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驻站内刊征文参赛作品《寻找罗威纳》
寻找罗威纳(中篇小说)
孙志保
一
六岁以前,我一直和我爷我奶住在一起。
我爷退休前在一个乡镇做书记,曾经是本县叱咤风云的人物;我奶在我爷的乡镇做中学老师,教语文,是全县为数不多的省级优秀老师之一。他们几乎同时退休,然后在柳荫县城南郊的三里村买了二分地,盖了一座拥有三间堂屋两间边房的小院,把家从乡镇搬了过来。他们的目的很简单:想离袁大江近一些。在乡镇漂了几十年,离他们唯一的儿子近一些,是天经地义的事。只所以没在县城买房,原因只有一个:买不起。
我算过日子,我爷住到县城南郊三里村那一年,我还没有出生。我是在我爷我奶搬到三里村的第二年出生的。出生十二天,我就被我爷从林老太家里抱走了,从那一天起,我进了我爷在三里村的家,正式姓了袁。
后来我爷告诉我,他从林老太家把我抱走的时候,已经立秋了,天气有些阴冷,还有零星小雨。他把我从林老太手里接过去的时候,我是啼哭的,但是,一进入他温暖的怀抱,我立即破啼为笑了。我爷说从那一刻起,他就知道我们爷俩的缘份是一生一世的。我不相信我爷的话,我不可能刚刚十二天就会笑。我这人很笨,我十五岁以前很少笑,即使现在不得已笑几声,也比哭还难看。我的笑可能被一根神经牵扯着,一端在脸上,另一端,在心脏上,我一笑,那根神经就把我的心脏拽疼了。
我在我爷家度过了我人生最初的六年。这六年的后两年,我每天早上六点钟和我爷一起起床,吃过早饭,就骑在我爷脖子上出了家门。出村口向南,走两里,有一片茂密而宽大的杨树林。我爷爷爱去那儿,那儿总是聚集着二三十个老得不像样子衣着却很整洁的老男人,他们不停地吐唾沫,不停地闲扯,谈过去,谈现在,嘴里不干不净,好像如果不骂人,他们的声音就会噎死在嘴里。我爷也骂人,这让我很吃惊,因为他当着我奶的面,连一句粗俗的话都很少说。我奶经常表扬他,说他出身于草莽,成长于楼阁,是不可多得的好同志。那些老男人经常逗我玩,说我虽然长得很英俊,却一点也不像我爷,更不像袁大江。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爷就把话题引开了。
那片杨树林,后来被人起了一个名字,刻在一棵高大的杨树上,叫“杨杨老干部活动中心。”
我快六岁的时候,我爷我奶带我去了柳荫县城,来到一个白粉涂墙的大院里。院子很大,比“杨杨老干部活动中心”还大。院里院外停着很多车,大的小的,红的绿的,我一辆都不认识。我爷很厉害,他告诉我这个叫飞彩三轮,那个叫红星拖拉机,那个叫大油台子。我爷以前也带我到城里玩,洗澡,喝油茶,吃干扣面,还带我看电影,但他从来没有带我来过这里。我爷我奶牵着我的手,进了大院里的一个小院。从外面看,小院有三间堂屋,还有两间两层的边房,红砖青瓦,跟其它小院没有什么区别。但是,院里的东西却让我睁大了眼睛:各种各样的鲜艳喷香的花草;很多奇形怪状的石头,青的白的,很骄傲的样子;靠近北墙有一个很大的木座,上面有一大块绿色的油汪汪的东西,像石头,又像一堆巨大的坚硬的凉粉。我围着凉粉转,好奇地伸出手去摸,真是油汪汪的,我几乎把舌头都吐出来了。我爷笑我没出息,说那是岫玉原石,赶明儿敲下一块来,给你做个大斑指。正在这时,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和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从堂屋里走出来,喊我爷和我奶爸妈,然后一齐看我,脸上的表情说不清道不明的。我认识他们两个,男的叫袁大江,女的叫江小英,他们一个月去一次我爷家,坐十多分钟就走,偶尔会走到我跟前,摸摸我的脸,说这小子又长高了。我爷曾经告诉过我,说那是你爸你妈,你再长大一点,就要回自己的家了。我不懂这些,总以为我爷在吓唬我。但是,今天我有个预感,这个红墙青瓦的院子,可能就是我爷说的我自己的家。
中午的饭很好吃,是从饭店里叫的,竟然有六个菜一个汤。我爷一个劲儿地说太铺张,比干部下乡还豪华。吃饭的时候,一个漂亮女孩子走进来,看了看我们,没有说话,阴着脸坐到饭桌前。我以前见过她,她叫袁袁,袁大江说是我姐。我爷让我喊姐,我喊了一声,她没有理我,我也就不喊了。不知为什么,我有些怕她。我奶的眼神里也有这样的意思,难道我奶也怕她?不对,我奶是看出我怕她以后才有这样的眼神的。吃过饭,我奶和江小英收拾桌子,我爷和袁大江坐在沙发上说话。我看到沙发边的小凳子上有一个变形金刚,就拿到手里玩,刚玩了两下,袁袁走过来,劈手夺过去,扔到墙角去了。我看看她的脸色,又看看我爷,没敢吭声。我爷阴了脸,两眼直直地盯着袁大江。袁大江笑笑,说你这孩子,你都不玩的东西了,让弟弟玩玩不行呵?袁袁愤怒地瞪了他一眼,转身进里屋去了。
袁大江嘴里噙了一支烟,一吸一吐的,我被呛得直咳嗽。袁大江低声说:“爸你也看到了,我这里挺挤的,袁袁都十岁了,还跟我们两口子挤一个床上呢!如果你们把袁小雨留在这里,睡觉都是个问题。再说了,谁照顾他呢?我们上班都这么忙,谁有时间照顾他呢?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你当过多年主要领导,比我还清楚,现在计划生育这么紧,屋里放这么一个孩子,我怎么解释呢?我如果说是抱养的--人家信吗?人家就说这是我和江小英生的,我洗得清吗?而且,在这样的环境里,小雨早晚得知道那些事,他会怎么想?长大了怎么办?”我爷靠到沙发背上,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袁大江接着说:“我的事呢,现在已经有些眉目了,副局长的任职文件快下来了,如果你们把他放在这里,我的副局长当不上不说,公司经理这个位子估计都做不稳了。”我爷以前不抽烟,只喝一点酒,但今天我爷却从袁大江的烟盒里拿了一根香烟,一口就抽掉半截。我跑到我爷跟前,把香烟从他手指间抽出来,扔到地上踩灭了。我爷把我搂在怀里,我看到他眼里湿乎乎的。这时,江小英从外面走进来,看看地上的烟头,狠盯了我一眼,说你这孩子,怎么能把烟头扔到地上踩呢?我把头埋在我爷怀里,一动都不敢动。江小英把烟头扫走,又跑到院里去了,到处都是她的脚步声。我就不明白,一个人有必要在自己家里忙成这个样子吗?她是不是在向我爷暗示什么啊?
我爷长叹了一口气,看着袁大江,说:“困难总是有的,领大一个孩子,谁没有困难呢?但是,当初是你们让我打听的,是你们让我抱回家的,你们说三年以后由你们接手,让他回来上幼儿园。三岁的时候,你们推三阻四,把困难说得比天大,让我再带几年。现在都快六岁了,到了上小学的时候了,你们还这样说。我不是非得让你们领,我也能领,但是,他得上学啊!一个城里就这几所小学,离三里村恁远,我这么大年纪,怎么接送?不在父母家里生活,对他的成长也是不利的。再说了,我再领几年,他和你们还有感情吗?这会带来一系列问题的。”袁大江愁眉苦脸,说以后的问题以后再解决吧!你们今天最好带他走,再过一段时间,等我的问题解决了,我去接他。我爷冷笑了一声,说:“你也别藏着掖着了!你别以为我天天在那片杨树林里侃大天,时间长了就成憨子了。我告诉你吧,袁大江,你打的什么小主意,老子一清二楚。你不想让小雨来,不是怕耽误你的前程。你公司里超生的一大把,处分了几个?你有本事办合法手续,把事情解决掉,我比谁都明白。我问你,你在外面有个女人,对不对?”袁大江迅速向院子里看了一眼,声音压到最低,说爸你听谁胡吣的?我爷说:“你外面有个女人,还给你生了个儿子,已经两岁多了。你现在正做江小英的工作,想把那孩子领回来,然后给他办个合法手续,对不对?据我所知,江小英和你闹了多次了。如果小雨回来了,你的念想就彻底断了,我说的对不对?袁大江,如果你不留下小雨,天地良心都说不过去!”袁大江的额头上沁出很多汗珠,说:“爸,你如果信别人的胡址,我也没办法,你非要把小雨留下来,那就留下来吧!”
他们说的话我听不懂,但是,在留下还是不留的问题上,我心里是明白的。我不想留下来,我不喜欢这个家,不喜欢袁大江和江小英,不喜欢我姐姐袁袁。但是,我没有选择的权利。三里村那只流浪猫如果不高兴,扭身就跑了,我不如它。一个生活在正常家庭的孩子,他的力量总是超出他的想像,而像我这样的孩子,生命都不是自己的,再挣扎又有什么意义呢?当然,我当时并不知道我不是我爷我奶的亲孙子,我只知道我不愿意离开我爷和我奶。我喜欢睡在我爷那张永远都不整洁的木板床上,闻着他的汗味,我睡得很香。当我爷和我奶走出袁大江家的大门时,我的泪水下来了,但是,我不敢哭出声。我奶也哭了,我奶看着我爷,如果我爷略微点个头,她就会毫不犹豫地把我带走。我爷根本就没看我奶,也不看我。我爷边走边和江小英说话,说小英你把这个家收拾得非常好,是个劳模。江小英脸上的表情让人根本猜不出她心里在想什么,她只是淡淡地说:“我就是累成一条狗,也拴不住人家的心呢!”我爷脸红了,仿佛这话是在说他。我爷摆了摆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站在大门口,看着我爷我奶的背影,有一种被抛弃的悲哀,我感觉自己像一只气球一样,被巨大的难过充满了。院子里有一只小板凳,我用屁股占领它,然后看着一块石头发呆。没有人和我说话,他们之间也不说话,他们昂着头出出进进,忽略别人的存在。
天黑了,袁大江从大门外进来,看了看我,喊了江小英一声。江小英从厨房里走出来,冷冷地看着袁大江。袁大江让她给我安排睡觉的地方,明天去学校给我办入学手续。江小英走到我跟前,拍了拍我的头,把我领到堂屋里,推开东屋的门,向里指了一下,说:“晚上就在这儿睡。”东屋里没有亮灯,暗沉沉的,我怀疑它从来就没有明亮过。她看出了我的怀疑,随手打开了灯。屋里堆满了东西,白酒、菜油、火腿什么的,还有好多箱糕点,几箱车辆配件。房间里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味道,我的嗓子发干,想咳嗽。一张小木板床摆放着墙角,床上有一个枕头,一床毛巾被。我往屋里走了一步,立即又退了回来,用惊慌的眼神看了江小英一眼,怯怯地说:“我害怕。”江小英笑了出来,说你一个男孩子,怕个鸟呀!我说我不怕鸟,我怕关灯以后太黑。袁大江走过来,勾头看了看,脸黑了一下,说:“要不,让他和袁袁睡一个屋吧!楼上她那个卧室可以再放一张床。”我愣了一下,袁袁不是和他们两口子挤一个床吗?江小英扭头走了,说你和袁袁商量去,我说不好。袁大江犹豫了一下,说:“那,就先住着吧!”
晚饭仍然是丰盛的,中午从饭店要的菜剩了一些,江小英热了一下。这样的菜,我奶平时不舍得做,除非家里来了客人。我奶常说,别人吃了扬名,自已吃了填坑。我想吃菜,但我不敢伸筷子,我使不好它。我爷家里有一个不锈钢小叉子,我吃菜时都用小叉子,比筷子好用。我知道江小英的厨房里有好几把小叉子,都比我那把好,但是我不敢去拿。我喝了半碗稀饭,就把碗送到厨房,然后回到饭桌跟前,看着他们吃。江小英撇了撇嘴,说:“这孩子,在老头子那里过了六年,肠子都饿细了。”袁大江笑了笑,说:“肠子细了没事,脑子不少就行。”江小英说:“脑子多了也不好,人太聪明了,就搞歪事。”袁大江黑了脸,放下碗,转身要走。江小英说你干什么去?你可以做,我难道不能说?袁大江说:“你他妈的能不能别随时随地说?你烦不烦呢?”江小英摔了一个碗,说:“你自己没有妈?你妈是不是他妈的?”袁袁从盘子里拿了一根鸡腿,起身上楼去了。我很害怕,犹豫了一下,躲进了我的小黑屋。
我爷和我奶偶尔也吵架,有时也吵得昏天昏地。他们吵架时我会高声叫喊,我会怒目而视;我有时偏向我爷,有时偏向我奶,在我的搅缠下,他们无可奈何,只好鸣金收兵。但是,袁大江和江小英吵架时,我却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好像他们吵恼了,就会冲进来把我狠揍一顿。我不敢开灯,我躺在黑暗里,一声不敢吭。有几只老鼠在附近活动,把那些好吃的东西吃得咯咯吱吱。我现在不怕黑暗了,我怕他们无尽无休地吵下去。我认为他们之所以吵架,是因为我的到来。在这个时刻,我非常想念我爷和我奶,我爷肯定正坐在那台老旧的电视机前面看新闻,我奶肯定正在灯下读她的小说。想像着这样的场景,我的泪水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
第二天,没人带我去学校。我坐在院子里,就像一棵小树,静静地听着我身边的风,看着我头顶的云。第三天,仍然没人提上幼儿园的事。五天过去了,我仍然坐在院子里听风看云。我很希望去上学,我想摆脱他们,摆脱一会儿是一会儿。在这五天时间里,上学是我最大的渴望,如果没有这个渴望支撑我,我能健康地坚持下去吗?不知道。我觉得,我和我爷我奶一起度过的四年比现在的一天过得还快。没有人理我,江小英顶多在吃饭的时候喊我一句。我吃得很少,没人问我为什么吃得这么少,因为他们在第一天晚饭时就已经得出了结论:我的肠子被我爷饿细了。没人给我洗衣服,我爷我奶带我来的时候,给我拎了一大包衣服,它们就在我的床头放着。身上的衣服脏了,我就换一件,然后把脏衣服塞到那个包里。说实话,我很饿。在饭桌上我不敢吃,但是,回到我的小床上,满屋子的美食就来刺激我,让我的肚子叫个不停,也让我的口水淌了满嘴。有好几次,我忍不住爬起来,走到那些美食跟前。但是,我的手伸到一半便止住了,那些东西不是我的,我不能吃。
我爷和我奶竟然五天没来看我,我猜想他们肯定有事,一时顾不上我。我每天晚上都盼望明天快些到来,天亮了,我爷我奶才有可能来。如果他们来,我一定让他们带我走,我会使出所有的本事让他们带我走。我爷告诉我袁大江和江小英是我的亲爸亲妈,我是江小英身上掉下的肉,我感觉一点都不像。是的,那时我就有这种感觉。我没有想到,我没有等到我爷我奶的到来,却等来了一件大事。
袁袁在下午放学后进入了一种亢奋状态,看她的表情,甚至想主动和我说话。我的预感让我非常激动,如果她主动和我说话,我怎么办?我会说十句吗?不可能,我从来没有连续说过十句话。但我会对着她笑,然后喊她姐姐。但是,她终究没有和我说话。她走进东屋,只是为了寻找她喜欢的吃食。她找到了一包东西,包装花里糊哨的。我一直想知道那里面是什么,但我没敢碰过。她拿着那包东西离开东屋的时候,突然对我说:“你以后吃了东西,要把包装丢到垃圾桶里,别到处乱扔。”我没想到自己热烈的盼望得到的是这样一句话,我战战兢兢地回答:“我没有吃什么。”我没有想到,袁袁竟然喊了起来,她尖着嗓子指责我偷吃东西还说瞎话。我不断地小声否认,虽然理直,气却一点都不壮。除此以外,我还能怎么做呢?江小英和袁大江走了进来。袁袁弯腰从箱子之间的缝隙里抓出一把破烂的食品包装给他们看,包装里残留着一些食品碎屑。江小英说你这孩子,平时不好好吃饭,吃这些东西倒挺厉害。吃东西没什么,为什么要偷吃呢?为什么还不承认呢?我哭了,我哭着说我没有偷吃。江小英和袁袁的指责就像我的悲伤一样源源不断地袭击我,我感到这是我有记忆以来最痛苦的时刻。正在这时,一只老鼠从一个角落里跳出来,蹿过他们面前,飞快地消失在门外。袁大江从袁袁手里取过几块碎屑,放到眼前仔细看了看,又下意识地向老鼠逃跑的方向看了看,说算了吧,这样的事情,弄清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件事弄清与否,对于他们没有什么意义,但是,对于我却是意义重大的。我哭得天昏地暗,晚饭也没有吃,就躺下睡了。没有人问我吃还是不吃,只有江小英轻声说了一句:“这孩子气性挺大的。”我在睡梦里停止了哭泣,我梦见自己找到很多好吃的东西,还有袁袁手里拿的那种吃食。我把美味塞满嘴,把自己噎醒了。我睁开眼,看到的却是无边的黑暗,听到的是老鼠们来回跑动时发出的窣窣声。我想起了傍晚发生的事情,我从床上下来,决定做一件平时不敢做的事,不然,我会被憋死。我开了灯,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走了十分钟,终于下定了决心。我把那些装满吃食的箱子全都打开,把里面的小包装全都打开,把里面的食品全都掏出来,揉碎,撕碎,撒满小木板床,撒满水泥地面,撒满屋里的每一个角落。然后我扛起衣服包,悄悄地打开堂屋门,打开院门,离开了这个我像一条憨狗一样呆了五天的地方。
