惯于黑暗
我习惯于黑暗,就像黑暗习惯于我一样。慢慢地,黑暗与我同化。
此刻,窗外雷雨交加。
浑沌中睁开眼睛,身不知在了哪儿?窗台一灯如豆。灯花垂黯,飘飘悠悠。“忽了”一下,灯熄了,我陷入无边黑暗。于是,放声大哭。多久,不曾知道,无人来管,来问。直到,我哭累了,哭哑了嗓子,又哭泣着睡去。
这就是我人初的第一次记忆,从那黑夜开始:一间低矮的草屋,昏黄的油灯,一盘土炕,朦胧中伫立着几个高高大大魔鬼般的土瓦甏子。
也就是从第一次记事开始,我不再惧怕黑暗。我懂得了,黑暗中之哭泣,并不起什么效用,拯救自我还要靠自己。那夜,于我刻骨铭心,至今50余年,从未对我母亲提起,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当时那间低矮的燃着煤油灯的草房子里,为何只有我自己?我甚至还很庆幸和感激我的母亲,是她的一次不经意的纰漏,成全了我一生的秉性。
读小学的时候,有一段时期上早、晚自习。记不得学些什么东西了,总是踏黑而去,两人一盏油灯。灯是自制的,五花八门。我家的那盏,用钢笔水瓶改装,粗粗的火捻,腾腾地冒着煤烟,一晨一夕读过,眉里鼻里薰的黢黑。那个时期乡下村村户户都没有火电。
稍大之后,我惯于走夜路。一是迫于生路;一是出于自愿。出村看电影、听戏,往来于夜色之间,别人家的孩子落单,耽于胆怯,唱着、叫着,嗓音颤抖的走调。而我,从不。当我独自穿越长而折的胡同,尤其是不得不走刚刚过世人家的巷口,于头发奓起心跳骤然加速之际,我仍然没有发声叫喊,甚或连这种念头都不曾有过。这种胆子,大抵源于我的初次记忆,我知道我必须也只有依靠我自己。读高中在20余里外的小镇,也常常于上半夜回家拿干粮,于后半夜归校。并没感觉黑暗有什么特殊的可怕,那时,就知道很累。
也许,胆子是历练的;也许,胆子是天生的。而我的胆量,我以为仅仅来自那夜无助的哭泣。
很多年以后,我进了城里,其实就是乡下,也早已“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了,夜如白昼,岂有黑暗可言?
倘若有,那也不过是人的心理感觉。真实的黑暗并不来自大自然,而是来自人心。人心的黑暗比什么都可怕。长期陷入心理黑暗中恐惧的人,易于产生心理故障,生发人格扭曲、畸形,甚或发疯、变狂,泯灭人性。譬如:贪婪、奸诈之徒、独裁者、贪污犯、越货杀人者、性虐待狂、孤独抑郁者……
也许之于此吧,我骤然罹病之后,还是没叫没喊,我知道,我还得要依靠我自己。
只要人性的光辉不泯,即使置身于无边的黑暗境地,黑暗也会与你同化。何况,尘世间白昼永远长于黑夜呢!
今夜,停电。是因为雷雨交加。
我闭上眼,思索着肘下书本中的句子。近读散文大师梁实秋先生的文字,大师说:“人生本来似寄”。读罢,我眼前豁然光明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