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驻站内刊征文参赛作品《起脊屋》
起脊屋(散文)
葛亚夫
小谷河实在太小了。
不要说中国地图了,县地图上都没有。乡镇地图上倒是有,细细的,还没男娃子的尿粗。我不止一次查过百度地图,名字也没有,一段一段的断码,像一个孤苦无依的留守儿童。大地上,它只能算是涡河的神经末梢吧!长在小谷河唇角上的谷堆洼,就是末梢上的绒毛。小谷河都不能传世,流着流着就断了,干了,没了。用小谷河的水土盖的起脊屋更不能传世,甚至连接代都难。前半生盖,后半生住。人的脊梁弯了,腿脚不利索了,胳肢窝里夹起了拐杖,起脊屋的脊梁也快直不起来了,上下漏风、漏雨,四面墙拄满木棍。一座起脊屋,“盖括”了一个人的一生。
小谷河还清澈撒欢时,我曾在洗澡男人的口里听说过盖屋的不易,尤其是“起脊”。
无论泥墙时代,还是砖墙时代,起脊屋的脊,都至关重要,要耗费男人的前半生,才能立起来。撑起屋脊的脊木,男娃落地后就要种下,两个梁头的支撑木,甚至还要更早做准备。木质要紧密、坚硬,木形要笔直、匀称,木龄起码要十几到二十年。至于其他的棱条,堂屋和厢房,加起来要三五十根,也要一棵棵种,一年年积攒。那时,村庄是浓绿色的,长满了树。不对!是长满了屋顶。
九十年代初,村庄里的树达到巅峰。小谷河里,常年泡着横七竖八的棱条,看似凌乱,但是,谁家的,都有各自的标记。含着人口红糖的一代人,陆续到了结婚年龄,谷堆洼开始村史以来第一次突围,起脊屋越过南塘,盖到小谷河对岸。从里到外,那都是谷堆洼最热闹的时代,也是最诗意盎然的时代。三十多年后,当“诗和远方”再次刷屏,唤醒无数人的梦想,我想到的是起脊屋时代的谷堆洼……
灰色的屋顶,像一本打开的书,还没来得及读完,就被倒扣在大地上。小谷河白的刺眼,如同清风从线装书上吹起的棉线。读书的人去哪儿了呢?可能在东南湖放牛或放羊,可能在葛子老坟耕种或收割,也可能在南塘洗澡或摸鱼……“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斤粟,书中自有颜如玉,”古人真得没有骗人!这些,起脊屋的书页里都有!房屋里满满当当——金色的是玉米和大豆;玉色的是芝麻和大米,以及刚过门的新媳妇;大囤里是微醺的红脸麦子……这只是堂屋那页,厢房里还有很多补述,院子里还有无限留白。
一座起脊屋,一本厚实的书。一个村庄,一座厚重的图书馆。
在这里生活的人,都是穷经皓首的书生,家家户户都是耕读世家。
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起脊屋的才学还要多得多。屋里有几个大囤,囤里的麦一年也吃不完,暑天拉出去晒,少说也得拉七八趟,晒两三天。斗里的玉米,只是留给鸡的零食,大部队都垛到了梁上。靠墙的袋子,站得整齐的,是大豆;体格庞大的,是棉花;特立独行的,是芝麻、绿豆和花生等。地上,还有没入囤、进袋的散兵游勇,像土豆、辣椒和瓜果等。一个个,颗粒饱满,字正腔圆,一口咬下去,有乡土质朴的传统和味道,也有民族坚硬的质地和秉性。进口货?精日崇美?门都没有!在谷堆洼,日是骂人的话!谁都可以日,日谁都可以。美是鄙视的话,臭美,想得美,美得爹娘都认不出来了……
到了芒种,是村庄最忙的时候。芒种芒种,忙着收,忙着种。脚步小一点,手慢一点,就可能是完全不同的结局。像极了一场考试,就算是开卷,甚至给你答案,但你写的太慢,或者写着玩着,收卷时没写完,也是白搭。一场雷雨,就是下课铃声,写完的,兴高采烈交卷,和同学讨论能考多少分,准备下一场考试——播种秋季作物,展望下一季的收成;没写完的,垂头丧气按着试卷,祈求晚几分钟下课——麦在地里过水生了芽,秋季作物错过了这场雨,下场雨不知猴年马月,下季收成又要另设一个未知数。
在谷堆洼,种地也满满的学问,是最古老、最传统的赶考。来看看起脊屋里的满分答卷。
笔墨纸砚和题材格律,都已万事俱备。玉米种是高价买的内参。豆种和高粱种,在小桌上滚了好几遍,个顶个的饱满滚圆。麦地已收拾出来,就等一场雨润笔,就能挥毫泼墨。雨说来就来,是李白那种暴脾气、杜甫那种才情——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