我不知道去我爷家的路怎么走,好在我在附近看到一家派出所。我告诉值班民警,我和我爷走失了,然后把我爷家的地址给了他。半个小时后,我在民警大叔的护送下,来到了我爷家那两扇令我无比亲切的红色铁门前面。门是我奶打开的,当我看到她无比惊讶的表情时,我放声大哭,猛地扑到她的怀里。
很快我就知道了,从袁大江家里回来后,我爷就病倒了。
我爷和我奶与袁大江夫妇关系的恶化,就是从那个逃离之夜开始的。关系恶化的具体表现很多,比如,有时我爷去找袁大江,狗血喷头地骂他一通;有时袁大江夫妇会来到我爷家,红头赤面地和我爷我奶争执,说我是个无法喂熟的小狗;有时我爷给袁大江打电话,没说三句,就把电话狠狠地扔掉。我不希望看到他们因为我的事争吵,但是,我并不想因此而让步。一个月以后,我爷想让我重新回到袁大江家里,说你不回去怎么办呢我的孙子?我这把老骨头能把你带到哪条路上呢?我倒在我爷床上放声大哭,几乎要晕厥的样子。袁大江看到我哭,脸就涨成了猪肝色,他对我爷说:“你也看到了,不是我不让他回去,是他自已不愿意回去。”我爷说你们两口子那个熊样子对待他,还有脸说他不愿意回去!你们就是不想让他回去,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想要,做人是不是太过分了?我爷的心脏病连着犯了好几次,有一次抢救了一个星期才脱离危险。但是,我却因此成了受益者。为了不让我爷再犯病,我奶决定快刀斩乱麻。一天上午,我奶当着我爷和袁大江夫妇的面郑重宣布:袁小雨再也不会到你们家去了,我的话就是最终的决定,没有商量的余地!我奶这么说的时候,袁大江和江小英脸上也露出了轻松的笑,我爷虽然有些吃惊,倒也没有提出不同意见。我感到不可理解,既然一句话就可以解决所有问题,可以让所有人满意,为什么我奶不早说呢?我高兴的时候,喜欢找邻居家的金毛犬玩。我奶奶刚刚宣布完她的决定,我就迫不及待地去找了金毛犬,我说江小英江小英,我带你啃骨头去。
二
对于我来说,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就等于遭受了一场灾难,好在这灾难来得较晚,我已经有了一点抵御能力。在此之前,我的猜测就像狗屎一样,经常糊满我的脑子。上大学以前,我勉强承认我是袁大江和江小英的儿子,虽然他们对待我的态度让我无法得出这样的结论。一个儿子摊上一个混蛋父亲和一个无聊母亲,这很正常,就像羊有时会混在狗群里一样。我之所以说那是一场灾难,是因为我不愿意接受我爷我奶不是我的亲爷亲奶这样的现实。
在知道自己的身世以前,我的生活洒满了阳光。谁的成长岁月没有风和雨?关键是你的阳光能否把风雨照亮。
我没有在柳荫城里上小学,但是,我奶把小学老师的任务接了过去,教了我两年,然后才把我送到三里村小学上三年级。我十一岁的时候,城郊的一所初中热情地欢迎我的到来。我承认我是一个不够聪明的人,我小学和初中上了八年,这八年里我没有一点可以让我爷我奶骄傲的东西,当然,除了我对于他们的爱。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我很沮丧,我觉得这是无法原谅的事情,虽然我付出的努力一点都不少。我把自己的想法和我奶说了,我奶不同意我的想法,说我的一举一动在他们眼里都是骄傲。“你现在会背一千首古诗,这难道不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吗?”我奶说。我三岁时我奶就教我背古诗,到我初中毕业时,我可以流利地背出一千首古诗,它们就像我的血液一样流淌在我的血管里。会背古诗是骄傲吗?我奶说是,那就肯定是。在上不上高中这个问题上,我与我爷我奶发生了激烈的争执。我不想上高中,我想早点挣钱让我爷我奶过更好的日子。但是,我爷我奶都说我这个想法非常幼稚,幼稚到无法容忍。最后的结果是,我爷押着我去了离家五里路的一所高中,他告诉校长,我从小就以能上这所中学为骄傲,现在更是。校长敞开怀抱欢迎所有的新生,即便如此,学校的生源仍然像冬天的河水一样时时断流。这所叫启明的高级中学,后来以我为骄傲,这令我想起来就流一脸汗。启明中学也在城郊,与其说是一所高中,倒不如说是一个中转站。在乡镇教学的老师想回城,找了人花了钱,仍然进不了柳荫县城,就被调整到启明中学。乡镇的学生想到城里上高中,分数不够,便去找人帮忙,找的人软了些,便把启明中学当作落脚点。即便如此,我到启明上高中时,学校也只有一百四十名学生,而老师已达到一百五十名。关于启明的段子很多,每一个段子都很好笑,但每一个段子都让我不舒服。我上初中时成绩虽然不大好,但是,完全可以到县城里的几所学校读高中。而且,那时候袁大江已经当了局长,随便打个招呼,我就能在最好的学校读书。但是,我爷想让我就近上学,说中午能回家吃口热饭。我不理解我爷的意思,既然决定了上高中,为什么不上最好的呢?而且,我根本不在乎饭菜热还是不热。但是,我尊重我爷的意见。从小到大,我与我爷之间形成了一种默契,我很少违拗他的意见,哪怕我认为他错得很厉害;他对我几乎言听计从,比如说,我认为桥西那家早点好吃,虽然他很讨厌它,仍然会拄着拐杖去为我买回来。我去启明读高中,令袁大江和江小英感到很不理解,也让他们觉得脸上无光,毕竟我寄于他们名下。但是,那个时候他们正闹离婚,除了不理解,他们不愿在我的事情上多动一分一毫的脑筋。我上高中了,有些事也知道一点了。我对袁大江和江小英的婚姻有了大致的了解,不需要我爷我奶专门告诉我,我把只言片语串起来,就把一个真相还原了。袁大江给我爷打过一个电话,把对于我上启明中学的不满表达了出来,并让我向我姐姐袁袁学习。当时袁袁正在英国读书,是一所叫曼彻斯特的大学。英国是个好地方,曼彻斯特更是个好地方,大家都这么说。但是,要我向她学习,学什么呢?学她一年花掉三万英镑吗?谁给我呢?我问我爷:“袁袁的成绩差到那种程度,高考分数连偏远地区的录取线都没达到,为什么可以到英国去留学呢?”我爷说:“去留学的都是成绩最差的。”我奶在旁边说:“也是最能祸害钱的。”我被他们逗笑了,说你们这样的解释说给江小英听,它都不信。我爷知道我说的江小英是邻居家那只金毛。我爷接着说:“我还没说完,去外国留学的人,是成绩最差的,是花钱最多的,却是最指望不上的,你明白吗?”我不明白,我在启明中学上学,明白恁些也没有意义。我在启明中学上了三年,到第三年的时候,我终于知道了,我爷让我在这所中学上学,目的只有一个:他想让我在这所学校成为优等生,而这个目标在其它学校是不容易实现的。这有利于提高我的自信,我爷最怕我缺少这个。启明中学的高三只有一个班,不到五十人,但是,校长对于这个班的期望值很高。他五年前在一个乡镇中学当校长,教学成绩综合评比拿过全县前三名。虽然启明中学让他有力使不出,但是,他还是努力地把力气都使出来。高三第一学期,我的成绩在班里已经稳居第一了,并且一直保持到毕业。我永远无法忘记高考放榜那一天,那是我一生中非常重要的一个日子。那天我起得很早,然后去桥东的那家早餐店买了早餐,我爷最喜欢这里的卷馍,薄薄的两张水烙馍,卷了炒熟的绿豆芽、土豆丝、芝麻盐,外加一只青皮,满满的,鼓鼓的,散发着诱人的清香。吃过早饭,我骑着我爷的三轮电瓶车,带他去杨杨老干部活动中心,听老爷子们海阔天空。我的心出奇地宁静,就像头顶的天空。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不像其他同学一样疯狂地关心自己的未来,也许,我不相信自己会有一个灿烂的未来?既然未来不灿烂,怎么过都无所谓。我爷知道放榜的事,连早餐店做卷馍的大婶都知道这事。我爷昨天还问过我是不是今天中午就可以看到我的分数,我回答说可能是吧。当时我爷看了看我,然后就沉默了。太阳走到正南的天空的时候,杨树林里已经没有几个人了。我和我爷坐在杨树林的深处,听着头上的蝉鸣,喝着淡淡的菊花茶,似乎变作了一老一小两株没有风儿伴随的杨树。但是,风来了,风忽地一下就来了!唉!我没有想到,那风是我奶带来的,我奶坐在邻居驾驶的电动三轮车上,阳光灿烂风驰电掣般地驶进了杨树林。
我奶从来没有来过这个杨树林,她总是说这个地方散发着老年男人的骚气,让我也不要多来。我奶今天像一阵风一样来到这里,看到我和我爷的第一眼便高喊:“中了,中了,学校打电话了,中了!”然后双手蒙面,放声大哭起来。我和我爷对看了一眼,我爷长出了一口气,踮了踮足尖,这不是他有意做出来的动作,是他的身子一下轻了,不由自主地想飞了。我知道他们对于我能不能考上大学一直没有把握,因为这个学校从建校以来就没有一个学生考上过二本,一本更不用说了。所以当得知我超过二本线17分并逼近一本线的时候,他们的惊喜就像喷泉一样冲上了半空。
启明中学当年考上二本的唯一的学生,叫袁小雨。校长在离校门最近的那所教室的墙上制作了一个光荣榜,上面只有我一人的名字和彩色照片。光荣榜下面写了一行字: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从此以后,启明中学的老师教育学生的法宝又多了一件:如果你们不好好学习,怎么能赶上袁小雨?他们时不时地对他们的学生重复这句话。
我在启明中学几乎就是一个传说。当我走进大学的校门,得知我的高考成绩在我们那个班是倒数第二时,我再也没有勇气回启明了,因为我有一种骗吃骗喝的感觉。
去大学报到的前一天,晚饭吃得晚了些,因为我奶做了很多菜,我执意要等我奶做好菜一起吃。我爷用拐杖从床下勾出一箱酒,那酒很名贵,我吃惊地睁大了眼,如果我爷哄我说他那根拐杖是魔杖,我也会相信。“是你爸留在这里的唯一的东西,我要喝了它。”我爷说。袁大江在我上高二那年和江小英离了婚,那时他已经在局长的位子上干了三年多。当他认为自己的地位已经巩固时,正式和江小英谈了一次,提出了离婚。江小英知道袁大江还有更高的目标,她相信为了更高的目标袁大江不敢和她离婚,为了帮助袁大江实现目标,她愿意忍辱负重留在袁大江身边。这是她判断上的失误,之所以产生这样的失误,是因为她一直以袁大江的过去判断他的未来。他们的离婚充满了硝烟,经历大小百余场战争后,终于以双赢结束。袁大江脱离了江小英,获得中年男人最宝贵的自由。江小英得到了家里所有的财产,包括袁袁。当江小英带着胜利者的微笑把袁大江净身踢出户时,她没有想到,袁大江早已把一个沉甸甸的皮箱拎到了我爷家。箱子上了锁,我爷看了看袁大江,袁大江犹豫了一下,把钥匙交给了我爷。我爷打开箱子看了看,脸色陡然一变,然后把箱子重新锁上。“哪来的?”我爷问。袁大江说攒的。我爷说:“我比你多活了恁些年,我怎么没攒这么多?”袁大江脸色瞬息万变,说我和人做了几笔生意,挣了一点。虽然违规,但我不违法。我爷想了一会儿,拍了拍箱子,说:“你放在我这儿,就不怕我花了它?”袁大江笑笑,说:“该花就花,挣钱不就是为了花吗?再说了,小雨在你们这儿吃喝拉撒,花钱很厉害,这些钱,就当是我的补偿。他以后还要上大学,还要工作,还要娶妻生子,没有钱怎么行呢!”我爷爷说你真地这样认为?袁大江坚决地点了点头。我爷对于袁大江的回答很满意,从我六岁夜奔以来,我爷就没对袁大江笑过,不过那天他笑了,一边笑一边点头。我爷没有想到的是,袁大江和江小英正式离婚以后,每周都来向他要钱,理由充分得很:他净身出户了,一切都要从头来,他要买房,他要置办家俱,他要更进一步,逢年过节需要打点,他要结婚了,他要把我爷提起过的那个女人接到他家里,那个女人还带了一个半大男孩子,上学也要花钱,等等。不到一年时间,那只皮箱空了。当我爷把空箱子狠狠地砸在袁大江面前时,袁大江长出了一口气。那只箱子里曾经装了一百万元人民币!唉!对于我来说,那是比天上的星星还多的数字。我不知道他还有一箱酒留在我爷这里,是他的遗忘?还是他的宽宏?我爷开了一瓶酒,倒了满满一杯,狠狠地喝了下去,像把一个仇人一口吞到了肚里。我爷把一个又一个仇人吞到了肚里,我奶却没有劝阻。我焦虑地看着我奶,我奶笑笑,摇摇头。当我爷把第五个仇人吞到肚里时,他的脸已经通红了。他挟了一根鸡腿放到我面前的碗里,说:“大雨,你把它吃了。”我说:“爷,你该给我一个鸡翅,我好展翅高飞啊!”我爷说:“脚踏实地是第一步,然后再飞吧!”我把鸡腿吃到一半的时候,我爷忽然说:“大雨,如果我告诉你,你不是袁大江的儿子,你怎么想?”我笑了,说:“我一直没把自己当他儿子。”我爷看了看我奶,说:“不是他亲儿子。”我愣了,把鸡腿放下,想了一下,问:“那我是你亲孙子吗?”我爷点点头,说:“从感情上说,是;从血缘上说,不是!”我看看我爷,又看看我奶,他们脸上的表情明白地告诉我,这次谈话,是他们蓄谋数日的,不是酒后的冲动。我没有追问,我把我爷的酒杯拿过来,倒了一满杯,放到唇边,犹豫了一下,一皱眉头全都喝了下去。然后我又满斟了一杯,放到我爷面前,说:“爷,你和奶永远是我的亲爷亲奶。”我爷和我奶立时老泪纵横。我知道,我爷和我奶之所以在这个时候挑明我的身世,是认为我已经长大了,我可以经受一些风雨了。身世对于我来说是什么呢?是天边的一片云?还是河里的一朵浪?还是隔壁江小英的可有可无的叫声?唉!既然是这样,我的心里为什么这么难受?为什么有一种刀割的感觉在我的心里窜来窜去?我本来不想哭,但是我爷我奶的泪水把我的泪水也催下来了。我们三人在昏黄的灯光下相对而泣,然后我们紧紧地搂在一起。五分钟以后,我爷先笑了,说让袁大江和江小英见鬼去吧!
我想,他们去哪儿我一点都不关心,我这一辈子有我爷我奶就行了。
我爷一口气喝下了四两酒,他做乡党委书记时也没喝过这么多酒。我奶犹豫了一会儿,把酒瓶收走了。我爷往酒杯里倒了些白开水,然后像喝酒一样把它喝掉了。我爷问我是不是想知道生身父母的消息。虽然我很好奇,但是,我并不打算主动问我爷我奶。一对把我抛弃的男女,我为什么要关注他们呢?他们从来没有找过我,我为什么要知道他们是谁呢?我说我不想,我说他们本来什么都不是,如果我知道了一些情况,他们就可能成为我心上的一块石头。“就当我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吧!”我对我爷说,“人家孙悟空不就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吗?”我爷笑了,他摩挲着我的手,说:“我孙子就是我孙子,我这些年吃再多的苦操再多的心都值了。”
虽然我一再表明我的态度,我爷还是把他知道的那一对男女的信息告诉了我,当然,信息少得可怜。那对男女可能是县城西边某个乡镇的,男的姓罗,长得很丑。我爷说如果我想知道更多的消息,可以去找林老太,是她把我接到人间的。我爷把林老太的地址告诉了我,说他前几天还见过林老太,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
“那对男女,是夫妻吗?”我笑着问我爷。
我爷愣了一下,摇摇头,喝了一口白开水。我爷的摇头有两种意思,一是他不知道,一是那对男女不是夫妻。
我不想追问,我爷肯定说不清。当他把我抱回来的时候,他宁可一点信息都不知道,免得成为日后的累赘。
如果那对男女不是夫妻,那我就是私生子了。如果他们是夫妻,为什么要把我送人呢?我看了看自己的胳膊和腿,是健全的,如果他们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就没有理由把我送出去。噢,对了,我爷还说了一件事,他去抱我的时候,给了林老太五百块钱。林老太说那对男女没有钱付住院费,谁要孩子谁付。这么说来,我生下来的第一个意义,是挣了我爷的五百块钱,然后用它抵了我进入人间的门槛费。
唉!不说这些了。我是一个私生子,这个想法,从那一刻起,就像一块乌云一样笼罩在我的头顶。
我会去找他们吗?当时我没有这样的想法,过了半个月,当这个问题突然出现在我脑海中的时候,我得出了这样的一个结论:我可能得了神经病!
