孬子娘
孬子娘,是两个人,即华渡小孬子和他的娘。
尽管在一个圩里,我到现在也说不清,华渡究竟在哪个位置。记得当时问过大人,大人也就是随手一指,家的另一头就是华渡。我没有去过华渡,那里也就是几里路的距离。
有几个小伙伴原本要去华渡的,最后他们都绕道了,他们害怕遇到小孬子,小孬子打人。
我第一次见到华渡小孬子,那是某天在放学的路上。
走在前面的女同学突然用书包挡住脸,在路上跑了起来,接着有几个调皮的男同学快速地跑到前面,我听见有人喊了一声“华渡小孬子来了。”
跑到前面的同学在路边围了一圈,有人在地上捡起土块或者石头子,往一个地方扔着。
我有点害怕,也有点惊喜。脚步也带快了一些。
一个半大小伙子,头发像稻草一样蓬松在头上,除了头发,身上什么都没有。在一棵苦楝树下面,他来回地走着。他的脚掌不是平着踩在地上,而是用脚尖往前踮着,显得非常不稳。他踩的不是地面,而是踩在火星子上面。后来我知道了,也许是多次光脚被地上的异物扎疼了,所以,他习惯踮着脚尖走路。
他不时地扭头,朝围着他的人群看一眼,有孩子扔过来的石块砸到他的身上。实在是疼痛难忍的时候,他会用手捂着痛处,在地上跳起来。
他的母亲坐在前面的地上,像是在发呆,或者在想着心事。听见儿子哭喊,她连忙站起来,往前冲几步,用手中握着的一段树干在人群前面挥舞一下。人群吓得往后躲闪,那些扔石头或者土块的孩子立即躲到后面。
她佝偻着腰,转身往坐着的地方走去。
她年纪应该不大,估摸就40来岁,可她近乎半白的头发,及变形的身体,感觉像是七老八十了。她是小孬子的娘,看起来,她更像是小孬子的奶奶。
身穿大开襟的布褂子,衣服上打满了补丁,粗布裤子因为补丁太多,几乎看不出颜色了,鞋子前面也破了洞,大脚趾都不时地往外窜。她随身带着两个物件,一个是一只旧篾萝,里面装了碗筷,一个是一截树干做的拐杖,平时走路时支撑着,关键时候可以用来撵狗。当年农村人家都养狗,他们每经过一家门口,必然会遭到狗的攻击。我们家乡有句方言叫“人敬有钱的,狗咬穿破衣的。”
假如没有人狗侵扰,娘就这么静静地在树荫下面坐着,小孬子就在娘周围不知疲倦地走着。到了吃饭时分,娘拿着篾萝里面的破碗,挨家挨户地讨口吃的。
只要是能揭开锅的,都会给娘盛一口。她从来不会嫌弃多寡好坏,一家给了,就去下一家。她没有多余的心思,够母子两人吃就好了。小孬子远远地跟在后面,当小孬子要往门口靠近的时候,娘便呵斥一声,小孬子赶紧跑开了。
记得那天看到小孬子后,我原本想当着新闻跟母亲说,没想到遭到了母亲的训斥。
母亲说,小孬子的娘是非常有尊严的人,她从来都不在家门口要饭,即便饿着,也要走到我们村以远的地方,而且,她们很少驻扎在一个地方,基本上一路乞讨。
后来听村里的大娘们说,小孬子的族人曾经在某个深夜,用好吃的东西引诱小孬子往江里走,以此给家族里减轻一个负担。就在他们快得逞的时候,娘像孬子一样,不顾一切地扑向江中,假如不是有好心人相救,那天,娘一定比小孬子先淹死在长江里。
我有次与小孬子在路上意外相遇,我认真地看了他一眼,我感觉他也看我了。他的眼睛非常明澈,好像能直接看到他朴素的心。不知道精神病人是不是都这样,他的眼神里,真的一点杂质也没有。他其实算是一个标准的帅小伙,浓眉大眼的,五官十分周正,那一刻,我真的有点痛恨老天的不公平。
一直不知道小孬子得病的原因,也许是常年相伴,娘看着也是疯疯癫癫的。其实,她的疯癫仅仅在儿子受到伤害的时候,她几乎张牙舞爪,她总是语无伦次。除了愤怒,别人都不知道她想表达什么。
村里女人感叹,即便是华渡小孬子,他还有个娘在护着他。女人们是在暗示自己的孩子,有娘的孩子是幸福的。
离开家乡之后,我再也没有关注小孬子和他娘的信息。村里人好像也把他们母子忘掉了。偶尔地,还听人批评看似傻乎乎的孩子,你怎么像华渡小孬子一样。其实,说这话的人,好多都没有见过华渡小孬子母子。
在家乡一位作家的作品中,读到一则类似的故事,结局是,娘和小孬子几乎死于同一时段。
有人说,娘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不忍心看见儿子受苦,在自己弥留之际,偷了农民埋在土里的农药拌在饭食里让儿子吃了。有人说,娘死前没法要饭,儿子和娘一起饿死了。还有人说,儿子和娘躺在一起,意外地同时断气了,也许是老天不忍心看见他们受苦,把他们同时收回去了。
清明节马上就要到了。眼下,家乡的油菜又开花了,但愿满沟满谷的油菜花中,至少有一朵是为他们开放的,以记录,他们曾经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