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驻站内刊征文参赛作品+村南两棵杜梨儿树
作者:李淑华
我出生的村庄,地处渤海西岸的大洼深处,村子的东南方向,距离村子约两华里处,是一片儿叫“宋家坟”的地界儿。庄稼人给村里土地的取名,随性中多以标志物命名,如东领子、小南洼、西桃坑、宋家坟、瞎子圈等等。宋家坟这片儿土地,因宋氏族坟得名,按照辈分排列,黄土堆起宋氏家族的二十多座坟茔。周围是荒洼中点缀着大小不一的“绿洲”,这也是我们这里大洼盐碱地的特殊风貌。几座土坟的南边,有两棵古老的杜梨树,年代久远,经霜沐雨,雷劈火烧,遒劲的主干已经中空,皴裂坚硬的老皮,护着那尚有残存骨肉连接的树干,粗壮的树根如龙爪抓握着泥土,硕大的树冠像张开的巨伞吸收着阳光,它们就像大洼里的原始土著夫妻,顽强地热爱着这一方贫瘠的土地,荫护着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村民。
童年时代,宋家坟的这两棵古老的杜梨树,让我充满好奇与恐惧,亲近不得,欲罢不能,神秘的诱惑、仰望和敬畏,每每临到近处,痴痴注目,却又止步不敢冒然近前。
我们村地处盐碱大洼腹地,多芦苇白茅,少树木花草,耕地都是一疙瘩一块儿的,被茂盛的杂草和盐碱荒场分割开,在六七十年代,村里野外,只有屈指可数的几棵大树;房前屋后,除了上园有一片虬枝苍劲的老枣树,偶见不高大的老柳新槐;漫洼四野,沟堎地头儿常见丛状的荆条和紫穗槐;村南这两棵古老的杜梨树,是非常稀有醒目的,我们常爬上房顶,就能看见是否有童年玩伴在宋家坟那儿玩耍打闹。
我是轻易不敢靠近这杜梨树的,村里的老人孩子,不断传出来这里的坟头“冒鬼火”,蓝盈盈贼亮亮,还能追赶人,不听话的小孩做违心事的大人,走到这里都会遭到报应,最轻的也会迷路,走几天几夜也找不到回家的路,最骇人的是说这个树洞里有一条碗口粗的大蟒蛇,村里的谁谁谁亲眼所见,说的有鼻子有眼。大人们总拿这里的事儿吓唬孩子,调皮捣蛋的没被唬住,却把我们几个胆小的女孩吓得不敢近前。
诸如上述原因,加上树高相对于十来岁的小女孩儿来说有难度,能爬上杜梨树的小伙伴就成了我心目中的“英雄”,我对他们充满敬意与嫉妒。
冬季,我们小孩子在附近搂柴禾,杜梨树的叶子落光,枝枝干干清晰可见,那黑黢黢的树洞,仿佛饿极敞开大口的妖怪,嗷嗷叫的洼风,在树洞口盘旋嘶叫更加充满妖气,而那些被洼风吹动的老枝,也仿佛是树妖挥舞着利剑或鬼手,张牙舞爪迎对着跃跃欲试的小孩。也有那胆大逞强的男孩子,比如五大娘家的小石头,歪歪扭扭爬上了树,用双腿夹住树干,伸开双手抖抖胆子向树下仰望的伙伴们,炫耀他不惧妖邪的勇敢行为,不知道哪个发坏的喊一声:“蟒蛇出来啦!”吓得小石头跌落下来,刮破的衣服无法搪塞,被五大娘用笤帚疙瘩打着追出家门。坊间传闻,添枝加叶,人们把道听途说的恐怖故事,都赋予这有着黑洞洞大嘴巴的老树,村里敢于爬这两棵杜梨树的小孩更加凤毛麟角。
秋天到来,杜梨树上有一簇一簇的果子,这又成了小孩子们的向往。记得有一年,我大约十一二岁,带着五六岁的小妹打秋草,正赶上几个拿着杜梨儿的男孩子在树下追打,他们炫耀夸张并做出非常好吃的啧啧声,诱得小妹非要吃杜梨儿,无论怎样哄也止不住哭闹,还抽抽搭搭对我说“杜梨树…结…白桃…老鼠逮个…大狸猫……”她不知道什么是反正话。我壮着胆子,走到树下寻找,我知道那几个小男孩也是不敢爬树,那杜梨儿肯定是在树下捡到的。杜梨儿似玉米粒大小,青绿略染黄晕,落在草窝里并不好寻。我用余光斜睨着黑黢黢的树洞,提防着“蟒蛇”或者“妖怪”会不会突然从树洞口出来,一边满怀期待寻觅着,地上草窝儿里,哪怕有一个杜梨儿,让小妹尝一口酸涩的滋味,也就止住了对杜梨儿的垂涎。
草窝儿里没找到掉落的杜梨儿,感觉黑黢黢的洞口有冷飕飕的阴风。小妹坐在地上,搓搓着脚哭叫,蹬出来鲜润的泥土,我扬起来巴掌,没舍得打这个“跟屁虫”,突然,想起来曾经看到过小脚儿三奶奶在堂屋祈祷,急忙学着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天灵灵地灵灵,土地公公刮旋风!”这后半句是我的灵感一闪编出来的祈祷词,我想,如果有一股旋风刮下来几个杜梨儿,小妹就不会哭闹了。我的祈祷没有效果,那几个坏小子极尽能事挤眉眨眼表演着杜梨儿的好吃,小妹的哭闹愈加壮怀激烈。我咬咬牙,挽起来裤腿儿,“我要爬上树!”“我要爬上树!”人被逼急了才发现潜力无限,我,终于爬上了这棵神秘恐惧又敬畏仰望的杜梨树!
