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杯池絮语
作者:李茂岷
王羲之《兰亭序》里有一段话说:“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急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其中的“流觞曲水”,说的是什么?有人译作“漂流酒杯的弯曲的沟渠”,多数译文干脆说是“流觞的曲水”,加个“的”字,好像明白,实际还是不知所云。
我小的时候,家里住的是一座古旧的大房子。这所房子里的住户有二十多家(后来发展到三十多家),是土地改革时划分给农民居住的。这所古宅是一家姓王的“绅粮”修建的。后来他家因抽鸦片败落,先是将各处匾额上的金字刮粉卖钱,继而拆卸亭台楼阁卖钱,最后整座房子都卖掉了,我们家就买了一部分。古宅占地十余亩,为砖石土木青瓦结构,48条屋脊,12口天井,上、下厅,东、西厢房,堂屋,粮仓,戏楼,举凡农耕社会可以想到的居住休闲设施,一应俱有。虽然气派很大,但其建筑工艺档次不高,和我见过的一些地方考究的古代建筑,例如山西乔家大院相比,就显得粗放。其建筑年代属清代中晚期。还在我记事时,房屋即已破损严重,再经几十年至今,几乎再难安居。原有住户或进城打工住楼,或在其周边另建新宅,偌大宅院如不采取措施,即将废弃。唯有大门两边一副石刻对联依然屹立如初:“溪名石鹿抱村流;宅近杯池邀客玩。”
对联的意思是:有一条溪流名叫石鹿(石碌)绕着宅院流过;住宅近旁有流杯池石刻游乐场可以邀请客人游玩。
这就和王右军的“流觞曲水”遥相呼应了。“觞”就是杯,“流杯池”就是流觞曲水。想不到吧?川南僻地一所古旧宅院的大门上,居然出现江浙古代书圣著名作品中吐露的文化信息。那么,“流觞曲水”到底什么样?据说,流杯池不只一处,四川宜宾和万州都有,还很有名气,但我没见过,从照片看,似乎很简单,就是在地石上凿一条流水小沟,弯曲如“S”形,两边有几个石凳,如此而已。而我老家古旧大宅近旁的流杯池却不同凡响。该流杯池坐落于一片常年流水的大石滩上,这片石滩就是由石鹿溪(石碌溪)冲刷而成,所以古宅地名“滩子上”。大石滩宽约20—30米,长约1公里,平缓倾斜,裸露的青石岩层坚硬而光滑。暴雨时,洪流漫滩而过,雪浪奔腾,势不可遏,直达下游吴家洞瀑布。晴明水少,细流涓涓,顺低洼处淌过,大石滩清洁平整,延展开阔,甚宜游观。流杯池凿刻于石滩胸部,形如一颗硕大印章,两米见方,刻“天下奇观”四字。字体布局也与印章相同。顺每字笔划边沿凿刻沟槽,沟槽曲折回环,有进水口和出水口,上下游贯通,以便流水(流杯)。此即四川省合江县瓦窑村滩子上独特版的流杯池。是否和《兰亭序》中描述的流觞曲水完全相同?这不得而知,但它肯定是难得而珍贵的文物,则毫无疑问。
想象一下,在它开凿之初,与宽大古朴的宅院紧相毗邻,相得益彰,映衬以周边的“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清流急湍”,再加上特意修建配置的双河桥、灯杆坝、榕树台等等人工和自然景观,是怎样的意境?闲暇之时,文人墨客漫步石滩,“列坐”池畔,饮酒赋诗,是如何的惬意?俨然一幅中世纪华夏文明写意图。
但这一切都已逝去,随着时代的变迁,随着王氏主人家族的败落。自我记事起,就没见有人来这里“列坐其次”,喝酒游玩。五十年代初,各家都分有田地,各自忙于春种秋收,夏耘冬藏,哪有人注意什么文物不文物。流杯池任其荒秽,树枝杂物,人畜粪便,淤泥浊水,几乎掩没字迹。其后“大跃进”年代,这里似乎一度兴盛。打夜班的时候,漫山遍野都是火把,真是热火朝天。但其实,人们将火把插到田间地头,都跑到流杯池附近石滩上休息闲聊,近乎“列坐其次”。我曾经参加夜班栽油菜,只栽一会儿,就随大人到石滩睡觉,睡着了,还是大人叫醒回家的。再后,因大炼钢铁的需要,与流杯池景观配套的一些植物,尤其大榕树(黄角树)被砍掉作燃料。本来的青山绿水,茂林修竹,就显得光秃秃了。但是流杯池还在,大石滩也依然完好。再后,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因人口繁衍,大宅内逐渐拥挤;再加改革开放后农民开始富裕,思谋建设新居,而大石滩上的石料是绝好的建材,于是人们纷纷到此开采石材。本来,流杯池旁青石上刻有一行铭文:“自此以下至吴家洞所有石料不得开采”,但需求急迫的建房人岂管那些,钎凿齐下,原本斜平的一片光洁场地很快变得百孔千疮,沟壑纵横。所幸,流杯池所在位置居然没动,在一片狼藉的乱石簇拥下形影独吊,可怜兮兮地显示它的古雅。
近年,陆续有外地人到此参观、拍照,政府方面也在提示保留古迹的要求。同时,当地建有一个“奇观农场”,即依据流杯池石刻命名,养鱼植树,培植林果,发展旅游。此地也确实潜藏旅游资源。四面青山环绕,中有溪水贯穿,南邻云贵高原,对面白云山、万丈崖如巨幅屏风横亘南天,为景区布置了既雄伟又秀丽的天然背景。而且,在退耕还林和保护环境的政策指导下,周边植被日渐厚密,“竹树葱茏连地天”,确有观赏价值;只是作为关键景点的大宅院和流杯池俱已残损。农场负责人应诺说,将投资千万元整修宅院,填补石滩,疏通道路……但是,资金来源呢?况且,原始地质地貌一旦破坏,无论花多少钱也难以复原。
川黔交接的老家,本是穷乡僻壤,在交通不便、信息闭塞的古代,像“曲水流觞”这样高雅的文化信息,竟然流传到此并以恒久的形式保留下来,不能不慨叹于我们民族文化风习的整体性、互通性有多么强固。流杯池的存在,让我们缅怀农耕文明的时代特色、士人文化的优雅恬静;它的残损经历,让我们对社会变动与环境生态的关系,生发一分省悟,保持一分戒心。
传统文化与现代生态文明的融合,是我们经济建设与社会发展中一项重要课题,但愿引起足够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