三
爱情自身是不是有生命的,这是我无法不去想的问题。如果有,那它就是两个人共同拥有的,每个人都无权自行结束。但是,什么样的情是爱情,这是个颇为费解的问题,因为有的情稍一触碰就知道它的温度,而有的情,到结束的时候你都无法知道它从何而来,是热是冷,你被裹挟着,就像一块石头在泥流中奔腾。
我时常回忆起和李羊儿相处的每朝每夕,但是,最终与我同床共枕的,却是许小花。
我爷的院子后面,不到一百米的地方,宽阔而平静的涡河从那里流过,我在睡梦中经常听到涡河水柔美的声音。我心里不舒服的时候,喜欢坐在涡河岸边,看它从西流向东,看很多落叶和岸边的枯草一起顺水而走,看落日一点一点向它靠近,最终偎入它的怀抱。有时我会想,有人喜欢在河边钓鱼,无论钓多少都会满意而归;有人喜欢在河里游泳,沾满一身青苔却感觉把污秽留在了河里。而我呢?为什么我总有一种绝望的感觉?为什么我总以为我早晚会被河水吞没?
如果不娶许小花,我会不会有这样的感觉呢?
我没有想到我最终娶了许小花,真的!一个与李羊儿谈过恋爱而且和李羊儿睡过觉的男人,他最终娶了许小花,他不是一个混蛋还能是什么呢?李羊儿是长江南岸一株摇曳生姿的芦苇,许小花只能算是涡河北岸浅水里的一棵小蓬草。但是,我最终舍了芦苇,娶了小蓬草。而且,小蓬草还和别的男人睡觉,就在我眼前三米的地方。
我和李羊儿谈了三年恋爱。这个武汉女孩从大二第一学期开始的第三天就向我发起了秋季攻势。我有些受宠若惊。虽然我知道自己长得很英俊,虽然我知道我奶教我的那些古诗词让我给人才华横溢的错觉,虽然我在大一的时候得过全校的诗词大赛冠军,但是,这些与李羊儿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她的第一次进攻就把我俘虏了。我有什么理由坚守呢?那么美丽的武汉女孩,当她站在你面前时,你瞬间就会被她的温暖和温柔笼罩,渴望在这种笼罩中甜甜地睡去,永远不醒。我们谈了三年恋爱,我本来以为她会成为我的妻子。她不可能成为别人的妻子,因为,我会在看到那个现实之前毅然决然地死去。我死了,就把她揣在心里带走了。我无数次幻想过她成为我儿子或女儿的母亲,我们看着活泼可爱的孩子,幸福地拥抱在一起,甜蜜地接吻,接吻。当我和她分手时,我把这些虚幻的东西全都告诉了她,我以为她会哭得稀里哗啦,甚至会改变主意随我回家。但是,她只是冷冷地看着我,眼里的柔情荡然无存。她没有说出令我伤心欲绝的话,已经是对我的慈悲了。我不怪她,她给了我所有的机会,我却把爱情的列车开到了河里,还能说什么呢?当我们热恋时,我们和大学里的所有情侣一样,把饭票放到一起,把业余生活融在一起,哪怕是上课时,也要千方百计地腻在一起。当然,我们有一点与他们中的大多数不同:我们憧憬共同的未来!这一点非常重要,它使我们的爱情从一开始就带有宗教的色彩!我们的爱情是崇高的,是永恒的。但是,当我们憧憬中的未来即将开始时,我却像一个逃兵一样从阵地上落荒而逃。
毕业了,李羊儿要我兑现曾经许过的诺言,随她到她的城市去,去见她的爸和妈,然后,一生一世厮守在一起。是的,我曾经许过,许过多次,但是,当那一刻真地来临时,我却犹豫了。我的心里被忧伤和绝望包围,被对于未来的恐惧包围。我的甜蜜呢?我的憧憬呢?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爱自己的家乡柳荫,但是,我爱我的爷我的奶。我能丢下他们去武汉吗?我在数日里一次一次地问自己,答案都是否定的。我是爷奶的骨头爷奶的肉,我走了,他们就倒下了。当初的许诺,是为了爱情。但是,当爱情与我爷我奶的彻骨之疼冲突时,我只能掌掴自己。是的,我无法丢下我爷和我奶,虽然我爱李羊儿超过世间万物。
四年的大学生活,袁大江和江小英从来没有来看过我,袁大江为我做的唯一一件表达他的感情的事,是给我寄了一双软面皮鞋。我很惊讶,想不出理由,他给我寄皮鞋,是不是希望我走自己的路呢?是不是让我永远地离开柳荫,离开我爷和我奶呢?我把那双皮鞋送给了同学,同学回报我的是一顿丰盛的晚餐。
我爷和我奶几乎每天都要给我打电话,我知道他们并不是不放心我,他们是想听听我的声音,从声音里,他们能听出我脸上的笑,或者我心里的忧伤。和李羊儿一起走,我会有更精彩的生活,而他们,将会因为一轮朝阳的升起而落山。他们面前的路几乎可以用厘米来量了,即使他们慢慢地行走,也会很快走到尽头。我告诉李羊儿我不能随她走了,如果我们还有可能在一起,那是因为她付出巨大的牺牲随我回到了我的北方小城。我没有看她的眼睛,我说如果你能随我回柳荫,我向你发誓,在我爷我奶驾鹤西归后,我一定会随你到你想去的天涯海角。当一个人面临着失去爱情的窘境时,他的心是异常敏感的,这个时候,我能听到一根针落到地上的声音。所以,当李羊儿回答我,说我的设想就像太阳只为我一人灿烂一样不可能实现时,我像听到了炸雷。李羊儿告诉我,我们的爱情在她父母那里从来没有得到过确认,她的父母从始至终都认为我不可能成为他们的女婿。所以,当我不愿意和她一起去武汉时,我的手里就没有任何筹码了,李羊儿的手里也没有任何筹码了。一个没有筹码的人,他凭什么还能拥有爱情呢?李羊儿说难道你要我和自己的父母决裂吗?作为他们唯一的孩子,决裂意味着什么你明白吗?我知道我们完了,无可挽回地完了。当我们真正面对现实时,爱情原来是吹弹可破的。我的眼泪令李羊儿很反感,她掏出手帕为我擦干泪水,然后脸色苍白地告诉我,她也不愿意和我爷我奶生活在一起,她受不了老年人身上行将归西前的腐草的气息,那气息会让她的青春变得枯黄。这话很伤我,但是,我知道她有权这么说,她有权在自己的河流上任意飘泊。而且,我知道她的内心正经历一场狂风暴雨,一棵树已经被折损得惨不忍睹。
是的,我们分手了,我们轻轻地吻了对方一下,就离开了对方的怀抱。这个异常沉重的时刻,爱情哪里去了?分手就是这么轻而易举?唉,死亡都可能倏忽而至,何况这爱情呢?
失去爱情的第一个月无比痛苦。一个被刀砍过的人,他最疼的时刻不是被砍的瞬间,而是看着慢慢地从绷带下面渗出的血,想起那把刀在阳光下闪亮的时候。往事是我绷带下渗出的血,而我,不希望自己的伤口结痂。我疼痛的日子,对于我爷我奶来说是无比灰色的。我不会告诉他们我的爱情故事,那会让他们生活在愧疚之中,或者,他们会毅然地牺牲自己,把我送上南去的列车。但是,他们认为婚姻能治愈我的萎靡。于是,一个又一个女孩被他们带到家里,或者他们的老年朋友家里,唯一的目的就是婚姻。有时,我爷竟异想天开地把女孩带到那片杨树林里,因为我正忧郁地坐在他的老年朋友中间,听他们痛说过去的美好时光。我的天呐,他是怎么把那女孩劝过去的!唉,我能说什么呢?在别人的眼里,她们可能是芦苇,但是,在我眼里,她们都是小蓬草。我的世界里,只有李羊儿一株芦苇。我没有办法制止我爷我奶,他们给我带来婚姻的可能,却与爱情无关。
在秋季的某一天,我告诉我爷我奶,我要准备一场考试,这场考试对于我非常重要,所以,我不能被别的事情打扰。
我所说的考试,就是我毕业那年的那场国考。
我没有想到自己会参加这样一场考试。我想在毕业以后成为什么呢?我没有仔细地想过。我并不急于参加工作,我认为我的宿命会在一年以后或者两年以后的某个角落等着我。成为一名会计师,或者一名统计师,都是我能接受的。当然,成为一名教师,或者一名土地丈量员,我也不会拒绝。但是,我却参加了那场国考,岗位是国税局的税务登记员。现在回想起来,我之所以参加那场考试,有躲避我爷我奶为我强拉的婚姻的嫌疑,但是,那绝不是最主要的。如果他们觉得一次又一次为我提供选择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我会配合他们,被动配合是一件能够接受的事情。促使我报考那个岗位的主要原因,是我觉得我应该回避李羊儿对我的伤害,确切地说,是我们共同制造的爱情对我的杀戮。不想让伤口结痂,也不应该每天注视,在伤口外面套上一个彩色的宽袖子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注视会让我一直沉浸其中,无法对生活作出正确判断。而且,我也需要一份稳定的工作,这是我爷我奶一直希望看到的,他们的希望,就是我的责任。我爷和我奶都已经八十开外,身体多病,即使我是一棵被虫蛀着的树,也要为他们撑开一片绿荫。
我没有心理负担,我在努力的途中,这已经足够了。两个岗位,三百八十多名考生,进入面试的只有六人,我是其中之一,而且是第二名。这不是什么惊喜,我其实有足够的自信。但是,我爷和我奶却大大地惊喜了一场。当阳光在黑夜来临的时候还在他们脸上洋溢,我就知道他们爱我有多深,他们对我寄托了多大的希望。但是,三天以后,我就看到了他们脸上的阴云。我不用问也知道原因,但是,我能说什么呢?我爷在晚饭后把我叫到身边,让我挨着他坐下。我爷家有两张矮小的沙发,紫红色的人造革面,粗糙而简单的花纹,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样式。我爷曾经自豪地说这是六十年代最流行的样式。当我们坐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样式里面,探讨眼前面临的问题时,都有一种一筹莫展的感觉。我奶给我们泡上一壶雪菊茶,然后在我们附近的一张小凳子上坐下。每当这样的时候,我都非常感动。当我和我爷一样坐在沙发上时,我就有一种感觉:我长大了,我应该担起家里的责任了。我爷问我对于面试有什么看法。我没有什么看法,真没有,我在认真准备,我觉得这是目前我唯一能做的。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我爷,他和我奶对看了一眼,想叹一口气,终究没有叹出来。我们沉吟了半晌,我说爷你到底想和我说什么呀?我爷摇了摇头,摆摆手,说你看书去吧,我没什么要说的。
我知道我爷有很多话想对我说。他是一个坚强的人,我有时候戏称他为伟大的人。坚强就像我奶奶一样,陪伴他大半辈子了。而伟大,是我爷年轻时候的传说留给我的永恒的印象。在涡河两岸,几千年的人类文明像太阳一样照耀着万事万物,而无数英雄的传说则像月亮一样让我们的生活充满了温暖和激情。无数的传说中,就有我爷的一份。我爷1947年参加了涡北游击大队,在此之前他是方圆百里最有名的翻子虎。我爷老家那一带流行翻子拳,那一带的群众张嘴就说“善之善者也”,你不要以为他们满腹经纶,那是习翻子拳的人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夸拳的,据说这句话是从戚继光老先生那里得来的。翻子拳要求脆、快、硬、弹,套路短小精悍,发力迅猛,双拳密集如雨,架势俯伏闪动,动作一气呵成,所以拳谚称“翻子一挂鞭”。我爷那时有个外号,就叫“一挂鞭”。我爷参加游击大队后,由于拳术精湛,作战勇敢,很快就当了大队长,于是,关于他的传说就像夏天午后的暴雨,随时随地瓢泼而下。兵对兵,将对将,一挂鞭活捉杨文亮。回马枪,反手剑,翻子虎摔死毕老现。这些令人热血沸腾的传说,你即使不知道具体内容,也会被它感动得一蹋糊涂。关于这两个传说,我听我奶讲过,也听杨树林里的老爷子们说过。但是,我爷不说这些,我爷说六十多年前的太阳能照到今天吗?六十多年前的大雪能滋润今天的小麦吗?六十多年前的大雨能淋湿今天的涡河吗?我爷这样说的时候,我奶的脸上没有表情,但是,有时我奶也会斥他一句,说你看看,人家八十年前的大树还能荫着现在的黄口儿,你怎么就不能淋湿今天的涡河呢?无论我爷怎么说,那两个传说我是记下了。我当然不可能用它们淋湿什么,滋润什么,我觉得这是我爷的光荣,忘掉光荣总是不应该的吧?杨文亮和毕老现,一个是当年驻守柳荫城的国军营长,一个是柳荫城西边三十里训阳山上的土匪头子,手下有三四百号人。杨文亮曾经联合毕老现对游击大队进行过疯狂的清剿,杀害平民无数,臭名昭著。我爷在一个漆黑不见五指的夜里杀了毕老现一个回马枪,几乎全歼了那支作恶多端的土匪部队。在训阳山的一个山头上,走投无路的毕老现跪倒拱手欲降,却被两眼血红的翻子虎一把从地上提起,扔下了山涧,摔成一堆碎泥。半个月以后,杨文亮带着两个连到离城五十里的敬源镇押军粮,被我爷打了埋伏。枪像炒料豆子一样一直响了三个多小时,杨文亮的两个连阵亡一半,兵败如山倒,奔着柳荫城落荒而去。杨文亮胳膊中了一枪,跑得慢了一步,被我爷生擒,就地开了公判会,当着八百多老乡的面被判处了死刑,当即执行枪决。
我爷是个有传说的人,他的传说润湿了涡河,却无法润湿他自己。二十多年前我爷退休时,在一个乡镇做党委书记,而他的一些部下已经做到了厅级,有一个做到了正军级。我不知道我爷创造那些传说之后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那些事情对他产生了什么影响。我爷从来不说这些,他认为一个练翻子拳的农村小子能做到乡镇党委书记,已经是圆满而圆满了。我爷那天晚上把我叫到他身边欲言又止,我在半个月以后才真正明白他想说什么。半个月以后,面试结果出来了,六取二,我是第三名。第三名,是个很不错的名次,但是,我是一个失败者。我不相信这样的结果,我告诉我爷这个结果是错误的,因为我自信自己的表现可圈可点,即使拿不了第一,也会稳稳地坐牢第二。最后被确定为第二名的那个考生是从第六名逆袭上来的,第一名保护了他的成果,我被逆袭了。我爷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说孙子,唉,这事怪我,如果在你面试之前我坚决一点,我就出马了,你就过来了。我沉默了半天,然后问我爷:“爷,你为什么不坚决呢?这事与你坚决与否有什么关系呢?”我爷苦笑笑,摇摇头,说:“雨啊,我不能坚决啊!我今年八十多了,不应该再出马了。”在这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了,我爷六十多年前的雨可以淋湿今天的涡河,但是,他却把自己圈在了雨水里,退休之前他没有冲出雨水,退休之后的这二十多年,他仍然没有冲出来。
为了那个狗屁岗位,我如果要求我爷从他的雨里冲出来,我就是个混蛋了。
但是,我无法不消沉。尽管我一开始就没有把这次考试当成重要的事情,它仍然给了我打击。我感到失望,不是为这个结果,是为导致这个结果的原因。我不想再接再励,这是我最后一次参加这种考试,我再也不会让自己变作鱼肉被人强行摁到刀俎之上。就是在这种消沉中,我认识了许小花。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多次想,如果没有那次考试,我会认识许小花吗?如果这是宿命,又何必用那次考试作为铺垫呢?无论是什么原因,许小花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对于我来说,这是在劫难逃。