当我哆哆嗦嗦摘得两簇杜梨儿,仿佛攻下城堡的胜利者,强作镇定洋洋得意坐在树杈上,深深嘘了一口气。抬头望着浅秋季节的蓝天白云,平视一望无际的大洼庄稼,第一次感受到高处眼界的宽广。树下小伙伴们嗷嗷起哄,我低头看到,小妹也摇晃着脏脏的胖手,他们一起喊着:“下来!下来!下来!”一阵头晕目眩,我遗传了父亲晕高的毛病,靠着一口不服输的气爬上来,却无论如何也下不去了。
我骑在树杈上,哇哇大哭!没有了嗷嗷叫的洼风,没有了呼喊的起哄,没有了逞强的自尊,没有了做姐姐的责任,我把无助、委屈、辛苦、压抑、痛苦和反抗,化作汹涌的泪水,点点滴滴落在了杜梨树下……
这两棵杜梨树不仅是孩子们的“乐园”,也给勤劳的大洼人带来一片荫护,在周围劳作的村民,歇袢时都来树下乘凉,这福利是村里唯一有树荫歇袢的农田。生产队年代,树的周围是五小队的田地,干活儿中间休息,大伙儿围坐树下,男人抽烟插科打诨说笑话,妇女们绣花搓绳纳鞋底儿,茂盛的树叶,斑驳的浓荫,这里成了一个临时凉棚会场,乡间轶事村里新闻婆媳大战等等话题,像四野的庄稼蓬蓬勃勃。有时,我会和小伙伴们也穿插在其间追逐打闹。我也问过妈妈,为什么蟒蛇树妖不吓唬大人?妈妈说,因为歇袢的人中抽烟的多,蟒蛇和树妖闻到烟袋油子味儿,就不敢出来了,因此,只要赶上大人们歇袢时,我先看看哪位大爷叔叔抽烟了,有那没有拿出来的,我会转到他们后面,帮着把插在腰带上的烟袋拿出来,恭敬递给他们“降伏妖怪”的神器,所以,我认识每个人的烟袋,谁是什么样的烟袋杆儿,谁是什么样的烟袋锅儿,如有丢三落四忘记拿的,我都能认出来是谁的。
十七岁那年我考上了师范学校,每当想家时,就想到那两棵杜梨树。回家时坐公共汽车,在黄骅车站下车后,背着书包东行八里路即是。出了县城,穿过方庄和马庄子,踏上那条熟悉的乡间土路,首先遥望到那两棵杜梨树影影绰绰,就感觉双腿有劲脚下轻松节奏加快,仿佛是我的亲人也在遥望期盼我的回归。毕业后忙于工作,父母也搬进城里,回老家的机会少之又少,年纪越大,乡愁愈浓,更加想念那两棵杜梨树。后来,记不清楚是哪一年,我再回家时突然发现,这两棵杜梨树杳无踪迹,顿时,空旷的大洼里没有了“灯塔”,我也仿佛是心无所依的流浪者,找不到归途的航标。
迫不及待问我的父亲,他说,应该是包产到户后没有的,后来我也曾拜访过村里几位八九十岁的长辈,有的说“曾经有城里刻章的人踅摸这两棵树”,也有的说“这两棵树是老宋家的祖产,应该是宋家人卖了”。到底这两棵杜梨树是什么人什么时候刨的去向哪里,村里人都说不知道。
最近几天,又梦里梦外总是浮现这两棵杜梨树,父亲与我临楼而居,很方便我追根溯源。父亲说,他听他爷爷说,他爷爷听他爷爷说,这树从小就看着这样的,几百年也没有变化。不管我如何留恋,我们村这两棵杜梨树总归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是,这两棵杜梨树,却如图腾一般,根植在我的心灵深处,是我念念不忘的乡愁。
发表于《渤海潮》202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