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建光|挂念一座山
挂念一座山
郑建光
第一次远眺枕头山,刚刚十一二岁。少年大多富于想象力,我问大人,谁睡在那么大的枕头上呢?没有答案。接近枕头山,大约是从它进入我视野一两年以后,初中已经毕业。暑期的一天,住在枕头山麓的一位亲戚,带我走进这座神往已久的大山。但也仅仅是在半山腰转了半天,未敢深入,匆匆下山了。我当时发誓,有朝一日一定要登上峰顶,亲手去摸一摸那只不知属于谁的大枕头。岂料,自此后一直没有机会走近它,只留在遐想之中。
枕头山位于尤溪县东北部,西北坡与西滨镇接壤,东南坡与洋中镇相连,那次是从西北面进山。不记得已经爬上了多少条坡,翻过了多少道岭,在迷蒙的浓雾中穿行了两个多小时,还是没有逃脱雾幛围困,似乎要将我们葬身于山谷。临近中午,林间才见一丝丝零散的阳光从头顶洒下来,软软的,像是穿透大雾时消耗了所有体力的小动物,温驯地趴在我们肩上。突破厚重的大雾后,我深深地呼出了一口长气。抬头满眼金辉,阳光四射,叮叮当当打破了深山的静谧,鸟儿们的鸣唱也少了些粘滞,显得婉转而余韵悠长了。转瞬间,浓雾被我们踩在了脚下,像涌动的波涛,映照出七彩阳光。同伴居高临下指点雾海告诉我,左前方涌动的波涛下面,就是尤溪河雍口到西洋那一河段,喏,再远处是华兰溪。一座座湿漉漉青翠欲滴的小山峰,错落其间,如同点缀在大海中的绿色岛屿。山岚流动,一切景物呈现出梦幻般的姿势,变幻莫测,宛如仙境。雾,当然见过,但在高处看雾是第一次,那天才知道雾并非住在天上,而是从山谷往上升腾。俯瞰脚下的茫茫浓雾,俨然就是一条波澜壮阔的大河。这是我第一次观赏震撼人心的大雾景观,激动一阵后,我又念叨着此行的主要目的,急匆匆想去亲近那只硕大的“枕头”。同伴对我说,距枕头山顶,我们还没有走三分之一的路程呢。由于时间关系,也当心迷路,只好选择下山。
一次与之失之交臂的山,留在心里,让我整整挂念了三十几年。对于可望不可及的事物,总会心有不甘,直到二零零八年春天,机会终于来了。这次走的是东南坡,不需半个小时,就“爬”上了山顶。二十一世纪之初,枕头山开始规划建设森林公园,修筑了四级公路,车子直达山顶。这座我挂念和遐想中的山,与现实距离瞬间减少到零,侧耳就能听到它的心跳和呼吸。
向导介绍说,枕头山整个山岗就像一幅仰卧酣睡的美人图,他比划着蓬莱阁方向说“枕头”是头部,王岩头为腹部……我一边努力调动想象力,一边微笑着颌首附和。枕头山东南坡的东向山峦,沿着山脊线基岩裸露,从王岩头蜿蜒延伸而去,若舞动的乌龙;与西南向仙岭村青葱翠绿山体龙脉形成的青龙,遥相呼应,成双成对向蓬莱阁飞驰而来,被人们形象地称为双龙朝圣,惟妙惟肖,让枕头山多了几分灵气。
那么,“枕头”是双龙遗留下来的吗?也没有答案。
攀上王岩头,一条沿着平缓山脊线的绿色长廊,吸引住我们的脚步。绵延一公里多的福建青冈等常绿古树,挺拔地立于山脊左右两侧,徜徉其间,清风阵阵,全然忘却了登山的疲累。极目远天,顿生放声高歌的欲望。忽然,前方不远处,一只硕大的绿色“枕头”横亘在白云下面,简直触手可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这就是萦绕在心中三十多年的枕头山,近在咫尺。我真想斜身倚靠上去,枕着它美美睡一觉,同呼吸,共心跳。
枕头山山脊形如锅盖梁,下临万丈深谷,异常险要。唯一一条通往马腰寨的小径,从“锅盖梁”经过。古寨堡坐落在枕头山西北坡,长百米、宽约十五米,矗立在悬崖峭壁之上,三面临渊,只有一面可通过石径抵达。传说马腰寨是反清复明义士建造的寨堡,现存两个寨门、断墙和许多瓷器残片。已故本邑诗人周洪国赋诗云:马腰古寨访遗踪,陡壁嵯峨不易攻。三百余年基址在,相传义士抗清风。
枕头山峰峦迭起,巍峨险峻,形成了东南向和西北向两条大峡谷。峡谷两边危崖耸立,巉岩绝壁间怪石嶙峋,如恐龙、似顽猴、赛雄狮、胜蛤蟆……形态各异,鬼斧神工。若不是修通上山公路,很难想象如何去接近它。道路畅通,山上修建了一座山庄,可以提供食住,其它服务设施也在逐步完善,成为避暑度假的胜地。多年以后,我又一次探访枕头山,陪同省城一位书法家朋友,在山上写了半天字。但是,三十多年前的问题,依然没有在此行中找到答案。好在临别时向导示我一纸,原来是清代里人刘焕章的诗篇:
自古名山唤枕头,天公高卧几千秋。
长横此地无人问,昨夜如何不好逑?
读罢,一笑释然。
如今,枕头山从“无人问”变成了车水马龙,远近游客趋之若鹜,更是摄影人的打卡地。他们大多冲着虚无缥缈的迷雾,而不是挺拔参天的树木。世间百态,都有吸引别人眼球的奇异之处,因而才使世界色彩缤纷。造物主一任性也是半个行为艺术家,使枕头等普通日用器物,赋形于自然,便揪住了人心。
《福建日报》2023年1月27日刊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