当一个人消沉的时候,千万不要去看电影,这是我得出的人生经验。这种经验的获得,我付出的代价对于某些人是收获,对于我却是从此跋涉在泥泞之中。我没有朋友,起码在柳荫没有朋友,高中时的同学很少能处成朋友,他们大部分人都有了职业,有开出租车的,有开饭店的,还有的成了包工头。他们偶尔会联系我一次,原因很简单,要么是他们结婚了,要么是生孩子了。我不是不想和他们处成朋友,但是,我这人是没有长性的,三次交往,觉得没有意思,我就逃了。所以,当我感到消沉的时候,我只有去看电影,一个人看,白天看,晚上看。那些狗血剧情在我面前臭哄哄地展开,男男女女无缘无故地就抱在了一起,就上了床,这让我有些开心,这些半生不熟的东西都能为一些人创造辉煌,我为什么不开心呢?我有什么必要对自己的人生绝望呢?我和许小花的认识就开始于此时,这是对我每天辛苦看电影的回报吗?那些狗血的剧情,唉,他妈的从荧屏上走了下来,走入了我的生活。
当我发现许小花坐在我身边时,一下竟没有反应过来。我的身边本来没有人,这个夜场本来就没有几个人。她笑吟吟地看着我,手里抱着一筒爆米花。我看看荧屏,里面也有一个女的抱着一筒爆米花,偎在一个男人身边看电影,不同的是,那女的是高圆圆,男的,男的是他妈的谁啊,我竟没有认出来。两个抱爆米花的女人都在向我笑,那一个是高圆圆,我身边的这位,我忽然想起来了,她是电影院的售票员。她在售票的时候表情非常严肃,就像我们来看电影的全是小偷,我们看一次,就是偷一次她家的东西。我以为她坐到我身边只是一次巧合,但很快我就知道这是一次误判。我没有和她说话,她也没有和我说话,只看着我笑,我也回了她几个笑。第二天上午,当我来看电影时,她又出现在我身边。那可是她的工作时间。我有些明白了。但是,她无法吸引我,她和李羊儿相比,我已经说过了,那是一棵小蓬草和一株芦苇的区别。这种相比,不只是长相和身材,还有气质和种 种我无法说出的味道。虽然我与芦苇已经无缘,但是,我不会心甘情愿地把小蓬草带回家。我永远无法理解的是,一个月以后,我和她上了床。到目前为止我都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和她上床!是欲望吗?我对她没有欲望。是我喝醉了?没有,我那时候还不喜欢喝酒,我宁可喝醋也不愿意喝酒。但是,我真地和她上床了,而且,连着上了数次。她不是处女,这与我无关,与谁有关也与我无关。但是,无关又能制止什么呢?一个月以后她告诉我,她怀孕了。真她妈狗血!与电影的剧情多么相似!到目前为止我才相信,那些狗血的剧情,那些无聊的发展,不是编剧自己坐在屋里编造的,它们真地来源于生活。
我无法逃脱,仅从这一点来说,我也不是袁大江的儿子。从许小花告诉我她怀孕那一刻起,我就开始讨厌她,但是,我无法阻止她成为我的妻子。在我试图阻止她时,她的手段之丰富令我对她有了进一步的了解,也明白自己不是她的对手,只有乖乖就范。我带她回家,让我爷和我奶看。如果我爷和我奶有一人反对,或者表示她不适合我,我就获得了动力,就有了和许小花决战的信心。但是,我爷和我奶都很高兴,他们为我能带回来一个鲜活的年轻女人而兴奋不已,何况,这个女人伶牙俐齿,能让一棵五十年的柿子树在冬天绽放出绚烂的鲜花。我只有接受这个现实,我要和一个不是李羊儿的女人结婚了,这是多么残酷的事情,但是,我自作自受。
在和许小花结婚前,我去了一趟李羊儿的城市,找到了她。李羊儿美丽依旧,使我想起我们共同度过的日子,想起以后永远失去她的日子。我为什么来找她呢?是故意加剧自己的痛苦?还是要李羊儿分担我的不幸?我告诉李羊儿我是和朋友一起来的,玩两天就要回去。她笑了笑,没有揭穿我。我知道,即使现在我大声地向她说明我想回到她身边,重圆的可能性已经为零了。命运有时只给一次机会,失去了就没有了。我想鼓足勇气问她有没有找男朋友,或者告诉她我有了一棵小蓬草,但是,有意思吗?想想我们三年的生死恋吧,即使它已经被亵渎,也不要往上面添一点灰尘了。
回到家里,我就和许小花结了婚。
婚礼简单得很,就在我爷我奶家的院子里举行。我爷找了一个司仪,是杨杨活动中心去年刚加入的成员,比我爷年轻十岁。两边的亲戚是必须来的,许小花的同学和朋友来了不少。我没有通知初中和高中的同学。我的朋友,唉,我想通知也没有地方去找。至于大学的同学,我更不想通知他们,我怕这个消息迅速传到李羊儿耳朵里。在我的心里,我仍然没有和李羊儿分开,或者,我仍然不愿意承认那个现实。但是,我们举行婚礼时的照片,三天以后还是被人传到了我们大学同学微信群里。我不明白它是怎么被传出去的,我日防夜防的事情,为什么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发生了?我竟然是我们班第一个结婚的。大家向我表示祝贺,但是,我看不出有一个人是真诚的。我和李羊儿的恋爱在我们班里是大事件,在他们眼里和心里,李羊儿是不属于我的,她怎么可能与一个不帅不富口讷没有才华没有一点让人称道的特长的男人谈恋爱呢?李羊儿的男人,应该有数不清的优点,应该是世界上最优秀的男人。我和李羊儿分手,所有同学都知道,他们以为这是我的为脸增光的欲擒故纵术,我会很快返身飞回李羊儿的身边,就像一只狗最终会回到一块香喷喷的肥肉跟前一样。当我的婚礼照片出现在群里时,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然后他们很欣慰,因为他们当初关于我的判断得到了证实。李羊儿没有在群里说话,也没有私信我,虽然我知道会是这样,但是,我仍然难受得无以复加。那天晚上,我跑出去喝了一场酒,和我的几个高中同学。我给他们打了电话,说我已经结婚三天了,于是他们把我塞进一辆奔驰车里拉到了酒店。当我回到家时,已经是夜里两点多了,我爷和我奶都没有睡觉,他们都在等我。许小花也没有睡觉,她不是在等我,她是在等着和我干一架。她见过李羊儿的照片,既然我不想把李羊儿从心里清除,保存她的照片,保存我们上学时的一些合影,便是无法避免的事情。我知道这会成为导火索,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燃烧了。我爷为我开了门,许小花看到我的第一眼,就大吼了一声:“你应该死在外面呀!我以为你飞到武汉去会你的老情人了。”这声怒吼把我爷我奶吓了一跳,许小花努力保持了多日的形象,一瞬间便在他们面前崩了。我没有说什么,我把许小花推进我们的卧室,然后回身向我爷我奶鞠了一个躬。
这是我第一次打人,无论女人和男人,在此时此刻之前我都没有打过。我关上卧室的门,在许小花脸上狠狠地甩了一巴掌,并狠狠地骂了一句妈拉个逼。我不会骂人,我爷曾经对人说过,我唯一的缺点是不会骂人。但是,在这个夜晚,我狠狠地骂了许小花一句。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我忽然想起了昨天夜里的事情,我有些后悔,并郑重地向许小花道歉。她竟然对我笑了笑,说你为什么要对我道歉呢?应该道歉的是我。我不明白她的意思,我以为她是在说气话,心里愧意更浓。既然娶了人家,无论在娶她之前发生了什么,无论我多么不满意,我都应该像对待妻子一样对待她。
一个月以后的某一天,我终于明白了许小花为什么会说那句话,她说应该道歉的人是她。如果我结婚之前就明白,我的人生也许会走到另外一条道路上。但是,这种假设多么苍白无力。
离柳荫县城三十公里,有一个叫李腰的村庄,近期出了一位名医,专治老年病,据说再严重的老年病都可以一周除根。我爷我奶听说以后,决定去一趟。我爷胃不好,风吹草动都胃酸,吃了十几年的药了,一直不见好转;我奶患有严重的风湿病,据说是生袁大江时洗尿布被凉水冰的。这些慢性病像夏天的蚊子一样把他们叮得痛苦不堪,却又无可奈何。我放心不下,决定陪他们一起去。我找到开饭店的高中同学梁大全,借了他刚买的途观,带着我爷和我奶去了李腰庄。走到半途,碰到我爷的一位老同志,刚从李腰庄回来,说名医出诊了,三天以后才开诊。我爷和我奶有些扫兴,我也是。我想带他们去附近的一个景点转一下,我爷坚决不同意,说能省的油一定要省。我们回到柳荫城里的时候,还不到十一点钟。我爷心里郁闷,要到杨树林去散心,问我奶去不去。我奶犹豫了一下,竟然迁就了我爷。对于我爷来说,这是他退休之后的一个大事件。我把他们送到杨树林,然后把车还给了同学。我没有地方可去,虽然回家对于我来说是一件不愉快的事情,但是,我去哪里呢?大门虚掩着,我知道许小花在家。当我们出门时,她还赖在床上没起来,她下午上班,中午应该在家吃饭。我从梁大全的饭店里买了两个菜,是我爷我奶爱吃的毛肚和水芹,毛肚是用开水轻涮过的,水芹新鲜得很。如果把毛肚和水芹一起炒,肯定是很美的味道。我准备用这道菜给我爷我奶一个惊喜。堂屋门也是虚掩的,我推开它时竟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我向卧室的门看了一眼,心里忽然感到非常不舒服。那扇光鲜的散发着油漆清香的门,似乎散发着几缕淫秽的气息。我走过去,轻推了一下。门从里面反锁了。我把钥匙掏出来,想了一下,直接一脚把门踹开了。一个男人一生见到一次这样的场面,他的神经会疼一辈子,屈辱的针刺会在他的心里永久驻足。一个中年男人正赤身骑在许小花身上,而许小花,则幸福地闭着眼睛,嘴里发出快活的呻吟。忘我的境界,一对狗男女。我愣在门口,手足无措,连愤怒都忘记了。如果不是中年男人发现了我,许小花仍然会沉浸在她的淫欲中。这样的淫欲,她已经沉浸了多少次?中年男人轻轻地叫了一声,从容地从许小花身上下来,就像到了家门口从自行车上下来一样轻松自如。许小花终于睁开了眼睛,当她发现我就站在门口时,竟然向我笑了一下,然后,她从床头柜上取过衣服,慢条斯理地穿了起来。我没有别的选择,也不可能有别的选择。关键时刻,一分钟的犹豫,就会换来一辈子的后悔。门后立着一把太极剑,是我爷健身用的,三尺长,没有鞘,剑身明晃晃颤悠悠,就像被风吹动的杨柳枝。离我最近的武器只有它,我没有选择地把它抓在了手里,向正在穿衣服的中年男人刺去。我没有料到他根本不躲,我的剑快要刺到他长满横肉的阔脸时,他的右臂飞快地抬起来,我还没有弄清是怎么回事,剑已从我的手里飞出,砸碎了窗户上的一块正方形的玻璃。许小花笑得前仰后合,两只白白的乳房丑陋地跳跃着。这是与天一样大的耻辱,对于我来说,生命在此时是最不值钱的东西。我向中年男人扑了过去,我要把他扑倒,然后咬碎他的喉咙。但是,我没有扑到他,却被他干净利落地击倒在地。我趴在地上,抬起头来,我看到了许小花光着的下半身,看到了她丑陋的阴部,那团漆黑的阴毛,随着她的浪笑而抖动不止。我像狼一样长嗥了一声,泪水夺眶而出。
大门咣当响了一声,那个男人像只狼狗一样骄傲地离开了。
我病了一个星期,我一度觉得我已经看到了死神毛茸茸的脸,触到了它毛茸茸的爪子。我曾经那么惧怕死亡,我甚至惧怕雷鸣电闪,但是,现在我希望它尽快地把我带走,给我一个解脱。我爷和我奶老泪滂沱,他们用尽全身并不多的力气挽留我,终于把我从死神那里拽了回来。我和许小花进行了一次认真的谈话,我要求她把一切都告诉我,把她的要求也告诉我。我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避免自己再次被击倒,避免牵连我的爷奶。许小花很坦诚,这是她唯一的优点。她告诉我,她与那个中年男人已经有五年的感情了,她一再重申那是感情,不是奸情。她说她无法嫁给他,她要求的就是安全地跟着他,让感情不落山。为此,她选择了嫁人,当她成为已婚女人时,她就不需要面对很多问题了,那个男人也就不用担心她以婚姻为目的的恐吓了。当然,嫁人以后最不安全的因素就是被自己的男人发现奸情,但是,那没有什么了不起,离了婚的女人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女人,权利最大的女人。我无语了。当那个中年男人把我击倒在地而许小花还在开心地大笑时,我就知道这场婚姻的结局了。唉!这样的一场婚姻,令我沮丧,令我痛感自己的无能,令我对于未来不再抱一点希望。
我爷不赞成离婚,这出乎我的意外。以我爷的性格,他应该鼓励我迅速摆脱目前的屈辱。我爷的理由很简单:胳膊断了,谁也不想掖在袖子里,但是,有时候你必须掖。如果离了,事情就传出去了,传出去了,就像在头上加了一圈紧箍,一辈子也脱不掉了。我爷说你看那涡河里的水,几千年了,一直向东流着。旱了,涝了,污染了,它没有苦难吗?它不是照样流着吗?我爷告诉我,不离婚是首选,但是,你得要求她不再和那个男人来往,这个是最大的前提。我想了一天一夜,然后带着这个条件去和许小花谈判。许小花不同意,她说她和我结婚的目的就是和那个男人在一起,如果不能和那个男人在一起,她保住这个婚姻,就等于把自己关到猪圈里了。我说那我呢?我爷和我奶呢?许小花说那我管不了。
我把许小花绑在大床上,用我结婚时新买的皮带狠狠地抽她。如果不是我爷阻止我,我会不知疲倦地抽下去。我爷说打人是犯法的,是要被拘的,这个女人已经把这个家作害成这个样子了,咱不能和她一起作害。
晚上,我跑到涡河边痛哭了一场,然后去了我同学梁大全开的饭店。除了喝酒,还有什么能让我忘记耻辱呢?我想,让我痛快地喝一场吧!让我像死一样醉一次吧!让我忘记我以前的所有生活,像一条失去记忆的狗一样去流浪吧!我突然想起了江小英——我邻居家的那条金毛犬。它在某一个阴沉的早晨狠狠地咬了一口它的主人,然后,便被永远地赶出了家门。我偶尔会遇到它,它还认得我,摇着尾巴凑到我跟前和我说话。我每次都会给它买五块钱的卤肉,我说我喊江小英,你点头我就给你肉吃。它不仅点头,还摇尾巴!看着它大嚼大咽卤肉的样子,我的心里辛酸不已。我此时非常盼望它出现在我的面前,我要让我的泪水和它的口水交织在一起,我要让痛苦的记忆铭刻在它的眼睛里。当然,我知道这些对于痛苦的解除没有任何意义。
五
我和李羊儿谈恋爱时,曾经喝过一次酒,是红酒。李羊儿在大三下学期开学时,从家里带了一瓶红酒,说要让我尝尝。她爸去年到法国讲学,带回了两瓶红酒,一直没舍得喝。李羊儿生日那天,我在必胜客请她吃饭,她把那瓶酒带去了,我们两个说着笑着就把酒喝掉了。酒好喝,我说羊儿下次你把另一瓶也带来。李羊儿说一个女孩儿如果只想着男朋友而完全置老爸于不顾,她就是一个坏女孩儿。必胜客离我们学校不到一公里,走到离学校还有五百米的地方,我坚持不住了,我醉得要瘫倒在地,如果不是正巧来了一辆出租车,我就出大丑了。从那以后,我的酒量多次被李羊儿嘲笑。她给我起了两个外号,一个是“迎风倒”,另一个是“被半瓶红酒打倒的女人”。我说你没有被打倒,是我被打倒了。李羊儿笑着说:“那个女人不就是你吗?”
