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驻站内刊征文参赛作品 《船长》
船长
文/李淑妮
我刚认识殷远航的时候,他还没有船,也不是船长。
记得那是一个春日的晚高峰时刻,小城最繁华的东门大街上,人流如潮。汪真骑着咣当作响的旧电瓶车,带着我一起接女儿言言放学时,我接到了殷情的电话,提醒我们别忘记了晚上去参加她的家庭聚会。
因急于先带言言回家写作业,汪真在人流车流中见逢插针,一路疾驰。到了南新桥时遇上红灯,他迅速冲到最前面,然后一个急刹车,让我和言言的身体都猛地颠了一下。绿灯即将亮起之际,汪真早已做好了蓄势待发的准备。
这时,从我们的左边驶过一辆电动车,以风驰电掣般的速度冲到我们前面并停下来。我看到那位年约六旬的大叔衣着得体整洁,端坐于电瓶车上,双手紧握龙头,目视前方,仿佛昂立船头的舵手,已随时做好急速航行的准备。被挡住去路的汪真有些不快,于是按响了喇叭,大叔却稳如磐石,纹丝不动,气氛顿时有些紧张。汪真再次按响了喇叭,大叔回头看了看我们,嘴角上扬,带着嘲讽的微笑,那表情仿佛在说:“有本事你飞过去呀!”汪真有些恼怒。还好绿灯亮及时了,大叔敏捷地发动电动车扬长而去,汪真也加大马力向前冲,却已和大叔潇洒的背影拉开一段距离。
回到家,言言从书包里往外拿作业的时候,掏出了一个小小的、金黄的圆饼对我说:“妈妈,这是辰辰同学送我的饼,是他外婆做的,特别好吃,我特意给你留了一个。”这是我人生中吃到的第一个小蒜饼,醇香脆糯,真是前所未尝过的美味。
辰辰是言言的同班同学,坐在言言的前排,是个皮肤白皙、调皮可爱的小男孩。今天晚上请我们吃饭的正是辰辰的妈妈。
我和殷情的友谊则是因为一次流血事件。半年前,刚上一年级的言言在学校里获得了一个小组长的职务,她从此便有了一种神圣的职责感。在一次辰辰同学回头和后座讲话的时候,她立刻拿起语文书去拍辰辰的头,想让他转过去好好听讲。可令她猝不及防的是,此时辰辰同学刚好转过脸去,书一下子拍在辰辰同学的脸上,顿时血流如注——老师惊呆了,言言也被吓坏了。
傍晚放学的时候,老师找到了我,要我带着女儿向辰辰的妈妈道歉。看到满脸惊恐、一脸泪痕的言言,我虽然有些心疼,但知道这是女儿的不对,于是在忐忑不安中打通了老师给的那个电话号码。没有想到的是,电话那头,殷情的声音无比爽朗,连连说没事没事,小孩子在一起难免磕碰,不要放在心上。我和女儿心头的一块大石头才算落了地。从此以后,我们两家的交往便密切了起来。
熟识之后,我和殷情周末经常带孩子们一起去公园赏花,去效外踏青,去山林里采野笋……主要都是殷情带着我们,她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带我们熟悉了这个美丽小城的许多地方,也让言言的童年生活变得丰富多彩。
在我和殷情越来越熟悉之后的一天,她说她的父母亲想请我们一家一起吃顿饭。我和汪真都是刚到小城不久的外地人,几乎没有什么社交,于是欣然应允。
言言把作业写好,我们准备出发去赴宴时,却接到我哥哥打来电话,他刚好经过这里,要顺路进来看看我,半个小时就到。
我赶紧给殷情打电话,再三推辞说不去吃饭了。可殷情一定要坚持,说她爸发话了,位置都订好了,他想见见我们,必须要去。再说我哥也不是外人,让我们带着哥哥一起去吃饭。
接到哥哥已是六点半,等我们再匆匆赶到饭店,已经七点了。推开包厢门,我看到里面已坐了七八个人,在我们到来之间正在热烈地讨论着什么。我们一进门,大家立刻安静下来,一道冰冷的目光向我们射来,我惶恐抬头,看到一张乌黑严肃的脸孔。而更让我们诧异的是,坐在正中央位置上的居然是下午在红绿灯路口遇到的那位大叔,原来他就是辰辰的外公。辰辰外公也略带诧异地看着我们。
