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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雪花膏

2020-09-24叙事散文王克楠
一女儿马上到美国的洛杉矶了,这几天总是缠磨我,问我年轻时代是怎样生活的,问我年轻时代是这样洗澡洗手的,问我怎样和他妈妈恋爱的,恋爱的问题事关隐私,就不说了,但是洗手的问题可以说说。我小的时候,洗手是大致是用清水洗,基本上没有香皂。到了冬天,


女儿马上到美国的洛杉矶了,这几天总是缠磨我,问我年轻时代是怎样生活的,问我年轻时代是这样洗澡洗手的,问我怎样和他妈妈恋爱的,恋爱的问题事关隐私,就不说了,但是洗手的问题可以说说。

我小的时候,洗手是大致是用清水洗,基本上没有香皂。到了冬天,有时候会得到一小块珍贵的猪胰子,猪胰子长长的,大拇指粗细,它抚摸过的手,都温软。我的姐姐总是在春节前得到两块,我得到的一块,得省着用,要用上两年的。

所谓猪胰子,就是用猪油和碱面混合加工而成的肥皂,猪胰子,猪的温暖通过这样的固体,就混到了人的手上和面上,是那个年代的绝好发明。用猪胰子洗手,手是绵软的,用猪胰子洗脚,晚上睡觉睡得松快。猪胰子不大,形状就如拇指粗的两截,一毛钱就给两截,可是猪胰子在当时确实是奢侈品,家里不肯多买,没有人用它洗衣服的。

有了猪胰子的人家,大都用猪胰子洗手,先把手放到温水里泡啊,泡啊,泥腻子在指头缝坚持不住了,掉了下来,这时,你在红萝卜一般的手指上轻轻擦一点猪胰子,立即产生神奇的化学反映:苍劲的皮肤会产生酥软,上学后来学了陆游写给唐婉儿的《钗头凤》,觉得唐婉儿美丽绝伦的手就是用猪胰子洗过的。

我告诉儿子说,我们小的时候洗衣服常用的是碱面,或者是用在西山山脚下挖来的一种带有碱性的白胶泥。猪胰子已经属于上层建筑,猪胰子的样子很白,很讨人喜欢,在学校给女生起外号,看谁谁长相比较白皙,往往就给人起“小猪胰子”,真的不是贬义,是赞赏。

街面上的猪胰子,是红纸的包装,长方型的外包装,包装纸上盖着一个木刻的黑戳,有“猪胰子”的字样,打开看,是拇指粗的两截,像是两朵并蒂莲。



说到猪胰子,就必须说到房客马老汉。我小的时候,我所住的河坡老街,因为房子比较多,出租房屋是生活的重要补贴。从我记事起,先后入住过十几位房客,那个时候人的思想好像都简单,居住到这里了,差不多就把这里当作了自己的家,像流萤一般四处乱飞的较少,比较起来租住的时间长的,就数到卖猪胰子的马老汉了。

说马老汉是老汉,其实他当时也就是五十多岁的样子,因为长相老,又留着一撮山羊胡子,我们这些孩子们就称呼他为“爷爷”。这样好的猪胰子,在我的感觉里应该让仙女来经营的,可是,恰恰相反,经营它是马老汉。

马老汉制作猪胰子的时候,仅仅是买来白花花的猪油,可是我总感到大大小小的猪总是迫不及待往他的房间跑,他和猪群生活在一起。我也不知道猪们是怎样在他的房间贡献出身体里的大油,然后跑掉,一批又一批。因此,马老汉的房间就成了制作猪胰子的工厂,一批又一批,猪胰子们像是飞鸽一般从他的房间飞到到附近的乡村。

马老汉总是一个人生活,好像不大会说话,早晨在房间清理嗓子,声音震天动地,哈,哈,哈,好像是开心地大笑。我的外祖母对他这样的怪癖很反感,几次提醒他不要这样弄得震动天地。马老头温柔地点点头,以后的一个多月里,这样的声音小一些,过了这一段,声音又由小变大,震天地响。

姨妈是在幼儿园做阿姨的,有文化。她曾经告诉过我,这个马老汉不简单,在过去曾经是一个英雄,领兵打仗,几千人听他的指挥,在东北当过抗日联军。那个时候,我小,不知道什么是抗日联军,也不知道一个人指挥几千人是怎样的做派。只是觉得卖猪胰子的老汉很神奇,除了早晨能把咳嗽弄得像是大笑,还能转动胡髭,他的下巴上的胡子好像和嘴唇上的胡子分家,分配给不同的系统指挥。吃饭的时候,他调动一根什么神经,嘴唇上的胡须就自动翘了起来,把嘴巴让了出来。

当时在河坡老街老房子里,外祖母是房东,我和姐姐自然成了小房东。小房东惊奇的是马老汉手艺,并不关心他当过什么军官。马老汉刚来的时候是孤孤的一个人,后来,又来了一个皮肤白净的女人,马老汉说是一个亲戚,可是这个女人就在这里住下了,一直住到“文革”时,搬走。

这个女人比马老汉更神奇,她好像是专门来改造马老汉的。她住进西厢房,马老汉早晨的惊天动地的咳嗽再没有发生过,而且以卖猪胰子为主的他,突然改变了行当,不在制造和卖猪胰子了,改为卖雪花膏了。 三

