地欣赏沿途的风景,而我做出颠倒常理的举动,是因为这棵树与两个村庄的花团锦簇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们光着头发沐浴阳光里。才出城,山坡上星星点点的李白就卷着淡淡的幽香从四面八方弥漫过来,夹着菜花、野花的味道,穿过农家的白墙黛瓦,流进鼻孔,沁人心脾。转过四道弯,高低错落的金海雪山就呈现在眼前。那些晶莹剔透的白色从索桥东边的油菜地开始,一堆挨一堆,一台接一台,越过村庄的洋房,像海浪一样漫到山坡,浸润到杂树丛……农家绕“天坑”,小河捉迷藏,天上浮李花,地上生云朵,车辆成长龙,人潮似花海……我几乎每年都要到沙子,但还是第一次站在那里欣赏南庄。我和诗友恋恋不舍地上车继续前行,很快来到十二盘的观光亭。一条弯曲的产业路拨开了一片海洋,一朵花涂满了一地春色。波浪一波接着一波地席卷过来,一丝一丝的,很快填满瞳孔;一簇一簇的,很快灌满毛孔,这种酣畅淋漓,只有醉过的人才知道。李花园有一对年轻夫妇,手牵着手,身边的的女儿依着父亲,儿子扶着身孕的母亲,一个游客用手机记录了这瞬间。上一年李子采摘节,我也在那里遇见过他们,那对夫妇穿着结婚礼服,站在阳光下,两个可爱的孩子依偎着他们,络绎不绝的游客在李园采摘李子,照相师在前面不停地按快门,生怕错失一个镜头。看到此情此景,诗友急切地跳下车,拿出手机驻足拍照,随后趾高气昂地呤起自创的花诗:“三月李花开,蜂歌蝶舞来。南庄相恋后,脆果压楼台。”。我窃笑:再好的诗词可能在那刻拿出来都会黯然失色!
3
其实,我与李树的初见来源于父母。那些年,给李树过年是我永远挥之不去的记忆,就像刀割的伤疤。
我家的园子有几棵李树,与印象中的父母一样,都是上了年纪的。它们品种不一,颜色各异,或青里带黄或血红透明,味道酸涩。
父母笃信树的灵性,每年元宵节要给果树放水过年。猪肝色的茶盆放着一把斧头和四个碗,碗里盛着肉食和烧酒。父亲端着盆在李树前敬献后,拿着斧头朝树干开口;母亲对着口子喂食念叨:“我给你喂粑,你结几大丫;我给你喂饭,你结几大担……”,父亲扔下斧头,在衣服上擦拭几下后,伸手指去蘸酒,然后对着口子一边弹一边喃喃自语:“我给你敬酒,你结几大斗”。他们念叨时,我往往要附和几声。
多年下来,李树累积的疤痕像父母衣服的补丁。尽管如此,一株株小白花依然如期而至,而且清香满园。那段时间,他们忙于春种,落寞的李树站在阳光下,几只鸡爪划着斑驳的光影……微风吹来,光影摇曳,花瓣飞扬,芳华散落一地。要是挂果了,有些果仁难免被风摘落,鸡群见了就拼命地逃跑。落在地上的青果,像夭折的孩子,母亲见了无比心痛。她说:“生麦李(没有成熟李子),吃不得,吃了要脱肛。”这话像诅咒一样,让我们听了很害怕,即便路过树下,也只能“望李止渴”罢了。李子熟了,父亲搭着木梯采摘,我就站在树下稳梯子。李子嘣嘣嘣地打在我的头上,如生活的脑瓜崩敲打我的童年。天还没有亮,母亲背着李子去赶场,积攒的零钱只能兑换少许的煤油和食盐,或者添作学费。想起那些无灯的夜晚,想起那些无盐的日子,想起那些赊欠的学费,才觉得这颗李子是如此珍贵。
