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驻站内刊征文参赛作品《想念杂树》
想念杂树
杨秋
清晨沿河步行,是多年的习惯。在这个过程中,可以发现、发生,很多问题和有趣的事情。
又到水草繁茂的季节。那是一片神秘而美好的盛大水下森林,是各种鱼虾及其它水下动物温暖的巢穴。我期待看到前几年的盛况。
也是在万物勃发的春季。我发现那些鱼突然变得大胆起来,在靠近岸边的水草里疯狂摆动,不时跃出水面,发出“啪啪”的击水声,周遭的水草也因此晃动、凌乱起来。
一位老渔民说它们正在咬仔。问问度娘,说春季鱼类要交配产卵繁殖。私下想想,度娘的回答跟老渔民相比,差远了。仅一个“咬”字,把鱼类繁衍生息的过程,写活了。
那位渔民还说,农历二月二,鲤鱼开始咬仔。三月三前后,杂鱼开始咬仔。鲤鱼要早一个月左右。
今春,我依然在水边行走,水草也逐渐繁茂起来。到了二月二,过了三月三,只看到零星的小鱼跃出水面。如春节前男孩子点燃的小炮,“啪啪”几下,没了下文。内心期盼的盛景一直没有出现。
回忆起以前看到的点滴。钓鱼的、锚鱼的、扎鱼的、撒鱼的、电鱼的,从晨到昏,不离水边。一些高科技手法地运用,更是让那些原本神秘地逃遁,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曾看到不少人,鱼钩上装着摄像头,身边连着WiFi。只要有鱼儿游过,画面立刻呈现出来,只需一拽,鱼钩瞬间便会发出几条带倒刺的钩子。不管多大的鱼,纵有三头六臂,也无法逃脱了。
还有一些人,捏着带倒刺的刚叉,柄上系着长长的绳,在水边巡视。看到哪一片水草翻花,一叉下去,必有大鱼扭着身子穿在叉上。在举起的瞬间,从鱼的腹部抛出一串白的东西,不知道是鱼仔还是别的。
为此,曾与人理论。他们却很有说辞:政府都没有禁捕,你管呢?
无言以对。
想到曾教过的一篇课文——《钓鱼的启示》。一对父子在禁捕前一小时,捉到一条漂亮的大鲈鱼,在无外人看到的情况下,经过一番犹豫依然放回水里。再看看那条在叉上徒劳挣扎着的鱼,内心不免,有些凄然。
以上这些,对于咬仔的鱼儿来说,都不是致命的。
可怕的是那几台有巨大吞吐量的机器。嘴巴一张,履带前滚,所经之处的水草连根拔起,几小时之后,这大片的水域清理得干净彻底。
有一次,和渔民闲聊,他们说不应该在这个时间清除水草。因为鱼儿大量的受精卵附着在水草上,它们要经过半月左右的时间,才能脱离水草,在水中游动。一但落单就会死掉,随水草一起打捞出来,也是死路一条。并说,前年和去年让他们参加水草的打捞,眼看着水草上白花花的卵,还有水里密密稠的鱼秧,心里不落忍,今年说啥也不干了。
他们还说,渔民就指着鱼活,这样的事,不能干。原来好多的鱼,现在都没有了,像黄金、麻大嘴儿、还有咯伢,也少了。
问过这些水草被打捞之后的去处。它们被再次倒入更远一点的水域,以不影响市容为主。彼时,那些水草已经没有了生命,只有在太阳的烘烤下,发酸、发臭,造成二次污染。
曾经给一位环保局的朋友打电话,诉说此事。朋友说,尽力保全这些水草。我知道:打捞水草,看似一件小事,实则牵扯到很多方面,甚至是工程,是利益。需要很多人反复讨论研究,哪能一个人说了算呢?