这个白净女人叫蜡花,能比马老汉小十几岁。姨妈说,蜡花实际年龄没有那么小,只是面相显得年轻。另一个姨妈说,马老汉年轻时候在山上当过土匪的,这个蜡花是他的压寨夫人,回来他去东北当兵,把蜡花留在了村庄里,从东北回来后,才知道蜡花又嫁人了。蜡花的娘家是地主,解放以后,夫婿家的人嫌她成分高,休了她。

蜡花来了,改变了马老汉的经营品种,带来了满院子雪花膏香味,淡淡的,甜甜的。马老汉擅长做猪胰子,制作雪花膏肯定不是他的长处。有了雪花膏,院子里再没有出现过成群的猪。马老汉隔一段时间把两只封闭极好的水桶,捆绑在自行车的后座两边,咕咚咚,夜晚里出,夜晚归,两头不见亮,从什么地方就弄来了雪花膏,我想,这些洁白的雪花膏,肯定是马老汉从一座山上采集来的。采集归来后,关门,他和蜡花在房间里把大桶里的雪花膏分到小瓶子里。白色小瓶子像是白玉,椭圆形的,美丽的曲线,像是女人的线条。
蜡花来了,马老汉真的换了一个人,他整天骑着个倒闸式日本造自行车走街串巷卖雪花膏。而蜡花则是深居房中,基本是不出门的。只有交房租时候,蜡花才过来和外祖母说几句话。俩人一起住着,就是没有孩子,后来从乡下要来一个小闺女,名字叫花贞,马老汉和蜡花对她很好,可是花贞从没有喊过他们“爹娘”,还是喊“姨母,姨夫”,改不来这个口——为此蜡花还伤心过,在外祖母面前哭过鼻子。

花贞来的时候,九岁,正好和我年纪一般大。她的到来是我们大院的一件大事,因为她会唱,还会做饭洗衣,立即成了大人们让自己的孩子勤快的榜样了。我和姐姐很喜欢花贞,并不是因为她会干活,而是她可以带我们撒丫子到田野去疯跑,她一下子就成了老师,她懂得那么多关于野菜的事,知道什么样子的野菜好吃,什么样的野菜只能喂兔子,而人是不能吃的;她知道小燕子什么时候回来,在哪里座窝;她还知道哪里有獾洞,怎样烧火才能把獾从窝里呛出来,用獾油怎样治疗烫伤,哦,她还记路,带我们不管在田野走多远,也不会迷路,能安全地把我们带回来。



猪胰子是在地上跑的,雪花膏是在天空飞的,有了雪花膏,我家的院子开始女性化了。粗粗拉拉的男人是不用雪花膏的,只有街筒子里爱美的大闺女小媳妇,才跑来买马老汉的雪花膏。男人不喜欢雪花膏,但喜欢马老汉的猪胰子。冬天天气贼冷,不像是现在暖烘烘的,人的脸和手就需要格外呵护,脸上可以擦雪花膏,手呢,需要猪胰子。

邯郸的城小,马老汉卖雪花膏和猪胰子就有了名气,好多人知道我家租住着一个卖雪花膏和猪胰子的老汉,已经有人找上门购买——这是外祖母不允许的。外祖母找到蜡花,正言道,政府不让做买卖,卖这些东西,一定要到远处去,不要卖给邻居。蜡花肯定把话传给了马老汉,后来到家里买雪花膏的人少了。

马老汉骑着自行车,一旦出了街筒子就不见了踪影,我只见过一次马老汉在乡下卖雪花膏。那次,花贞带我去乡下逮蝈蝈,捉了三只了,第四只太聪明,从这块田跳到那块田,又从那块田跳到这块田,兜圈子,捉迷藏。我正抓得起劲,看到花贞突然溜号,看不见了,就赶紧找她,见她瑟瑟地躲在大柳树后面,指指街道的那头说,看:“我姨夫正在卖东西。”我顺她的手指看去,果然看见马老汉正在卖雪花膏,交易完后,骑着车就走,使劲地吆喝着“雪花膏——,猪胰子——”,“雪花膏——,猪胰子——”,吆喝雪花膏的声长,吆喝猪胰子的吆喝声短,挺有节律,好听。

回到家,我就向姥姥告状,说,马老汉并没有停止卖猪胰子,而是两种东西一起卖。姥姥顺手就给我一巴掌,说,不卖,一家三口吃什么?后来就到了“文革”,街道里搞阶级斗争,查到马老汉曾经国民党军官的身份,就开始了挂牌子游街,蜡花的脖子上挂着一双破胶鞋,斗争了几个月,把他们遣送回原籍。马老汉一家三口走后,他所租住的西厢房一时没有租出去,我向外祖母要过钥匙,打开两扇门,到屋子里看看,黑洞洞的,仍有一股子清新的雪花膏味扑鼻而来。

马老汉走了,花贞也走了,姥姥说花贞真的是蜡花的外甥女,被斗以后,他们让花贞又回到她自己的家。至于马老汉和蜡花的命运就不得而知了。
[ 本帖最后由 王克楠 于 2011-3-26 23:10 编辑 ] 洛杉矶, 妈妈, 美国, 女儿, 雪花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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