垂暮之年的李树苔藓斑斑,丫枝多次在风雪中折断,阳春时节,几株白花宛如胸前的孝花挂在漆黑的枝头。父母离世后,李树作为葬礼的柴火被二哥砍倒,横七树八的树枝在土坝上熊熊燃烧,火光冲天。一群身着蓝布长衫,头系黑色丝帕的父老乡亲,伸着李树般的手掌,围着火堆取暖,他们聊着艰难的岁月,总结着父母的人生,泪水在眼里打转。老李树燃烧尽了,地上的灰烬,白净净的;残存的树桩隐匿在童年的深处,静悄悄的。
4
借诗友拍照的空闲时间,我在手机地图上搜索十二盘,“大头针”由南向北落到两条灰白的村级公路之间,缩小地图时,针头慢慢地扎在沙子街道的西北角。我马上恍惚起来,像掉入李花丛一样,脑子不断发白。
其实我们已经到了村委会,那时已是烈日当头。这个村委会是由民办小学改建成的,旁边有棵树,树冠茂密苍翠,叶子闪闪发亮,这就是我们要看的树。我查过资料,这是女贞树,冠名吸取民间故事贞子姑娘对丈夫的忠贞之意;花语是永恒的爱,与李花的花语“纯洁”之意暗合;果实椭圆发黑,形如吸血的虼蚤;叶子遇火发出响声,所以这种树俗称爆虼蚤。老家过去有句俗话:穷生虼蚤,富生疮。虼蚤是靠吸取他人血液为生的虫子,是人类懒惰的产物,也是贫穷的影子。童年,家里买不起鞭炮,我就邀约同伴,拿着柴刀,上山去砍女贞树来玩耍。一个同伴提着火盆跑,我们几个同伴拿着树枝边追边唱:“爆虼蚤——一爆老鼠——二爆铺草……”叶子在盆里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与嘻嘻哈哈的童声回响在村寨。院坝这棵被数条青石紧紧簇拥的树,是我见过的最高最大的女贞树。树的外围是光滑的石栏(权当村庄团结拥护的百姓);石栏的正中有一道石门(权当村庄脱贫致富的大门);前面是三级石阶铺成的道路(权当村庄乡村振兴的道路);里面有块用隶书体书写的石书,工艺虽然粗糙,没有镏金,但每个字的凹痕清晰可辨,以便人们对树的来历和意义一目了然;旁边树立着一块漆黑的方形石碑,上面呈现了文物的价值和级别。
看了这棵树,我们进入村委会办公室。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九八六年九月胡爷爷到十二盘视察的挂图。新当选的肖支书依然还记得当时他和一群小屁孩拿着自制的纸花和纸旗,赤脚站在进村的泥巴路上夹道欢迎的情景。老式的吉普车开到村子,孩子们很好奇,于是争先恐后地围着车子观看。胡爷爷当时还年轻,穿着白衬衣从车上跳下来,然后肖老师就带着他去了山坡,返回后在小学(现在的社区驻地)亲手栽下了这棵女贞树。从那以后,大人叫小孩不要损坏这棵树,说这棵树是村子的“领导树”,是填饱肚子的“精神树”。孩子那里管这些,常常趁大人不在家时,就偷偷爬上树去摘树叶,以此点燃快乐的童年。
这里曾经流传一首民谣:山高水浅石旮旯,红苕洋芋苞谷粑,要想吃顿白米饭,除非坐月生娃娃。谁会想到:这个贫瘠露骨的石山,后来长成森林,变成景区,还引领一些村子培植出了一枝独秀的花朵!