我来到梁大全饭店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半了。梁大全对我的到来很意外,我很少主动到他这里来,更不用说来喝酒了,而且,还是一个人独自喝酒。他要给我一个包间,要找几个同学陪我喝。我拒绝了,我坐在大厅里的情侣座上,看着满厅的食客,心里略微好受了一点儿。梁大全要亲自下厨给我炒几个菜。我说我只要一个花生米,或者一个炸蚕豆就行了,别的我也吃不下。梁大全说吃不下你看着。我说我不想看。我同学说那我看,如果你面前只有一盘寒酸的花生米,我会骂自己的!你是我们的偶像,是我们学校的传说啊!我的心滴了几滴血,我真后悔当年那么认真地学习,我为什么要上大学呢?不上大学,我会认识李羊儿吗?我会参加那个狗屁考试吗?我会认识许小花吗?梁大全高中毕业就开了这家饭店,他娶了我们班的班花,生了一对龙凤胎,过着有滋有味的生活。其实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但是,我跑到另外一条道上去了。梁大全把他的藏酒拿出来了,说是他老爸传给他的,陈了十五年了。他放了两瓶十五年的陈酒在我面前,说榜样,你喝了这个酒,就回到十五年前了。十五年前?我的眼前立即浮现出袁大江和江小英的脸。袁大江现在已经当了副县长,每天电视里电视外的,过着神仙的日子。江小英呢?听我奶说,江小英又嫁人了,好像是一个民营企业家。江小英和袁大江吵架时,曾经喊过“死了都不离”的口号,现在她又嫁人了,可见口号这东西是靠不住的。
我喝了半瓶酒,竟然没有感到头晕,真是不可思议。每一杯酒喝到肚里,我都想立即回家再把许小花揍一顿,我想在离婚之前把她揍得看见男人就心有余悸。饭店里的人越来越少,包间里还有两桌,正吵闹得厉害,男欢女叫的。发出那种声音的男人和女人,他们是幸福的吗?幸福的声音是什么样的呢?做爱时幸福吗?我和李羊儿做爱时,感到那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我说李羊儿我要和你做一辈子爱。李羊儿说当我们老了做不动的时候呢?我说那我也要做出做爱的姿态。李羊儿笑了,说袁小雨你真是一个可爱的男人。我和许小花做爱时全然没有那样的感觉,我在一个可以刺激我的容器里晃动,一直把我自己晃得精疲力尽,是的,精疲力尽,这样我可以忘记很多事情。我第一次和许小花做爱时,不到十分钟我就产生了厌烦感,然后我就萎顿了。唉!不想这些了。我倒了满满的一杯酒,喝完这一杯,我就要离开,我爷和我奶肯定很担心我,我得回家了。正在这时,饭店外来了一辆汽车,它慢慢地停下,一个女人优雅地打开车门,优雅地走进饭店,笑吟吟地站在我面前,然后,轻轻地在我对面坐下。梁大全走过来,他的手上油乎乎的,全身散发着操作间里的气息。女人拿过一个酒杯,用我的酒瓶倒满酒,说袁小雨,你今天终于出洞了。这个声音我很熟悉,令我想起了一个漂亮的女孩。我在启明中学读书的时候,那个女孩坐在我前面,每天都有数次把她的发梢扫到我脸上,我根据发梢的气息能判断出她当天洗头发了没有,或者,她已经几天没有洗头发了。我很喜欢她,但是,我从来没有追求过她。她每天都能收到三四张纸条,上面的内容千篇一律:刘小千,我们谈朋友好吗?或者是:刘小千,我爱你就像爱校门口的那棵广玉兰。那棵广玉兰已经五十岁了,但是,它每年春天都会开无数朵洁白的花,让我们在它的花香里陶醉。刘小千是个文静的女孩,她从来没有招摇过,虽然她有无穷的招摇资本。高考成绩出来以后,我到学校去过一次,我很想念那棵广玉兰,想给它拍张照片。我没想到,刘小千正坐在广玉兰下面的一块石头上发呆。我走过去,不好意思地招呼了她一声,她的脸刷地红了,令我想起了她发梢的气息。我转身想走开,拍照片的事,明天后天都可以做。刘小千喊我,问我有没有报志愿。我说还没想好,这个成绩很难报,高不成低不就的。刘小千走到我跟前,脸更红了,说无论你到哪里上学,能给我来封信吗?我愣了一下,迟钝地点了点头。我没想到我会失信,但是,我确实失信了。我不想给谁写信,一点都不想,而且,她要我写信也许只是一句客套话。梁大全用一张纸巾擦着手,说这是刘小千,你不会不记得她吧?你可是她的梦中情人!是的,坐在我对面的漂亮女人,正是刘小千。她已经没有一点羞涩的样子了,满脸的风情如春天的天空里被风从枝头吹起的梨花。我忽然想,当年那么羞涩的女孩,她接到那么多情书,那些肉麻的蠢话为什么当时驱不走她的羞涩?刘小千和我碰了一下酒杯,一口喝掉了。这一刻我有些恍惚,唉,近四年多的时光一晃就过去了,当年那个女孩,成了一个会喝酒的女人了。梁大全笑笑,转身招呼别的客人去了。我不想说话,刘小千偶尔说一句什么,似乎我们之间很有默契,不需要太多的言语。一瓶酒喝完,刘小千站起身来,说我送你回家。我有些迷乎了,说你要酒驾吗?刘小千没回答,搀着我的胳膊往外走。她把我安排在后座,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她我住在哪里,就睡着了。当刘小千把我叫醒的时候,我们已经来到一个小区里,我睁眼看着周围的陌生,一时不知置身何处。刘小千问我能不能自己走。我摆了摆手,说你回去吧,我自己能走。她有些好笑,轻轻地搀着我,把我引到一幢二层别墅门前,掏出钥匙开了门,带我上了二楼,进了一间卧室。我一头扑倒在床上,瞬间又睡着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一点多钟了。我动了一下身子,右腿蹭到了一片滑腻的皮肤,我有些惊讶,扭头看时,刘小千竟然睡在我的身边。头虽然还疼,还晕,但是,我能依稀想起一些事情。刘小千睁眼看了我一下,又把眼睛闭上了。我长出了一口气,一翻身把她压在身下。刘小千把我搂得紧紧的,嘴里不停地叫着“袁小雨我爱你”,把我叫得全身都酥了。当我精疲力尽地从她身上下来时,她俯在我脸上,狠狠地亲了我一下,说袁小雨我想了你这么多年,没想到还真有今天。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但我知道我必须走了,我爷和我奶肯定急得什么似的。我坐起来穿衣服,刘小千说你天亮再走吧,我上个月离了,现在一个人住。我摇了摇头,说:“我得走。”刘小千便帮我穿衣服,问我明天是不是还来。还来?我不知道,但是,我觉得有可能。当我把她搂在怀里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有些喜欢她。
刘小千把我送到楼下,说:“如果你想了,就来吧!”我知道她的意思是说,如果我想她了就来,而不是想做了就来。我回头看了看她的房子,富贵逼人;我再看看刘小千,美丽无比。我把她拥在怀里,揽过她的发梢嗅了嗅,已经没有当年那种青涩的气息了,但是,它却让我有些心醉。刘小千被我突然的一抱弄得很激动,说你别走了吧,离天亮还早,我们回楼上吧!我怕自己动摇,立即摇了摇头。走到大门口,我轻声问她:“你怎么会去梁大全那里?”刘小千笑了笑,说:“我和他说过,如果你到他那里去,就告诉我。我知道你们来往多一些。”我忽然觉得很感动,这个漂亮的女人,她一直关注着我,这是我没有想到的。
走出小区五十米,我回头看了看,刘小千已经回去了。小区大门上方的霓虹灯闪烁着,每隔几秒便自左而右推送出“家和小区”四个字。家和,唉!这是多么好的名字,但是,只是一个梦想罢了。如果我的家和,我不会跑到这里来;如果刘小千的家和,她不会带我到这里来。
我站在空旷的路边,想打个车,等了十来分钟连个车毛都没见到。胃里翻腾得厉害,想吐却又吐不出来。我忽然想起了许小花,她现在在做什么呢?她会忏悔吗?马路边的路灯像是一群迷离的眼睛,石楠和女贞们已经沉睡了。我真想做一棵女贞,只要有阳光、空气和水就可以幸福地生活,把我放到落满灰尘的马路边,或者放到空气新鲜的公园里,都行;如果谁看我不顺眼,把我当柴烧了也行。远处来了一辆车,像是一辆绿色的出租车。我招了招手,车子向路边斜了一下,我知道我被看到了。我用双手搓了搓脸,手上还残留着刘小千的芳香,这芳香让我想起和刘小千坐前后桌的时光。一个男人如果可以和他不爱而且也不爱他的丑女人结婚,为什么不可以和一个爱他的漂亮女人在一起呢?这个念头像一股风,吹得我身上抖了一下。
车子停在离我两米远的地方,我吐了一口酒气,向出租车走过去。我准备拉开车门的时候,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为我把车门打开了。我有些感激,但是,还没来得及看清做好事的人是谁,一个年轻女人已经把我挤到了一边,一屁股坐进了车里,而且还挑衅地看了我一眼。我有些生气,甚至说,有些愤怒,但是,我不想指责她。那个女人穿着一身光鲜的衣服,嘴唇抹得通红,脸上搽了很厚的粉,戴着一副大大的耳环,这样的装束,令我想起一种职业。也许,这是一个出差的妓女,正急着赶回她栖居的散发着淫靡气息的住所。司机是个四十出头的粗壮男人,我问他可不可以捎我一下,我照样付钱。他看了看那个女人,征求她的意见。女人说:“不捎,我有急事要回去。”我说我坐在后面,而且我不需要你为我绕道,先送你就是了。那女人忽然推开车门,一掌推搡在我的胸口,嘴里不干不净,似乎在骂我占她便宜。我往后退了一步,没有还嘴,我看了看司机,希望他能为我说一句公道话。这些懦弱的表现激发了那女人的斗志,她疯狂地向我扑过来,我的脸上迅速起了几道血印。我被激怒了,两个耳光清脆地甩在她的脸上,她应声倒在地上,嘴里却更加肆无忌惮地辱骂。我冲过去,朝她身上狠狠地踢了一脚,我没有想到她会抱住我的腿,并把我拽倒在地。我们在地上滚在一起,我感觉自己的手臂被两片温热的嘴唇包围,然后一阵剧痛传来,我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
如果治安巡逻队没有来到,我真不知道如何收场。一个不依不饶的女人,一个满面微笑看笑话的司机,我诅咒这个夜晚。四个年轻的警察开着一辆警车来到我们身边,一个高个子警察下了车,一个潇洒的动作,我和那女人便被分开了。那个动作真是漂亮,直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他要强奸我,他要抢劫我。”女人声嘶力竭地喊道。我的冷汗一下出来了,麻烦来了,我有应对的力量吗?
我们被带到治安大队,没有人问口供,似乎我们是他们从街上捡来的两件废品。二十分钟后,来了一辆警车,把我们接到了城东派出所。我的头很疼,晕,胃里仍然在翻江倒海。我渴望尽快回家,见过我爷和我奶,然后昏天昏地睡一觉。但是,这是一个奢望,我把自己扔到一条不知去处的路上了。我被推进一个狭小的房间,一个矮瘦而精明的警察审讯了我。他的年纪不大,和我差不多。我把实际情况如实作了交代,我知道这样的事情够不上拘留,更够不上判刑。那个女人打了我,我打了她,我脸上的伤痕可以说明一切。这么简单的事情,应该有一个简单的处理结果。我长出了一口气,看着警察,问他我可不可以睡一觉,哪怕就睡在他身边的那张长木椅上也行。警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好像这样的要求是世界上最无理的。“我想请你告诉我以下几件事,”他说,“你深更半夜在那个小区门口做什么?之前你做了什么?你为什么要搂抱王大桃?王大桃的金项链到哪里去了?你把它扔到河里去了吗?还是扔到树丛里了?”这一连串的问题像一根不停地向我挥舞的棍子,打得我心慌意乱。
王大桃,我想,这就是那妓女的名字吧?
“王大桃,是那个妓女吗?”我问。
警察啪地拍了一下桌子,说谁是妓女?你凭什么说人家是妓女?我很想抽自己一个嘴巴,如果不是喝了酒,我不会这么说的,这种实话可不是乱说的。我冷静下来,但是,我仍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不能说我刚从刘小千那里出来,这样会把她牵扯进来,让一个刚陪自己度过美好时光的女人来这里作证,会毁掉很多美好的东西。我喝了酒,这是事实,我身上的酒气可以证明。但是,谁能证明我没有非礼王大桃呢?谁能证明我没有抢她的金项链呢?对了,那女人脖子上根本就没有金项链,我清楚地记得这一点。司机,只有司机可以为我作证,但是,那个司机在哪里?他会为我作证吗?
我能说什么?我告诉警察,我和老婆生了气,出来喝了一点酒,在街上逛够了,就想打的回家,于是与王大桃发生了纠纷,我没有拿她的任何东西,更不会非礼她。我忽然想起来了,说那边不是有监控吗?你们调一下监控就全清楚了。警察冷笑了一声,说你真是聪明得很,如果你不知道监控坏了,怎么敢在那里作案呢?
完了,倒霉事都让我赶上了。我哑口无言,只能安静地等待未知命运的降临,只能暗自祈祷他们是最聪明而公正的人。
十分钟以后我被关进后院的一间小屋里,这间小屋的门是铁栅的,这使得它很像一只关野兽的笼子。我绝望地坐在一张矮小的凳子上,想着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心里有如刀绞。当一个人处在不幸之中的时候,他一定不要试图去寻找幸福,而应该等待不幸像一只饿得快死的狗一样慢慢离开自己。寻找幸福只能带来更多的不幸,你牵着一条狗在大街上走,后面会很快围上来一群流浪狗。
第二天上午八点多,我爷和我奶来了,派出所通知了他们。他们看到我的样子,眼泪一下就出来了。我把我向警察说的话向我爷我奶说了一遍。我爷说他们要以抢劫强奸的罪名向检察院报卷呢!我的雨啊,你知道那是几年的罪名吗?恐怕我和你奶骨头棒子都锈了你还在里面蹲着呢!这一刻,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我的泪水不听话地流了出来。我告诉我爷,如果我真地被判了长刑,不,就在今天,你们回去和许小花说,我要和她离婚,我一天也不想让她在咱家呆了。我爷用右手抓住我的左手,然后用左手在我左手上打了几下,说你这个憨孩子,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想着离婚!离婚了,连个给你送饭的人都没有了,我和你奶走不动了哇!我奶在旁边说:“小雨你不要担心,我一会儿就给袁大江打电话,有人想把白的抹成黑的,没那么容易。”我爷狠狠地瞪了我奶一眼,说你放屁,小雨就是被判十年,我也不会求他一句话。我奶也有些生气,但是她没有和我爷吵,她一边抹着泪水一边小声说:“就算不是他亲生的儿子,还有个儿子的名份呢,我不相信他会眼睁睁地看着小雨被人冤枉。”
我知道我爷会救我,但是,我就像一个落入深井的胖子,我爷的那根被岁月侵蚀得糟了一半的绳子,还能把我拉上来吗?
我爷和我奶走后,我的心里五味杂陈。一个坐在深井里的人,他望着井口那片天,既渴望尽快升到井口,又痛恨把自己推下井的命运。命运,这就是我永远的命运吗?
三天以后,我被送进了看守所。
我知道被送进看守所意味着什么。在我们柳荫人的观念里,派出所、拘留所、看守所,这是一个递进的越来越重的概念,而我呢,直接从派出所进了看守所。我从警车上下来,便望见了三米外的看守所的大门和牌子。那两扇黑色的铁门,对于我来说,就像我人生的一个分水岭,我一脚迈进去,之后的人生就是黑色的了。绝望的感觉,就像濒死一样。我看着自己一步一步向铁门里走,真希望这个时候有一股力量突然冲出来,把我吸住,或者,有一个焦雷在头顶炸响,把我劈死算了。当然,我旁边的那些人就免了,劈我自己就行了。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为了我,老天不会动用神秘的力量。我走进大门了,我走进去了,我的心里充满了恐惧,不知道哪间牢舍在等着我,哪些狱友在等着我,什么样的命运在等着我。
我的腿发软,用尽全身的力量只能挪动一小步。我站住了,求助地看看两边的警察。就在这时,我看见了一个人,一个我最不想见到的人。袁大江!这个人,他是袁大江!
袁大江正从办公区走出来,他的身前身后围着很多人,那些人大多穿着警服,脸上都带着笑,都在向袁大江笑,而袁大江的脸色很凝重,似乎他一笑别人的脸都会飞上天。我不再努力迈动脚步,我看着袁大江,在这一刻我非常想和他说话,即使他不是袁大江,他只是我的一个熟人,我也想和他说说。袁大江也看到了我,他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了看身边的人。押送我的有四名警察,其中那个长着络腮胡子的大高个,显然和袁大江认识,他的脸上阳光明媚,一路小跑直奔袁大江而去。袁大江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抬起手腕看看手表,向旁边的一个警察说了一句什么,转身又回办公区去了。络腮胡子愣了一下,笑了笑,也去了办公区。
我站在院子里等,等了十几分钟,络腮胡子才从办公区走出来。碰到袁大江真是天意,虽然我们已经没有父子之实,但是,父子之名还是有的。他的转身离去,是担心什么吗?担心我会喊他爸?说真的,哪怕明天就枪毙我,而他是唯一可以救我的人,我也不会喊他的。从此以后,我会忘记我生命中的一些人和一些事,我只要记住我爷我奶以及李羊儿就行了,是的,还有刘小千。当然,我记住与否,又有什么意义呢?即使我是一根钢管,当我被埋在马路之下时,还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之后的十五天里,我被反复提审,我被反复问到一些细节:你是怎么摸王大桃胸脯的?你把王大桃的项链扔到哪里去了?在遇见王大桃之前,你还做过其他违法的事吗?有一次,一个提审我的警察竟然上来就问我有没有发现王大桃的胸上有一颗红痣。我没有上当。如果我说没发现,或者发现了,都一样说明我扒了她的胸,我说你知道她那里有红痣吗?他说我不知道。我说在这个问题上我和你是一样的。他惊讶地撇了撇嘴,说:“我们是一样的?”我知道,在他眼里我是劣质品种,而他,是优良的,以后还会越来越优良。
这半个月里我唯一的安慰是我和同监舍的那些家伙能够和平相处,这是我被关进206以后最希望的事情。当络腮胡子把我推进206时,我觉得外面的世界永远不属于我了,而监舍里的世界,我却不知道它是属于谁的。206住了十二个人,他们全都瞪着圆眼看着我,好像我是一只刚刚被从炉架上取下来的热烘烘的烤全羊。我下意识地说:“我不是烤全羊。”他们全都笑了,然后一个高个年轻人走到我面前问我之前是不是卖烤全羊的。我说不是。他说那你是干什么的呢?你是为了什么进来的?我想了一下,这两个问题我都说不清。他忽然伸出手来,摸了摸我的肩膀,又摸了摸我的手,然后回头对另外十一个人说:“这人是个秀才。”一个家伙回答说:“秀才一抓一大把,有什么稀奇的?前天上午,隔壁关进来一个副县长,那些家伙围着看了半天,就像看美洲豹一样。”高个年轻人说:“秀才出去了还是秀才,副县长出去了还能享副县长的福。我们出去了,还是个屁!”大家一齐说:“石小川,你是个屁!你是个臭屁!”我已经听出来了,那个叫石小川的家伙是这里的头,而且,他很快就要被释放了。我说祝贺你,石小川。石小川点点头,说你是应该祝贺我,我很快就出去了,所以现在我的心灵很善良,我会做一些善良的事,包括对你。我知道他的意思,心里感到庆幸,还有一些莫名的感动。我想,我会坚强地活下去,无论挡在我面前的是一群狼,还是一群狗,我都要勇敢地和它们拚一场。
第三天上午,我收到一个包袱,里面是我的衣服,我的卡上也多出了五百块钱。我的心情安定了一些,觉得确实可以活下去了,再糟糕的结局也能接受了,于是,在石小川他们的催促下,我开始讲我的案情。他们听着听着就笑了,问我是不是真地干了。我说我真地没有,我不可能干。石小川说你知道我是怎么进来的吗?我知道,我听他们说了。石小川的妹妹被人强奸了,他就把那人的一条腿打断了,重伤害,判了五年。石小川说有些事你以为你不可能做,其实真做了也就那样了。不过,我看出来,你是没有做,但是,你现在不后悔吗?你为什么不做呢?