坐在外边的殷情赶紧热情地招呼我们,辰辰的外婆笑眯眯地牵过言言的手,让言言和辰辰坐在她身边,温和地和言言说话,不停地给俩孩子夹菜。黑脸男子板着脸用方言冷冷地对辰辰的外公说:“妹夫啊,吃顿你请的饭真是不容易,一帮外地人让我们这些做亲戚的等了足足一个小时。”我和汪真都听懂了,难堪极了,汪真的脸涨得通红。还好殷情正在和哥哥说话,哥哥听不懂也没听到。留下来吃难堪,这时走更难堪,我只好硬着头皮一个劲地道歉,说我们来晚了。
只愣了那么一会儿,辰辰的外公满面笑容地站起身,迈着军人般的雄健的步伐走过来,紧紧握住汪真的手,热情地寒喧起来。还一个劲地对我说,你根本不需要道歉,你们又不是故意迟到的。他安排汪真和哥哥坐在他的身边,亲自为他们倒酒。反而对其他的那些亲戚不大理会。在最初的几番客气推杯换盏之后,不一会儿,他就和汪真交谈得甚为投机。
这一次的饭局,拉近了我们和殷情家庭之间的距离,也互相增进了了解。辰辰的外公名叫殷远航,年轻时是一所公立小学的校长,后来因为计划生育的关系,虽没有超生成功却受到了处分,他索性辞职,到新疆做生意,直到近两年,到了退休年龄后,他才回到小城,过起了含饴弄孙的平静生活。
而就在刚刚,我们到来之前,殷远航突然在餐桌上宣布了一项重大决定——为了给辰辰的将来创造更好的条件,也为了让自己的老年生活更加充实,他准备买了一条大轮船跑货运,正在询问亲戚们是否支持。
大家听了这个消息都极为震惊,亲戚中没有一个人支持他。刚才所有的人都在劝说他,已经到了这么大年龄了,不要再去瞎折腾。
汪真坐在殷远航和辰辰的爸爸杨明中间,他和杨明一见如故,都是体制内的工作人员,有许多的共同话题。
现在只有他们两个对殷远航的提议十分感兴趣。特别是汪真。他骨子里其实是个不甘于平庸的人,年轻时也许曾有过起南闯北的雄心壮志,但在单位日复一日的繁琐事务中,棱角被慢慢磨平。现在最大的兴趣就是钓鱼,还特别向往田园生活。他和杨明两人的酒量不大,但都喜欢喝点,在单位也都属于佛系人物,谈论的话题无非就是工资涨了多少,保险金额又有什么变化,掰着手指头数数还有多少年退休等等。
几杯酒下肚,几个男人的脸色都变成了高梁红,谈话氛围也更融洽。我和殷情主要聊孩子的学生和生活,他们那边谈话的声音越来越大,我们就停下来听。“这是好事情呀,人生就应该体验不同的生活,我最佩服的就是那些生活中的勇者,总能成为时代的弄潮儿,做出一番不同凡响的事业。即使失败了,也是一种生活体验,至少人生没有遗憾。大叔,我支持你,需要帮忙还是需要钱,你跟我一声就行,我一定会尽力,说不定哪天我也辞职,跟你跑码头去……”听到平时沉默寡言的汪真在慷慨激昂地指点江山,信口开河,我知道他又喝多了。
杨明也很兴奋:“像我们这样一辈子呆在单位里慢慢熬,一眼就能看到头的生活真是太他妈的无聊了。老了都没有什么故事来下酒。在体制里呆得越久,胆子越小,这辈子我最佩服的人就是我的老丈人,有想做就做的能力,也有敢做敢当的勇气。”
汪真和杨明的这番话令殷远航激动不已,他立即端起酒杯,用力拍拍汪真和杨明的肩膀:“你们俩就好好在体制内呆着,我去闯江湖了。等我闯出一片天下再跟我一起玩也不迟。话不多说,来,干杯!”三人哐当碰杯,一仰脖子,一饮而尽。
那位黑脸亲戚鼻子里冷哼了一声,吃几口了菜,便借口有事要先走。殷远航也不挽留,亲戚临走前重重地关上了包厢的门。汪真和杨有些不知所措,辰辰的外婆想站起来去送送,殷远航却轻轻按住了她肩头。
亲戚们都借故先走,只剩下我们两家人了。殷远航的谈兴更浓,他说,刚才的亲戚是殷情的舅舅,一辈子对他从学校辞职的事情耿耿于怀。总说他都已经当上校长了,前途无量,却要到跑到新疆去自找苦吃。好容易回来过了两年安定日子,竟然又要跑到遥远的广州去跑货运,纯粹是脑子在新疆被驴踢坏了。
“他这种一辈子呆在一个单位的人哪里会懂?他不懂。”殷远航满脸通红,一脸不屑地说。
殷情对辰辰外婆说:“妈,你劝劝爸爸,叫他好好在家里歇歇,不要买船了。你们在家要帮我带孩子呢!”