只是祈祷,能推迟几日。等一等,那些附着在水草上的卵,变为游动的鱼。再说,母鱼在产卵前后,异常消瘦,也需要丰富的水草让自己丰腴起来。
一日,因事未沿河行走。老公回来后说,开始捞水草了。
心中忽然疼痛。
由此,我想到了一些已经消失和正在消失的杂树。不知从什么时间起,街道两旁、公园、河堤、环湖景观带、乃至机关单位的院内,忽然换上了陌生的面孔:女贞子栾树榉树枫杨树香樟树……它们睁着发虚的眼睛,胆怯地站在那里。
这里不是它们的故乡。它们很忧郁,也很寂寞。只需要看看它们的容颜,就会发现它们过得并不快活,离开了自己熟悉的泥土,熟悉的气息,这些树的根不知道该如何行走了。
我曾细数过几片林带。一片池杉、一片红枫,一片垂丝海棠。30棵池杉,有12棵死掉;20株红枫,死去14株;10棵垂丝海棠,死去6棵。这些不知道从哪里移来的,或粗或细的树,可能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寂寞的死去。园林工人确实是想让它们好好的活着呀,他们给树留了一小片土地,身上扎着营养液,还用铁丝和木架子让它们固定起来。
目光所触,确乎都是外来种类了。连河边的垂柳也是嫁接的,一根根树桩,中间开裂,头上顶着几根稀疏的枝条。刚进入春天,就枝干叶焦,呈现出厌厌的样子。记忆中的柳树,枝叶分披葳蕤茂密,精神好得很呢。
它们都去了哪里?是否有人像我一样也会想起它们呢?估计没有吧。人们在高楼里住久了,也就习惯了与之相配的石楠棵、高杆女贞树、枫杨树,以及老是弄错名字的栾树和榉树。尽管女贞子落下的黑豆染黑了地面,染花了车辆,它们还是趾高气扬地,占领了一个又一个机关、单位和小区。
有一株楮树,在小区墙角偷偷抽出了枝条。楼下的邻居把它楮穗摘下吃掉后,随手砍了。这些杂树在城市已经没有了立足之地。
读《红楼梦》时,看到宝玉到城北20里外一口井边,祭奠投井而死的金钏。被黛玉耻笑,说,万水总归一源,不拘哪里舀一碗水,不能祭拜。
黛玉有所不知,宝玉心中所念,不是水,而是井,是和金钏相关的物象。就像祭拜已故的亲人,一路狂奔,扑倒棺椁跟前,方觉哭得酣畅淋漓,内心才会有所依傍。
承载着乡愁的杂树,正是起到这个作用。那些时时看到的女贞等,即便共处了十几年二十几年,依然是熟悉的陌生人。想家的时候,不会望着它们发呆,也没有轻抚树干,对它们诉说心事的欲望。那些楮树楝树桃树杏树核桃树榆树泡桐树洋槐树就不一样了,只需影子一闪,心就会触动。诸多的过往,便汹涌而出:
那棵大洋槐,一树白花儿开得正热闹,无数蜜蜂闻香寻来。扇动翅膀“嗡嗡”欢唱。树下,一筐筐鸡仔啁啾不息。一村的妇孺都被吸引过来,妇女用折子圈出自己的天地,忙着挑拣小鸡;孩子们围着鸡筐兴奋得手舞足蹈。一年的希望就从树下诞生了。
南风从大河上吹过来,河头的柿树林,新叶鲜亮,青春喜人。花未开,只有小篮子状的托儿贴在梗上。昨晚落了场小雨,树干的粗粝与新叶的清媚形成鲜明的比对。
地面干净清爽,没有因为雨的飘落变得泥泞。一些小花托儿被风吹落到地上,为白玉般的地面点缀了素淡的新绿。
小孩子把它们捡拾起来,放到自己的手心里,很欣赏地看着。碗里的饭早吃完了,人们把碗放到地上。有的搂着膝盖儿发呆,有的看小孩子捡拾花托。丝丝的风温柔地吹拂着,每个人脸上都呈现出困倦而舒适的表情……
可如今,去哪里寻找它们的影子呢?偶尔在老街深处,闻到楝花的幽香,鼻子便开始发酸。追着香气去寻,拐过几道弯,绕过几个巷子。看到一株楝树,大团的紫云伸过墙来。踮起脚,扯着一枝,深深嗅下去,泪水便滴落下来。
有时,就想:为什么公园街道不能用杂树来绿化呢?一路白的槐花,一路紫的楝花,一片粉的白的桃花杏花,这样子不好吗?
后记:近日,小区正在清理杂树。柳树、楮树、槐树、杨树,不论大小曲直,一律清除。只留下那些半死的栾树、病态的池衫和总是被“吊死鬼”的吃尽叶子的枫杨。用不了多久,估计那些原生态的杂树,只能存在于书本的介绍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