第十六天,我被两个穿检察官制服的人审了两个小时。我明白了,我的侥幸心理很快被水淹掉,内心一片泽国。主审我的人是杨科长,四十出头,看面相很温文尔雅,但说起话来很厉害,每一个字都像一柄铁锤,我的世界被他砸得到处都是坑。审讯快结束的时候,他问我知道不知道快要被逮捕了。我说知道。他点点头,说:“逮捕了,你这孩子就毁了。”我的鼻子酸酸的。杨科长说我从私人渠道知道你是被人收养的孩子,下面的话,我本不该在这里说,但是,我觉得对你有好处。我的儿子也是养子,我只有这一个孩子,我很疼他。我知道你的养父母也疼你,不然他们不会作出抱养你的决定。你知道当一对夫妻决定抱养一个孩子时,他们会思考多长时间吗?他们要下多大的决心吗?他们要面对多少困难吗?所以,他们不会不疼你。你走到今天,要么是他们太疼你,要么是你自己不招人疼。我抬头看了看他,我发现他的眼睛有些湿润。我想,如果当初是这个杨科长抱养了我,我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杨科长叹了一口气,站起来,向门口摆了摆手,进来一个警察,把我带回了206。坐在铺上,我忽然很想笑,于是我就笑了起来。石小川他们也笑起来。待我笑够了,石小川把我拉到他身边,点了两支烟,一支自己吸,一支塞到我嘴里。这可是极大的荣誉,极大的宠幸,我深深地吸了一口,半天没舍得吐出来。石小川说你知道我想告诉你什么吗?我摇了摇头,说:“我可能要被批捕了。”石小川点点头,说:“我要说的,与这个有关。你知道那个王大桃是个什么东西吗?”我说,“是个妓女。”石小川惊讶地说:“你知道她是个妓女还去招惹她?她连屁股都不要了,还会要脸?”我苦笑着摇了摇头。石小川告诉我,他听到了一些消息,那个王大桃真是个妓女,而且是个不省油的妓女,她在咬定我强奸抢劫她的同时,还找了很多人,做了不少工作,她就要成功了。我问石小川:“我和她远日无冤近日无仇,她为什么要下死力气整我呢?”石小川说:“不管怎么说你是打了她的。就像一条狗,它在你身后汪汪,你踢了它一脚,它把你的鸡鸡咬下来了,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我很感谢石小川,在这里打听到一些实情很困难,这可是天大的人情。我不理解,一个妓女能有恁大的能量吗?为什么会有恁些人听她的一面之辞呢?石小川又说:“你之所以被整得这么惨,是因为那个出租车司机也做了反证,好人死在证人手里,你被他俩死死地按住了。我听说你爷找到王大桃,要出五万块钱给她治伤,那女人一口回绝了。她的目的很明确,她要把你一把推到法院,既要民事赔偿,也要刑事追究。她这些年一直被人压在身下,偶尔在上面一次,还累得羊熊一样。这一回,她要在你袁小雨身上扬眉吐气了。”我躺在石小川身边,想哭,在我的泪水快要流出来的时候,一个狱警打开门,看了看我,扬了扬手里的一个黄色布袋。我爬起来,抹了一把脸,从他手里接过布袋,里面是一件崭新的黑色夹克。我明白了,这是刘小千送来的。那天夜里她送我出门的时候,看了看我的外套,说她想给我买件衣服,问我想要什么样的。我不让她买,我当时还没想好要不要继续和她往来。刘小千不同意,说:“我给你买件夹克吧,你穿着肯定很帅。你还记得吗?你上高中时经常穿一件黑夹克,虽然那时你不适合黑色,但是,它穿在你身上真是很好看。”现在,黑色的夹克来了,我的心里一阵暖和。这个爱我的女人,她找到了我,她愿意一路找过来,我真地很感动。我想,如果我能出去,我要——我觉得自己很好笑,我能出去吗?能,但要在十年以后。十年以后,我会变成什么样子?我还有资格和刘小千交往吗?人家还愿意与我交往吗?我就是一棵被扔进粪窖的梧桐树,被捞出来的时候已经被粪水沤光了皮,我还有什么资格想那么多呢?想到这里,我真地哭了起来,而且一发不可收,整个监舍里都是我的哭声。我就像一只冷得无奈的蝇子,只能用嗡嗡声给自己取暖了。
我提心吊胆地等待着。最近几天,会有人来提审我,他们会在我面前放上一张纸,让我签字,我签与不签,被逮捕的事实都会发生。会戴手铐吗?电影里都是这么玩的。一想到手铐,我的心里充满了恐惧。我等待着,就像李后主等待赵光义派人给他送毒酒一样。几曾识干戈,垂泪对宫娥!后主,你不识干戈,还可以偎在宫娥怀里垂泪,我的泪水有谁为我擦拭呢?对了,李后主知道那杯酒有毒吗?是的,他知道,那么,他喝下去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呢?
我终于等来了那一天,那是我在206的第三十天。我希望那一天有一场阴雨落下来,因为我是被冤枉的。我不敢祈求有一场雪,那好像是窦娥的特权;我只要一场雨,哪怕它很小,对我都是很大的安慰。我走出监舍,抬头看看天,很多云彩在空中飘,可惜都是白云。我随在狱警身后走进审讯室,看见屋里有四五个男女,都穿着检察官制服。这个阵势有些大,当然,这是个特殊的时刻,与以前应该有所不同。面临这样的时刻,只有咬紧牙关承受了。一只鸟儿被人逮住的时候,它的挣扎有用吗?它的眼神有人看吗?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向我点点头,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张纸,放到我面前的桌子上。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掏出一只笔放到我面前。“签字?”我心有不甘地问他们。他们动作整齐地点了点头。我拿起笔,在那张纸上签下了我的大名:袁小雨。袁字写得不好看,我曾经多次练过这个字,但是,总是不稳定,特别是最后那一捺,要么轻了,要么重了。今天,我写得有些重了。我签好字,放下笔,然后把双手握成拳头,伸到那个四十多岁的男人面前。他愣了一下,问我想干什么。我长出了一口气,说:“不用戴手铐吗?”他又愣了一下,忽然笑了,说:“你被释放了。”我没有听清,我看着他的嘴,想请求他再说一遍,但是,我不敢。他看出了我的意思,提高了声音,说:“你被释放了。你回房间收拾一下东西,我们马上带你出去。”我听清了,但我不相信,我把目光在他们每一个人脸上都巡视了两遍,那些表情,唉,不说了,我信了。
我回到监舍,和石小川他们挨个儿拥抱。石小川在我耳边说:“我出去后就去找你。你这家伙深藏不露,不着痕迹地就把那个妓女干掉了。你得给我安排一个好工作,我下辈子就靠你了。”
当我再次从监舍里走出来的时候,我就像一只鸟儿挣脱了巨手,展了展翅膀,竟然扑楞一声飞了起来。我要飞了,我要飞了,我看着满天的白云,很想唱点什么。有一次,我和李羊儿去公园玩,我爬到一块巨大的山石上,做了一个飞翔的姿势,李羊儿马上在下面唱:我要飞得更高,飞得更高,噢噢!现在,李羊儿大概正在别人的怀里唱歌呢!
那两扇巨大的黑色的铁门,在我进来的时候,它只为我一个人敞开,现在,它再次为我一个人敞开了。我一步跨出去,突然愣住了,眼睛像直线一样直了。我的爷和我的奶,他们相互搀扶着,站在离我不到五米的地方,正老泪纵横地看着我。
我扑过去,把他们紧紧地抱在怀里。我放声大哭,我说爷,奶,我又见到你们了,我再也不离开你们了。
六
我希望一生一世都和我爷和我奶生活在一起,永不分离。但是,他们却要离开我了。我爷把我从那里弄出来了,这件事耗尽了他的心力,也耗尽了他的健康,他的油灯在这三十天的时间里一直闪射着明亮的光芒,我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油尽灯枯了。三十天的时间,对于我爷和我奶来说就是三十年。我爷骑着他的电动三轮车,载着我奶,一次次地去派出所,去公安局,一次次地去医院看望因为我的殴打而受伤的王大桃。我爷从公安局得到的信息是,如果王大桃不告,倒有调解的可能性。而王大桃告诉我爷,即使我想不告,人家司法部门也不愿意啊,你孙子是强奸抢劫,他们放了他,就等于强奸了法律。我爷又去找那个出租车司机,他告诉我爷,你别来找我了,我惹不起他们。我爷问他那你惹得起你的良心吗?司机说大爷,良心是世界上最不值钱的东西,也是最能败坏人的东西,当你讲良心时,你的手就被捆住了。
我爷没想到我的案子那么快就到了检察院,到了批捕科。我奶告诉我,当我爷知道我的案子到了批捕科时,他两天没有吃饭,还流了泪水,他的嘴里不停地咕哝着,说这是光天化日之下的强奸,是妓女对于人类的报复。第三天早上,我爷把我奶用三个鸡蛋做的鸡蛋羹全都吃掉,又喝了一碗稀饭,然后他刮了胡子,穿上一身整洁的衣服,把退休以后就没再用过的一只皮包拿了出来。我爷告诉我奶,他要到省城去一次。我奶知道我爷要出马了。省城到底有多少他的老部下,那些老部下的儿子女儿有多少在重要岗位上,我奶不清楚,我爷自己也不清楚,但是,不清楚也得去。我爷说柳荫是个没有王法的地方,他要去请王法,让这个地方干净一些。柳荫城里一天洒三遍水,所有的街道都洒水,但是,却洗不掉马路上的陈年污迹。我奶毫不怀疑我爷的能力,兵对兵,将对将,一挂鞭活捉杨文亮,这六十多年前的传说,让我奶相信八十多岁的我爷还能创造同样的奇迹。我奶只是担心我爷的身体,八十多岁的人了,还能去省城吗?正当我奶拉着我爷的胳膊为他即将开始的省城之行担心的时候,一个女人出现在我家院子里,这个女人就是刘小千。
刘小千来到我爷和我奶面前,就像太阳落到了我家院子里。我奶告诉我:“当那个女孩走进来时,我就知道她可以做你的老婆,我能看出来,她能给你一生的幸福。”刘小千是怎么知道我出事的,是怎么打听到我家住址的,我不知道。在她来我家之前,肯定已经知道了许小花被我爷扫地出门的事。我爷在我出事的第七天就把许小花赶走了,当这个女人连半只烧鸡都不愿意给我送去时,她对于这个家已经没有价值了。许小花想把家里的那台冰箱带走,我爷一拐杖甩在她背上,她便像一只母狗一样夹着尾巴跑掉了。刘小千看出我爷要出远门,就请求我爷坐她的车。我爷说我要去省城,四百公里呢!刘小千说你去北京我都开车送你。
我爷和刘小千的省城之行取得了成功,虽然中间有很多坎坷,我爷还是靠他昔日的辉煌照亮了现在的道路。案情反转的关键在于两点:一是出租车司机有没有说谎,一是王大桃到底有没有那条30.5克的金项链,如果有,它到底是被抢了还是在家里躺着。以前那些人有没有意识到这些呢?他们的经验对于这样的案件来说已经足够了,只不过没有人愿意在这两个问题上纠缠。为什么不愿意纠缠呢?不知道。但是,我爷的省城之行让他们必须在这两个问题上纠缠,而且,必须纠缠出一个结果。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出租车司机撒了谎,当东风变作西风时,他感觉到了彻骨的寒冷,于是交出了王大桃贿赂他的五千块钱。而王大桃的金项链确实是存在的,但是,她当晚并没有戴在脖子上,她手机里的一张当晚的自拍照可以说明一切,她的脖子是光光的。她把她的项链留在了某个男人家的卫生间里,那个男人答应她很快就会把这条黄金项链换成同样重量的白金项链。那个男人是谁?很多人都知道,但是,大家都不想深究。我爷也不想深究这些问题,他的目的是把我捞出来。我出来了,以往的事情就烟消了。
我回到家里的第二天,我爷就病倒了。我要把他送到医院,他不同意。他说一盏没有油的灯,你把它悬在太和殿也没有用,就让我留在家里再散发一点余热吧!我问我爷要不要告诉袁大江,他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我知道我不应该追问,我爷摇了头的事情,就是最后的决定了。我日夜守在我爷身边,想尽可能多地为他做些事情。虽然我们没有去县医院,但医生也请了几个,看过以后,他们得出一个共同的结论:他太老了。这是一个人即将离开的理由吗?但是,谁又能说这不是呢?我和我奶都预感到了。我奶说人老了,该走就走吧,没有什么好难过的。话是这样说,但是,想到那是永诀,想到即使我死了也不可能见到我爷了,我就想哭。我是出生十二天就跟着我爷的,这份感情,没有人能理解。
我爷在生病的第八天陷入了昏迷,我坚持要把他送到医院去,我奶也同意了。但是,就在我们要了救护车,准备把我爷从床上转移到担架上的时候,他突然醒了。他看看屋里站着的医生护士,又看了看我奶。我奶看看我,我看看我奶,我们都没敢说话。我爷冲医生摆摆手,说你们走,我不去。我关好院门回到我爷身边的时候,我爷说:“再不要这样了,死在医院里,我找不到回家的路。”然后我爷让我奶去把那件东西拿来。我奶犹豫了一下,说你休息一会儿吧,现在拿它干什么?我爷坚持着,我奶只好打开那只巨大的陪了他们六十年的樟木箱子,把里面的衣服一件一件取出来,最后,从箱子底部拿出一个黄绸小包。我奶把小包放到我爷手里,我爷慢慢地把它打开,一把精致的左轮手枪出现在我面前。我爷用右手握住它,脸上绽开了笑容。“这是我违反政策把它留下来的。”我爷说,“我死后,你把它上交也行,把它放到我棺材里也行。我本来想传给你的,但是,你未必留得住,还可能是祸患。”我爷怜惜地看着那把左轮手枪,我相信如果他的身体允许,他会一跃而起,挥着手枪冲出屋去。我爷参加游击队以后,总共用过五杆长枪,五把短枪,这把左轮手枪,是他的第五把短枪。柳荫县城是我爷的游击大队配合华野的一个团解放的,团长在临走时把这把枪送给了我爷,说这是他从一个投诚的国军军长手里得到的,送给我爷做个纪念。我爷非常爱惜它,每年都要拿出来擦一遍。我爷对我说,他这次到省城,又见到那位团长了,老得很厉害,在床上起不来了。我爷说那位团长笑着对他说,要是流水能向西流就好了。我爷握了握我的手,说:“向西流,就乱了。”我爷把枪放到我手里,说:“怎么处理由你决定了,现在它是你的了。”
三天以后,我爷去世了。我的泪水还没来得及擦干,我奶也病倒了。我爷去世的时候,我奶没有哭,她一遍一遍地擦拭着我爷的脸,嘴里咕哝着,说我爷老了老了变成好同志了,他是探路去了。我奶病倒在床上以后,每天都拉着我的手和我说一会儿话。她临走的那一天,忽然对我说:“小雨,你该去找找那个姓罗的,万一那是个殷实的人家,万一他们是两口子,他们愿意认你,以后也有个来往,也是个寄托。”我摇了摇头,说:“奶,我不去,我姓袁,我姓我爷的袁。”我奶笑笑,说:“姓袁也不耽误你去找那姓罗的呀,我一直想催你去找,又怕分散你的精力,影响你找工作。现在,这事不能再往后推了,你答应我,好吗?”我没有点头,我不能对我奶点头,这是她的重要心愿,但是,我觉得我不点头是对我爷我奶的尊重,在他们生前我不能去想那个问题。
我爷走了,我奶也走了。我奶临走的时候,从嗓子眼里轻声说了一句话:“老袁,路探好了没有哇?”