辰辰的外婆温柔地笑了:“你爸这人天生闲不住。反正我随他,他买了我就陪他去,不买就我在家里给你们帮忙。”
晚餐结束之后,我在楼下看到了他们的车子,那是一辆中国红的丰田,已经有些年头。殷远航以前经常开着它穿梭在江南小城与新疆之间,他轻轻地抚摸着车身,深情地说:“这辆车跟着我吃过苦啊!每次开到西安的时候,我就整个人就感觉轻松了,因为只剩下一千多公里了。”
不久后的几天,殷情告诉我,她父亲已经买好了货船。目前他们已经前去提货,周末就能开回来,邀请我们周末去船上玩。
汪真听后一脸愕然:“他还真去买船呀?”我白了他一眼:“忘了你那天晚上是怎么劝人家的么?”汪真有些难为情地说:“我只是说着玩玩,酒桌上的话,能当真吗?”
我忽然有些不安,殷情却不以为然地说:“这事跟你们没有关系,我爸一直就是这样,他决定的事情谁都改变不了。”
汪真也有些不好意思地问,买船的钱够不够?要不要他一起拿点?殷情连连摇头说不用,她父亲已经拿出了自己的全部积蓄,还到银行贷了一部分款。她的钱他都不肯要。因为他说,如果赚了钱就全部都是给辰辰的,但如果万一亏了钱,这个欠账他会自己来还,不会连累殷情。
转眼便是周末,我们一家三口无比兴奋地来到运河边,殷情一家早已在船上等候。
传说中的那条船果然很大,安静地躺在附近的运河里,远远望去,像极了一只蛰伏的黑色大鸟,蓄势待发,对未来与远方有着无尽地向往。船身的两边,插了些彩色旗帜,旗帜在风中猎猎飞扬,为原本显得颇为灰暗的大船增添了几分明媚与气势。船上还有一条黑白相间的小狗,小狗看到我们,无比兴奋,那份亲热而亲切,与我们不像是第一次见面,而是早就熟识。
辰辰和言言与小狗在船头欢快地玩耍,我们对船上的一切都有着强烈的好奇心。辰辰的外公殷远航把头发梳得特别平整,穿着和我们第一次骑车见面时的同款毛呢西服,笔挺的裤子和油亮的皮鞋,显得格外整洁清爽,汪真立刻上前,和他握手,热烈地交谈起来。
殷远航兴致勃勃地带领我们参观轮船的各个部位。
黑乎乎的巨大船舱,舱底躺着许多盘旋扭曲纠缠如巨蟒般的绳子,是装煤、水泥等货物的地方,让我望而生畏。还有船长室,想像中无比气派的地方,我看到的却是一个狭小阴暗的空间,一个破旧的方向盘,和一张污渍斑斑的小坐椅,原本可能是真皮的,但现在边角已经开始破损,翻卷出已分不清本色的背面,给人一种永远也洗不干净的感觉。而轮船的心脏——发动机的舱室里,有一台台小小的黑色怪兽静静地蹲在那里,一根又一根杂乱无章的管子,强烈的刺鼻油污味道,让我和孩子们对船的兴趣慢慢减弱,于是走上船头去玩耍。
殷远航正对汪真和杨明兴致勃勃地讲解船的专业操作技术,以及据他所了解到的、从未对外人说起过的这个行业的巨大利润。无疑,这些,特别是最后一条,对汪真、杨明有着强烈的诱惑力。我站在船头,向他们望去,我看到了汪真的眼中闪烁着明亮的光。我不禁想起,他曾和我说过,他经常梦见自己驾驶着属于一条自己的大船,在惊涛骇浪中与暴风雨搏斗,沉着而冷静。待到风平浪静时,便在蔚蓝的大海中撒下鱼网,一条条大鱼被网起,在甲板上“噼里啪啦”地跳跃,阳光下银色的鱼鳞熠熠生辉。汪真的这个梦把我吸引住了,我当时就想,如果汪真果真是一条大船的船长,哪怕出海归来,像《老人与海》中的桑地亚哥一样,只带回一副鱼的骨架,他也是我心目中的真英雄,也许我会比现在更爱他。
汪真虽然是个热情的理想主义者,在实际行动上却极为谨慎。他经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我现在有家的人了,为了老婆孩子,我不能轻易冒险。”
今天殷远航才是主角。虽然实际上汪真和杨明的个子都比他高,但他的腰板挺得格外直,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顿时让身边两位年轻人的身形矮了几分。他应该明白自己的主角光环,显得格外激动。他边解说边示范,一副行家里手的派头。其实,我后来才知道,其实当时他还处于准备考船员证的阶段,所有的航行经验便是跟着请来的师傅一起把这条船从买家那里开回家乡。在这以前对船以及水上运输这一领域,他与我们一样毫无所知。但那一刻,在我们的心目中,他就是无所不能的船长,是我们心目中的英雄。
我来到船头向远处眺望,河岸两边的大地上桃红柳绿,春意盎然,一切都在勃勃生长,而运河就是一条狭长的丝带,从脚下一直向上下两端无尽的延伸。一阵春风拂过,水面荡漾起细细的波纹,我突然感觉到一丝眩晕,感觉船下的船在晃动,世界瞬间变得虚幻起来。
此后,因为要办理一些手续,他们在家住了一段时间,我们经常在一起吃饭,一起出去钓鱼、野餐。殷远航和汪真杨明照例凑在一起喝酒,我和女儿则被辰辰外婆做的美食所吸引,成为她家的常客。那是一段多么愉快的记忆啊!