当肖老师追忆起那段往事的时候,脸上洋溢起了无比自豪的表情。他说胡爷爷在返程时,在车门紧紧握住老支书肖永清的手,语重心长地强调了摆脱贫困的“山字经”:坐山靠山,坐山养山,坐山治山,坐山吃山。老支书听了感到茫然,白天他常常跑到女贞树下抽闷烟,晚上又跑到寨上与年长的人促膝谈心,直到深夜才回家。他冒着刺骨的寒风,带着党员,扛着党旗,挨家挨户吆喝打门,声音回响在黎明,全村男女老少肩扛锄头,手拿钢钎和二锤上山叩石垦壤……最美的舞蹈莫过于他们踩着逢山开路的爆破声和一领众和的石工号子,从石旮旮把一礅礅石头撬出来,肩扛背驮到荒坡。枝繁叶茂李花园,一片留白涂真情。雪白的火把点亮了村庄,山坡上曾经荒无的诗行在岁月里埋下了多情的种子,清香的文字在三月的喇叭里歌唱,人间“仙果”压弯了枝头,大家闻讯赶来,村民乐开了花。这条路子,有人称之为依靠生态产业推进石漠化治理的特色之路。
5
年前,我被单位派到十二盘蹲点帮扶,这让我感觉到历史的美丽和世事的奇妙。幼儿园教室变成我的寝室,墙上的卡通画已经找不到原始的天真,而地上那些发霉的陈设又让我回到那场没有硝烟的战争,锅碗瓢盆的撞击声仿佛是从二零二零年前传来;木床上的棉絮打着卷,像是特意等待接班人一样;战靴的磨损和泥巴的厚度再次证实岁月的艰苦,课桌上的表册尘埃满满,它的威严和苦恼只有做过的人才会懂……我一边回眸一边整理那些带着温暖的物件,我相信这是每个队员的泪点,也是这场战争胜利的见证者和诉说者。蹲点后的每个清晨,我总是毫不犹豫地拿着扫把去女贞树下,树叶和果子的飘落隐喻了事物的新老更替和季节的轮回,这让我想起党的二十大盛会的主席台上坐在习总书记左手边的那位白发苍苍的老爷爷,也仿佛只有给树下的卫生打扫干净才能表达我对他的尊敬和对党的忠诚。每天我和队员穿行在村庄的角落,我用我的思维方式静静寻找村庄的秘密,一点一点地搜集一些本土“食材”,为山地旅游拼凑两桌“菜谱”,一桌是十二盘“地道菜”:一盘高塔云天(电视塔:在山巅上用笔书写日记的时光老人),二盘阳春飞雪(李花:在房前屋后或田间地头呤颂诗歌的李白),三盘长寿硒梨(酸泡梨:酸酸甜甜的初恋记忆),四盘千肠挂肚(干溶洞:穿越大地的喀斯特眼睛),五盘向天借雨(人工降雨炮台:用炮弹向云雾催生眼泪的怪兽),六盘天旋地转(酒醉宝儿:在山路上东倒西歪说梦话的男人),七盘行尸走肉(路碑林:离家后再也没有归来的灵魂拷问),八盘绞尽脑汁(绞绞客:在闲聊和工作时间几个胡搅蛮缠的泼皮),九盘贵妃醉李(空心李:散落在县域,吃了容易上瘾的人间仙果),十盘治山回香(山字经:省委书记的脱贫思路),十一盘相思灯笼(油柿子:挂在树上或者藏在陶罐的乡愁),十二盘红椿板子(腊肉:悬挂在心灵深处的味蕾)。
另一桌是十二盘“特色菜”:一盘珠瑙岩上看日出,二盘森林公园采黄莺,三盘绿草坪上听松涛,四盘岩林树下看山水,五盘石旯旮里读遗书,六盘农家菜园探旧址,七盘铁厂墓地讲聊斋,八盘老屋门前抽土烟,九盘渴望工程找水窖,十盘小康路上放牛羊,十一盘水泥坝子访寿星,十二盘女贞树下感党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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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这条用智慧和汗水铺就的路上,那些从石头缝里绽开的花朵早已载着乡亲的梦想朝着远方的村庄迎风飞翔,甜密的果子沿着“两条线”走进千家万户;勤劳的百姓开着幸福的快车不停地向前奔跑,那些带着“国字号”的丰碑像士兵,直挺挺地站立在大道上,路人见了,会情不自禁停下脚步,伸手去抚摸和留影,见证时代的美好和荣耀。那些身披霞光、心存腹语的仙子,已悄悄地在乌江沿岸与情郎深情相爱,在甘露中孕育出外形圆润,色泽青绿,肉质甜美的李子,像珍珠一样成串成串地悬挂在山川和田野,又像追梦的孩子,暖暖的贴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