我爷我奶都走了,我成了伶仃之人。我多么希望我现在还是十二天,我多么希望,再陪他们走二十二年。
七
这个曾经充满欢乐和温暖的院子,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把自己关在院子里,不想出去,不想见人,也不想吃饭。我在院子里来回走着,累了就坐到沙发上休息一下,或者到床上躺一个小时。我的卧室里,那张曾经属于我和许小花的大床,我当旧货卖了,我不想看到它。一个人的世界永远是寂寞的,但是,寂寞的世界可以让我把内心充分展露出来,我一点一点检视它们,不作判断,只有无数忧伤和感慨。许许多多往事就像屋后涡河里的蛙鸣一样,挡也挡不住。我随着往事出出进进,脚步如风。
我把自己关了七天,第八天早上,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了,煤气也没有了。我正在犹豫,有人敲门。其实在七天时间里敲门声已经响过多次,我都把它当作风声了。而今天早上,我觉得这敲门声异常响亮,还有些亲切。我走到院子里,看了看天,是晴的。我想,我应该到我爷我奶坟上看看了。
我打开大门,看到刘小千站在门外,她脸上的焦虑就像我脸上的忧伤一样浓郁。她可能没想到我会开门,在看到我的一瞬有些惊讶,然后,她猛地扑进我的怀里。我从看守所回来以后,刘小千来过三次,我爷去世前她来过一次,我爷和我奶去世时她各来了一次,但是,我几乎没和她说几句话。我的心里被各种各样的忧伤充满,我不能把自己的情绪传染给她。她是个好女人,真好!我没有把她与李羊儿作过比较,但是,我知道,李羊儿是天上的白云,我只有抬头才能看见她;而刘小千是地上的随时可以扑进我怀里的女人,她的体温可以让我准确地感知她的心情。这么好的女人,她不应该属于我,我不能把一株朝气蓬勃的茉莉花栽在这个小院里,她会枯萎。我把刘小千从怀里推出来,问她怎么来了。她说敲门你不开,打手机你还不开,我以为你上天了呢!我这才想起来,我的手机已经关了整整七天了。我打开手机,无数个未接电话和短信扑进眼帘,大部分是高中同学的,大学同学的。我翻看了一下短信,内容多是安慰我,鼓励我振作起来。李羊儿也给我发了一条短信,问我是不是挺得住,要不要到她那里去玩几天。李羊儿知道我和我爷我奶的感情,她可以判断出我经受的打击是多么沉重。那些未接来电中,有一个号码我不大熟悉。我把刘小千让进堂屋,当着她的面回拨了那个陌生号码,竟然是石小川的。他已经从看守所出来了,并且找了一份工作:在一家叫万全的清洁公司开洒水车。我问石小川那家清洁公司缺不缺人,我说我必须出去工作了。石小川答应帮我问一下,但是,他建议我终止这个想法。“你是秀才,”石小川说,“秀才有秀才的地盘。”
刘小千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挂了电话,她轻声说:“你为什么要去清洁公司呢?好工作很多,我可以帮你找。再说,你可以考公务员啊!为什么这么着急找工作呢?你知道我对你的感情,也知道我的经济能力,我可以无条件支持你,直到永远。”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她,我长叹了一口气,问她今天上午有没有空闲。她点了点头。我说那你开车带我去长青林吧!
长青林公墓里躺着我爷和我奶。我把我爷和我奶留下的十万块积蓄花了五万,为他们在长青林买了一块双人墓地,这样,他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跪在我爷和我奶的墓碑前,我哭得像个泪人儿一样。我的哭声招来了一些围观的人,有几个人夸我是个孝顺的孩子,说一看就知道是孙子,孙子这么哭老辈的可真不多。从长青林出来,我抹了抹脸,对刘小千说:“小千,以后你别来找我了。”刘小千一点也不惊讶,但脸色很不好看。我说小千咱们不是一条路上的人。以前我爷我奶活着,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五彩斑谰的鸟儿,飞到哪里都是个鸟儿。但现在我觉得我什么都不是了,我也不想当鸟了。而你是要飞的,我不想像一片乌云一样困住你的翅膀。刘小千把我推进车里,一边开车一边说:“我喜欢了恁些年的男人,竟然是只鸟儿,你别让我伤心了好吗?”我想笑,我知道她在逗我,但是,我很明白我俩真地无法在一起。我有可能和谁在一起呢?王大桃?这个名字忽然跳入我的心里,把我重重地吓了一跳。
我让刘小千把我送到万全清洁公司。我在下车之前抱了刘小千一下,然后快速地离开了她。我低着头,没有让她看到我眼里的泪水。
我进了万全清洁公司,打听石小川。石小川不在,我就站在大门口等。刘小千的车刚刚开走,她开得很慢,我知道她是为我而心事重重。
一个小时以后我才见到石小川,他是开着一辆洒水车回来的。桔红色的洒水车很新,棱角分明,像一个可以开天辟地的男人。坐在驾驶室里的石小川真是帅呆了,当然,还是比不过看守所里的他,因为在那里他是老大。石小川下了车,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在那种地方能成为朋友,出来后就是好兄弟。我觉得心里好受了些。我刚刚送走一个爱人,现在,来了一个兄弟。我问石小川有没有帮我打听。石小川说你有必要这么急吗?你有没有好好地思考过你的人生呢?我仔细看看他,从他嘴里出来“人生”两个字,远远超过他说“日你妈”时我的惊讶。我说我思考过了,我觉得人生就是一锅大米饭,有人做好了,就着咸菜吃,香;有人做成夹生,难以下咽而又无法扔掉;有的人呢?吃着最好的大米饭,还要就着最好的菜,身边还要坐着最美的女人。我们没有必要认真,因为大米饭总是有的,我们是饿不着的。石小川惨笑了一下,说:“你为什么这么想呢?袁小雨你知道吗?如果有更好的选择,我是不会来开这个洒水车的。我知道你是有背景的人,你的背景能把你捞出来,就能把你托起来。”我说:“我爷我奶都走了,我就是我的背景。”石小川摇摇头,说:“即使这样,你仍然是有背景的人。”我知道他的意思:幕落下来了,但是,舞台上的灯还亮着。我转身就走,我说石小川你这人真没意思,从那里面出来的人,把背景挂在嘴上,你他妈的是不是太庸俗了?石小川笑了,说你已经过了我的政审关,行了,我帮你去问。
十分钟以后,我成了万全清洁公司的一名洒水车司机。人家没有问我会不会开车就把我收了,原因只有一个:是石小川推荐的。石小川来到这里以后,为公司摆平了好几件事,他已经成了老板的红人了。我的洒水路段有二十公里,全都在西城区。一次洒水用时两个小时,每天洒三次,加上注水的时间,八个小时足够了。每天八个小时,每十天休息一天,每月挣两千块,我很满意。我这样说没有一点虚伪的成份,这样简单而实在的生活,它本来就是属于我的。大四的时候,我和李羊儿去书店买书,在书店门口被洒水车喷了一身,李羊儿的裙子被弄得湿漉漉的,两条白白的嫩腿也溅上很多水渍。李羊儿指着远去的洒水车,声嘶力竭地喊:“姓洒的,我诅咒你!”如果她知道我现在成了一名洒水车司机,我也姓洒了,会怎么想呢?她还记得当年的那一幕吗?如果她给我打电话,喊我姓洒的,我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呢?
说实在的,我有点喜欢洒水这个行当。每天都在高亢的教育性很强的音乐声中工作,每天都能看到路面因自己的工作而清洁,都能看到漂亮女孩子被水花追得扭着小腰肢款款而跑,实在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但是,喜欢并不代表我能做得很好。不到半个月,我被杨坏坏警告的次数达到了三次,原因是我的技术还不够熟练,有的地方喷了一滩水,有的地方比太阳晒的还干燥。杨坏坏是经理,我是她的员工。杨坏坏是外号,是石小川起的。她的真名叫杨环环,才三十出头,人长得很漂亮,是安徽宁国人。石小川看不起她,说她一个南蛮子跑到大北方来做这样大的生意,来路肯定不正。公司内外传言很多,都说杨环环是奔着县长来的,县长也是宁国人,据说和杨环环村挨村。县长到柳荫以后,很快就把杨环环引来了,说是要创建卫生文明县城,要借助南方公司的先进经验。我对这些传言无所谓,城市干净了总是好事。
我开洒水车以后,让石小川为我拍了几张工作照,我把照片晒到大学同学微信群里,然后躲到后面看热闹。但是,没有热闹,一句评论都没有,一句祝贺都没有,一个表情都没有。我有些失望,很快我就想明白了:大家都认为我不是在晒自己,我是在晒我们班,在晒我们学校,他们的沉默是对我的宽容,或者,是对我的彻底绝望。
我做了两个月洒水车司机,季节就到了炎夏。今年的夏天真是热死人的热,是我从未经历过的热。洒水车驾驶室里没有空调,我穿着整洁的工作服,任汗水和洒水车的水一齐向外喷,有时我会出现幻觉,以为洒水车喷的是我的汗水。我有过敏性皮炎,汗水浸久了,身上会起红斑,一个月都好不了,所以我在驾驶室里准备了三套衣服。但是,在汹涌汗水的进攻下,三套衣服像手纸一样瞬间就透了。有一次,我在人少的地方跳下车,站在车子喷出的水雾里,洗了个清清爽爽的凉水澡。我没有想到,我的英雄壮举被一个多事的家伙拍了照片,传到了网上,当天晚上我就成了网红,很多人给那张照片点赞,也有很多人指责清洁公司不关心员工健康。这件事在公司里传得沸沸扬扬,我等着杨环环通知我滚蛋,或者通知我这个月的绩效工资泡汤了,毕竟我那样做是违规的,理应受到处罚。但是,我等来的,却是一次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慰问。
我们接到公司通知,下午两点全体人员统一着装在公司门前的广场上集合,而且当时在岗的司机要把洒水车开回来。我开着洒水车来到广场时,已经有十台洒水车整整齐齐地座西向东地排成一字形了。我把车停好,站到了我们洒水工人队伍的末尾。石小川紧挨着我,说:“袁小雨,恭喜你出名了。”我笑了笑,说:“黄山不是摄影师吹出来的,但是,黄山却培养了无数摄影师。”正在玩笑,忽然看见杨环环陪着很多领导走出办公楼,向着我们的队伍走来,几个工作人员抱着几箱矿泉水跟在后面。下午两点钟的太阳照耀着杨环环,她的脸色显得异常红润,身材显得茁壮而挺拔,真漂亮。杨环环一边走一边和一个领导说话,像是还有很多工作要汇报。离我们还有四米远的时候,领导们自觉地排成了一字队,与我们面对面。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戴着公司前天才为我们配发的桔红色的防晒帽和墨绿色的防晒眼镜。杨环环声音洪亮地告诉我们,县领导知道我们每天在酷暑中为县城的卫生文明创建默默地奉献,特地冒着酷暑来慰问我们,等等等等。然后杨环环请县长讲话。县长确实有水平,他把我们挣一份辛苦钱的行为提高到了为人类谋福利的高度,说我们是城市文明的工程师。我知道自己没有那么高尚,心里有些不舒服,就扭头和石小川说话,我说川哥,听县长这一夸,你根本不是几个月以前才从那地方出来的人。石小川看着我,表情冷峻地说:“忘掉过去,才能真正开始新生活。”
县长讲话结束以后,在杨环环的主持下,举行了一个简短仪式,由县领导给我们发放矿泉水。每个县领导手里都捧了几瓶,他们将按顺序走出队列,然后把矿泉水依次发放到我们手里。电视台的摄像跑前跑后地忙碌着,迷彩服紧贴在他身上,筋肉的线条像树枝一样鲜明。县长手里的水很快发完了,他把身子闪开,后面的领导继续为我们发水。一位领导捧着几瓶水向我们走过来了。我愣了一下,怎么是袁大江?虽然他戴着桔红色的防晒帽和墨绿色的防晒眼镜,我还是认出了他。袁大江给石小川发了一瓶水,然后把一瓶水送到我面前,他拿水的手突然静止了,我知道,他认出了我。我知道,他绝对不愿意在这样的地方看到我。我从袁大江手里取过水,响亮地喊了一声:“爸!”热闹异常的场面突然凝固了,热烈的气氛似乎被洒水车喷了一下,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我和袁大江身上。袁大江呆了,他看着我,嘴张得大大的,就像我第一次去他家里时看到的他吃鸡腿时的口型完全一样。我又高声说了一句:“爸,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你的儿子袁小雨呀!”县长走过来,他看看袁大江,看看我,笑着问:“你是袁县长的儿子?”我点点头,说:“我是他亲生的儿子。”袁大江这时反应过来了,说:“是的,是我儿子。”县长说:“好好,袁县长,这是多么感人的事例,副县长的儿子是洒水车司机,父亲伟大,儿子朴实,真是感人。”袁大江也笑了,说:“这孩子有个性,认准的事情就要做到底。”我忽然凝重了脸色,说:“爸,我爷和我奶都去世了,他们不让我通知你,说你太忙,爹娘死活都无所谓,别影响你工作。”袁大江的脸色刷地白了,他直视着我的眼睛,说:“你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我又重复了一遍。袁大江一语不发,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这一刻,我看到他的眼睛湿润了。我有些后悔,我这么做,是不是有些过份了?
晚上,我和石小川喝了不少酒。石小川一个劲儿地埋怨我做得太过份了,说我的路被我自己堵了,如果不堵,什么时候都是一个希望。我不理他,只一个劲儿地喝酒。两瓶酒喝完,我突然说:“石小川,明天我要去找那个姓罗的。”石小川惊讶地看着我,说:“你的,那个生身?”我在看守所里和他说过我的身世,当时他还建议我去找一下。石小川说我认为你应该和袁县长和好,如果你去找那姓罗的,你们永远都不可能和好了。再说了,你找那姓罗的干啥?有必要吗?即使找到了,他能给你什么,你认为他会成为千万富翁吗?我说句难听的,他和你妈当初是怎么回事你都不知道,你非要冒险找一个屎盆子扣在自己头上吗?我知道他说的屎盆子是什么。如果我不去找姓罗的,即使袁大江不认我,他也是我头顶上的一把伞,现在全县人民都知道我是袁大江的儿子了。如果我去找,找到了我的身世,我极有可能从此成为一个私生子,别人眼里的私生子。私生子,妈的,这名词够难听的,是谁发明了这个词?发明这个词的人是不是一个私生子?
但是,我已经决定了。我要去找姓罗的,无论他是什么,他就是一摊狗屎,我也要找到他,然后用一捧土把他盖住,或者把他铲到河里去。
八
我和石小川请了三天假,开始了我的寻找。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他姓罗,可能是县城以西某个乡镇的。这一点信息,是我爷从林老太嘴里得知的。那个女人姓什么,没人知道。我爷从林老太嘴里得到的信息极其有限,我认为这与我爷不想知道太多有很大关系,知道了,就不好忘记了。所以,林老太嘴里可能有更多信息,我有必要去一趟。我按照我爷生前给我的地址去找了林老太。唉!这时我才感觉到命运之手对我的掌控。如果我现在不去找林老太,就再也找不到她了。她躺在一张矮小的竹床上,已经命若游丝了,而她的身边,一个儿子或者女儿都没有,坐在她床沿儿上的,是她的一位年逾九旬的男邻居,他为她驱赶着已经嗅到死亡气息的各种各样的蝇子。林老太的记忆并没有随着健康的垮掉而消失,这一点很令我吃惊。当我告诉她我爷是谁时,她立即就知道我是谁了,我甚至看到她的眼里迸发出生命的光彩。她气息奄奄地告诉我,她知道我早晚有一天要来找她。我问她为什么。她说:“我的妇产医院不大,但是我的技术好,所以收的产妇很多。十年前我干不动了,就把医院卖了,那时我已经接生了两千多个孩子。这两千多个婴儿里,在医院里被父母抛弃的有二十个,我都给他们找到了不错的人家。到目前为止,已经有十九个来找过我了,他们的目的很简单,打听生父生母的消息。我一直在等待第二十个,现在,你终于来了。人是有根的,所有人都需要找到自己的根,不找到,他心里不安稳。”听了这话,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以前我一直以为我的根在我爷我奶那里,为什么现在我的心里空落落的?我爷我奶把我的根带走了吗?