不久后,各项手续终于办理齐全,殷远航的船员证也考到了,他要带着辰辰的外婆准备开始真正的货运航行生涯了。临行前,我们一起吃了顿饭。
这次聚餐,像极了英雄出征前的饯行。我们集体向殷远航敬酒,祝他一帆风顺,日进斗金,早日得胜归来。辰辰外婆站在殷远航身边一起举杯,像往常一样安静地微笑着。那晚,殷远航脸色红润,豪情奔放,谈起年轻时闯荡江湖时的种种见闻,让我和汪言浮想连翩,对航行生活充满无限的向往。这场菜肴丰盛、气氛热烈的饭局让我暂时忘却了大船深处的巨蟒与油污,只看到大船上的旗帜在风中猎猎飞扬的场面,那条船分明就是勇者用来实现乘风破浪梦想的军舰啊!
他们走后,我经常从殷情处问询一下她父母的消息,听说他们在海上一切都好。我心里开始憧憬着他们凯旋后的欢聚时光,并在心中暗暗盘算着,按照以前的说法,这段时间下来他们应该积累下了不菲的财富吧?
忽然有一天,殷情忽然打来电话,非常急促地说她和辰辰爸爸要去广州一趟,有重要的事情要办,要让辰辰在我家住几天。
我的心猛地一沉,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殷情走后,我每次拨打她的电话总是无人接听,我心中极为不安,却不敢往坏处想。
直到有一天,汪真打通了杨明的电话,我们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那一年的盛夏,广州的天空像被戳破了无数个窟隆,一盆一盆的水直接从天上哗哗往下倒。那些日子,行船极为艰难,但两位老人还在努力支撑。
直到有一天,船只终于顺利靠岸。殷远航的船到了港口时,正值大雨滂沱之际。殷远航心底却一阵轻松,因为不仅可以顺利交货,更是脱离了危险之地。他身上已被雨水淋得湿透,但还是难掩心中的喜悦。他和辰辰的外婆像往常一样从大船上抬起皮划艇,扔到小船旁边,再在大船上系好缆绳,让辰辰的外婆抓住绳子,先上皮划艇,自已再解开绳子,跳下来,然后解开绳子,两人一起用力往岸边划。
可就在辰辰外婆刚安全到达皮划艇上,正准备穿救生衣的时候,突然间一个巨浪打来,沉重的船身在不停抖动,小小的皮划艇更是在剧烈摇晃。辰辰的外婆惊惶失措,大喊了一声:“远航!”皮划艇随即翻了个底朝天,正在解缆绳的殷远航目睹这一幕,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向着辰辰外婆沉下去的方面,从甲板上纵身一跃而下。只一瞬间的工夫,两人便消失在滔滔奔腾的浊流之中……
第二天,殷远航的遗体在不远处找到,而辰辰外婆却被大浪冲走,不知所终。殷情和杨明苦苦寻觅已达一周之久,却还音讯全无……
惊愕之际,我忽然想起来,在他们临行前的那个夜晚,殷远航眼里那一往无前的坚决与果敢,让我们都坚信船上的生活是美好的,赚钱是容易的,前途是光明的。但酒过三巡后,他却把几次慈爱地抚摸着坐在他身边辰辰的脑袋,几次三番叮嘱辰辰在他们走后要认真学习,好好听话,以后要找份稳定的好工作。
我又突然想起,其实那次辰辰外婆坐在我身边,她的谈兴也很高,和我说了很多的话。她说,其实她是不大想去的,她已跟着他漂泊了大半辈子,很想安定下来。她担心她走了,殷情会很辛苦,既要工作又要照顾孩子,她很心疼。但是,如果她不去又放心不下殷远航,所以,她必须要去。说到最后,辰辰的外婆眼眶湿润了。但当时的情景太过欢腾喜庆,我们只看到了傲立船头、运筹帷幄的船长形象,这些小小的哀伤竟都被我们给忽略了。