下雨的日子,村人喜欢挤在门口的屋檐下,男人蹲着,女人坐着,孩子站着,支着耳朵听风、听雨、听传说,眯着眼看风、看雨、看故事。雨总是先落到自家屋脊,脚步很轻,然后跑到屋顶的瓦片上,脚步急起来。等大步穿过屋檐,已是飞流直下三千尺的节奏。院子成为一面流动的镜子或大鼓,大大小小的雨点,大珠小珠落玉盘,溅起一个个起脊的镜像或余音。雨还在昂首往前跑——我勾头看天,怀疑不是雷公和雨婆掌管雷雨,而是李白和杜甫。此时,李白斗酒饮了下去,诗兴淋漓,笔走龙蛇。杜甫更忙,挥汗如雨,按着乌云的云头研磨……雨点跑着跑着飞舞起来,跃上前面人家的屋脊。
细雨生烟,烟雨迷蒙,是婉约的江南体,风姿卓越。暴雨溅珠,珠联瓦合,是豪放的皖北体——谷堆洼分体,别有风趣。风雨里,深色的屋脊,像渡劫的翼龙,张开灰色屋顶的羽翼,瓦片挨着瓦片,鳞片压着鳞片,羽毛贴着羽毛,也是竖排、鸟篆体。这些跃跃欲飞的汉字,在雷雨的胞衣里迅速进化,一排排,一行行,保持着整齐划一的行间距。大风呼哧一吹,它们就顺着瓦垄的跑道助跑,从屋檐下振翅飞起来。往南,飞过南塘,飞过小谷河,就是葛子老坟了。无论落在哪一块地,都好,都肥水不流外人田。
雨累了,小了,该村人上场了。点玉米,耩黄豆……准备这么久,这下全部都一吐为快。过个三五天,泥土里到处是探头探脑的绿影。黄豆和芝麻,拱出土地的是一个屋脊,两片叶,像倒扣的一本书。书页毛绒绒的,毛边,一看就不知翻了多少遍。玉米和高粱,拱出地面的是一把镰,一片叶,内卷,像一支倒悬的笔。再过上个三五天,黄豆、芝麻都又拿起书,书声琅琅,读了一层又一层。玉米和高粱也不示弱,挥毫泼墨,写了一叶又一叶。经过一个夏天挥汗如雨的奋笔疾书,到了秋天,它们全部交出各自的答卷——字字珠玑,颗粒饱满。
冬,终也。冬天是时间的终点,万物都收藏了起来。小谷河收藏起谷堆洼,谷堆洼收藏起起脊屋,起脊屋收藏起粮食,粮食收藏起农事和农时……但是,农人闲不住,也无处收藏。男人整天窝在厢房,打磨他的收藏。黄牛要好好陪一陪,它劳累了一年。那时,还没有成功学《牛皮卷》,只有牛郎织女的老故事,百听不厌。挂在墙上休息的农具,要好好擦一擦。锄、镰、锹等,这些用了一年的笔,都要再磨一磨。还有墙角打瞌睡的犁、耙和耩子,这些打印机、橡皮和复印机,也都工作了一年,需要彻底清理。
女人也不闲着,坐在屋檐下,准备一家的衣着和口粮。阳光落在屋脊上,落在瓦片上,又汇聚到瓦垄里,一行行,一排排,流淌下来。流到女人手里、眼里和针线里,被全部缝补进衣服。黄狗就趴在脚边,迷瞪着眼。白猫缩在黄狗后,眼咕噜噜地盯着屋檐上的麻雀。麻雀蹦蹦跳跳,盯着院里的粮食。几只母鸡背着手,踱着步,东啄一口,西啄一口,不时拉着嗓门悠长地叫一声,咯……哒……
那时,我还小,一点也不担心。我背得滚瓜烂熟的“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还只是古诗,还只是古代游子的事。
给我送报刊的大爷,每次送完,都要和我唠一阵。他常常大发感慨,现在书这么多!这么好!为啥看书的人却越来越少呢?我也同样困惑。街上的报亭、书店,不知不觉都已改换门庭,买本书都难。城市很大,盛得下整个地球的品牌。城市很小,盛不下一本书。
不止于书,还有倒扣的起脊屋,开始在时代里掉线,隐身。
每次回家,村庄也在一点点变幻。南塘干涸了,被四处取土,挖得千疮百孔,它用荒草作草药,贴了一丛又一丛。树越来越少,绿荫矮小促狭,连自己都遮不住。小谷河里泡的不是木头,不是戏水的人,而是一层、两层或三层的楼房,一个、一群或一堆蹭流量玩手机的孩子。是认生吧?小谷河携带着水、鱼、虾和水鸟,不知举家迁到了哪里?起脊屋和主人,以及他们的时代,一起老了,渐渐消失匿迹。那些打开倒扣的书杳无音讯,那些读书的人背井离乡了,那根风吹起的棉线下落不明……我不知道,这些是否可以回答我的困惑?
小谷河太小,谷堆洼太小,起脊屋太小,我太小,文字太小。
一栋栋高耸的楼,总让我产生错觉——它们也是书,挥着翅膀飞翔的书。这些起脊屋的后裔,不再满足于倒扣在地面上,而是挺起书脊,折起书页,展开翅膀,开始飞翔,向着天空,对着大地,纵情挥毫泼墨。是我走得太慢,在时代蜕变的阵痛里,一再瞻前顾后。或许有些疼、有些痛,但我相信,我的脊梁会挺起、打开,手臂也会蜕变成翅膀,从起脊屋里飞出,衔起从新时代典籍里吹起的那根棉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