我有充分的思想准备,无论林老太对我说什么,我都会稳如泰山,但是,忧伤是无法遮挡的。我是在十二天的时候被罗氏抛弃的。在我们这个地方,第十二天是一个婴儿来到人间以后的第一个节日。柳荫县所有的满月酒都是在第十二天办的,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我知道第十二天对于一个婴儿十分重要,那是他得到承认的第一个仪式。他就像一张刚刚打印出来的纸,第十二天的仪式,其实是在纸上盖一个章子。我的第十二天没有得到这样的礼遇。林老太告诉我,那个右手臂上有一块铜钱大小的伤疤的姓罗的男人,他把我扔在医院的办公室里,然后和那个颈项上长了一块黑斑、眼睛有些歪斜的女人一起跑掉了。
林老太说我爷早就和她说过想给袁大江抱养一个男孩子,所以在我被抛弃以后她立即给我爷打了电话。
林老太告诉我这些的时候,石小川一直用怜悯的眼光看我。我知道他的意思,他的心里充满了对于罗氏的鄙视。我掏出五百块钱给林老太,说我无法照顾她,这点钱就算是一点心意吧!林老太的手动了动,我不知道她是想拒绝,还是想和我握一下手。
我和石小川走出林老太家,开着石小川借来的一辆十五年前生产的“索纳塔”,往城外疾驶而去。
一路向西,阳光明媚,我的心里却充满了矛盾。我们来到磨盘松镇时,已经快到中午了。我没来过这个地方。在我大学毕业之前,我没有去过三里村之外的任何一个乡镇。现在,我越来越怀疑我是在一个村子里被人创造出来的。我知道柳荫县有二十五个乡镇,但是,我不知道在县城西边有几个。石小川说有七个,那就七个吧!我们之所以把第一站定位在这个叫磨盘松的地方,一是因为我对这个名字很有好感,二是因为这个乡镇有很多罗姓的村庄,这一点十分重要。林老太告诉我,她可以确定那男人和女人是县城西边某个乡镇的,因为她了解这里的与众不同的口音,比如,他们把蒜说成算,把葱说成穷,把醋说成去,把水说成匪。那男人和女人留的地址全是假的,她事后了解过。但那男的确实姓罗,她不止一次听那女的叫他罗,县城西边的女人有这习惯,用一个姓喊自己喜欢的男人,既亲切,又能宣示占有。
磨盘松镇到底有多少姓罗的?不知道,只知道确实很多。另外六个乡镇有多少姓罗的?也不知道。但是,我总得找一个地方开始我的寻找吧?我们到了磨盘松,在镇子北头找了一家门脸不大但是挺热闹的饭店,把车停好,然后走了进去。我们要了两个菜,然后就开始打听这个乡镇哪几个庄子有姓罗的。老板说这里到处都是咣咣的。我没听懂。石小川说:“到处都是锣,可不是到处咣咣的?”老板说这个乡镇总共有十个以罗当村名的,罗集,罗庄,罗蓬庄,罗大楼,罗瓦房,等等。但是,有一个村子虽然村名里没有罗字,村子里的人却都姓罗,那就是磨盘松村。这个乡镇之所以叫磨盘松,就是因为镇政府建在磨盘松村。
我把这十个村名写到十张小纸条上,然后把小纸条团成团,把它们抛向空中。我目测了一下它们落地后距离我左脚尖的远近,然后把它们一一打开。离我最近的是纸团是罗集,最远的是磨盘松。我想,那我们就从最远的纸团找起吧!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石小川,他皱了皱眉,说:“你只找你爹,你咋就不想想找你娘呢?也许,你娘最好找呢!”是的,我没有想过寻找那个女人,从基因上来说,她和姓罗的对我的影响是同样的,但是,我真不想找她。她和那姓罗的是夫妻吗?可能性不大。那么,她肯定嫁了别人。嫁人了,那就嫁了吧!与我有什么关系呢?但是,石小川的话是正确的,她留下的体貌特征比较明显,好找一些。而且,找到了她,还愁找不到姓罗的吗?
“脖子上有块黑斑,眼有点斜。”石小川说,“如果这个女人不是天天关在屋里不出来,就会有人知道她的这些特征。只要她是这个镇的,我们一定能问到。”我们正低声商量着,老板端上来两个菜,说:“你们是来找人的吧?找姓罗的?如果找姓牛的肯定容易些,因为这个乡镇只有一个村子里有姓牛的。”我犹豫了一下,然后告诉老板,我们不只找姓罗的,找到另外一个脖子上有黑斑的人也行。老板笑了,说这个集上就有十几个脖子上有黑斑的人。“女的,”我说,“眼还有点斜,今年有小五十岁,不会超过五十五。”其实我不知道那女人的年纪,我只是固执地认为她和姓罗的男人乱搞时,年龄应该不大,只有不大懂事的女人才能在荒唐的路上走那么远。老板一拍大腿,说你们还真问着了,我还真认得一个这样的女人,那可是个骚娘们。石小川也一拍大腿,说对对,就是个骚娘们!
老板上的两个菜我们没有吃,但是,钱一分不少地付了。老板把我们带到集南头,指着一家叫“磨盘第一家”的两层楼的饭店,说那就是王玉兰的饭店,你们要找的人,可能就是她。我和石小川走进饭店,心里有些忐忑。本来以为费尽心力都不一定能做成的事,真要轻松地解决了吗?饭店的厅里有四桌人,正在高门大嗓地喝酒。包厢里也有几桌人,在包厢门开合的瞬间,能感觉到迫不及待地往外冲的冷气。应该说,这个“磨盘第一家”还是不错的,干净利量,气息虽然说不上清爽,还是能接受的。我和石小川在厅里找了张靠墙的桌子,然后一起跑到灶间点菜,目的是先把基本情况摸清。我们刚走进灶间,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脚跟脚地进来,问我们是不是点菜。女人的身材臃肿,脸色苍白,头发染得焦黄。我看了看她的脖子,白白的,没有黑斑,也没有手术切除的痕迹。从举止上看,这个女人就是老板娘了。我有些失望,看着五颜六色的食品,一点胃口也没有。石小川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根递给那女人。女人看了看牌子,笑嘻嘻地接了。石小川一边看菜,一边说:“老板娘,生意兴隆啊!一看就知道你是个经营有方的人,才女。”女人说,“我才不是老板娘,我是老板娘的姐。”我和石小川对视了一眼,我说:“根据我的经验,你叫王玉英。”女人哈哈大笑,说你这个小帅哥,本事不错,可惜猜错了一个字,我叫王玉霞。石小川问:“老板娘不在?”王玉霞说:“在呢,刚才到厕所去了。”我们点了四个菜,刚回到厅里,便看到一个中年女人站在柜台里和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说话。这女人比王玉霞瘦一些,身材几乎是苗条的,脸盘也好看得多,只是那双眼睛怎么看都有些斜,不过,斜得挺有味道,平添了一分风情。再往脖子上看,我的天哪!她的脖子上竟有一块铜钱大小的黑斑。我的心咚咚地跳了起来,我相信冥冥之中肯定有人帮我。得来全不费工夫,问题解决得这么轻松,老天,你真要我认祖归宗吗?我和石小川走到柜台前面,装出选酒的样子。那男人的手正放在女人屁股上,见我们过去,慢慢地挪开了。我仔细看看那男人,断定他不是那个姓罗的。我又仔细地看着那女人,想从她脸上找到我的影子,但是,没有找到。我咳嗽了一声,问:“你就是王老板,王玉兰?”王玉兰笑吟吟地看看我,点了点头。我从柜台上的餐巾纸盒里抽出一张餐巾纸,擦了擦额角,说,“我,嗯,我是从柳荫来的。”王玉兰说原来是城里来的,欢迎欢迎!我说:“我来磨盘松,是想找一个人,一个,一个与我有些关系的人,我想问问你。”王玉兰脸上的笑收了一半,似乎从我脸上读到了一些令她不安的东西。“你问吧!”她说。“一个,一个姓罗的人。”我说。柜台里的男人笑了,说我们这地方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都姓罗,你到这里找姓罗的,就像到养猪场找牙猪,一鞭子能赶出一大堆。我笑了,说:“我想找一个姓罗的,右手臂上有一块铜钱大小的伤疤。二十二年前,他和一个女的,在县城林老太的妇产医院生了一个男孩,他们把他——”我不知道如何说下去了,我的思绪混乱得很,眼前飘舞着万千根芦苇,我不知道应该抓住哪一根。我想,我应该把王玉兰拉到一个僻静的地方,然后直接了当地告诉她我是谁,她是不是那个女的,我都应该这么做。但是,王玉兰没给我机会,她一下变了脸,转身就走,说:“我不知道你要找的人是谁,到别的地方问去吧!”石小川一把拉住她,笑着说:“大姨,你再仔细看看你面前的这个年轻人,他像不像你的亲儿子?”石小川这话更像是一句玩笑,王玉兰完全可以把它当作一个屁。但是,王玉兰一把挣脱了石小川,然后从柜台上操起一把竹制的半米长的尺子,劈头给了石小川一下,说:“你娘个熊,你才像我的亲儿子。”石小川疼得跳了起来,一边吸溜嘴一边气愤地说:“大姨,有你这样心狠的人吗?二十二岁的帅小伙,只要你生,不要你养,现在来认祖归宗了,这样的便宜你还不占?”王玉兰冲进灶间,一转眼拎了一把菜刀出来,说:“让你娘占这个便宜去吧,哪里来的王八羔子!”她甩了一眼柜台里的男人,说老罗,你坐在那里装鳖啊?你的功夫呢?那男人一直专注地看着我,这时忽然说:“我看这小伙子还真有些像你,难道,难道-----”王玉兰说:“难道你娘个B啊,你个缩头乌龟!”说话不耽误练活儿,一把菜刀舞出了风,直朝石小川滚去。石小川一边闪躲,一边向我喊:“袁小雨,你还不跪倒叫娘?”厅里此时已经挤满了人,更多的人从饭店外面涌进来,我感觉自己被无数的大鹅包围了,它们伸长的颈项和发出的鸣叫令我无比恐慌。我觉得这事做得太草率了,太鲁莽了,太混蛋了。我们应该以一种委婉的方式给她一个思想准备,你一棍闷在人家腰眼上,傻鸟才不急呢!但是,她那副凶狠的样儿,既出乎我的意外,也令我十分厌恶。如果真是这个女人生了我,在今后的日子里,我的内心再也不可能安宁了。我的恐慌变作了恐惧,离开这里是我现在最想做的事情。我扯住石小川的胳膊,说小川你别再闹了,再闹会出人命的。正在这时,厅的后门哐地一声被踢开了,一个女人手里拎着一根柳条棍冲了进来,嘴里高喊:“娘,娘,是谁欺负你了?”我一看到那女人,心里顿时被绝望充满了。我的天哪!这不是王大桃吗?这不是我在看守所里给她命名“妓女桃”的王大桃吗?我的绝望像气球一样急剧放大,我丢掉石小川夺路而逃,我说石小川你要是还没活够就快跑,快跑!
我和石小川像两条丧家之狗一样逃出了“磨盘第一家”,不顾街两边像暴雨一样泼在我们身上的怪异的目光,狂奔了八百米,一头钻进了那辆十五年前生产的“索纳塔”里。确认后面没有人追来以后,我从座位上拿起一瓶矿泉水,打开盖,一口气灌完,一拳把空瓶子砸瘪。石小川笑道:“瞧你那个熊样,我们是来认祖的,你倒像要被沉塘的。”我说:“你知道那个拎柳条棍的女人是谁吗?”石小川说:“不是逮着你娘喊娘吗?是你妹妹吧?”我狠狠地说:“她就是王大桃!妓女桃!”
石小川睁大了眼睛,半天才说:“原来你妹妹是妓女。”
我们在车里坐了一个多小时,我的心才慢慢平静下来。石小川抽了一张纸巾递给我,说:“你流泪了。”我用纸巾擦了擦眼睛,说:“石小川,现在,我该怎么办呢?”石小川说:“回去呀!还找个屁呀!这一找就找到一个妓女和妓女的妈,要是再找到一个流氓爹,你还怎么活呀?”我咽了一口唾沫,说:“我不甘心。”石小川摇摇头,说:“你为寻根求源做出了很多努力,对得起这个世界了,我们可以收场了。”我说:“我想再去找一下,找那个姓罗的。”石小川垂了头,说:“我觉得我们应该放弃这种愚蠢的行为了,因为寻找的意义已经不存在了。现在,你还能给我一个寻找的理由吗?”我想了一下,说:“还有什么理由呢?长江有各拉丹冬雪山,黄河有巴颜喀拉山,我不是黄河,不是长江,我只是一条小河沟,但是,我肯定是有源头的,我不应该找找吗?”石小川想说什么,看看我的脸色,闭了嘴。我在车子的手套箱里摸了半天,摸出两只骰子,我打开车窗,把它们轻轻地抛了出去。两只骰子在阳光里旋转了几下,相继落到了地上,它们向上的一面,点数加起来,是十点。我拍了拍石小川,指了指十米外的十字路口,说:“从那儿算起,我们一路向西,细数路北侧的大门,数到第十个大门,我们就进去。第一,弄清那家有没有五十岁左右的老男人;第二,他是不是姓罗;第三,如果前两个条件都具备,我们再看看他的右手臂上是不是有一块铜钱大小的伤疤。咱们看过就走,行吗?即使他手臂上真有伤疤,咱们也走,行吗?”石小川点点头,说:“虽然你这样做有些变态,我也同意试一下。一件事开头了,终究要有个结尾,我愿意和你一起去找那个尾巴。”
我们下了车,慢慢地走到十字路口。垂直交叉的两条街道都很宽,街面上已经没有多少人了,而阳光在此时显得更加强烈。身上的衣服几乎湿透了,但并不妨碍我们勾肩搭背。我们一路向西,一二三四五,嘴里念念有词。终于,第十家的大门出现在眼前。黑色的大铁门,阔大的院子,四间白色的平房,一丈高的沙灰墙,应该是一个殷实的人家。我和石小川走过去,敲了敲门。门内传来狗叫,但不是那种依仗主人的底气十足的狗叫,那叫声充满了极度的惊恐,更像是大声的呻吟。除了狗叫,没有别的声音。我伸手推了推门,是虚掩的。我看了看石小川,他点了点头,我们小心翼翼地走进了院子。出乎我的意料,院子里很空,只有一些旧木板和麦秸杆零乱地堆放着,东侧有一棵在烈日下垂着头的老柿子树。堂屋门敞开着,能看见屋子里空空荡荡。石小川喊了一声:“有人吗?”没人回答。老柿子树下的一堆麦杆下突然传出一阵狗叫,比刚才听到的还要惊恐。我随手操起脚边的一根树枝,向柿子树走去。我把那堆麦杆猛地挑开,发现了一只被五花大绑的正在水泥地上无力挣扎的黑狗,它的体型很大,嘴里流着涎水,正绝望地看着我。“好大的狗,”石小川说,“能把这么大的家伙弄住,没有三两个人是不行的。”我想,肯定是这家主人搬家了,狗恋旧,偷偷地跑了回来,却被好事者逮了。我蹲下身子,摸了摸它的肚子,然后摸了摸它的腿,如果它没有受伤,被俘几乎是不可能的。它突然疼得大叫了一声。我这才发现,它的一条后腿已经断了,正在往外渗血。我快步回到“索纳塔”跟前,拿了几根火腿肠和一瓶矿泉水。我喂了它几口水,然后把火腿肠剥开,放在它的嘴边。它的目光渐渐温和起来,吃着火腿肠,感激地向我点点头。它的眼里似乎有了一点笑意,我的心里扑通跳了一下。我找来一块白布,把它的伤腿包扎好,然后把它身上的绳子一点一点解开,松松地系到它的脖子上。石小川说你想做什么?我说我要把它带走。石小川说你疯了?这样大的一只狗,你怎么照顾它?再说,你知道它的来历吗?我愣了一下,是呀,我不知道它的来历,怎么能带走它呢?我正犹豫着,忽然从大门口扑扑踏踏地走进来两个粗壮的年轻男人,一个光头,一个留着黄毛,全都光着膀子,穿着五彩缤纷的大裤衩子。光头皱了皱眉,问我们是哪里来的。我没有回答他,只问他是否知道这狗是怎么回事。光头说租房子的人走了,把这条狗留给了他,他付了一千块。我知道他在撒谎,但是,我不想拆穿他。我告诉他们,我要把这条狗买走,六百块钱。黄毛冷笑了一声,说你有点常识好吗?这样的犬你付六百块,你是租三个月还是四个月?你知道不知道,这是德国名犬,是著名的罗威纳!我吃了一惊,我看了看石小川,他竟然笑了。我知道他想到了什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问黄毛到底多少钱可以卖给我。他告诉我,一千二,少一分也不行。
我犹豫了好大一会儿,我的钱包里只有六百块。我摸了摸罗威纳的头,它用舌头舔了舔我,然后用三条腿挣扎着站了起来。它要跟我走,它要我带它走。我向石小川伸出手。石小川叹了一口气,从裤子屁袋里掏出钱包,数了一千二递给黄毛。我拍了拍罗威纳的屁股,扯着绳子向门口走了一步,然后回头看它。它吃力地挪动着脚步,虽然痛苦,但是,它是愉快的。它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嘴边火腿肠的残屑,然后威武地向黄毛和光头吼了两声。
我和石小川带着罗威纳走出大门,突然有一阵风刮过来,门前的沙土扑了我们一身一脸。石小川看着罗威纳,笑了,说:“袁小雨,我真佩服你。你来找娘,找到了王玉兰,搂草打兔子,还顺带着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妹妹;你来找爹,竟然找到了一条罗威纳,还是条跛腿的罗威纳。这下好了,父母双全了。”我不想理他。但是,我不否认,如果它不是罗威纳,我可能会被一千二百块钱吓退。罗威纳,罗威纳,如果那个姓罗的能像这条罗威纳一样温良,我也就无话可说了。在以后的日子里,如果我还能想起他,我就叫他罗威纳。
我的手机响了,是刘小千打来的,她问我在哪里,晚上能不能请她吃饭。我说我正开洒水车呢,一身汗水,臭死了。刘小千说臭男人当然是臭的,不臭就不是男人了。这话有巴结我的嫌疑,但是我爱听。我们已经两个多月没联系了,我知道她是给我时间,让我慢慢体会她的好。事实上,我正是按她的意思做的。
我说刘小千你想吃什么?你想吃罗威纳我都能满足你。刘小千说我只想吃你。我心里突然涌出一股热流,我想现在就见到刘小千,我想现在就把她搂进我的怀里,告诉她我非常想她。
我知道,我必须知足了。虽然我爷和我奶都不在了,但是,我有了一个爱我的女人,有了一份我爱的工作,有了一条姓罗的犬,我还需要什么呢?
我什么都不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