一个月以后,我们终于得到消息,殷情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在离事发地点很远的水域找到了全身被江水泡得肿胀变形、已经面目全非的辰辰外婆。
迎他们回家的那个晚上,夜色阴沉,新月如钩,小院里的锁呐声声如针,针针刺痛我的心房,那些白得耀眼的花圈,像一个个哗哗巨浪,不停地冲击着我的胸口,让我闷得喘不过气来……
灵堂前的照片上,殷远航一脸英气,目视前方,而辰辰外婆则慈眉善目,满面笑容。
一见面,我和殷情便相拥而泣,然后并排跪在灵前烧纸钱。此时的殷情身材单薄如纸、面容枯槁如灰,与一个月前判若两人。
在火光的明明灭灭中,殷睛哽咽着向我絮絮叨叨地说起,她父亲与母亲在船上的生活其实极其枯燥艰苦,一天到晚呆在狭小的空间里,与世隔绝,噪声又很大,与家里的生活有着天壤之别。上货下货都是又脏又累的苦活,虽然有搬运工,但很多时候也需要自己动手。买船的时候,他们并不清楚内情,后来才发现运输的利润根本不像卖船的人说的那么高,除了船只本身的巨额成本,还有人力搬运、买航道、机器维修等方面也需要不菲的费用。而且当时买的是二手船,船上的机器已经老化,经常会出现故障。辰辰的外公自己本来是新手,有时候为了解决一个故障,需要长时间趴在地上,经常是双手漆黑,一身油污,也并不一定能解决问题。他在船上穿的都是当年不准备要的破旧衣服,等到要靠岸回家的日子,他才脱下那些又脏又臭的脏衣服,换上干净整洁的新衣服……
这些话,殷情都是后来听她的舅舅说的。就像父亲当年赤手空拳去新疆闯荡一样,他吃的苦受的累,从不对别人讲,只有她母亲知道。她母亲也只有在特别苦闷的时候,才和舅舅聊聊天,还特别交待他不要把这些告诉殷情。若不是这一次舅舅陪她一起去了广州,她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些。舅舅心疼殷情的母亲,对殷远航辞职去新疆的行为不满,对这次买船更是极力反对。
我听了,不禁心如刀绞,悲从心来。这是一个和我没有血缘关系的家庭,可我们在这十几年的交往中,早已结下了丝丝缕缕难解难分的缘分。生活中的每一个不经意的瞬间都会让我想起他们。那时节学校里中午盛行带汤,可我没有时间做饭,辰辰的外公外婆常常会多烧一些汤让辰辰带去给女儿分享;曾跟着他们去采茶,我和汪言像被关在笼子里太久的小鸟,总是被野草莓和小花小草所吸引,只采了屈指可数的几片茶叶,可一段时间后,他们却将一大包新鲜碧绿的茶叶送到我们的手上,说是我们自己的劳动成果;自从我夸赞他家做的小蒜饼好吃之后,每一年,他们都要做一些小蒜饼专程送给我,他们最爱说的话是:“你们远离家乡,父母不在身边,太不容易了!”
我俩不知跪了多久,殷情终因体力不支瘫坐在地上。我想扶起她,她却不肯起来。这时,辰辰快步朝我们走来,他脸色苍白,嘴唇紧抿,用担忧的目光看看自己的母亲,看到她仍一直在悲泣,他来到殷情身边,轻轻地对她说:“妈妈,别哭了,休息一下吧。还有我呢!”
殷情愣了一下,终于停止了哭泣,我和辰辰赶紧架起她,让她在椅子上坐下。辰辰在他母亲刚才跪着的地方跪下,他眼里泪光闪闪,腰背挺得笔直,沉着冷静,有条不紊地把一张张纸钱递向前边燃烧的蜡烛。
看着桌上的遗像与跪在地上的辰辰,我却突然感觉,这个容貌像极了他外公的小男孩,突然间就长大了,身上也有了些许船长的气概。
(共计76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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